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入夜更沉。在黑夜與清晨的交際,仿若一絡薰過水的女子綢紗,抹揮清香挑起霧露馨氣,但也瀰散著微薄的涼意。
往昔,如此時刻,皇城定還是靜寂的。今刻,卻是四處燈火通明,中軸線的九扇大門洞開,頂頂雙邊懸挑大紅燈籠的騾車,綿延成一串龍形,秩序井然的白宮外移進。
是的,今日便是繁複的選秀大典最終試。
本是皇室九等親族及二品官員以上家庭,有年滿十二歲至十八歲之女子,皆得呈報應選。但因當朝皇上,耿霄之聖令——「只擇後不選妃」。所以將範圍是縮減到只有五等親族之女,方可應試。不過,雖說如此,這中間的每一道手續,還是都省略不得的。
總共要經九閱十二審,而皇帝下殿親閱的,只有在第三閱及今日抉擇的最終審。一直從千百位佳麗中,篩選到現今的三十位記名秀女。
就祖例,複試到此步的秀女,縱無緣坐得後座,也將是貴妃、嬪好之位。但因霄的改制,促使她們僅管走到最後一步,也還是競爭者。
表面上,現今如此爭鋒奪利,是可怕且不幸著。但以女子一生的幸與不幸論,這絕對是一種格外的恩寵。
今夜,唯一沒有張燈結綵之處,依舊是那淒幽的冷宮吧……。
奉霄之令,擔任稟禮太監的樂雁,站在秀女停轎的順真門前,望著那頂頂鮮紅無語的騾轎,內心滋味是百般雜陳的。
照理來說,身為擔綱儀式的稟禮太監,是不需要步步陪同秀女們的。只需伴侍在皇上身旁,捧著將贈予皇后的玉如意跟在殿上宣禮便可。
但在此刻,他就是無法靜下心來。
已不再為捨與得間惶惑,但傷感與無奈的情緒,仍是盤旋著。如此情形下,樂雁也只得不斷找事忙和,分散那在心中鬱結成一塊的瘴氣。
但,這又是怎麼輕易散得——
暗歎了口氣,樂雁不再做多想,便是行人傳來異樣聲響的轎列中。
「這位公公,真是對不住。奴家只要一緊張,便易口渴,可否勞煩你給杯水喝。」女子輕柔的語調,不亢不卑的訴托請求。
但領這排轎列的中太監,在撇了眼轎上掛的身份木牌,又拿那轎中姑娘打量了好一會,卻是掐著聲不悅的回覆。
「喲,我說林家小姐啊!你也知道這處,為了要讓諸家公主們歇轎,才揀在寬敞的廣場順貞門來著,離那邊的宮殿可遠著。怎方便就為你一人尋水去啊!你就耐著些吧!是說,你也無須緊張,我看吶,等會要不了多久,你定可快快回家的,呵!」
「您說的是,但奴家實在是難受,給這位公公您添勞煩,真是抱歉。」女孩並沒有因太監的奚落取笑動怒,仍是有禮的回應道,只那聲音真是聽來虛弱了。
靜寂彷彿毫無人煙的轎列中,一點聲響都是明確的。順著聲音,樂雁很快就找著事出之處。
湊近了看,且是見著一個有些圓潤的女孩,緊抓轎簾布幃就是蒼白著面容,但正經端坐的儀態卻是絲毫未亂。雖然稱不得是漂亮面容,卻有一種柔和溫暖感。
「我說,要是您不介意的話。咱家隨身倒有帶著水壺,壺蓋也尚是乾淨,可就托您委屈一會,應個急吧!」
「安,安公公!您,您怎麼會在這兒?」
聽得樂雁發語遞水,階級較低的中太監是嚇得趕緊回身,又是問安又是致禮。惶恐模樣與方纔的傲態截然不同,讓樂雁是好氣又好笑。
「唉,別拘謹了。只這禮法規定,並無限制不得討水喝。給個方便,彼此都好受,你們也得份安心不是嗎!」
但向來溫和的樂雁,並沒有過於苛責中太監,只就稍作訓斥。正以為沒事時,側身出現的兩道人影,倒才是讓他真意外了。
「岑王爺、郝國師?」
「雁子你可是辛苦了啊!這兒,是發生啥事了嗎?」
笑吟吟地,縱是在這暗夜,僅憑微弱燈光,岑那與霄一般的麗容,依舊絕艷耀眼。不過緊跟在岑三步後的政光,那眼神卻是凌厲而警戒的。\
「一等太監安樂雁問二位安,敢問所來何事?」是說在大典中,他二人各有任職,但對這兩人親臨廣場,樂雁仍是感到吃驚的。
「呵,同你一般嘍!找點事做,省得心總是發慌嘛!順道,是先來瞧瞧,有可能作我未來皇嫂的候選人啊!我說這有礙得你嗎,安樂雁!」
與霄生為雙子的岑,就連聲頻都是一致的。但那銀鈴似的笑聲,雖是輕柔訴語著,在高低起伏用句之間,譏諷意味卻是濃的。
而岑步步逼近,樂雁可以很清楚的在他身上聞到一股濃郁酒臭味……。
待樂雁查覺時,岑那一個揮臂就要槌上樂雁胸口。所幸及時,在岑身後的政光是挽住了他。
「安樂雁,你也瞧見了,岑王爺這時可能是難觀禮了,少他一個親族應該是還不打緊。至於我的職務,已托給胡尚書。卯時儀式就要開始,你可也別擔擱了。」
比岑要高出許多的政光,單手便輕鬆架住了岑的臂腕。但動作卻是無比輕柔。在慌亂的瞬間,政光仍以錦袍裡上岑的肩膀,使他不得動彈,但也絕不會弄疼地。
「失禮了。」
