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台北山景,帶著點蕭瑟荒寂的味道。
一輛黑色加長型轎車沿著環山道路,駛過落滿地的法國梧桐葉,平緩地駛進一座坐落在半山的豪華宅邸內。
轎車停在華宅前,一名老人牽著一名十二歲左右的男孩下了車。
老人拄著枴杖,身材十分高大魁梧。
老人不是平常人,他是台北房地產界的大亨、傅氏王國的創始人傅尚林。
六十多歲的年紀,對於許多人來說都已經是風燭殘年,但傅尚林卻仍然頭髮烏黑、腰桿挺直、聲音洪亮,只是左腳因為有舊疾,平常要靠枴杖協助行走,傅氏家族內的人都尊稱他為傅老爺子。
「阿澈,我們到家了。」傅老爺子對著男孩笑呵呵地說。
男孩子抬頭望向面前的高大男人,眼神裡透著幾分迷茫。
「家?這是我的家嗎?」他不確定地問。
「對!這是你的新家,你以後就是山莊的一分子。我們進去吧。」傅老爺子摸摸他的頭髮說。
這個縱橫商場一輩子的剽悍老人,聲音裡難得的流露出幾分慈祥。
男孩心裡依舊忐忑不安,被牽引著走進了巨獸一樣的豪宅。
「阿澈少爺,您的房間在二樓。」
傅家山莊的管家林嫂,帶著男孩走到了東側二樓,順便向他介紹其他房間。
「老爺和少爺、少奶奶都住在正樓,孫少爺、孫小姐就住在這邊。第一間就是靖恆少爺的房間,不過他現在在法國唸書,要到春假才能回來。第二間是靖童小姐的房間。這邊,第三間就是您的房間了。」
推開雕刻精細的橡木門,偌大的房間裡擺設一應俱全。
林嫂走到窗邊,嘩一下拉開了厚重的窗簾,光線立刻照亮了豪華的房間。透過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樓下藍汪汪的泳池與綠意盎然的玻璃花房。
花房裡有些嫣紅的顏色,可能是玫瑰或者鬱金香。花叢裡似乎有個小小的白色身影,正像穿花蝴蝶似的輕盈來去著。
林嫂順著男孩的目光看去,微笑了起來。
「那是我們靖童小姐,剛剛放學回來。她最喜歡她自己種的玫瑰花了,每天放學以後,總是第一時問就到花房裡看她的花。」
男孩子沒有回應任何話,冬日西斜的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他的臉上,竟感覺有幾分憂鬱。
林嫂暗地打量他,漆黑如星的眼睛,挺直的鼻樑,還有屬於孩童粉粉嫩嫩的小嘴,真是她所見過最漂亮的小男孩,只是,他也是她所見過,最沉默憂鬱的小孩了。
從老爺將他領進屋裡到現在,他半天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不過也難怪,有個那樣身敗名裂的父親,母親又因為生他難產而死,唯一的親人
外婆,兩個月前又過世了。
身世這麼淒涼,又怎麼笑得出來呢?
傍晚時分,林嫂到廚房準備晚餐,留下男孩一個人在偌大的豪宅裡亂逛。
轉過廊道,前方一間房間裡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爭吵聲。
男孩原本不想理會,可是當他經過房門口時,赫然聽到自己父親的名字。
「我真不懂,老爺子為什麼要你收養宗俊傑的私生子?」
「爸爸不是說過了嗎?他和宗俊傑的父親是舊交好友,現在宗家都沒人了,只剩下一個小孩,才接他過來收養啊!」
男孩記得這兩個聲音,就是傅氏夫婦傅思哲和林月馨。
剛剛傅爺爺將他介紹給他們時,他們的表情客氣又疏遠,笑得十分勉強。宗澈直覺感到這對夫婦並不歡迎他,小孩子在這方面的感覺總是非常敏銳的。
而房內的傅氏夫婦並不知道,他們談論的正主兒正站在房門口,所以林月馨繼續抱怨:
「給那小孩一筆錢,讓他在外面寄宿唸書不就得了,幹嘛要接進山莊來啊?」
「他才十二歲,放任他在外面怕他會學壞,山莊這麼大,接他進來不會礙著你的眼吧?」傅思哲亂翻著手裡的報紙,有點不耐煩。
「他就是礙著我的眼!我一看到他,就想起他那個聲名狼藉的老子!你瞧瞧他的臉,還有他的那雙眼珠子,跟宗俊傑長得一模一樣。」林月馨說著,聲音裡有種莫名的怨恨。
「宗俊傑人都死了,你還提這做什麼?宗澈是他兒子,長得像有什麼奇怪?」
「我就是不喜歡,他的樣子跟他那個風流成性的老子,簡直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怕他以後會帶壞童童。我不管,你趕緊想個法子把他弄出去。」
「你別杞人憂天好不好?再說老爺子決定的事情,我能有什麼辦法?」
