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個吻 第一章
    雨突然傾盆而下,許多騎士都減速慢行了,而她卻像趕著去投胎,在又滑,又濕的台北夜街上疾馳,於大小車輛的縫隙中鑽進鑽出。

    不是她不愛惜生命,而是美娟再三警告,等到七點半算是仁至義盡,過時不候,保證人去樓空。為免失之交臂,她只好有橫行街頭。

    她的雨衣灌滿了風,在車水馬龍中招搖過市。

    嗯?唐寧單腳放在地上,車身半傾。

    前面是不是交通事故發生,不然,怎會動彈不得?

    唐寧前後左右觀察一遍。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看來殺出重圍的機會不大,不禁眉心微蹙。好吧!要亂大家一起亂,反正不守法的人滿街都是,不差她一個。她決定另辟戰場——轉戰人行道。

    在行人的雞飛狗跳和謾罵聲中,她一再說抱歉地挺進,好不容易來到路口不遠處,卻硬生生地被一位穿制服吹哨子的人攔截下來,停在某辦公大樓停車場的出入口。

    原來如此,笑死人,憑什麼要讓他們先過?路又不是他們開的,是台北市全體市民的。這種占路為王的野蠻人,在古代叫“土匪”,現在比較好聽叫“權貴”,其實是換湯不換藥,兩者之間是烏龜和鱉的差距,他們的字典裡面沒有第三聲的“禮”,只有第四聲的“利”,兩眼望去只看到自己的鼻子,讓人恨得牙癢癢的。沒錢的小市民活該倒楣在這裡當蝸牛爬外,不要忍受他大老爺“噗”的一聲揚長而去的烏煙看病鼻。

    有錢就了不起嗎?錢可以壓“死人”,但壓不死“活人”,尤其是活得有骨氣的人。

    不遠的路口已亮起綠燈,車道裡仍無聲無意,不見車頭冒出。真氣人,難不成還要杵在這裡站衛兵迎接他出來?唐寧加足馬力飛了出去。  先沖先贏,誰怕誰啊!

    “砰!”只覺車尾突遭重物撞擊,還來不及緊急煞車,就已人車分離被拋在半空中,感覺還在“嫦娥奔月”時,一個反轉,她直線下墜……

    幸虧命大,她安全降落,但損失不少,自己的右手肘隱隱作痛,二手坐騎後半部凹陷了一個窟窿,嗚呼哀哉的是多日不眠不休硬搾出來的畫稿,正陳屍在“豪華”的大車輪下。

    面對眼前的災禍,唐寧覺悟到她又得吃泡面度日了。如果因手傷短期內無法提筆作畫的話,勢必有一個人要跟著倒楣——美娟又得養她一陣子了。

    還爬不起來的唐寧,索性坐在雨中,揉撫著右手肘。

    一條人影突然擋住她的光線,唐寧抬頭一瞧: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漢子,頭皮光可鑒人,有牛鈴大的眼睛和兩撇短髭。

    正宗“袁大頭”!唐寧噗哧一聲。

    “笑什麼!我看你嫌命太長了是不是?趕著去送死也不要找我的車撞,我賠不起。”濃厚的外省腔,中年漢子粗聲粗氣地責罵唐寧。

    今天是招惹誰了,全天下的倒楣事全應驗在她一個人身上。

    撞了人不僅沒道歉,反而破口大罵起來。就算她有錯在先,也不至於萬劫不復吧?何況他也不見得完全沒錯,先是危害交通,妨礙汽機車“行”的權利,更過分的是詛咒她該死,這種沒口德的人,小時候缺人教導,好吧,今天就成全他,給他上一堂“公民與道德”,免得日後又有倒楣鬼遭他的毒嘴。這樣也算是替天行道,功德一椿。

    唐寧扯下雨帽,順手將濕漉漉的劉海向後一拔,標致的臉上雖滿是怒意,仍引起在旁圍觀群眾的騷動,悄悄地討論——“哇!那個女的好漂亮!”

    “是啊,是啊,她去當電影明星一定紅遍天,什麼鞏利、林青霞,只有靠邊站的份。”

    “何止啊!我看可以去參加世界小姐選美,為黃種人爭光,穩奪後冠!”

