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涼風透骨。東宮主景絳仙閣,環水而立,一波寒氣輕拂,水面上的月光,熒熒閃動。
嵐一人獨坐百丈閣樓,望去,東宮建築自成體系的綠琉璃瓦片,與自己懷中所持之青冊,正相映出一致幽玄氛圍。
皆那般清冷。
是指尖翻過書頁,還是風動。這不屬他的手扎與袖中的九曜玉墜,都是記載上一輩的情感糾結。自從嵐幼時,偶然於府京舊皇城母后故居鳳鸞宮中尋得,便成為他一心懸念之物。
期望能為故人傳達心意,以自己的立場,卻怎麼都拿捏不到恰當。總以為當自己成熟了,將一切甄至完美了,便能有更豁達視野,為上一輩開解。卻沒料得,一步步,自己也掉入情感糾葛中……
解不開,化不了,停止的步伐,便會將自我,逐漸逐漸啖噬入泥濘中。
「嵐兒。」一聲淡柔呼喚,勾回嵐的思緒。
耿帝的突然出現,是讓嵐一驚,忙不迭將手中青冊往邊旁書堆中一送,再急急起身應答:「兒臣拜見父皇。」
「朕沒讓女官們通報,嚇著你了?」月色嬋娟,掛在那姣好臉蛋上的笑容,亦是柔滑。
「沒的事,是兒臣自個發呆了。」
方纔的嵐,是當真呆楞,望著那東宮青瓦釉融在黑夜水波,漣漪輕蕩不見幅,卻怎麼都能組成那人影像──霏憐-!
彷彿入魔般,他避著他,卻避不開自己的心。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如果,反覆頌讀,便能執行作到。那麼,他願意念千遍、萬遍,只為了將那痛徹心肺的情感,割除,縱然帶血帶肉,也情願……
「同在一座城內,沒在早朝會面,竟好些日子沒見嵐兒你的身影。」霄白細指尖一路撫過扶攔,坐到嵐的身旁,那動作緩徐,彷彿微風輕拂。「夜來思念孩兒,便親來一訪,嵐兒不會見怪吧!」
「有勞父皇親駕。這陣子季暮變化,可能著寒了,以致身體微恙,未向父皇請安,還恕兒臣疏忽。這些日子在宮內休養,亦有擬定些草案,已托親信呈上折子。暫過些時日,等身子調養好,必親自推動。」
前話是為了閃避憐-,早打好的腹稿。但後話真是嵐策畫許久的政案,言來便難掩興奮。
「嵐兒所說為混血學塾之設立?」
「是的,自攻下霏及西域諸國後,我朝境內,逐漸增加許多混血小兒。父皇您也曾經說過,希望達到完全的種族融合。但多年來,僅管再三倡導,仍無法提高他們地位。」
嵐始終還記得,那與憐-共遊民間市集的夜。當時,為了不讓同行的他受窘,那靦腆的男孩,將自己一頭灰髮裹入頭巾內。如此體貼,也讓人心疼極了的反應,始終記憶猶新。
一壺清月涼若水,縱使多年經過,那夜色,那人的句句承諾,大手牽繫的溫度,不過恍若昨夜。只是,當夢醒時分再回頭,兩人間的距離,卻太遠太遠……
強撇開那一瞬的幻象,嵐續說:「所以,就兒臣所見,若能推廣對混血兒的教育,在各階層高位,便能逐漸安插各種族的人民。種族岐見要消弭,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嵐這話講來自信十足,但耿帝顯然並非完全同意。
「只單推此案,可有其它輔助?」若有所思地,霄回問嵐。
「兒臣尚未想及輔案,但單以此案鋪陳,已至圓融。其它輔案,可延至推行後再考量。」
「那麼,這便不成。」十指交疊,耿帝一番話說來斬釘截鐵。「在政策謀略上,嵐兒,你有些想法,太過僵直,恐怕不易推動。」
意外霄如此響應,嵐驚道:「兒臣不解。」
「此案需要從長計議。」接過隨身女侍遞上的茶盅,霄揪著嵐瞧,意味深遠,「倒是你自個的情感,反而迂迴了。」
那盅茶水,沏的是芙蕖。清清淡淡,茶香隱約存在,彷彿只有蒸氣云云。得要用心品嚐,而非舌觸。
