結果,那張喜帖終究沒派上用場。
「怎麼還下不了決心?捨不得離開他?」程宇明原本以為要離開那種男人,對為若而言是輕而易舉的。現在他發現,他似乎錯估了那人對她的影響。
「當然不是,」方為若反射似的回答。「只是……你曉得我一向不喜歡那種衝突的場面。經過仔細考慮過後,認為請你出面幫忙恐怕不是個好主意,我怕你們會當場打起來。」
「所以你是認為他愛上你了,捨不得放手?」
「會讓男人不願放手的,除了愛情,還有許多原因……」自尊心、金錢等等,甚至光是為了嚥不下那口氣……
「好。那你打算怎麼辦?」他比較擔心的不是那個男人不放手,而是為若放下了手。
「我打算回加拿大……」留給他一封解雇信,不用面對他的挽留,或是,不挽留……
「我覺得這看起來好像是在逃命。」他當然不贊成。她分明是在擺脫那個男人的同時也想擺脫他。
「反正我在台灣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加拿大爸媽的房子還在,你也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歡那裡,何況我舅舅一家人也在加拿大,彼此有個照應。」
「但是你更喜歡台灣這個家。」程宇明明確的說道。她從小就在那棟屋子裡長大,一直對它十分依戀。「更別提你舅舅是住在溫哥華,離夏洛特等於是要橫過整個美洲大陸,能談得上什麼照應?」
「我也可以搬到溫哥華……」她言不由衷的回答,心裡卻十分明白她寧可到酷寒的北方去住印紐特族的雪屋,也不要住在溫哥華。因為對她而言,那是一個傷心地。
「你若是真怕發生衝突的話,那就我一個人出面就好。我去跟他談,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可是,你打不過他的。」有點傷人的說法。黎曙天完全是一副運動員的體格,程宇明則是個斯文書生,只拿得動針筒。
「我又不是去找他決鬥。大家都是文明人,頂多只是口角之爭,還當真會打上一場嗎?」程宇明十分不以為然,
可是阿黎那個人鬧起彆扭的時候是不怎麼文明的,有點像是無賴。何況把自己的問題丟給程宇明也不大公平。當初怎麼會想到這個餿主意的?真是病急亂投醫。其實一定了之比較乾脆,管它會被說成逃命也罷。她和阿黎之間早晚都要分手的,她情願主動分手的是自己,她再也不要成為被拋棄的那一個。
「嗯,還是不用麻煩你了。我待會就去旅行社訂機票。」
程宇明聽她似乎已經鐵了心,便不再阻止。轉念一想,加拿大雖然遠,可是他曉得她的住址電話,而黎曙天顯然是不可能知道的。這情勢對他來說相當有利。他已經發現黎曙天是一個很強勁的對手。「這邊的房子你打算怎麼處理?」
「過一陣子再回來把它處理掉。」說是這麼說,她懷疑自己會捨得。這房子不僅是她的老家,而且還是她和黎曙天的愛巢——還是金屋?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我送你。」
「如果機票沒問題的話,下個禮拜一就走。」每個禮拜一,黎曙天會在辦公室待一整天,正好可以讓她偷偷準備行李。她是絕對沒有勇氣和他面對面告別的。「你不用來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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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信,連最後的名字都是電腦列印;連信一起送到他辦公室的,還有一隻旅行袋,裡頭放著他的衣物。
方為若一直到上飛機的前一個鐘頭,才委託快遞公司幫她運送。等黎曙天收到時,她的班機已經在太平洋上空。
黎曙天一開始只是訝異,看完信後他臉色鐵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那甚至算不上是私人信件,內容完全是公事公辦的語氣。總之就是老闆將職員解雇的正式通知,還附了一張匯款明細當他的離職金,讓他差點沒氣破肚皮。
這麼大的一件「禮物」,辦公室的同事當然都很好奇。「咦!你買了什麼東西,三頭目?包裝很奇怪,明明就是放衣服的旅行袋,還是名牌的呢,是真的LV吧?」那可貴得很,也是林曉文的最愛。她滿臉羨慕的表情,這一款的,有錢都還要排隊才買得到。