    唐寧沒理會喋喋不休的言論,那些話她聽慣了,也不會拈沾自喜,她的目標只鎖定在那個剛結下梁子的“袁大頭”身上。

    “你這人沒血沒淚,撞到人也不先問看看有沒有怎樣,光會凶人,我跟你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嗎?非要詛咒我死翹翹。”她沒她氣地說。

    “誰叫你不守交通規則,像你這樣橫沖直撞,總有一天會死得很難看,要不是我上坡都會減速,你還能站在這裡說話嗎?”這小妮子要是被撞死多可惜呀,暴殄天物!他替她慶幸。

    “照你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你留我一條小命的大恩大德。”她快噴血了。

    “不必說得這麼諷刺,交通會這麼亂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不怕死的,就算不為自己,也為父母著想,辛辛苦苦拉拔到大,如果就這麼走了,豈不是大不孝。”

    又被他說了一頓,還挺語重心長的,但並未平息她的怒氣,何況他開口閉口都脫不了要她死,唐寧反駁道,“你這人早上忘記刷牙,是不是?嘴巴那麼臭,專觸人霉頭,還亂扣帽子,什麼我不守交通規則,你倒說說看觸犯了第幾條交通規則?”

    “你還敢問?怎麼被撞的就是答案,居然騎在人行道上,又不遵守交通指揮,被撞是正常的,我一點錯也沒有。”

    她當然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只不過是小小的疏失,有必要受這麼大的窩囊氣嗎?哼,看這情形也知道他絕不可能道歉或理賠,沒把她罵得狗血淋頭已算客氣。想到這兒,唐寧的肝火跟著上升。現在不該有息事寧人、打退堂鼓的心態,否則,他那種人一定是得寸進尺、窮追猛打,把她批評得體無完膚,所以必須據理力爭,強詞奪理也行,就是不能向他低頭,僅管只是逞一時的口舌之快,她也高興。

    “那個是你們公司的警衛,又不是具有公信力的交警,我為何要服從他?更何況他不是在舒解交通,這條巷道會癱瘓,還多虧他英明的指揮,”唐寧嘲弄,“路口明明是綠燈,卻硬把我們全部攔下,好讓你們公司的車子一部接一部出來,若不是你們插隊,這路也不會堵成這副德行,我也不需要騎上人行道。”

    “你少扭曲事實,顛倒是非,明明是自己不對,還推在警衛身上。”這小妮子黑講成白,他有點動怒。

    “你當然和警衛站在同一陣線上,你們領同一個老板的薪水,一看就知道你蓄意掩飾警衛的錯誤指揮,想逃避撞人的責任。”唐寧咄咄逼人。

    “你……亂講!”中年漢子一氣起來就結巴,臉紅得像關公。

    “你才亂講,撞了人理當要賠償,付醫藥費,其他的我不追究。”這索賠合情合理。

    “哦,說了半天結果是要錢,想敲搾是不是?老子—毛錢都不給!”一聽到要賠錢,他的嗓門更大,而且更加口不遮攔。

    敲搾?她有被打耳光的感覺,如果目光能殺人,他一定已經躺下來了。唐寧感到自己渾身都是熱流,是因為極度的氣憤。

    “你是我見過最差勁的人,撞到人了,連起碼的關懷慰問都沒有,要你付醫藥費,就誣說我敲搾,我可以告訴你誹謗名譽,在場的人都可以作證。”唐寧咬牙切具地說。

    “對呀,對呀。”圍觀的群眾鼓燥。

    “你去告!什麼陣仗我沒見過,也沒怕過什麼,還會怕你這毛娃娃告。”他氣極地說。

    她傻眼了,卯上一個桿子頭,唯有硬著頭皮掰,“這樣最好、最省事,免得法院屢傳不到。”

    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制止不了他們倆的舌槍唇戰,反而影響到豪華轎車裡的皇甫伸明,他貧然地合上《財訊》,英俊的臉上極度不悅。

    老王是怎麼搞的,還擺不平?皇甫仲明眉毛緊蹙在一起,兩眼怒視車窗外正吵得不可開交的男女。那個女和背對著他,兩條辮子不停地甩呀甩的,苗條又高挑,光是身高老王就矮了半截,顯然在氣勢上也屈居下風,已爭得臉紅脖子粗、吹胡子瞪眼睛,看來是碰到一只會咬人的胭脂虎。

    皇甫仲明跨出車門,不耐煩地說:“老王,別跟她羅嗦,問她想要多少錢?”