「你啊,都快五十的人了,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主,難怪老爺子寧可將總公司交給二叔,也不願交給你管理。你說,你還算是男人嗎?我嫁給你真是倒楣!」林月馨聲音尖銳起來。
「你鬧夠了沒有?把氣都出在我頭上來了!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恨當年宗俊傑撇下了你,現在才看不慣他兒子!」傅思哲也火大起來。
「傅思哲,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林月馨被戳破了心思,瞬間不顧形象的尖叫起來。
「我有沒有胡說你自己心知肚明!你跟宗俊傑當年那檔子破事,瞞得了別人,瞞不過我!」一向沉默謹慎,沒什麼脾氣的傅思哲,也開始咆哮起來。
「我清清白白的嫁入你傅家,給你生了靖恆和童童,給你添光加彩,保住了你在老爺子心中的地位,現在,你竟然跟我說這種無中生有的渾話,你還是人不是?」
古董花瓶破碎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宗澈不想再聽下去,他咬緊了牙關,握緊了拳頭,忿忿地下了樓梯,就往門外衝去。
所有人都瞧不起他,就因為他是個私生子,因為他有個破產自殺的父親!
說什麼這裡是他的家,說什麼以後他就是這裡的一分子?
他不需要這種虛偽的「家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他要離開這裡,是生是死都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
宗澈像只怒氣沖沖的小獸,在陌生的地方亂跑亂撞,最後闖進了一堆花叢中。
「請問你是誰?」有個好嬌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霍然回頭,就看到自鮮花叢中站起來的一個小女孩。
她長得好清甜、好可愛!
她穿著及膝的花邊白裙子,細柔的黑髮垂在肩頭,她有著淡紅的臉頰,尖尖的小下巴,還有一雙彎彎的漾著水光的眼睛。她手裡還捏著一朵嬌艷欲滴的玫瑰花,像極了女孩子最喜歡抱的娃娃。
宗澈看得有些呆了,眼睛閃亮閃亮,不曉得這個漂亮的小天使,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我叫傅靖童,就住在這裡,你呢?」女孩見他不說話,樣子有些呆呆的,於是很大方的自我介紹。
原來她就是傅爺爺的孫女兒,林嫂口中的孫小姐。
宗澈閃亮的眼神頓時有些黯淡下來,「我叫宗澈。」
他又想起剛才傅氏夫婦的爭執。這裡不屬於他,這裡是屬於這個漂亮得像小天使的女孩子的。
他還是找到門口趕緊離開吧!
「咦?」靖童笑了起來,「原來你就是阿澈哥哥。」
「你知道我?」宗澈有點奇怪地問。
「我當然知道了。爺爺這些天來天天都念著你的名字,說我會多一個哥哥,還說不許我欺負你。爺爺就愛胡說八道,我從來不欺負人的。」靖童笑說,她笑起來眼兒彎彎的,很好看很可愛。
我不是你哥哥。這句話堵在宗澈嘴裡沒有說出來。
她長得很可愛,在夕陽籠罩下的傅家山莊也很華麗,可是這些統統都不屬於他的,他要離開這裡。
宗澈轉身想走,可是剛走了兩步,就聽到傅靖童嚷嚷:「你別再亂動了!」
宗澈奇怪地抬頭看她,只見她伸手指指他的腳下,說:「你又踩到我的花了。」
宗澈低頭一看,兩朵原本很嬌艷的玫瑰,此時正奄奄一息地躺在他的皮鞋下。
他趕緊抬起腳來,挪動腳步,誰知腳落下,又踩到了另一朵玫瑰上。
等他終於從玫瑰花叢中退出來後,發現自己剛剛埋頭亂衝出來時,早已經踩到了好多朵花兒,原本很整潔的玻璃花房,經過他的破壞後,一地狼藉。
「對不起,我沒看到。」宗澈的臉紅了起來,自覺像只手忙腳亂的大笨熊。
靖童噗地一聲笑了起來,看到他酷酷的臉上露出難為情的表情,連耳朵都紅透了,突然覺得很有意思。
「不要緊啦。」靖童突然將自己手裡的玫瑰花塞到他手裡,「初次見面,送給你。」
「送給我?」宗澈呆呆地看著自己手裡的花朵,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這可是第一次有女孩子送花給他。
「嘻嘻。」靖童笑嘻嘻地說:「這可是我自己種出來的。」她的表情很是得意,像是迫不及待地要跟人分享她的成果。
夕陽穿過玻璃屋頂,折射出七彩的光線,落在她的眼睛裡,落在她的笑容裡。
宗澈的腦袋雖然在催促他離開,可是他的腳步卻不肯挪動。
她真的……很可愛很可愛!
