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的晚上,宗澈走進演奏廳時,音樂會已經開始了。
看來這是場成功的音樂會,台上音樂家盡心演奏,台下幾乎座無虛席,觀眾都沉醉於音樂營造出的美好氛圍中。
宗澈不知道正在演奏的是什麼世界名曲,事實上他也不關心,他今天只是來看看靖童的。
因為要籌辦這場據靖童說,是本年度最重要的古典音樂會,靖童三天前就離開酒店,與樂團成員在一起準備。
宗澈在台北沒有什麼事情,於是過來聽聽。
音樂會的門票差不多售罄,只剩下一些後排加座的位置。宗澈在他的位置坐了下來,難得安靜地聽音樂會,等待他的女主角出現。
傅靖童並不知道宗澈也來聽音樂會,她在表演廳的後台:心裡很亂。
昨晚接到大哥打來的電話,大哥說,子建一直都在準備明天的訂婚宴。
他真的沒有放棄!
她想找子建再談談,希望找到方法,既讓子建不那麼傷心,也能徹底死心。
可是真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嗎?她懷疑!
而且這幾天子建一直在躲著她,她根本找不到與他獨處的機會,她快要瘋了!
「子建!」
他終於出現了,走在通往前台的走道上。
樂團成員大多上了台,工作人員也在忙碌著,走道上沒有其他人,傅靖童趁著這機會,追了上去。
遲子建並沒回頭,身體僵直了一秒,又向前定去。
傅靖童追上幾步,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子建,等等,我們必須談談。」
「沒有時間了,我要上場了。」遲子建梢稍停下腳步,依舊不肯回頭。
「那麼音樂會結束後,我們再找地方談,好嗎?」靖童用懇求的聲音說。
她不想傷害他,雖然傷害已經造成,但若放任他堅持舉行訂婚宴,到時他等不到她出現,對他的傷害將會更深!
遲子建終於回頭,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堅持取消訂婚,我們就沒有什麼好談的。我是絕不會放棄的!」
台上的簾幕掀起,光線射人昏暗的走道,照在他的臉上。
傅靖童清楚地看到遲子建眼中的痛苦,與幾近瘋狂的執著。她的心中一窒,說不出話來。
工作人員走到台階上,說:「傅小姐、遲先生,換你們倆上場了。」
台上的音樂停歇,一位穿著鑲珠片美人魚禮服的主持人走上台,笑說:「接著,有請我們樂團的小提琴手傅靖童小姐。」
觀眾立刻報以熱烈的掌聲。
被古典音樂弄得昏昏欲睡的宗澈立刻精神一振,正襟危坐。
他的最佳女主角終於出場了!
在熱烈如潮的掌聲中,傅靖童拿著她的小提琴出現在台上。
她穿著一襲湖水藍緞面小禮服,頸問戴著藍寶石白金項鏈,長髮微卷,膚白勝雪,星眸盈笑,美麗的程度使人驚艷。
宗澈注視著台上的她,唇邊忍不住漾起滿足的笑容,這場上最美麗的女子是屬於他的。
單是遠遠看著她,就能使他情慾勃發,他決定了,等音樂會過後,他就要帶她回飯店,好好愛她。
他已經等不及音樂會結束了!
然而接下來上場的人,卻使得他的笑容凝固在唇邊,是遲子建,那個陰魂不散的傢伙!
雖然明知道遲子建與靖童同屬一個樂團,並不意外他的出現,可看到他與靖童同場表演,還是讓他感到相當不爽。
主持人像是要給宗澈火上加油似的,接下來她所說的話,讓他恨得牙癢癢,幾乎忍不住街上場去掐啞她。
主持人指著傅靖童與遲子建,笑盈盈地說:
「大家看看,他們倆是不是天生一對?」
台下哄笑,為這嚴肅的古典音樂會,帶來難得輕鬆的一刻。
主持人繼續說:「遲先生與傅小姐,是我們樂團公認的金童玉女。他們琴藝精湛,搭配起來天衣無縫。他們兩位在樂團度過了美好的時光,給大家送上了最好的音樂。明天就是他們兩位訂婚的好日子,請大家用掌聲祝福他們百年好合。」
掌聲中,有個穿著碎花白裙子的小女孩捧著花束奔上台,送給傅靖童。
靖童接過了花束,笑著俯身吻了吻小女孩紅如蘋果的小臉蛋。她與穿著一身深藍色西裝的遲子建並列台上,男的清俊,女的秀麗,宛如一對璧人。
小小的花絮過後,主持人說:「現在就請這對準新人為我們合奏一曲……」
宗澈在台下幾乎氣炸了肺。
他看著靖童的表情,她臉上溫婉的笑容,看在他眼裡相當刺眼。
而那遲子建,更是笑得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讓他恨不得衝上去痛扁他一頓!