    什麼!好狂妄、無禮的口氣。難怪會有這種惡僕,原來背後有狗眼看人低的主子在撐腰,這種主僕在古裝劇裡的出場,不脫腦滿腸肥的主子帶著狗奴才上街橫行霸道。她倒要好好瞧瞧,唐寧生氣地轉身。

    原是以為是那種看後要洗眼兼嘔吐的人,上天還滿厚愛他,黝黑的皮膚、一雙清澈的大眼、俊俏的臉龐、帶著貴族氣質。此刻他的高傲正表露無遺。

    通常這種人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中看不中用,沒有真材實料,很容易在言談舉止中露餡、穿幫,只會膚淺地炫耀自己的多金、到手的女人、顯赫的家世,其實不過是投對胎而已,有什麼值得驕傲?

    剛剛的言下之意就是最好的人性試煉,他沒品,把她當成窮要飯的。唐寧鄙夷地說:“有錢就很狂是不是?好,賠我—百萬,勢利眼!”

    她在損自己,可是看著她啟閉的唇瓣,他的心裡卻想著吻她的感覺。

    老王很快打斷了他的遐思。

    “你賣身呀?”老王粗聲粗氣地說。

    唐寧還來不及罵回去,皇甫仲明搶先斥責老王,“老王,不得無理,先跟這位小姐道歉,再收拾地上的東西,然後把車子開回停車場等我,這件事我來處理。”

    “少爺,是她不對,不要被她騙了。”老王搶白,道歉免談。

    老王從當他爸爸的傳令兵開始跟到現在,忠心護主沒話說,就是不懂察言觀色,脾氣又倔,往往讓他很難做人,因為好歹是他的長輩,總不能太過苛責。更何況,老王這次情有可原,不能原諒的是他自己不當的語氣——真不希望留給她這種壞印象。皇甫仲明卑躬屈膝地道歉,“小姐,非常對不起,我為自己和老王向你道歉,我絕對沒 有半點侮辱你的意思,是我用詞不當,請接受我的道歉。”一向高高在上的大少爺,會如此低聲下氣,老王還是第一次看到。他詫意地看著皇甫仲明。

    別人都已經請罪了,總不能再胡鬧下去。

    “算了,道歉就好。”她得意地睨了老王一眼。後都一臉敢怒不敢言的樣子。看著她一直扶著右手肘,不知道要不要緊?“右手怎麼了?我馬上送你去醫院檢查。”皇甫仲明關懷地問道。

    “謝謝,我自已會去醫院。”她別過臉,她不喜歡他看她的眼神。那是多憎愛分明種的眼神。

    “你確定沒有其它地方不舒服,可以一個人去醫院?我不放心,走,我帶你去醫院徹底檢查。”他靠近她,伸出手臂想拉她。唐寧突然後退,“我的神智很清楚,其他部位也沒有異常,一個人去醫院沒問題。”“既然不肯讓我陪你去醫院,我也不勉強,希望你能馬上去醫院檢查。”接著他掏出皮夾,抽出裡面所有的千元大鈔塞向她,“這是理應賠你的醫藥費。”唐寧順從收下,也從老王那裡接回一大包“遺作”,道謝過後,她連一秒鍾也願多待,牽摩托車火速光離現場,仿佛那對主僕身上有傳染病。一會兒後,唐寧被身後的聲音叫住。

    “小姐,能不能給我幾分鍾的時間?”真騷!活像在拉保險,他有些懊惱。誰會相信這是出自辯才無礙的皇甫仲明之口。在她的面前,舌燦蓮花也沒用?

    唐寧疑惑地盯著邊喘氣邊說話的皇甫仲明看。他靦腆的模樣,和他高傲的氣質有些格格不入,但卻使臉上剛毅的線條較溫和,就像鐵漢也有柔情的一面。

    “還有什麼事?”