他呆呆地拿著花兒看著她。
「原來兩個小鬼頭躲在這裡!」洪亮的聲音在花房門口響起,傅老爺子拄著枴杖踱了進來。
「爺爺,你別亂動,又踩到我的花了!」靖童嬌嗔地嚷了起來。
「哦,呵呵,沒看到沒看到。」傅老爺子呵呵地笑,「在屋裡找你們兩個小傢伙找了半天,快進去,開飯了。阿澈,來嘗嘗林嫂的手藝,保證你吃得停不下來。」
傅老爺子伸出空餘的右手,牽住了宗澈的手,雄厚粗糙的手掌包裹住他的手,竟然傳來了陣陣的溫暖。
「對呀,林嫂做的糖醋魚和蜜桃餡餅最好吃了,你一定會喜歡的。」靖童也跟了上來,伸手很自然地牽住了宗澈另一隻手。
她覺得這個小哥哥很可愛,又好看又有點傻傻的,很像爸爸上回從美國幫她買回來的小熊維尼。
「阿澈,會喝酒嗎?會的話等會就跟我來兩杯。」傅老爺子邊走邊問,成心想帶壞某個未成年小孩。
「爺爺,梁醫師說這兩個月你要禁酒。」還沒等宗澈回答,靖童已經反駁。
「就兩杯,兩杯葡萄酒,葡萄酒淡淡的,不算酒啦。」
「再淡也是酒,不許。」
「你跟你媽一樣好會掃人興喔,童童。」
一老一小喋喋不休,聒噪得像兩隻鳥兒。
宗澈被他們兩個牽著手,夾在中間,有一點不自在,但又無來由地覺得有點兒感動,像是原本覆在心上的一層堅冰,有些鬆動、破裂、融化了,也嘗到了點點溫暖的樣子。
六年後
清晨,嘩啦啦的水聲響起,一如以往地喚醒了熟睡中的傅靖童。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盯著房頂的天花板。
厚重的窗簾遮擋了清晨的陽光,房間裡既昏暗又安靜,耳邊灌滿了窗外嘩嘩的水聲和啁啾的鳥叫聲。
靖童盯著天花板好一會兒,內心也掙扎了好一會兒。
「不要去看他,他是世界上最討厭的傢伙!」
靖童這樣忿忿地告訴自己,然而心上像有好多只螞蟻在爬啊爬。
水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有力,靖童就算閉起眼睛,也能想像出他像條飛魚一樣在水中穿梭。
終於她忍不住了,赤足走到窗邊,悄悄掀起窗簾的一角,往樓下的泳池望去。
清晨陽光照耀下的蔚藍色泳池中,宗澈如一枝銳利的箭般向前游去。
年輕結實的身軀,綻放出無窮的力量,他在水中毫無障礙地穿梭著,古銅色的膚色,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事實上,像宗澈這種男孩,無論走到哪裡都是發光體。
他有著深邃的黑眼睛、高挺的鼻樑與性感倔強的薄唇,俊朗的程度足以令女生尖叫。
他同時也是籃球校隊的隊長,不單本校的女生,就連外校的女孩子,也都慕名而來,在他的每一輪賽事上朝著他放肆尖叫。
女孩子都被他俊朗的外型迷住,沒有人知道他的性情是多麼的彆扭。
是的,彆扭!宗澈他是個彆扭的笨蛋,討人厭的傢伙!
靖童忿忿地想著,她一直都弄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之問會變得這麼彆扭?