什麼叫作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靖童是他的女人!
他真的想立刻衝上台去,向全世界宣佈,傅靖童是他的女朋友,如果她肯點頭,他明天就跟她結婚!
強烈的醋意湧上心頭,螞蟻似的啃咬著他的心。他盡力壓下跳上台去的衝動,當場決定,今晚回去就向靖童求婚,就算要他使出渾身解數,他也要磨到她點頭答應為止。
他一定要讓靖童盡快冠上他的姓氏,不給那個該死的遲子建有機會覬覦!
此刻,台上漫起淡淡的藍煙。
遲子建坐在鋼琴前,靖童就站在他身邊。
先是鋼琴聲叮叮咚咚地敲響,彈奏出歡快的樂音,彷彿森林間啁啾的鳥鳴、風吹落葉的沙沙響動,與山澗的流泉淙淙,將聆聽的人帶進寧靜的森林,緊接著優美悠揚的提琴聲,也加入歡樂的旋律中,如彎月爬上樹梢頭,朦朧的月光灑進森林,營造出充滿詩意的音樂世界。
台下觀眾聽得如癡如醉,而滿腦子求婚計畫的宗澈的心,卻一點一點往下沉。
他看到靖童與遲子建之間的默契,看到了他們沉醉於音樂間,偶爾相視的溫柔眼神,他更看到了靖童臉上流露出的恬靜神情,與唇邊發自內心的輕柔微笑。
她似乎從來沒在他面前如此笑過。
他緊抿著唇,目光定在她唇邊那朵美麗的笑花:心中感到非常不是滋味,有股自我懷疑的情緒,在胸問氾濫。
這兩周來,他一直在逼她。
因為知道她是個相當心軟的女人,他用他的強勢逼著她放棄遲子建。
而她在他的高壓手段下:心已經偏向了他。
然而,她卻始終不曾在他面前笑得如此輕快過。
他真的做對了嗎?童童心裡最愛的真的是他嗎?
她與遲子建以音樂營造出來的世界非常美麗,他像被排斥在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他的心情突然間變得非常壞,一刻也不想再逗留下去。
一曲既了,所有人都在喊「安可」,他卻不願意再聽,霍地站起來離開了演奏廳。
今夜的夜色有點陰沉,正如他陰鬱的心。
他隨便拐進路邊一家小酒吧,原本想藉酒澆愁,卻忘記了自己是千杯不醉的,從酒吧出來後,更覺得胸問煩悶難言。
他最後去了醫院。
夜已深,爺爺正躺在床上安睡。
他不想吵醒他,獨自坐在長廊邊的白色長沙發上,希望藉著醫院靜謐的氛圍,好好想一想。
「小子。」傅老爺子不知何時起來了,拄著手杖走出房間。
老爺子的身體正在良好地復原中,已經可以在醫院範圍內走動。
他也坐到沙發上,像對待個小孩似的拍拍宗澈腦袋,「三更半夜跑到我這裡來做什麼?」
「來看看你。」宗澈勉強扯唇笑笑。
「別騙我了!你這個時候會想起我這老頭子?看你小子一臉頹廢樣,肯定跟女人有關!說,是不是跟童童怎麼了?」
「什麼都逃不過老爺子的法眼。」宗澈懶懶地說。
「爺爺也有過年輕的時候嘛!」老爺子大笑,「你是不是跟童童吵架了?」
「我剛剛去聽了她樂團舉辦的音樂會。」
「對呀,她前幾天告訴我,今晚有個重要表演,我本來也打算去捧場,可醫生就是不肯放我出去。」老爺子惋惜地說,又問:「然後怎麼了?你們吵架了?」
「不是。她不知道我也去了。」宗澈沉默了一下,說:「我本來想給她一個驚喜,結果看到她跟姓遲的傢伙合奏。」
「那又怎麼樣?他們是搭檔,每次演出都會有機會合奏的啊!小子,你別太多心了。」
「我知道,只是我看到她演出時臉上的神情和笑容,那個時候她笑得很快樂。她在我面前似乎沒有這麼快樂過。」宗澈語氣裡帶著點苦惱。
「別告訴我你是在吃醋!」老爺子拄著枴杖大笑起來。
「也不完全是……」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不得不承認,他是在吃醋!