黎曙天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怒沖沖的把那封該死的「通知書」連同匯款單揉成一團往垃圾桶扔。
林曉文的視線戀戀不捨的從旅行袋移開,終於注意到他的臉色。「怎麼回事?」她從沒見過黎曙天氣成這樣,一副想殺人的神情。
「我被掃地出門了。」他咬牙切齒的回答。
掃地出門?他和女朋友住一起,會把他掃地出門的當然只有……林曉文心虛的瞄了一眼垃圾桶。那封信上到底寫了些什麼?她忍不住把信撿了回來,從頭看一遍……
「哇!說切就切,還真是一點都不猶豫!你到底怎麼得罪人家了?不然她怎麼會這樣對你?明明看起來好溫柔的一個女生……」
黎曙天雖然氣到頭昏,卻還是捕捉到了她的話尾。「你怎麼知道她很溫柔?你又沒見過。」他懷疑的問。
林曉文一直不敢洩露自己和王立人曾經上門的事,而那個女生大概也很有風度的沒提這種小事。後來見黎曙天每次回公司都眉開眼笑,心情很好,顯然和女朋友十分恩愛,才完全放下心。「呃,我見過……」她順便把王立人也供了出來,「還有大頭目……」
「什麼時候?你們怎麼會見到她?」黎曙天隱約覺得這件事十分要緊,急切的追問著。
「就上上禮拜五,我和大頭目路過,就順便去拜訪你們,她來開門,我們就見面了。」
上上禮拜五?好像就是郵差來按鈐的那天。「為什麼我不知道你們來過?」他才不信那什麼路過的鬼話!
「大頭目後來想說不要打擾你工作比較好,我們就沒進門……」林曉文愈想愈不安,話說得吞吞吐吐。
「你們對她說了什麼?」
「我跟她說我是你妹妹……」話愈說愈小聲,「乾妹妹……」
而為若什麼都沒跟他說……他記得,她那天話特別少,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
她是不是誤會什麼了?他迫不及待的拿起電話撥號,電話那頭始終沒人接……「我要回家了!」他匆匆抓起外套,草率交代一句,就往門口奔去。
「可是等一下還要開會……」林曉文追在他身後喊道,哭喪著臉。會不會是她闖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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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著他的是一副新換上的鎖。
黎曙天猛力拍著門,大聲喊著:「為若,開門!」
門內毫無動靜,他又在門外喊了半天,裡頭還是沒一點聲音。哼,固執的女人,她可別以為一道牆就阻止得了他!索性把機車牽到牆邊,他矯捷的站在坐墊上,看進牆內。客廳的門緊閉著,窗簾全都攏上,沒有露出一點空隙,看起來就像是沒有人住的空屋。他小心的跨上牆頭,顧不得九重葛的利刺扎痛了他的手,焦急的一躍而下。客廳的門鎖沒有換,他開了門,驚恐的看到沙發全蓋上了防塵布;奔進臥室一看,梳妝台上空空蕩蕩,連把梳子都沒有,衣櫥裡只剩一些空衣架……
她走掉了……走到哪裡去了?他忽然發現除了這間房子,他對她一無所知。他不認識她的任何朋友、任何親戚。慌亂的打開每一個抽屜,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她走得乾乾淨淨。他在床上坐下,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一個活生生的人絕不會就這樣消失無蹤的,他盡力回想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她的父母移民加拿大,那麼顯然在加拿大她還有一個家,而且她應該也有居留權……
他拿出手機按了一個設定的號碼。「喂,立人,你是不是有一個表妹在航空公司上班?我要請她幫我查今天飛往加拿大班機的旅客名單……」他忽然又想到印象中加拿大有一個她特別熟悉的地方,有一天他們一起看清秀佳人……愛德華王子島在哪兒?加拿大東部,離新英格蘭很近。「還有到紐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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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雪侵襲北美東部,從聖羅倫斯灣吹來的寒風夾帶著雪花瘋狂的呼嘯而過,能見度幾乎等於零。