他們兩個曾經是很好的玩伴,宗澈剛來山莊的時候,像只小野獸似的,對所有人都很戒備,只除了她。
他們喜歡在夏日的午後,在山莊裡玩探險遊戲,喜歡一起幫她的玫瑰花園翻土澆水……
兩人總愛膩在一起,有著說不完的話題,說累了,他會安靜地聽她拉小提琴。
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疏遠她,不再理會她,甚至惡意地嘲笑她,在她第一次學會化妝的時候,說她的臉像個馬戲團小丑,說她拉琴像一千隻鴨子在叫。
討厭的人!靖童咬著下唇,回想著他的種種壞處。
十六歲的她總是弄不明白,他們之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有時候她會隱約明白,但是大多數的時候她都不懂,常感到非常的迷惑,還有一點點傷心。
他們曾經那麼要好過呢!
那些快樂的時光和友情都飛到哪裡去了?
宗澈已經在泳池裡游了十趟來回,正停靠在泳池邊梢做休息。他微微拾起滴著水珠的頭,視線突然落在靖童的窗上。
靖童嚇得手一抖,連忙放下了布簾:心裡撲通撲通地亂跳。
絕對不能讓他知道她在偷瞧他,否則他肯定會用他那張壞嘴來糗她。
即使已經放下了窗簾,靖童依舊可以感到宗澈銳利的目光穿透布簾,落在她的身上。
她霍地微紅了臉,為自己的舉動感到有點羞愧。
「無聊無聊,不要再理他了,今天有很重要的比賽,關乎未來幾年的前途呢!」傅靖童輕輕告訴自己。
靖童從小就立志要成為一名出色的小提琴家,一直勤學苦練。
她嚮往能到音樂之都維也納,向世界級大師學習,而今天就是維也納最出名的音樂學院,所舉辦的全球新秀選拔賽的預選賽。
梳洗好後,靖童出了房間。
冤家路窄,靖童現在非常不願意與宗澈碰面,卻好巧不巧地在走廊遇到了他。
他剛剛從泳池裡出來,身上僅穿著短褲,頸間掛著白毛巾,幾滴晶亮的水珠從凌亂的黑髮問滴落,沿著古銅色的赤裸胸膛緩緩向下流。
他走得越來越近,黑眼睛裡閃著光,若有所思地緊盯著她。
他的眼神叫靖童感到非常的不自在。經過他身邊時,她像只敏感的刺蝟似的,不自覺地繃緊了臉,抬起了尖尖的下巴。
一股怒氣無來由地從宗澈胸口升起。
毫無意外地,每次經過他的身邊,她都像個對他不悄一顧的小公主似的,揚起她那高傲的小下巴。
她把他當作什麼?寄人籬下的小乞丐嗎?
童年時短暫存在的情誼,因為她那個同樣驕傲美麗的媽媽,對他說的一席話而蕩然無存。
高高在上的傅太太用淡淡的口吻暗示他,他不過是個寄住在傅家的過路客,他不該跟他們純潔的小公主走得太近,他們不是一路人。
他不希罕誰跟誰是不是一路人,只要監護期一過,他就會離開傅家。
想必小公主也曾被母親告誡要跟他保持距離,所以才會總是對他擺出不屑一顧的表情,或者當他如空氣般不存在。
他不會希罕她的態度,她當他不存在,那麼他也當她是透明人好了。
宗澈這樣告訴自己,可是每每對上她驕傲無比的神情時,總有怒氣從胸廓間升騰,怎麼壓抑也不下去。
「你剛才在偷看我。」他霍地伸出一隻手臂,按在廊道的牆上,擋住了靖童的去路。
「你亂講!」靖童立刻漲紅了臉,反擊道。
「我沒有亂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但剛才在偷看,昨天也看,前天也看,天天都在偷看我游泳。」看著她瞬間紅透了的臉頰,宗澈很滿意自己造成的效果。
他揚起了唇,得意地笑了。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讓開!我今天趕時間!」被人一下子說中了,靖童惱羞成怒地衝著他嚷。
她感到臉在發燒,抱著她的琴盒,匆匆地便想從他身邊繞開。
宗澈卻不肯讓她走,退後一步又擋在她面前。
他瞄了瞄她懷裡的小提琴,又有點惱怒起來。
他當然知道今天是靖童要參加小提琴預選賽的日子,她媽媽天天在山莊裡嚷嚷,說這次的音樂大賽,同時也是維也納提琴大師卡蒲賽斯的選秀賽。
傅家可以輕易將靖童送到音樂之都攻讀,然而想要投靠到世界級名師的門下,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如果她能在比賽中入選,那麼她就將離開傅家,飛到海角天涯的維也納去了嗎?