「小子,別不好意思承認!童童跟於建之間,無論如何都有四年感情,不是說斷就能立刻斷的,看開點看開點。」老爺子笑著拍拍宗澈背脊。
宗澈抬頭盯著白色的天花板,說:
「這兩周來,我一直在逼她跟姓遲的傢伙了斷,因為我堅信她心裡只有我,也必須只能有我。但是現在我不那麼確定了,我懷疑我是不是遲到了八年,在這八年裡,她生命裡的許多事情,我都來不及參與,她是不是真的愛我?在她以後有機會想清楚後,會不會覺得自己錯了?
我一直堅信我能夠帶給她幸福,我現在也相信在我身邊,她會是幸福的。可是我能夠給她的幸福,是不是就是她想要的?我突然間覺得糊塗了。」
「哎喲!小子,爺爺也給你說得糊塗死了。」博尚林用枴杖敲地,罵道:「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婆婆媽媽的,哪來這許多相信不相信的?做你認為該做的事情就好!」
「我很婆婆媽媽嗎?」宗澈不由得笑了起來。
一語驚醒夢中人,老爺子的話點破了他。
對啊,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情就對了,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患得患失起來了?難道這就是墜人情網的結果?
他感到有點汗顏,站了起來,迷惘褪去,屬於他的強悍自信又回到身上。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他說。
「怎麼做?」老爺子有點好奇。
「我不再逼她,讓她自己想清楚。」
「哦?不是爺爺想打擊你,你這樣做可是很危險的,萬一她想清楚後,選擇的不是你,而是子建呢?」老爺子笑咪咪地說,一副想看好戲的樣子。
這個可能性讓宗澈感到相當惱火,他不悅地揮了揮手,揮去腦中她可能不要他的念頭,大聲說:「讓她自己選擇!」
音樂會結束後,傅靖童仍是找不到接近子建的機會,只得放棄,回宗澈所住的飯店去。
開車回飯店的路上,靖童一路在想,阿澈現在在做什麼呢?
那傢伙一點也閒不下來,會不會因為太悠閒而脾氣暴躁呢?
她三天不在他身邊,他有沒有很想念她呢?
她雖然很累,因為準備今晚的音樂會而筋疲力盡,但想到阿澈,她心情就變得好好,傻傻地笑了。
可當她回到飯店,發現頂層的房間住著一位陌生人時,就笑不出來了。
「請問你找誰?」見到她敲了門後,卻站在門口發呆,陌生人問。
「我找宗澈,他不在嗎?」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這裡沒這人,你找錯地方了吧?」陌生人聳了聳肩,便關上了門。
傅靖童找來飯店經理,打聽阿澈的下落。
飯店經理說:「宗先生今晚已經退了房,他沒有留下任何留言。」
「退了房?他為什麼突然間退房?他有沒有說什麼原因?」靖童驚訝地問。
飯店經理只是抱歉地向她搖了搖頭,表示不知情。
靖童錯愕地走出飯店,站在漆黑的夜空,昏黃的街燈下,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上心頭。
阿澈到哪裡去了?
為什麼不聲不響就退了飯店的房間?
他在台北沒有什麼親友,自然更加不會去傅家,那他會到哪裡去?
難道他回南部去了?可他回去前,應該會先通知她一聲,而且前幾天他還說要帶她一起回去的!
她感到越來越慌亂,八年前的失落與恐懼又一次湧上心頭。
同樣潮濕悶熱的夏夜,八年前他因為母親的斥責離開傅家,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八年後的今日,他會不會再一次消失,不留一點消息?
如果真是這樣,她還能承受得了嗎?