車子裡有暖氣,路上厚厚的積雪卻讓它動彈不得。他已經到了郊區,距他要去的地方只有短短的距離。
大雪也許就要停了,也許還會繼續下幾個鐘頭。他對這種嚴寒的天氣完全沒有經驗。常識告訴他,如果大雪持續,他和車子就會被埋在雪中;然後他會先被凍死或是先窒息而亡?他無從判斷……哪一種死法他都不甘心,在一個離她這麼近的地方……
考慮了幾分鐘,再看一遍地圖,這條路往前走應該不到一公里——假如他沒認錯剛剛經過的路口的話——就是她的家了,公路旁一條小路彎進去的木屋。他把圍巾圍得緊緊的,推開車門,風雪比他想像的還要大,讓他愈幾乎寸步難行。彎著身子,他艱辛的頂著風雪前進。一步,兩步,天氣愈來愈冷……幾乎像是怎麼也走不到盡頭似的……他終於看見路旁豎著一個小小的信箱,上面寫著一個他已經背得爛熟的地址,凍得麻木的四肢機械似的前進。他的步伐愈來愈小,燈光愈來愈近……
他用凍僵的雙手拍著門板,因為帶著手套,聲音聽起來不大清楚。
「為若……」他顫抖的喊著,生怕她聽不到,等到了天氣放晴的時候,卻在門口發現一具凍僵的屍體。
門終於開了一條縫。不管是誰,在這種天氣中,她都不能把人拒在門外。她聽到模模糊糊的敲門聲,然後是模糊的人聲。在朦朧的視線中,無法認出來者何人。
半拖半拉的把那個上門求助、快凍僵的可憐人拉進門,門板隨即合上。小小的客廳裡壁爐燒著熊熊的火,她忙把人安放在壁爐前的躺椅上,然後去倒了一杯熱咖啡,加了點白蘭地,走到陌生人旁邊。那人仍戴著帽子圍著圍巾,顯然雙手已經僵硬得無力將它們除下。她迅速的幫他將帽子和圍巾脫下,露出一張慘白熟悉的臉孔。
「你……」方為若呆愣著,說不出話來。一回過神,立刻把摻了白蘭地的咖啡讓他喝下。
喝完熱咖啡,他稍微恢復了點血色,也有力氣自行脫下手套了。冰冷的雙手輕輕撫著她的面頰,聲音仍微微顫抖著,「為若……」
「你……你怎麼會……」她心中又驚又喜,又苦又甜,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哼,」他輕哼了聲。「你還敢問我?找得我好苦……」他脫下外套,將她拉進懷裡,抱得緊緊的。
「我從沒告訴過你……」
「從沒告訴過我你在加拿大的地址?你知道我是怎麼找到你的嗎?從你說過的話中拼拼湊湊,幸好愛德華島的華人不多。如果是溫哥華,你叫我找到幾時?沒良心的女人。」
「又沒人叫你找……你找我幹嘛?不是有一堆好妹妹陪你嗎?」
「就知道你會吃這種莫名其妙的醋。林曉文——就是那個上門的郵差——是我公司的同事,只是同事,可不是什麼乾妹妹。光為了這件事,你就不分青紅皂白,躲到天涯海角,不是存心折磨人嗎?!」
「我才不管你有一打還是一團乾妹妹,關我什麼事!還有,你到加拿大的機票錢,別指望我會幫你出,可不是我叫你來的。」她尤其不打算幫他出回程的機票。
「提到錢……你居然敢給我那麼一封信,害我差點沒氣死!」
「離職金太少了嗎?」
「你要我說幾次!我和你在一起,一開始就不是、從來就不是為了錢!」
他居然肯為了她大老遠奔波,還差點凍死在路上。方為若開始相信,他的確是滿喜歡她的。其實一上飛機她就後悔了。不管他有幾個好妹妹,不管他是為了什麼才和她在一起,日後分手是日後的事,她能用錢或是用別的留得了他多久就留多久吧。她甚至打算把加拿大這邊能變賣的財產變賣掉,好增加一點本錢,多留他一些日子。「你真打算和我結婚?」
「那還用說!不結婚把你拴住,你說跑就跑,以後不累死我?這邊的結婚手續怎麼辦?我們現在就去!」
「你瘋了?外面是暴風雪,你打算找誰證婚?!等風雪一停,我們回台灣去吧,你的家人都在那兒。等回台灣再結婚,去法院公證好了。提到暴風雪,你不要命了嗎?這種天氣還出門?!差點沒把自己給凍死!」
「能怪我嗎?誰叫你不住邁阿密啊什麼熱帶地方,偏要住到這裡來!剛剛我幾乎以為要凍成冰捧倒在你家門口了。」
「那你現在還會冷嗎?我去煮一些熱湯給你喝,你一定也餓了。」她從他懷中掙扎起身。
黎曙天一把將她抓了回來。「不要,不許你走開。你知道嗎?加拿大雖然冷,可是它是一個度蜜月的好地方,最適合窩在床上互相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