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蘭沁 第四章
    中秋之後,蘭夕生精神恍惚,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請的大夫都說身體並無大礙,只是心事過重,若能找到癥結所在,便可無藥而愈。蘭府每一個人都知道所謂「癥結」指的是什麼,可人死不能復生,是以每天心驚膽顫、戰戰兢兢,預感將有事發生。蘭沁天天禮佛唸經,祈求爺爺能早日康復,風清逸則盡量推去公事,常常呆在府裡。

    這日,蘭夕生派人來請風清逸和蘭沁。

    「爺爺。」風清逸先到。臥室內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藥味,看著日漸消瘦的蘭夕生,他只覺一陣心酸,「爺爺,今日感覺好些了嗎?」

    「唉,逸兒,你別難過,生死有命。」躺在床上的蘭夕生有氣無力地歎道,「只是有三個未了的心願,抱憾歸去,難以瞑目啊。」

    「爺爺有何心願儘管說,清逸不惜一切代價,定會為爺爺辦到。」有點像臨終遺言,風清逸心裡清楚得很。

    「只怕難啊!」蘭夕生閉眼笑道,「隱菊、纖塵,遭遇海難,無一倖存。我因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一直不願承認他們已然故去,就盼望在有生之年能見到他們,一家子共享天倫。現今,這個心願只怕要在陰間才能實現了。」

    「不,爺爺,他們不會有事的,你也會好起來的。你們都是那麼善良的人,上天一定不忍心看你們分離那麼久。說不定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只是時機未到而已。」風清逸深知這就是蘭夕生心中的隱痛,就像他所背負的血海深仇一樣無法抹滅。可是,蘭夕生一直不向人提及此事,而今將這脆弱的一面展露出來,只怕……想到這,他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說不承認,其實我早就在不知不沉覺中接受了。帶你回來,留你在蘭家,教你武藝,都是為著沁兒考慮。如果我雙眼一閉,沁兒在這世上就沒一個親人了。」蘭夕生自顧自地說,「所以,第二個心願自是沁兒了,我本想將她許給一個好人家,可想想她還小,就擱下了,不料這一來。竟再沒機會了。沁兒一直叫你『哥哥』,以後,這就要靠你了。」

    「爺爺的意思是,要把沁兒許配給別人?」風清逸把「別人」二字咬得特別重,眼底陰沉,看不出究竟在想什麼。

    「是呀!」床上的病人虛假地歎口氣。

    「難道你看不出我和沁兒早已情深意篤嗎?」他失控地吼道,試問,天下男子有幾個可以與他相提並論的。

    「我知道,沁兒那麼小,哪裡分得清自己的感情。在她心底,只怕當你是哥哥。」

    「沒問過她,你怎麼知道?」

    「她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

    「更何況,你始終放不下血海深仇。你當年的仇家早已是地方上舉足輕重的人物了。相信這一點,你調查得比我清楚。」他哪會不知道他暗中訓練了一批秘密的人才,對風清逸誓死效忠。當年血洗風家的仇人下落,風清逸幾乎掌握了十成十。

    「那麼,你的第三個心願是讓我放棄復仇?」他冷冷地道。

    「冤冤相報何時了?逸兒,你還是太年輕了。你報了家仇,他們的子女如何肯放過你?我不想沁兒下半輩子過得提心吊膽,那不屬於她。」

    「那又如何?」頓了一頓又道,「我可以做得天衣無縫。」報仇不僅僅靠武力,他還有更好的辦法讓屠殺風家的人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

    「是,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當年的強盜,不是也認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嗎?那你為何現在還在籌劃復仇?萬事不可太絕對了,我不敢拿沁兒做賭注,你若要報仇,就要放下所有情感。」蘭夕生苦口婆心。

    「休想。」風清逸一口回決。復仇是他活下來的惟一信念,沁兒則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

    「你……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蘭夕生一急,劇烈地咳起來。

    風清逸皺眉,不發一語地給他輕輕捶背。

    「你只能在沁兒和復仇之間選擇其一。」好半天才緩過氣來,蘭夕生艱難地說出這句話。

    「如果,我拒絕選擇呢?」他面無表情。

    「你必須選擇,如果你心中有沁兒,就該處處為她著想。」

    「滅門之仇,不共戴天!清逸若不報仇,枉自為人,相信沁兒是支持我的。」

    「沁兒心地善良,你若執意報仇,她不會阻擋,可那些因你而死的靈魂,定會折磨她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若不復仇,那些冤死的靈魂豈不是也要糾纏我一生一世?」風清逸激動起來,好半天才平靜下來道:「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讓沁兒牽連進來的。」

