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掛林稍,峰巒層層疊,山澗溪水潺潺,只覺一片氤氳透骨沉香,而不至冷冽。
「比起行陽,我還是愛府京的天氣多些!父皇……喀,爹不願同我們一起出遊,真是可惜了。」發語的少女,講話似連珠串地快,一個閃神,可就漏了大半沒聽著。但縱使只聞其甜美的嗓音,可就已令人十分受用。
晨間的山林小徑,鮮少行人,僅有鳥兒嚶嚶隔花嘻聲繞響,少女的快語,在其中卻不顯突兀,一樣是清脆嘹亮。而人如其聲,再細瞧少女的容顏,若非在那皓皓眸子中,流轉的雀躍神情,可真是會讓人誤作天仙下凡的絕世容顏啊!
瓜子尖的細緻臉蛋,一對鳳飛眼兒,眨眨那垂簾密睫毛,星光都盡納在那黑曜中。小巧卻挺直的鼻樑,如含花瓣殷紅的杏兒唇,組成足令人屏息的傾國之美──
「你當爹是什麼身份,好容易出來晃的?何況,這處對他來說,總是塊不願再觸及的傷心地啊!」接話的少年在眉宇間,與少女有類似的氣韻。那是種渾然天成的高貴氣質,由血裡頭醇酵引出,再經教養,將那份爾雅,於談吐舉止間表彰明確。
雖說如此,在僕役隨從們跟隨下的兩位小主子,卻是完全兩異的相貌。
少女的妍麗,讓人驚歎。少年,則只能堪稱清秀。玉潤的白皙臉蛋,圓眸低垂,薄唇似乎總自然漾著一定弧度的笑容。一切,都予人和藹淳厚之感,但同時,這也就不是張醒目突出的面容。
於是,在少年眼底的鋒利,向來便得以潛藏順利──
「也是…」從山巔俯瞰遠方有些距離的府州皇城,記憶中的那場大火,總令少女不勝唏噓。
龍朔二十六年,府州皇城因霏軍殘兵攻堅,被大火摧殘了近半宮闕,更葬送了無數宮人內監的性命。而戰亂剛結束,不論在資金或人力上都處拮据之境。同年,帝便下令將京都遷回行陽舊皇城。 這一遷都,便是多年不見故鄉地,憶景、憶人,的確都是十足傷心地。對在那處生長十來年的她都如此,更甭談她的父親,會有多悲傷了。但理智上雖瞭解,少女口頭上仍是逞強。尤其是對這個與她同日同時生,僅只早那麼一刻出世的兄長,她更是從不願輕易認輸。
「不過行陽天氣真的差啊!不管去哪兒,出來透透氣,想是都能讓爹心情好些的。老祖宗當年會選擇遷都,不是沒有道理的。行陽那鎮日落雨,可是把人煩死了!」少女嘟嚷著,才剛講完話呢!這會,連天也都聯手戲弄她了。前一刻還是晴空的藍天,不知何時,竟開始飄起點點細雨。
「呵,那是因為行陽迎了個雨姑娘啊!瞧,你這一回來,府州不也下雨迎你了。你怎麼會不愛雨,你的名字就是豐沛的大雨啊!」
得趣,少女的名字,正是單字霖,解作連綿不停的雨水。
「嵐哥哥!」
瞧妹妹氣呼呼的可愛模樣,嵐得意的笑著,同時體貼的伸起袍袖,為她遮去雨水。
「不鬧你了,咱們家的雨公主,可是嬌貴碰不得雨。前面有座小亭子,去那歇歇腳吧!」順著嵐指的方向,是座落斑駁的亭台,在濛濛細雨中,漾一道緋紅朧光。這不經意的決定,命運的紡車,以風作軸,以雨作線,逐步將三人縛織為一道……
小亭以基本六角柳柱架起,除了簡單鋪上的石地與內圍一圈排木椅外,再無其它裝飾或遮蔽。雖在這林景風光中,古樸的設計,於歇腳時更有風韻,但若作遮雨用,則有些不足了。
春風斜雨,為閃避飄入亭內的雨露,亭內人也就坐得集中些。
亭內,除了霖與嵐及幾位侍從外,只有一位少年孤身靜坐。
少年始終面朝他方,雨日光暗,讓人難瞧清他的面相。
對此,嵐也不怎麼在意,畢竟不過就是個露水交逢的過客罷,彼此別有妨礙就好。但少年的身體特徵,卻是令霖好奇極了。