嵐皺起眉頭,他最是厭惡這款不甘脆的茶品。起身迴避霄意有所指的話,「兒臣只望能造福世人,父皇所說的兒女私情,現下不願考量。」
茶煙靄靄,清香的,淡泊的,在虛實之間,逼緊他去承認那已退至角落的內心,狹隘彆扭。
見嵐如此反應,霄也沒多搭語,只是和藹笑著,語句輕柔:「坐下吧,父皇有些話想跟你聊聊。你走的那樣遠,父皇都要看不清你了……」
「唉,時間過的太快了,一眨眼,還嘟著肥嫩嫩小手啃的兩個娃娃,怎麼一下子就長大了。」那樣輕,那樣柔,甚至帶些無奈語調,那是一路望大孩子,長輩的疼愛、感慨。
「你始終不像霖兒,總與朕保持一段很遠很恭敬的距離。雖以體制來說,你這麼做,十分得當,秉持格守一個皇子的本份。但朕總在想,這麼大的皇城,不論是行陽城還是府京城,以一個家而言,不過就住著我們三人啊!」
語暫歇,帝君望向閣外皇城景色,夜晚連遼闊一方地線,都給融化,何等孤涼。「這世間,朕也只剩你們倆了……」
「父皇……」這皇居中的寥寥孤寂,嵐怎會不能解得,一聲呼喚,微哽。
「朕一直覺得你知道很多事,但又不知道你到底瞭解多少。你自小就聰敏,也是世間少數能分辨出霄與岑這對雙胞胎的人。說來玄妙,至今識得朕與他的人,都是拿捏住關要位置的人。像你,還有郝政光──可是你們都選擇靜默無語,沒有揭穿說破……」語及已離開自己生命的兩位故人,帝君多有惆悵。
一個是自己親上親,五指連縫,有著映鏡般容顏身形的雙生胞弟。一個,則是自己虧欠一生,愛一生,恨一生,怎麼都無法定義與自己關係,要耗費一生去遺忘的男人……
「父皇您的意思是…?」
明瞭耿帝在他面前,現在是要親口揭開,某個他早已知卻隱瞞沒點破,藏了半世的秘密。此時,嵐倒不知所措了。
知道嵐的驚慌何在,但耿帝只是搖了搖頭,回以他一笑:「讓朕說罷,不論你早先知否,你該要知道這事的。朕說過了,這世間,就只剩下你與霖,是朕最重要的人……」白嫩的指尖,輕搭在嵐手上,溫暖。
遙夜沉沉,風吹露。帝君的視線,遠久。
「取耿朝通例,雙生子,必是山雨欲來之勢。像你與霖的名諱中,帶山帶雨,朕與胞弟,也是循此例。耿霄,耿岑,一解作雲霧,一解作山巒。」
山雨欲來風滿樓,以霄現在走了人生大半,再調頭回顧。這詩句對照他們的人生,倒下的好,太好了……
「在出生時,朕是喚作霄。但為了逃避這天降王位,顛倒過鏡相,推諉責任,朕自在作了好些年岑弟弟的身份。只是,苦了真正的岑,為朕擔下這重責。」
語自此處,闔上眼,耿帝舒緩了口氣,續道:「一路,這皇帝位子,他替朕坐的痛苦,可是朕當時幼稚,只想到自己。還認為娶了林皇后,倚賴雁子的岑,是先背叛了我倆雙生子的感情。殊不知,雁子反而是幫著繫住岑精神的最後一線啊──」
「而你曾問過數回的那人……前國師郝政光,朕說不上來,他聰敏,但也很有種傻勁。就是愚忠,他既是辨得出朕與岑弟的互換,尊重朕的選擇,一直輔助岑弟,但也無語追隨了朕。當時,朕年少性烈啊!」
那一聲長歎,帝君眼裡無淚,卻有說不出的惋歎:「可難為他了,那樣一步一步的跟著,疼著,朕不曾回頭看他呀!等到朕注意了,體會了,再要回頭,他已不在這世上……」那不知齡的艷美韶顏,只是沉靜。明媚的月,一斛澄瑩,卻怎樣也難照清那滄海桑田後的痛,絕……
「生死兩相隔,我一生卻都欠給了他啊──」
不再稱呼自己作「朕」,那字「我」,區隔一切身份的替換。呼應了他這個人的一世,一生的情感,全埋給了一個人啊……
「朕不知道你從何得知政光這事,每回你一問他,朕何等心慌。憶當年,想到稚口小兒的你,都能查覺,會否其它人也都知道了。就我是個癡人,竟不瞭解自己對他情感……」那笑,是自嘲的苦澀。「甚至,上天還派了個跟他一般長相的人,卻是一頭璀璨金髮,不時提醒朕的錯亦不讓朕逃的,告訴朕,那不是政光…」