    他搔搔頭,“是這樣的,我對老王開車不小心撞壞了你的大作和摩托車,深感過意不去,再加上你的右手若因傷無法上班,那我們豈不害你不淺,所以我認為應該賠償你這三方面的損失,二十萬,不知會不會太低估?”他小心謹慎地遣詞用句。  

    天下事無奇不有,要五毛給一塊,何況是二十萬!

    二十萬,對他也許是微不足道,相當於兩百元,卻是她的兩百萬,可以讓她喘一口氣,尤其是現在,突如其來的橫禍令生活有斷炊之虞,倘若有這二十萬,一切都將改觀,生活不再有沉重的壓力。但拿了又覺得怪怪的,不知哪裡不對勁好像太貪財;不拿又覺得笨笨的,有點可惜,是天上掉下來白花花的銀子呢。她猶豫不定。

    “可能太多了。”她的聲音像蚊子叫。如果少一點,她比較心安。

    追過來是正確的。她是個好女孩,他迫切地想認識。

    “不會,因為把你無法工作的損失算在裡面了,再說如果你是未來的畢加索,我這點賠償還占便宜了。”

    他笑容可掬地說。

    她有些動搖,但心中的警鍾大響。盡管他理由充足,這件事還是有些怪異,不知他安的是什麼心。是想追她,還是自己自作多情?說不定他只是覺得撞到人很不應該,唐寧心有所思地皺眉。最好是後者。

    “那我先謝謝你的慷慨。”她被生活壓力說服了。

    聖誕節快到了,當作提前收到聖誕老公公送她的聖誕禮物。

    “不客氣,還沒請教大名,不知明天怎麼交給你?”有感於他的情史將添上一頁,他的愉悅寫上臉上。

    “胡美娟,明天在松德路六九號的花城出版社碰面,五點前都在。”她避開他的目光,臉上竟是赤熱。

    胡美娟,名字不配人。他暗忖。

    “我是皇甫仲明。”他略帶驕傲地說出。

    很多人都知道皇甫仲明是哪一號人物,台灣內大家族之一皇甫世家的長公子,也是皇甫集團未來的接班人。眾所皆知,皇甫集團以知人善任聞名,行贏家通吃之實,職位的升遷是人人有希望、個個沒把握,在這種競爭的模式下,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有真材實料,逐鹿中原不是夢。而皇甫仲明能掌舵,並非因為老爸是董事長、大股東,享有世襲的權利,他完全是憑真功夫,獲得大家的肯定和臣服。

    皇甫仲明從幼年起便不甘人後,永遠要爭取第一。

    他的武器樣樣強,敏捷的思想、淵博的學識、過人的記憶力、天生的領袖才能、卓越的謀略、一流的說服力,讓他在商場上無往不得,雖是初生之犢卻一鳴驚人,轟動國際金融舞台。

    他於一九九三年創辦盈科拓展公司,將各大公司的部分稅後盈余做有效的規劃,譬如投資於電腦、基礎建設、跨國金融服務業的發展和電腦媒體研究等,期望再創更多的利潤。短短三年,在與各大銀行附屬投資公司真槍實彈的殺戳戰場中脫穎而出,以黑馬之姿勇奪該類業務收益之冠,國際金融界人土為之震撼,也引起日本、北美、歐洲分析家的推崇和興趣,為此,他還上了一九九六《亞洲周刊》的封面,並被選為當年度的金融風雲人物,封為“金童”,而且聲勢持續看漲。

    大多數的未婚女人都知道皇甫仲明這個頭號金龜婿,但唐寧不知道。皇甫仲明對她而言只是個名字,意義等同老王,或許只多出一層意義,老王撞車是他付的錢。

    “胡美娟”是唐寧冒用的名字。

    為使自己完全在地球上消失,她采用美國聯邦政府保護秘密證人的方法,新的名字、新的環境、新的生活,讓自己完全脫離過去。過去的唐寧已經死了,屍骨無存地葬身在大海。

    改頭換面三年了,倘若現在路上有人喊“唐寧”,她會不知道是在叫誰,喊“胡美娟”時她才會回頭。

    胡美娟並不是子虛烏有、憑空杜撰的名字,真有其人,是她高中時的死黨,這三年來,住的地方用美娟的名字租,畫的稿也用美娟的名字賣,生病就醫還是用美娟的勞保單,舉凡有人要找她這個冒牌貨,皆由獨一無二的本尊上場,她只是美娟的分身,真實存在的影子人物。多虧有美娟這種益友,在她三餐不濟、繳不起房租的時候送溫情,她才能高枕無憂地做“藏鏡人”。