    「你……」蘭夕生不抱希望地說,「好吧,我不會為難你,但是你得發誓,今生將沁兒視作親生妹妹,不可愛上她,否則,就讓沁兒活不過雙十年華。」

    「你是在逼我?」惡狠狠地盯著蘭夕生,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可後者已疲憊地閉上雙眼,難窺其真實想法,他只得怨恨地說道:「好,我發誓:我,風清逸,今生不會愛上蘭沁,僅將她視作親生妹妹,若有違此誓,就讓沁兒她活……活不過……雙十!」

    他留了個心眼,只說了「不會愛上蘭沁」,但若蘭沁愛上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瞟了一眼床上似被驚嚇到的老人一眼,他有種奸計得逞的感覺。

    「夠狠,夠絕。」蘭夕生似在自言自語,「沁兒若愛上你,真不知是福是禍?不過幸好,她還小,分不清感情,等長大了,就知道兄妹之情不同於男女之情了。」

    聲音雖輕,不過耳力極好的風清逸依然聽得一清二楚,臉色瞬間暗到極點,咬牙切齒地說:「沁兒是你的親孫女,你怎麼會讓我發如此毒辣的誓言?若要報應,就讓老天報應在我身上好了。」

    「你怕了?其實你也不確定沁兒的情感,是嗎?這是你立的誓,沒人逼你。」蘭夕生竟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

    「你早就清楚,我會對誓言不屑一顧,偏偏對沁兒不敢掉以輕心,對不對?」

    「你說呢?」

    「你……哼哼,如果我說你想錯了呢?」他皮笑肉不笑地說。

    蘭夕沁一驚,不待他說什麼,只聽風清逸又道:「算你厲害。」

    就在兩人心懷鬼胎的時候,一個僕人進來道:「老爺、風少爺,小姐來了。」

    「爺爺,」一個嬌小的人兒衝了進來,撲在蘭夕生身上,哭道,「爺爺……嗚嗚,你是不是不要沁兒了?」

    「胡說,爺爺哪兒會不要沁兒呢?在這個世界上,爺爺最最疼愛的,就是咱們的小沁兒了。」

    「那你快點好起來,不許這樣躺在床上,沁兒好怕。」她近乎耍賴地要求。

    「傻丫頭,總有這一天的。」蘭夕生不捨地撫著蘭沁的頭,看著這個曾經抱在懷裡的小囡囡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家,竟有些難以置信。「人生七十古來稀,也是有福之人才能活到這把年紀,是件喜事了,嗯。」

    「嗚……」蘭沁哭得更凶了,「爺爺騙人,沁兒不要喜事,只要爺爺。爺爺可以活到八十歲,不,九十歲,不,一百歲!你不可以丟下沁兒一個人不管。」

    「沁兒,別哭了,好嗎?」蘭夕生也是老淚縱橫,她這樣子,他如何放心得下?

    「爹娘不要沁兒,爺爺也不要沁兒了,我知道自己是多餘的……」蘭沁哭得聲嘶力竭。

    「沁兒,別說傻話了啊……」蘭夕生無可奈何地打斷,「答應爺爺,在爺爺走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心安。」雖萬分不捨,但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那些庸醫都說是心病,他卻明白已然是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了。本想趁著這迴光返照將後事吩咐下去,好走得安祥一點,誰知風清逸頑固不化已然讓他失望,而今看到親孫女兒哀慟欲絕的樣子,他更是五內俱焚。人死最大的悲哀不是離開這個五彩世界、化為枯骨,而是無法割捨與至親的感情,將傷痛留給他們。

    「不……不會的。」蘭沁拚命地搖頭。

    「沁兒,別難過,爺爺走後,還有逸兒照顧你,他已答應我,會把你當成親妹妹,照顧你一生一世的。你看,你在這世上並不孤獨,來,還不快拜謝哥哥。」

    「是,沁兒拜謝哥哥。」拗不過蘭夕生,蘭沁只得對風清逸福了一福,她的心思全在自己爺爺身上,並未發現風清逸的臉色陡然變得鐵青。

    風清逸看向蘭夕生,後者正向他挑眉,似乎在說:如何?現在後悔還來得來及!不置可否,他道:「爺爺,你和沁兒有話要說,清逸先行告退了。」說罷,深深地看了蘭沁一眼,見她像什麼都沒聽到,只能帶著憂慮和失望出去了。

    蘭夕生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暗中歎氣,愛憐地以拇指擦拭蘭沁臉上的淚道,「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今後沁兒定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子。不知道誰有這福氣娶到我的沁兒?」只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爺爺……」暫時忘卻悲痛,蘭沁臉上飛起一片紅霞。