耿帝牢握住衣袍的指節,泛白。
「父……」一句話噎在口中,在霄自己點破兩人交換事實後,嵐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稱呼眼前人。
現在的身份,他是他的父親,但在血緣上,實則他卻是他的叔叔。理當,是該更尷尬的。但不知為何,霄的坦然,卻像解開了嵐心中一個扣住許久的鎖,感覺比往昔更能貼近彼此的內心。
曾經,嵐不解兩人互換身份的原因,隱瞞住這秘密,除了尊重他二人的選擇外,也因為母后手扎中的一句話:『只要雁子相陪著他,就不需干預──』。而府京大火的確掩飾了他父親與雁子的離去,這是嵐調轉馬車回頭時,親眼所見。
在那燒葬皇城逐漸熄去的大火中,出現兩個一樣的身影,而這回,雁子並沒有牽錯手--父親以岑王身份與雁子一同離去,而留下來的叔叔則以皇帝身份,偽造發佈岑王以及太監總管安樂雁喪生火中的訃聞。
這些是嵐早知的,但他不解箇中原因,於是他被動的強硬自己接受,所以他總與霄有隔閡。而今,終於瞭解造就那冰寒的苦因……
那樣一句來不及說出的話,是鑿下一生的痛啊──
或許,霄早些講,年少的嵐可能還不能感受。那因一句話無法坦誠,使情與債成了一體兩面物,曾經快樂的回憶,也要變成苦澀。現今的他,再理解不過了……
下定決意,嵐將那只青冊擁入懷中。「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您與郝國師之間,我是從娘親的手扎中看得,她,我娘親,她一直愛著您……」這句話,他應該替母后講出,是為了母后,也是為了眼前人心中的梗結。
但話還沒說完,耿帝將手覆上嵐的肩,示意他不需講全,帝君謹慎地接過手扎。「她的心意,我收下了。」
闔上手扎,那厚實青冊,一切塵飛舊事,終於也隨著那時代最後一個留下的人,掩蓋……
「嵐兒,好些事情,是我們上一輩的糾葛。你想理清它,是人之常情。但是,很多事,沒有在同一個時空親身經歷,不是當事人,便很難解清……」
「像你們之間,朕也曾想過將憐-派至南夷,所以三年前這短征便是試驗,意圖將你們隔的遠些,看能不能冷靜些。或許也是朕太自私的懲罰,沒想到你們反而越陷越深……」
「後人評斷不了,旁人決斷不了,已經停止的時空,怎樣解決,更都是徒然……」眺望遠月,帝君的聲音幽幽,如抹過彼方山巔的雲霧,虛邈輕柔。
「朕今日會跟你說這些,也許只是老了,不甘寂寞罷了。」是這麼說,但實歲年屆不惑的帝君,看來不過二十開外,妍麗的傾城容顏絕不輸給歲月。只是,那眉目間的孤涼,卻真像積了百千年……
「也許,只因為身為過來人,曾經,總是做下錯誤的選擇,傷害了許多自己重要的人……嵐兒,有什麼話什麼感情想說的,就不要等時間變成惋惜。很多事情,時間故去了,剩餘歲月的痛,便是無法痊癒。那個傷,始終都在,始終愧疚。別讓你自己也有這樣的遺憾。」霄的話,總如此溫柔,像個能包容一切的長輩。
為什麼他之前都沒查覺呢!內心波動,嵐幾乎要衝口喚出「爹」了。但長年內斂的情緒,讓他只能緊緊拽住衣袍。熱淚滾在喉嚨中,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不管是你為了岑,隱瞞我倆再次的互換,或是這些年來,為了慈森竭力提升自己能力。你是個孝順的孩子,嵐兒,辛苦你了。」
當母后逝去,父親離去後,天地蒼涼間,嵐感覺自己像被遺棄般。他緊緊抱住孿生的妹妹,為她擋下一切危機,便成為他生命的目標。爾後,再出現個憐-,本是冀望責任移轉,不自覺中,反而增加他的情感負擔,卻又怎麼都放不下的──
其實,他不過就在等這一句話啊!