宗澈的心情無端地陰鬱起來,他撇了撇嘴,故意嘲笑她:
「你琴拉得這麼難聽,像一千隻鴨子在叫,去了也沒用,只會讓那些大師們嘲笑。」
他損她的話,她已經聽了好幾年,再也沒有新鮮感。
她揚起了臉,淡淡地說:
「你還有沒有更好的比喻?我洗耳恭聽。」
「那一萬隻青蛙呱呱叫如何?」宗澈惡意地挑眉說道。
「你真是幼稚!無聊透頂!我懶得理你!」
聞言,靖童惱怒地推他,右手按到了他赤裸的胸膛上,像觸到電般,一下子又縮了回去,剛剛平復的臉蛋又變得紼紅。
宗澈也覺得自己實在是無聊,感覺自己像個小惡霸。
可是他就是忍不住,他寧願惹她生氣,也不願意她老是用一副冷冰冰、眼高於頂的神情對他。
而方纔,她涼涼的小手碰到他的胸,像是繚起了一把火似的,讓他胸口一熱。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掌,不讓她縮回去。
「靖童……」這一刻,宗澈突然想跟她講和。
他們已經冷戰好久一段時間,久到他都忘了他們上次在一起談天說笑,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他在內心深處,承認自己經常故意逗她生氣,承認她夜夜在房間裡練琴,好聽的小提琴聲,經常伴著他入眠。
如果她真的會飛到遙遠的維也納去,那麼他希望他能笑著看她離開,而不要兩人一直心存隔閡。
白皙的小手握在他的手掌內,柔軟的程度叫他的心忽然問怦怦亂跳起來。
他就這樣握著她的手,看著她如黑水晶似的眼眸,突然問有點說不出話來。
靖童抽回了手,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有股奇怪的火焰,叫她的心也怦怦亂跳起來。
暈紅一直蔓延到她的耳邊,有股曖昧的尷尬氣氛在兩人之間緩緩流動。
「童童!」
突然,一聲尖得有點刺耳的女聲在樓梯間響起,瞬間將曖昧的氣氛敲得粉碎。
林月馨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樓梯間,看著他們的眼神又是緊張又是戒備,當她的視線落到宗澈的裸身上時,戒備的神情立刻又增了幾分。
「媽。」靖童有些尷尬地走到了她身旁。
「快下來吃早餐,你……你們上學要遲到了。」林月馨看著宗澈,有點艱難地說出一句。
宗澈只是冷冷地點了點頭,便轉身推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剛才有沒有對你做了什麼?」林月馨等宗澈進了房間,小聲地問靖童。
「沒有啦。」靖童匆匆地搖了搖頭,便立刻走下了樓。
林月馨望著女兒通紅的臉:心中的狐疑更甚。
「阿澈,到我家去烤肉?」放學後,朋友喊住了正要跨上機車,準備離校的宗澈。
「不了,我還有事。」宗澈甩了甩手,騎上自己在車行裡拼裝的機車,馬力十足地衝出了校門。
宗澈是這個貴族學校裡的異數。
宗澈和靖童讀的是同一間學校,靖童和她的富家同學們,都有自家專車接送,家世平凡一點的同學,也會乘坐校車。
但就只有宗澈,總是騎著他那輛馬力十足的機車,風馳電掣地來來去去。
他的行為怪異,偏偏又長得那麼高大俊朗,所以所到之處,總是吸引了人們的目光。
宗澈卻不在乎別人的目光,我行我素慣了。
「你說阿澈天天這麼早放學,都跑去哪裡玩了呢?總不會是回家當乖小孩吧?」朋友望著他飛駛而去的背影,疑惑地問。
大家都搖頭聳肩。
事實上,根本沒人知道。
其實,宗澈這兩年來,每天放學都會到一間叫「永勝」的證券行打工。
證券行所有人都喜歡他,叫他「小金童」,因為他年紀雖小,但在看股票這方面卻有著敏銳的目光,幾乎每支他說升的股票就升,他說跌就跌。
而最近這段時間,他都在注意著一支股票的走勢。
望著那紅紅綠綠的圖線,阿澈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阿澈,有什麼好推薦的?我最近衰到家了,買什麼跌什麼!」
證券行的老客人金耀叔拍拍阿澈的肩頭,他最近炒股損失慘重,連帶地臉上氣色也十分不好。
阿澈緊盯著電腦螢幕上閃爍的曲線,像是獵人看到了獵物般——
「買它!就算傾家蕩產也要搶!我有預感,這支股票是千載難逢的大黑馬!」
金耀叔半信半疑,也隨著他一同看著電腦。
「它看上去走勢平平啊!阿澈,你從哪裡看出來啊?阿澈?阿澈?」
宗澈對金耀叔的話充耳不聞,一種想要豪賭的興奮與衝動,逐漸將他的血液燃燒得滾燙!