面對在懷中大鬧酒瘋的岑,政光的動作,依舊是柔,是緩。好似在呵護易碎的玻璃製品般,就任他槌打。那專注望著岑的神情,一直是沒有改變,那麼雙濃郁而化不盡的深邃眸子……。
「郝政光,放開你的手,你以為你是誰啊!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跟霄要得分開嗎!都是你,都是你啊……」
嘶啞著喉嚨,岑悲切的哭喊,聽來讓人是無比心疼,而樂雁又是尤其能理解的。
目送政光架著岑離去後,看著已泛魚肚白的天空。樂雁知道,縱然要見得霄親自取決伴侶的過程,是痛,但他是逃不得。
已經承諾過的,他會陪著霄,不論何時,他不能,也不會捨下他。
待樂雁重整好思緒,要轉身回選秀大典的儀和殿時,身後微弱的聲音喚停了他。
樂雁轉身後見得的是,方纔那討水喝的女孩,正揭了簾,蘊著笑意瞧他。
因為規定秀女在進入選秀的儀和殿前,是身不得出轎腳不得著地。所以她是就坐姿,向樂雁行了好幾個近乎叩著膝的拱袖禮。
時間急迫,所以樂雁也無多想,簡單朝她回了札後,便匆匆離去。殊不知,他五人在將來錯綜複雜的情感糾葛,已於此處開啟。
騾轎起閻,望著袖底方才混亂之際,小太監遞還錯人的玉墜。再從另一側窗口見著被政光攬走的岑,腰間斷了一截的錦織。女孩心中,是燃著她人生十七年來,不得相識的一種異然波動。
因那旋掛於宙空的天煞星及九星回轉,一切,應潮起波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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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居中,選秀大典的終幕揭起。
儀和殿內,秀女們序列於殿下排開。皇帝則居殿上主位,廊階排上定位執禮大臣,直系親族則在殿下右方設有席次。
而樂雁的職責,則是在皇上決定前,逐一詔宣秀女,並遞捧封後的玉如意。
捧高了在紅綢綾上的玉如意,樂雁於行列間走著,不忘霄在之前的叮囑。希望能挑選像他娘親,左靖王妃一般面容的皇后。
列席親族主位的左靖王妃,雖然已有些歲數了,但其風華萬千卻是絲毫不減。縱是只略施薄妝,現在依舊是個絕美的艷姬。
若以此標準審核,恐怕也只有長欣王爺的女兒,耿櫻,能稍微觸及標準。
而那耿櫻,也深明瞭她優勢的,在自信中,很明顯張揚著些許的傲態。
依禮制,是以父系血統作親疏先後排,才是以母系分,共六排五位列。在每列中又以年齡分,年少者在左側,年長者在右側。
但不論如何,長欣王之女耿櫻,都佔著了好位置。
而在巡禮時,樂雁也見著了剛才那向他討水喝的女孩。
果真中太監會那樣拿翹,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啊。
女孩名林慈森,是先祖賢宗之女侖雅郡主所出。但雖說如此,其娘親並非皇后嫡出僅是妃子所生,且父親地位也似乎不高,自身又較霄年長兩歲。
所以不僅是排序已到近末排,連縱位都排到右方邊角,貼近廊柱影的。難得的是,其落落大方之態,倒沒有因這些劣勢而有所折損。
見著樂雁,慈森又是含笑向他微點了頭示意,首飾擺幅也恰到好處的。圓潤的白晰臉蛋,輕漾著不露齒白的柔笑。
樂雁對這知禮的溫柔女孩很有好感,或許,她不要被選入這深宮中,也是好。
但說命運,有時就是那麼簡單的。
那一個笑顏,竟在這偶然中,輕巧的遞到了霄的眼前。
在樂雁巡完一圈,宣禮完畢,再立回霄身旁。還未來的及向霄舉薦人選,霄便是先一步輕聲對他說道:
「雁子,朕是已經尋到朕獨一的皇后了。」
霄的小手在離坐前,還不忘悄悄握了雁子一下。那麼童稚而直率的動作,誰也料不得,這就是最後一次。
一直到多年後,樂雁才在另一對小手中,再觸得如此純粹之情誼。不過那又是後話了,此處是姑且不提。
今刻,霄是毫不猶豫的,拿起樂雁捧著的玉如意,便步步著實的踏下了殿。
可卻是出乎眾人預料,霄並沒有停在首排左方第一位的長欣王之女耿櫻面前,而是直線走到了站在最不起眼處,也沒有傾世容顏的昆雅郡主之女,林慈森跟前。
玉如意贈頒,皇后便也就此產生。
龍朔八年,聖旨詔頒天下。
「皇帝詔曰,春秋日富,允宜擇賢作配,佐理宮闈,以協坤儀和輔君德。茲選得侖雅郡主之十七歲女,林氏,著立為皇后。」
那年,耿霄十五歲,樂雁十九歲。真天子象徵的第九星出世許久,至今始終未歸位,但天煞星在宙光微塵牽引下,仍是無偏誤的,直入鎖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