    不會再有人認識“唐寧”。

    連那凱子,叫什麼皇甫仲明的,也只是萍水相逢,不會再有下次……咦?唐寧奇怪她為什麼會想到他。都怪美娟不照往例來她的住處拿畫稿,偏偏要去趕電影首映場,而老編又死催活催地討稿,害她此刻在急診室候診,右手肘腫痛不消,看情形得包上一大包。唐寧自我安慰,好歹也算因禍得福,小嫌一筆——二十萬。

    “胡美娟。”

    輪到她了。唐寧站起身,進入外科室。

    在打石膏時,她才發現腕上空空如也。唐寧的臉頓成死灰。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醫生關切地問。

    “沒事,我很好。”她喃喃地說。

    其實一點也不好。腕上的手練不能遺失,並非那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物,它的意義大於價值,是已逝父母留下的訂情物。原是兩只綴有祖母綠寶石的手練和戒指,父母去世後,戒指歸哥哥,手練歸她,當作護身符。

    祖母的綠寶石,哥哥曾哭著說過,在父母親的葬體上。 

    當年她雖小,但記得很清楚,哥哥啞著音說它們帶著詛咒的不祥物,注定帶給唐家厄運,她理直氣壯地糾正,不放他這樣說父母親相愛的象征,她深信它們在冥冥之中會保佑他們兄妹且帶來好運。

    現實卻是相反的。

    三年前,哥哥在宏都拉斯羅遇難,她強忍著悲傷,遠渡重洋至宏都拉斯認屍,屍體雖焦黑難辨,但她知道那個屍體絕不是哥哥,因為屍體右手的無名指上沒有祖母綠戒指。 

    只是,她無法得知哥哥詐死的用意,其中必定有很大有文章,是一個連她都不能知道的隱情,也許是怕她受傷害,也許是怕她礙事,所有的臆測都要哥哥自己來解答。 

    眼前,最重要的是找回手練。不顧剛上石膏不能碰水的交代,唐寧冒雨在今天出門的路上來回地尋找,直到深夜人靜才放棄。

    子夜時分,寂靜的馬路、冗長的巷道、昏暗的街燈,在野犬聲中,益發顯得厘清淒涼,獨行於秋雨中的唐寧不自覺地流下兩行清淚。

    回到住處,唐寧拭去臉上的淚水,輕輕地掩閉大門,這棟專門租給女學生或正職女生的公寓,是她唯一付得起房租的地方。她踮起腳尖、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深怕擾人清夢,但一聲尖銳的電話鈴聲破壞了她鄰居的美名。

    在這種時間只有一個人會打來,她趕緊沖去接電話,免得它有響第二聲的機會。

    “喂?”唐寧低聲說。

    “唐寧,你跑哪兒去了?才剛回來?我先前打過好幾通電話,打得都不好意思,又等不到你的電話,我擔心死了,雖然你說超過十二點就明天再說,但我實在不放心,你被什麼事耽擱了,怎麼這麼晚回來,”美娟一連串的追問。

    “小聲點,晚上聲音傳得特別清楚,這麼大聲會吵到伯父伯母睡覺,我只是出了點小車禍。”

    “啊,有沒有受傷?”美娟的聲音又提高了一度。

    “右手打了石膏。”

    “怎麼這麼不小心,你可是靠右手吃飯的,怎麼發生的?”唐寧騎車很小心的,八成是人家來撞她。

    “還不都怪你約的七點半,天雨路滑又是下班時間,我只好橫沖直撞,結果就變成這樣。”

    “怪到我頭上?真是莫須有的報名。你是去撞還是被撞,講清楚,可以嗎?”美娟嘀咕。

    唐寧講故事不僅分章節,還有附主,存心急壞聽她講話的人。

    “我去撞大車,可是對方很好心賠我醫藥費,又賠我車子的修理費和工作津貼,明天你幫我代收二十萬,不要懷疑,當作我撞到的是聖誕老公公吧。拿到二十萬時謝謝他,因為要不是他慷慨解囊,你又得白養我一陣。”唐寧省略和老王吵架的部分,反正不是重點,重點在他主子上場後。

    “聖誕節還沒到,你撞的是‘冤大頭’。有這麼好的事,在哪裡撞到的?我也要去擦撞他一下,好拿個二十萬。”美娟幻想著。

    “少發神經!”唐寧沒好氣地說。

    “言歸正傳,何時學會獅子大開口?二十萬不是小數目,上‘金’膏都可以。”她很納悶。唐寧不是貪婪的人,每次借錢只夠糊口而已,怎可能漫天叫價?