他突然邁開了長腿,奔向了停放在門外的機車,不理會金耀叔在身後的叫喚,向著山莊的方向衝去。
傅老爺子喜歡釣魚,特地叫人在山莊後挖了一個大池塘,撒下魚苗,空餘時常常獨坐池塘邊垂釣,頗為悠然自得。
宗澈回到山莊,便直向池塘奔去。
他知道爺爺這個時候肯定在池塘邊,他邁開長腿跑過去:心裡頭興奮莫名。
然而,當他真的看到傅尚林的背影時,又遲疑起來。
「爺爺。」他來到他身後,踢著腳下的小石子,不曉得該怎麼向他開口。
「噢,阿澈啊,放學了嗎?坐到我身邊來。」博老爺子拍拍身旁的空位,笑呵呵地說。
在傅家,宗澈不常和傅氏夫婦碰面,他自己也不怎麼主動理會他們。
傅靖恆則是長年在外國求學,一年難得回來幾趟。
而他跟靖童之間,又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彆扭曖昧。
在這個山莊裡,他就只有跟傅老爺子一直都很親近。
傅老爺子年輕時為人剛強嚴厲,近年年紀老了,性情雖然有點兒軟化,但依然極具威嚴,山莊裡大部分人都不敢太過接近他,但是宗澈卻難得的與他頗親。
「你天天在這裡坐著,都沒釣到過一條魚。」宗澈在傅老爺子身邊靜待了一會兒,突然盯著平靜的水面開口說。
「笨小孩,懂什麼,我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我想讓它們上鉤,它們敢不乖乖上來?」傅老爺子輕笑了起來。
他已經七十歲了,按醫生的說法就是,已經到了七旬「高齡」,不能再做以前喜歡的劇烈運動,只能做些釣魚種花之類,恰情養性的玩意兒了。
他望著投射在水面的金黃色餘暉,突然心生感慨地說:
「阿澈啊,你今年十八了吧?記得你剛來山莊那時,身高只及我胸口,轉眼就六年,你現在長得比我還高了。」
「爺爺你老了,只有老人才會想當年的。」宗澈笑了笑,在地上撿了一塊小石頭扔進池塘裡。
「笨小孩,別嚇跑我的魚!」傅老爺子大力拍了拍他背脊,又笑歎:「年輕就是好,想當年我和你爺爺像你這樣大時,合夥做生意,可以連續十天八天不眠不休地幹活,好不容易才打拚出今天的江山,你爺爺卻早早走了……唉,我也真老了。」
「我爺爺是個怎樣的人?」宗澈遙想著那從未見過面的親人。
「你和你爸爸都長得很像他,高大、強壯,非常的有魄力。你爸爸的聰明大膽都遺傳自他,可惜欠缺了他的韌性,禁不起打擊。可阿澈你不同,我對你有信心。」
傅老爺子喜歡阿澈,一半是因為跟他性情相投,一半也是因為他像極了過世的故人。
他看出了阿澈性格裡的韌性與幹勁,像是未經錘鏈的金子,總有一天會發光的。
宗澈心頭有一些傷感,又有一些感動。
一晃眼已經過去了六年,那個曾經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然後又黯然而逝的人影,已經變得模糊。
他只記得,爸爸臨死前的那一夜,曾經走進他的房間,為已經鑽進被窩裡的他蓋被子,凝視他片刻後,便不發一言離開。
他那有些異樣的舉動,讓阿澈覺得好奇怪,他睜開眼睛,只看到一個無力的背影。
不知怎地,每次想起爸爸,宗澈就想到了流星。
璀璨耀眼的流星雖美,但燃燒燬滅起來,卻又是那樣的快!
