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朔三十五年季夏時,哥哥因病痛纏身之故,離開行陽皇城,前往邊境南夷療傷。為求快捷,輕裝便行,只選一人陪同。
憐-自願擔任了這個角色。
在還未確定成行前,他們三人一起渡過最後的冬與春。直到入夏時,本來多雨多霧的行陽城,總算也清明許多。
這些日子,她就一整天伴著哥哥。也許攙扶哥哥到皇城高閣處坐坐,如初生之時,她與哥哥交疊著雙手,安靜地悠然地眺遠山望近水,一天也就這麼過去了。
也許,會泡一盅芙蕖,從幼年在府京時的回憶聊起。憐-也伴在他兄妹旁,話語至少年時期,開始提及了他,偶爾他也會插上一兩句話。像重溫習一遍人生,只當談到現在的時空,也沒什麼好隱諱,一切曾有的激情,如過往雲煙遙遠,淡泊。
雖然有時,霖還是會禁不住偷望他,在心中揣測是何結果──『到底,留下的是誰』。
但,最後的答案,除了那個還是使用著憐-名諱、擁有憐-英璉記憶的男人自己知道,沒人知曉。
她不知道,哥哥應該也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發現,他也曾那樣瞧著憐-過。不過既然憐-沒講,他們都沒有問。也許,是因那不重要了,只知道,他作出了抉擇,這便足夠了。
行前當日,她一路送他們至城郊,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晴天。
「父皇囑咐了,軍隊整備完便會出發,待得辛-領軍至南夷,兵權便全交由你們。」退開隨從馬車,講不完的話,放不開的手,那麼句話,還是哽咽,卻不知再該說些什麼,只是再三又再三叮囑。「你們先行一路上萬萬要小心……」
他們是雙子,感情波動亦便相近。不捨地,哥哥的手,握的比她還緊,一句話滾在喉頭,「霖,哥哥沒法陪著你了……」真正要分離,是那般的疼痛。
她擁住了哥哥,一如他們降生於世前的姿態,心臟貼心臟的,滿滿補足彼此右邊胸腔的缺口。
「我們是孿生雙子,你的夢想、理念,我幫你達成,那我們就依然是一體。等毒清了病好轉了,就回來走走吧。你跟憐-,你們永遠是我的好哥哥、好弟弟。所以,你們一定要幸福。」
將嵐送上了馬,望著馬上另一個熟悉的男人,霖只是淺淺地笑,溫柔地笑,由衷祝福地。讓那匹雪斑駿馬,載著影響她至今一生最深的兩個男人,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線一端。她已不曾再流淚。
歸還皇城,踏上不需凝神盼顧,山巒便即便在眼前的高立飛閣。
「嵐兒走了嗎……」立身於邊欄處,看著腳下雲霧與山岑,她的父親,當今耿帝問。
「是,哥哥跟憐-已經離開了。」
坐到她身旁,耿帝將茶壺接過,斟了兩盅,再問,「霖兒啊,你不後悔嗎?」那是父親的慈愛與擔憂。
接過了茶,她只是笑笑,「當年您有郝國師幫著,將來,我有您輔助,最麻煩的邊疆版圖,還有他們兩個給守著、開拓呢!我還有什麼好悔或畏懼的呢。」
沉默一會後,她再續道:「父皇,您別憂心我。我已經幸福夠了,上天給了我個好父親、好哥哥,還讓我識得了那個他──」將茶水一飲而盡,起身站往閣欄之處,她的視線遙遠。
「他沒有違反承諾,他一直陪著我,一直一直……有頭有尾,再完整不過了。只可惜,一生是太長,才會讓這愛,看來怎麼樣都嫌短了……」
城風拂面,吹過霖發稍衣衫,茜色絹帶飛揚。微風延閣旋降,直至最底層,已再不見高處濃霧,風掃下欄杆積雨,雨珠滑下水窪,晴天照耀,也就慢慢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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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馬奔捷,原野飛沙,前景是蒼茫大地,而京城皇宮的影子,只剩下隱約輪廓。
行陽,除了府京外,他的半個故鄉,這一去南夷,要再歸還,也是十數載後的事了。他的夢想,他曾計劃的未來,一切都變掛了。
「……不後悔?」再回頭望了眼皇城,望了眼早不見影的妹妹,這話,他卻不是自問。嵐的話語很輕,細聞才能查得其中微微不安,他是向身後擁著自己的男人問。
眺看馬兒奔馳的遠方,男人說:「我的心,現在只有一個,只能作一個選擇。這是我的選擇,你不需要介意,有任何痛、錯,我一人承擔就夠了……」再將嵐抱緊了些,那雙臂腕,牢靠堅強。
轉回視線,望著同一方向,嵐將身子倚入這個名叫憐-的男人懷中。兩人都知道,只能向前看的未來,他們都捨棄了過往的部分自己。
彼此皆不再是完整的一人,於是在殘缺處,反而成為坦然面對及扶持的肩膀。
未來,雖然茫然,但有彼此作陪。
不再說話,他將手覆上他握住馬韁的手,穩住那微滲汗滴的大手。兩人十指覆扣,交握,漸漸扣緊的手縫,每一寸溫度,遂成相同熾熱,牢緊。
馬蹄奔踏水窪,濺起短暫雨霧,捎過兩人衣擺,旋上天際。烈日烘烤,最後一滴霧水墜回地表時,馬匹沙塵已遠,雲天朗朗正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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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朔四十一年,先帝退位,改年號儀鳳,女帝耿霖即位。
接續前代繁華,女帝締造下一個開平盛世,許多積極精湛的種族融合政策,皆在此代創立。何以繼任者為女子,以及因病遠走南夷,後封嵐王的太子與隨侍的堇都郡王后續,歷史沒有詳細計載。只說南夷當地,許多功勳建設是他們創下,至今此地也留有許多兩人傳說。
在版圖擴展,政策推廣下,直到儀鳳十年時,耿朝第一位混血狀元應丞相入朝,更將此盛世推至頂點。而這位年僅十五登上新科狀元的應廉應丞相與三十六歲女帝的傳奇愛情,那又是其它的故事了。
雨霧盡去,風雪停,現時當空明月,一如新洗,千百年依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