    “不是我開口要的,是他愛擺闊,我只是恭敬不如從命,勉為其難地收下。”

    “請問一下,大善人是歐吉桑,還是青年才俊?”

    美娟好奇地問。

    “你明天就看到了。”她吊美娟的胃口。

    “少賣關子!說啦,我好決定明天的穿著。”

    “要是來的是跑腿的小弟,不是白費心思。”唐寧促狎地說。

    “你越來越壞心喔,他是哪一種?坦白從寬,胡說從嚴。”對於唐寧的陶侃,她表示無所謂。

    “你得盛妝一番,不是‘歐吉桑’,是另一種。”

    “帥嗎?人品看起來如何?”

    “我又不是探照燈,能一眼看穿人,他人品怎樣莫宰羊,長相嘛……煙斗。”美如娟一定很高興聽到這樣的答案。

    “外型屬花花公子,還是白馬王公子型?”只要講到“煙斗兄”,美娟的精神都來了。

    “不知道,沒感覺,男人長得帥,只有一種品種,就是花心大蘿卜。”雖然這樣說有點武斷,也有點對不起他。唐寧不由得想:不曉得他會不會是個例外?

    “一個蘿卜一個坑,白馬王子也只有一位白雪公主。他總不會有白內瘴,沒注意到你這外型勝過白雪公主的大美女吧?我很懷疑,那二十萬的目的是在約你哦!”很少有男人會對唐寧這種絕色美女視若無睹。她從來不懷疑這點,只不過唐寧的心是一灘死水。

    “我只被他的錢釣到,人交給你釣。”她慫恿著。

    論長相、氣質、心地、脾氣,美貌都是上上之選,只是桃花運不旺,沒遇到滿意的男子。那個人好像還不錯,但不知這倆人會不會擦撞出火花。她衷心期望美娟有個好歸宿。

    “言下之意,你對他的印象不壞。”唐寧難得不挑剔男人。

    “他是有些與眾不同,但一面之緣也看不出什麼,反正你明天就看到他,現在別胡思亂想。”

    “他有自我介紹叫什麼名字嗎?”也許這是名人。

    “你是要認識人還是認識名字?光知道名字就能看出一個人的人品嗎?”唐寧當然不知道“皇甫仲明”四個字是另當別論,代表著身分和地位。

    “好啦,好啦又說教。對了,這件事就讓你搞到這麼晚?”這種事不可能這麼費時,頂多兩個鍾頭解決,唐寧應該會在她打第一通電話的時候到家呀!

    “我在找手練,不過沒找到。”

    真服了她!一艘核子潛水艇,沉得住氣。

    曾聽她提起過那條手練的意義非凡,是她的命根子。“遺失”這麼重大的事,也放在後頭講,明明難過得半死,還故作輕松狀,她就是這點讓人不欣賞,淚往肚裡流,好像朋友是交假的。美娟有點責備地說:“怎麼不早點說呢?掉到哪裡有印象嗎?”

    “應該是撞車的時候,練子也跟著斷掉,可是在那兒又找不著,很有可能是被老王撿去,他是闊少的司機,明天你問問闊少有沒有撿到?”希望是老王撿到。

    但願不要是第一種,現在老王是她的希望。

    “我會記得問。如果他們沒撿到,我再陪你徹底找一遍,把台北市翻過來也在所不惜。你很累了吧,現在什麼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覺。”美娟安撫著。她很清楚,安撫無濟於事,待會兒唐寧一定會哭成淚人。

    “你明天還要上班,趕快去睡吧,晚安。”她很慶幸有美娟這個朋友,一直無怨無悔地付出。

    “晚安。”