惡夢重現的恐懼擊中了她,站在悶熱的街頭,她卻感覺到陣陣寒意,而不得不
抱緊雙臂。
不要胡思亂想!她告誡自己,他不會無緣無故的消失不見,他不會再次撇下自己獨自走開,他肯定是去了別的地方。
他也許去了醫院陪爺爺了。對!他一定是到醫院去了!
傅靖童勉強鎮定下來,駕車駛往醫院。
當她匆匆趕到醫院,卻發現病房裡不單沒有阿澈的身影,連爺爺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失望及失落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站在空空的病房前:心也變得空空蕩蕩的。
一直以為,阿澈當年消失的事情已經過去,不會再對她有任何影響。
可現在她才發現,那個心結一直沒有打開,一有機會,那種恐懼的感覺又再次湧上,使她疑神疑鬼,使她惶恐不安。
她真的好害怕阿澈會再次消失,再來個八年不見,難道要她在茫茫人海裡到處尋找,直到筋疲力竭?
他們還有多少個八年?
爺爺呢?現在已經很晚了,爺爺又到哪裡去了呢?會不會和阿澈一起到外面散步了?
「童童。」
走廊盡頭傳來傅老爺子的聲音,她立刻回頭去看,但在他身邊攙扶著他的是看護,不是阿澈!
「爺爺,你剛上哪裡去了?」靖童慌亂地問。
「你跟阿澈兩個幹嘛一個去了一個又來?爺爺本來在睡覺,被他吵醒,然後就睡不著了,到下面草坪走走。」
「阿澈?阿澈他來過了?」靖童驚喜地說。
「對呀,兩個小時前來過了。」
「他現在人呢?」她著急地問。
「走了,說回台南去了。」老爺子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
靖童立刻呆掉了,「他怎麼突然間就回去了?也不來跟我說一聲?」
不過幸好知道他下落,而不像當年那樣一點消息也沒。想到這,她心裡總算安
定了一點。
「阿澈說,這段時間逼得你太厲害,要給你一點空間想清楚。」老爺子向靖童簡單複述宗澈的話。
「想清楚?他要我想清楚什麼?」這段時間實在太疲倦,她的腦袋都快糊成漿糊了。
「他說他今晚去聽了你的音樂會,然後想了很多。」
「阿澈去了音樂會了?」難道說他看到了她和子建的那一段,於是生氣跑掉了?
但是那只是樂團安排的花絮,她不能當著台下那麼多觀眾的面前,丟了子建的面子,她當時也感到很勉強、很為難啊!
老爺子看著孫女目瞪口呆的表情,呵呵地笑了起來,牽過她的手,跟她一同坐在沙發上。
「先別緊張,讓爺爺問你一件事情。明天就是你跟子建訂婚的日子了,你有什麼打算?」老爺子問。
這又是另一樁煩心事。
靖童疲憊地說:「子建現在都不肯見我,無論我怎麼說,他都堅持明天舉行訂婚宴,我沒有辦法說服他。」
「子建真是個死心眼的孩子。」老爺子歎息了一句,又問:「童童,你真的考慮清楚,要跟著阿澈,不和子建訂婚了?」
「爺爺,你也跟媽媽一樣,不贊成我和阿澈在一起嗎?」
「當然不是。」老爺子搖頭,說:「你知道爺爺很喜歡阿澈這小子的。而且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也不願意插手。只是你自己真的想清楚了嗎?因為不算八年前那段,你和阿澈發展得實在快了一點,你們重遇不過兩周的時間,而子建和你有四年的感情啊!爺爺不是要管你,而是希望你好好想清楚。」
「爺爺,我不知道,我這段日子真的好煩惱、好疲倦。」靖童將頭靠在爺爺的肩膀上,疲倦地說。
她又續道:「我當然喜歡阿澈,剛剛發現他不見了,我好害怕、好恐慌,我對他沒有把握,如果他再消失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得住?
對於子建我又好內疚,如果可以,我真的不願意傷害他。我現在覺得心情好亂,什麼都不想理了,只想好好睡一覺。」
「人生就是一條單行道,中間會有很多岔路,想要獲得幸福,就要謹慎的選擇一條最適合你的路,明白爺爺的意思沒有?」
「明白了。」靖童點了點頭,但覺無限疲憊。
明白是明白的,可是真要做起來,卻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