「哥哥,那人髮色淺得好特別哦……剛剛閃雷時,有瞄到一下,似乎連眼珠子都是木槿灰呢!」盡量壓沉聲音,但女孩兒聲線本就較高,霖講話素來又是口快,最後那句『灰』字,隨著淺雷落音響亮。
「姑娘家怎好拿著人直瞧,這裡不是城中,收斂些。」低聲訓示妹妹同時,嵐也稍微瞧了一下少年。果真,少年那頭披散的絹細長髮,是種特異的色彩。就像墨條兌上大瓢水勻和後的秸灰,但又不是那麼死沉,在雷光閃電下,隱隱輝爍銀光。
『既非中原,也非西域,於兩種純粹中統一的色彩啊──』
暗自觀察好一會後,嵐才確定少年應該是中土與西域兩方混血所生。
自兩年前,霏國被耿朝攻陷後,中土境內漸漸多了些混血小兒,但像少年這麼大年紀,倒是少見。
而且混血的家族,於社會中普遍都是低下階層。但少年身上所著之衣物,雖然單薄卻明顯是高級繡料縫製。再瞧少年裝束與行囊,不像是遠行的準備,但鞋履卻已留下趕路的痕跡,沾滿泥濘與刮痕。還有那倉皇張望的神色,再再顯出他的不自然。依這種種突兀之處,嵐是也不禁有些好奇了。
雷鳴轟隆,遠方腳步聲與近處雨水聲,踏擊在林徑落葉上,是不易區分。所以,待少年驚覺時,一夥追蹤的人,已近在不遠處了。數十個作家丁、侍從打扮的人,不由分說的,便團團圍堵住亭台。
一個總管模樣的中年人踏上前,恭敬說道:「憐-少爺,請跟隨我們回去吧!您這樣私自跑出來,您祖父長欣王可是憂心。」 面對此殊異情形,嵐與霖所攜的幾位隨從是早起身要護衛二人,卻被嵐遏止,只命他們專注保護妹妹,自己倒是悠閒地靜觀其變。
『的確,在這府京中,符合此種身份的高貴公子,也只有『他』──』 撥弄著指套,嵐對這不久前還像小兔羔羊驚慌,現在卻已換了個鋒利神情的漂亮混血少年,會有什麼對策,可是很有興趣。
畢竟,『他』可是『那人』的兒子啊! 也知道嵐在瞧他的少年,眼波狡黠的一轉,做出在場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救命!」隨著一句以生硬中文驚聲吶喊出的求救,沒有禮教沒有尊卑觀念,銀髮在飄雨中畫出一道耀眼弧線,少年竟是直直撲入了嵐的懷中。在霹雷乍響之際,一瞬地銀色光纖,如此絢麗,璀璨。
致使在多年之後,人事皆已非,嵐追溯回憶時,屬於那錯軌靈魂的部分,始終耀眼眩惑。
窮盡他與她,一生去追尋、探究的……。
第園中有闊山,竹樹蔥-,池榭別立環繞,曾是宗親嫡王的長欣王府,在建築上,仍稟存其宏碩幽絕氣勢。主廳堂內,莊穆的陳設,更將主人嚴謹的性格表彰明確。
「不知兩位皇子殿下入京,有失遠迎,本王實感抱歉。家中小兒有所失禮之處,還望您們見諒。」蓄滿白胡的老邁長欣王,在僕役攙扶下,一踏入主廳,便是慎重以大禮朝霖嵐二人揖拜。僅管二人年紀足作長欣王的重孫,但身份是凌越他之上許多。
同胎雙胞的兄妹,耿嵐與耿霖,正是當今聖上嫡生、僅有的一對孩子。因此,雖尚未冊立,但耿嵐的儲君身份,已是無庸置疑。而未來的君王以及第一公主,竟會無預警的出遊府京,還遇著了從他家中出奔的『孽障』,並隨之登門拜訪。未明的情況,讓長欣王甚是擔憂。
「好說,小侄與舍妹此次出遊純粹憑一股雅興,僅求放情丘壑罷了。不願擾民,故是沒有派文通知。得巧,若非在路上巧遇憐-表弟,恐怕也無緣來貴府一訪。」簡單回禮後,一串客套話,嵐講來輕鬆,但也拿住關鍵要點──他們特來府一訪,便是為了長欣王心中的隱憂、孽障,這位『憐-表弟』。
霏憐-,由敵國霏王高-與耿朝和親公主耿櫻所生的混血兒,在耿朝滅去霏國後,和親公主以自己性命相求,留下的小命。融合兩族的血統,所帶來的社會地位已是歧視,然在他背後的身份象徵,更是尷尬…… 既是敵人之後,也是皇室血脈相連的親人!