    掛斷電話後,唐寧回到房間,將自己像個破布娃娃似地摔在床上,淚撲簌簌地直敞。

    祖母綠如淚。

    皇甫仲明靠在枕褥上,點了根香煙,把玩起手上的極為普通的手練,毫無價值可言,唯一的特色是墜了一小顆祖綠寶石。

    擁有它的主人卻不普通,可能是極為出色,能羞花閉月、沉魚落雁。

    他閉上眼,凝神回想:她清澈得像泉水一樣,柔的前額、水靈的雙眸、秀挺的鼻、嫩紅的唇,無疑是動人的。如果能親吻到她的唇瓣該有多好,只是蜻蜒點水也好。

    他有種撿到寶的興奮,另一方面卻苦於不夭如何挖寶!

    原因不是出在他身上。他對自己的男性魅力十分自豪,特別是在女人這檔子事上,壓根兒不用他花心思去追求,自動投懷送抱的美女有如過江之鯽,前僕後繼、源源不絕,其中不乏名門淑女、豪門千金、名模特兒、清純玉女、美艷紅星、舞國名伶、軍中情人最佳情婦,從大家閨秀到小家碧玉,應有盡有、貨色齊全,不是自誇,只消他點個頭,就像送比薩一樣,隨傳隨到,而且從不誤點。

    他很清楚是他的姓氏讓這些女人趨之若鶩,她們為了皇甫家族長媳的頭銜,無不使出渾身解數討他歡心,在床上尤其賣力演出,期待爭得這一席位。可悲的是,在兩情相悅時,他得小心做好防護措施,免得造成不可挽回的憾事。他不想太早被套住。

    皇甫仲明抬眼,注視前方鏡面的人影。他很好看,光憑這張臉,飛來艷福和性騷擾是家常便飯。

    普天之下能不受他影響的只有兩種女人,女尼和道姑。

    送上門的女人,他並非照單全收和她們做一夜情人,已婚婦女和未成年小妹妹不列入考慮范圍,他只和守規則的女人在一起,“合則來,不合則去”是他的游戲規則。

    被女人寵愛的他,是最不會追女人的男人——沒這必要嘛!

    現在問題來了。他想追一個女人——胡美娟。

    這位胡美娟,一看就知道,不同於他以往的女人們。

    俊男當前,她不僅冷言冷語,甚至不屑一顧,不諱言他是有些難過,但傷心之余,他的斗志被燃起,他要征服她。

    而難題就在,他不曉得怎麼追?

    經驗法則裡沒有前例,他面臨“瞎子摸象”的窘境。

    雖然暫時沒有好方法,雖然擔心吃半門羹,但拐她上床的信念卻是不變。

    他一定要追到胡美娟,以討回在她面前失去的男性尊嚴。

    “達令。”一個令男人酥軟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幾乎忘了她的存在。皇甫仲明轉頭,一個凹凸有致的女人正跨出浴室,他腰下竄起一陣悸動,旋即除去自已的衣物,然後壓在她身上,享受征服女人的快感。

    在床頭微弱的燈光下,她的眉目不那麼清楚,皇甫仲明一驚,他把她看成胡美娟了。

    他突發奇想,不如將錯就錯,假設自己正上了胡美娟的。這個念頭發揮自娛的效果,他開始幻想,沉緬其中……他自覺有趣,輕笑起來。

    耳鬢廝磨的情色。一股不該有的羞愧感湧現,好像他冒瀆了聖女美娟。皇甫仲明頹然地收場,用一塊毛巾蓋住下身。

    “怎麼了?今天小弟弟很奇怪喲。”她的手探進毛巾裡。

    他挪開了她還在努力的小手,“使用過度,讓這休息。”

    “討厭,誰要你女朋友那麼多。”她突地在他臂上狠狠地咬一口。

    他哀一聲,“痛。”

    “你也知道痛?我還以為你沒感覺。”她冷言道。

    “我對你最有感覺了。”他邪氣地笑道,兩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

    追胡美娟是一回事,和別的女人享樂是一回事,兩者並不沖突。

    有了這樣的念頭,他一個翻身,把自己交給原始的欲望。

    他的狂野感染了她,兩人如干柴烈火,不成余燼誓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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