眼淚決堤,嵐激動的再不能自己。而耿帝此時只輕摟著嵐,柔軟的懷襟,任嵐緊緊抓住。哽在胸中、喉管的痛、熱,一股惱的傾出,像要扯開那常年鬱結成厚雪的心。
耿帝沒阻止他,白嫩指尖緩緩順過他頭髮及背膀,寧謐地,柔徐地,順開那滯積多年的情感,一下一下……
「我從來不是個稱職的兄長或情人。而我的個性,認定了一個人,要改就很難,一生,本來也就不可能會有孩子。你跟霖兒,甚至是後來的-兒,能有你們三個孩子,是天賜的幸福,我希望你們都寬心快樂……只是不知,既然已知曉這事,嵐兒,你還願意叫我一聲父親嗎?」
霄最後這話,帶著微微悲淒的無奈,僅以一個長輩微薄而誠摯的希望。嵐想回答他,但旋開心栓的慟哭,是嵐有生以來第一回。緊繃了十數年的情緒,一個宣洩,再是不能抑制。抽噎哽咽的聲音,還不及說出,便已沉沉昏去。
風恬月朗,良夜升星斗。
待得嵐夢醒時,耿帝已不在身旁,只有一襲青白龍袍還繫在嵐肩上──那是霄為他披上的。
將垂在領間的衣袖握牢,上頭的溫度,不知是耿帝衣衫存留的,還是嵐自身的體溫。此刻,嵐雖然還有些恍然,心中卻是難得清爽。
一個挪動起身,嵐的衣袍中,卻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響。
『九曜石!』嵐不禁訝道。
急急從懷袖中摸出,那只用透明琉璃盅封住八顆翡翠玉石,以虛像形成第九星的玉墜,正好在月光下輝映光芒。這隻玉墜,是母后揀到,但原始持有者該是霄。而贈予霄這物的人,則是郝國師。父執輩數人糾葛一生的情感,也算從此開始。
他該要奉還給霄的,在郝國師已故世,每件物品,都是憑憶的依據,這不是他該持有之物!
晚風拂來,懸柱高架,從青宮高地綿延下皇城的朱漆迴廊,太子嵐拔步奔著。第一回,再不顧禮制,再不顧形象,只當感覺自己的步伐牢實踏在石地上,每一步,皆作沁涼安心。
這些年來,他與霄相處的日子,早超過與親生父親、未見過面的娘親多了,只是因為隔閡,所以他總無法坦率對他。而與憐-相處的那段日子,真的很快樂,他不願讓那段回憶,也因離異變成痛苦啊!
他必須講,一定要講……
但一切,來的卻是如此突然!
當嵐的步伐踏下最後一個石階,一尾弩箭,從暗處錚然射放,狠狠地、殘暴地,貫穿嵐的膀子!
一道血紅湧泉,濺開十步鮮艷。
滿弓施放的箭,力道極大,本握在嵐掌中的九曜,一個脫手,隨之飛起。在空中回,轉,直到碰在石磨地上,堅硬的石地與琉璃盅碰撞,飛星碎裂,不過瞬間的事。
散了一地的翡翠玉石,在寂靜暗夜中,滾動聲颼颼,颼颼……
到底是掌心劃過玻璃割開的血,還是肩上濺出的血。或是,他真觸碰到那顆看不到的天煞了?
緊握住那只赭紅天煞珠,嵐覺得天旋地轉,再聽不清看不明,可是還能記得──
他要告訴父皇,他在心中是敬他,愛他的,不論親生與否,他是他爹;他要告訴憐-,那段日子很快樂,他是喜歡他的,所以不論憐-他作了什麼抉擇,雖然現在他沒法調適,但待他適應後,他還願意作他手足作他朋友的……
「刺客!有刺客啊!灰,灰髮的刺客--」
一干宮女們的嘶啞哭喊,是在嵐意識漸漸渙散前,最後聽到的話。
冬初的第一瓣雪,輕輕,輕輕落下。白雪飄在紅血裡,融作一攤化開的水漬,浮蕩,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