他曾經是那樣的亮眼,卻又毀滅得如此之徹底……
阿澈不知道該為這樣的父親感到驕傲還是羞恥。
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是他父親的翻版,無論相貌還是別的,他們拿同情或者厭惡的目光看他,不肯放過他,在他背後指指點點地說,他就是那個在遊艇上燒炭自殺的宗俊傑的兒子。
然而傅爺爺卻沒有,他只是單純地把他當作故人的孫子來照料,他還欣賞他,固執地認為他終將成為男子漢。
雖然他不說:心裡卻非常喜歡這個剛強的老人,當他是親生爺爺一樣喜歡和信賴。
「爺爺,我想向你借一百萬。」沉默了好一會兒,宗澈突然說。
他等待著傅老爺子的驚訝和詢問,他也準備好了回答。
畢竟一百萬對傅老爺子來說,雖是很小的數目,卻也沒理由給他這個剛成年的小孩亂花。
然而他所認為會出現的情景統統沒出現,傅老爺子只是若無其事地點頭說道:
「好,晚上到我書房來拿支票。」
宗澈卻忍不住了問道,「爺爺,你為什麼不問我這筆錢的用途,你不怕我拿去亂花嗎?」
「我相信你,阿澈。你開口向我借,就一定是有理由的。況且聰明人是會珍惜他的信用的。」傅老爺子微笑說。
宗澈霍地站了起來,大聲說:
「爺爺,謝謝你!我以後一定會用十倍的數目還你的!」
「笨小孩!別激動,別把我的魚都嚇跑了。」傅老爺子哈哈地笑說。
這一老一少在池塘邊一直待到太陽完全下山,才收拾好東西回去。
回到山莊,行雲流水似的小提琴聲從大廳傳出。
今天是小週末,週末家族聚餐向來都是傅家的老傳統。
「快走快走,童童在拉琴了。」傅老爺子喜孜孜地說。
傅氏家族經過三代人的開枝散葉,如今枝緊葉茂,單是第三代的後生小輩就有二十多人。
在眾多孫兒中,傅老爺子獨愛童童,自小便把她當成手心裡的寶貝那樣寵著。
而傅靖童也不負他寵愛,不單越大越美麗優雅,真如小公主一般,而且從小便苦練小提琴,在校內校外的少年賽事中都屢獲獎項,未來注定成就不凡。
阿澈站在玄關處,望著站在大廳的鋼琴旁,側頭拉琴的靖童,不免有些出神。
即使置身燈火通明的大廳裡,熱鬧的人群中,靖童仍只沉浸在自己營造出的音樂世界裡,她愛她的琴,她的音樂。
她不知道,當她站在那兒拉著琴時,側垂的長髮烏黑柔亮,神情溫柔沉醉,那一刻,全世界的光亮都聚集到她的身上。
雖然他總是在她面前說反話,說她拉琴聲音像拉鋸,說她歪著脖子夾著琴的樣子像睡覺扭到了,然而在內心深處,他不得不老實承認,這時候的她是最美的,美得叫人怦然心動。
「阿澈,你擋在門口幹什麼?進去吃飯了!」
一隻大手捶了阿澈後背一下,立刻將他驚醒,他回頭看向來人。
站在他身後的是傅家最有名的花花公子,靖童的表哥傅靖陽。
傅靖陽在傅家第三代裡排行第三,人人叫他傅三公子。傅三公子生得一副明星相,而他見報的紼聞,也不少於任何明星。
傅三公子取下眼上墨鏡,眨眨眼睛笑問:
「在看什麼,這麼出神?裡面有美女嗎?」
宗澈一下子漲紅了臉,幸好他今年夏天被太陽曬出了一副古銅膚色,掩飾了他
的失態。
「沒什麼。」宗澈沒進大廳,轉身便跑上了樓。
「吃晚飯了……」傅三公子還在身後叫喚。
「在外面吃過了。」宗澈頭也不回地回答。
傅家人丁興旺,每個週末的家宴都熱熱鬧鬧,然而在這熱鬧的盛宴裡,宗澈總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總是感覺自己是個外人,這個所謂的家宴,並不是他的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