「這個孽子……真的是有勞二位了。」望著眼前這個漾著溫柔笑容的侄孫,在官場行之有年的長欣王,內心是寒意流竄,只得再三賠禮道。
「您別要這麼說,畢竟,小侄也並非完全無所求……」講到這,嵐止了話,一盅湖南白茶捧在掌心,也不啜飲,始終掛在眉稍上那笑,幽邃。 憐-這敏感身份,他不是從沒設想過──在兩年前,父皇從西域將憐-攜回後,嵐就在心頭記上一筆了!
除他,為了他那敵族後裔的身份,留他,也為他那敵族後裔的能力。 耿朝人丁太單薄了。就嵐的觀察,待父皇交出政權時,不論南夷是否平定,他的朝代,版圖及人種融合都會是全新局面,所以他需要幾個有能力、可信的同輩宗親幫助。
但霏憐-的身份,卻也可能是覆車之墩。
『除與留』,兩種極端裁決,利弊分析來,倒是相去無幾。於是,一路上這便是嵐心頭掛記的事。 此回藉著慫恿妹妹,向父皇要求出遊,從行陽經十省七縣,至府京舊城作結尾。沒錯,霖是來遊山玩水、覓故鄉,嵐則是為自己的未來鋪路。
這『霏憐-』,就是他名單上最後一筆了。是除是留,不過一句話──
「我們想帶憐-一起回行陽城呀!」瞧兄長一直不語,霖又最耐不得溫蹭官話了,一口急性子,倒將話全講白了。
「公、公主您的意思是……?」霖那天外飛來的話,直接了當,但對習慣官場應對的長欣王,一時間,反而無所適從了。
面對妹妹這急驚風,嵐也只能暗自歎氣,本意是希望藉喫茶動作,以時間製造壓迫感,再向長欣王假以婉轉說辭,被霖這麼一鬧,倒是直接破題了。
也罷,反正留下憐-,本就是霖的意思。雖然他也對這莫名的孩子有些興趣,但不至於強烈到可與他未來鴻圖並論。倒是霖,在聽完憐-以生硬中文敘述過往後,婦人之仁,就是纏著嵐希望帶他回京。
剛好他也正在為此猶豫,順水推舟,倒也不壞。
午後蟬嘶嘹亮,微風騷動,自成一出天然清調。
「長欣王,舍妹的意思是,畢竟憐-與我倆是同世代,又是親上親的表兄弟關係。您也知道的,我耿氏一族,人丁素來是單薄,自是希冀能培養皇族宗親聚力。」因為是真理由,所以娓娓敘來不耗嵐半分氣力:「與其讓憐-在已非首都的府京成長,或許到現京都的行陽,與我倆一同受教,將來幫忙處理朝務,更能得心應手……」
緣來及益處,可都分析清楚,嵐以為長欣王該不會拒絕。卻未料及,眼前的老人,聽完此話非但不悅,亦不假思索的阻了回去。
「非本王不願,只是我這孫兒生性頑劣,又流有惡質血統。已不望他謀朝議之事,只想在本王有生之年好好管束他,僅求將他教養成個正人君子,對得起我那早逝的女兒櫻即是。」
『白髮人送黑髮人,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的女兒啊!』 匆匆,多年過去,長欣王這話,講來只剩淡泊。
「憐-才不壞!倒是這位爺爺你教養他的方式,將他沒天沒夜像牢籠關人犯的鎖起來,那才駭人呢!」不如哥哥先前所說,那長欣王選擇的是拒絕,這可讓霖更急了。她就是為這原因,才希望能解救憐-啊!
兩年,關在灰暗的房間內,世界,只局限在小院落中。她不敢想像那會有多痛苦,光是在鎮日下雨的行陽,被約束於遼闊的皇城中,就已令她煩躁非常了,何況是這種情形!
那水墨色的灰髮、灰瞳,混雜的,可不是絕望──
「唉,霖,算哥哥求你了,你就安靜些吧!這兒哥哥會處理的。」霖這話一衝出,長欣王的臉色,可是明顯大變,這會,就怕不是那麼好處理了……
「承如方才霖所說,大部分的事情,我們也聽憐-敘得了。您雖是他母親靖莊公主的父親,憐-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但您對待他的方式,實在折騰自己,也非對他好。同為親族,我也算是他的兄長,不算外揚家醜,您這擔子負得久了,何不就趁此機會,放手讓我們處理呢!」 動之以情,可是有效,嵐這會其實也沒什麼把握了。
果真,這話反而觸及長欣王的逆鱗:「這孩子,不是本王要硬留!當時,可是當今聖上,親手將他交予的。現在,你們又說要討回去。於情於理,這是說得過去?」
盼啊盼,他的愛女,始終沒有回來。異地的江水,無情地吞噬了她,換來的,不過是半個殘缺品。
他無法疼愛這個孫子,可也放不得。
「他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他,為什麼還要束縛著彼此!」霖不懂,為什麼這個爺爺,明明就討厭憐-,可是卻緊緊抓著他。
「束縛嗎?或許吧!小公主啊!你知道櫻出塞和番時,是多大歲數嗎?」
不同於現下庭外的夏蟬嘹亮,那時,秋蟬正沙啞,唧唧作鳴,妻子追著那鳳鸞轎,跌了數回,終究看著女兒被帶離。 一切,彷彿只是昨天的事。那個疤,永遠是嶄新的,只能避著,忽略不去想……
「十七。靖莊公主出使霏國和親時,是這歲數。」嵐是替霖回答了。
「嵐皇子好記性,那你可知本王喜獲小女櫻時,又是多大歲數?」長欣王的視線,望的遙遠。當年櫻滿月添盆之儀時,首席星相師郝澤茗所說的話,還尚在耳際環繞──
『令嬡,櫻公主芳齡虛十七時,將入主後宮。』 後宮,呵,他可是沒說錯啊!只是這後座,太遠太遠了……
「不惑之年,本王是老來才獲得櫻這個獨女,而如今,匆匆數十載過去,也已屆古稀了。風中殘燭,更是老得沒有一點未來。在多年前,我還盼著有一天能再見著櫻。」
「但是,老天爺不寬待本王,我怎樣也沒盼到我的愛女。亡妻臨終前,還是惦記著櫻。最後連希望都奪了去……所以縱使對這孩子的父親,那個蠻夷野王,是怨恨極了,我仍是要將他留下,你難道不懂嗎?」望著那年齡與相貌,都與櫻相似的霖,那是個哀傷父親的眼神,真摯而無奈……
這連串話聽來,霖是心軟得說不出話了,但難道真要這樣放棄嗎?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見霖如此,私下拍了拍妹妹的手,嵐續道:「長欣王,希望你別誤會了。你是這個府宅的主事者,是憐-的祖父,我們只是從旁給你建議,並不是個絕對的強制命令,當然,要是我們有心的話,也是行的──」去了敬稱,嵐聲音壓得低沉。
「但我們希望你是心甘情願的。縱使你關得他一天、一月、一年,關得了他一輩子嗎?每回,你又都一定抓得回他嗎?而在他身上,你真的看到你想尋找的影子了嗎?」一連按了三個問題,嵐的語氣沒有絲毫脅逼之意,但字句重重疊起來,那威重,其實是明確的。
「你好好斟酌,這不是個強迫的命令,你自己想想吧!我們會在府京待上幾日,希望能聽得你確實無悔的答覆。」
語畢,嵐便轉身攜著霖離去了。
之後,嵐又做了什麼動作,霖並沒有去深究,只知道數日後,使者傳來的答案是『應許』。
龍朔二十八年,梔子花初綻時節,回程時,他們多了一個伴。而這人生的路上,有好長一段路,也都是三人並行。 那年耿嵐、耿霖十五,憐-十二。自此,便是長達十數年的糾纏難解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