    「呵呵。」蘭夕生開心地輕笑,想了想又黯然道,「逸兒是個難得的人才,我本想將你的終身托付予他,可他復仇心太重,我不放心。」

    蘭沁將頭埋得很低。

    「況且,他在你和復仇之間,選擇了後者。」

    蘭沁聞言,猛地抬頭,臉上一片煞白,半晌強笑道:「這也是情有可原!畢竟,是他做的選擇,誰都無權干涉他,不是嗎?」

    「你這孩子,怎麼恁地老實?凡事總認為別人是對的,更不會為自己算計。要知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他的後半生,難道要用來躲避仇人的追殺?」

    「這……」

    「所以,你要盡可能地勸他放棄復仇,你的話,他還是聽得進的。」

    「我……」是嗎?蘭沁悲哀地想。

    「但這些都不是最擔心的,我最擔心的是你。」見蘭沁不解,他繼續道,「你雖認為逸兒報仇沒什麼不對,卻不忍心見那些人遭到滅頂之災,若勸不了逸兒,你定會傾盡全力卻阻止的,對不對?」蘭夕生緊緊地盯著蘭沁。

    「我……不知道。」蘭沁心虛地低下頭,她正有這個想法。

    「沁兒哪,你太善良了。答應爺爺,若勸不了逸兒,你就隨他去,盡力即可,知道嗎?」

    「爺爺,我……」

    「沁兒,別介入他的事裡面去,爺爺不想你目睹那些血腥而醜陋的事情,那不屬於你。」

    在蘭夕生的注視下,蘭沁只得點頭,她預感到,有些事情將隨爺爺的離去而發生變化。

    蘭夕生走得很是安祥,出乎意料的,蘭沁和風清逸誰都沒掉過一滴眼淚,像是早已看開了似的。倒是蘭府的下人們,個個眼淚汪汪。

    這日,風清逸看了一眼端下來的飯菜道:「又沒吃?」

    「是呀,小姐都好幾天沒進食了,盡坐著發呆,這可如何是好?」小如也束手無策,「少爺,你勸勸小姐吧。我們都知道,老爺走了,小姐最難過了,別看臉上沒什麼事,可她把什麼都憋心裡去了,這樣遲早會出事的。」

    他何償不想見她?一想到出殯那天她看那他冷淡而哀怨的眼神,他的心就涼了一半。不知道那天爺爺對她說了什麼?如果全說了,那她一定恨死他了,否則也不會這樣不理他。沁兒啊,我不是要故意這麼做的,而是我深信,我們之間的感情,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破壞的,想到這兒,他又恢復了信心,舉步向蘭沁居住的「鳴琴樓」走去。

    未及「鳴琴樓」,便看到欄杆上倚著一個黑衣素縞的人兒,出神地望著前方,像一隻弱小的黑蝴蝶,飛倦了,停在那兒。

    已是初冬天氣,她還穿得這般單薄,就不怕著涼嗎?風清逸在心底恨恨地想,卻脫口而出:「沁兒。」他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像她哪天會像蝴蝶般飛離而去。

    聽到他的呼喚,蘭沁微微轉身,正自疑惑是否聽錯了,不料一陣暈眩突襲而來,扶著欄杆,身子搖搖欲墜。

    風清逸大吃一驚,急縱而上,一把抱起蘭沁即將倒地的身子,一腳踢開房門,對不知所措的代嬤嬤吼道:「快去叫大夫。」她千萬不能有事,他答應過爺爺,要好好照顧她的。沁兒,不要嚇我。

    輕輕地把她放在床上,試試額上的溫度,見沒什麼異常,才稍微平靜了些。握住她的手,看著她蒼白的臉,揪心地說道:「你就不能讓我寬心點嗎?」

    一直到晚上,蘭沁才醒轉過來,看到一雙飽含憂慮的眸子,「逸——」她輕喊出聲,他不是不管她了,怎麼還會在這兒呢?

    「終於醒了。」風清逸長舒一口氣,「大夫說你是憂傷所致的氣血虛弱,要好生調養。都這麼大人了,還不知道愛惜自己,老讓別人擔心。」

    蘭沁眼神一黯,道:「對不起,是我不好,給你添麻煩了。」

    風清逸一愣,沁兒何時用過這種生疏而客氣的語氣跟他講話了,半晌才知道她在賭氣,握著她的手道:「沁兒,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你選擇報仇。你嫌我是麻煩,是嗎?」

    「沁兒!」風清逸煩躁地抓著頭髮,他該如何向她解釋呢?

    「被說中了是嗎,其實你大可不必管我的。我自小就是沒爹疼、沒娘愛的孩子,也不缺你一個,就讓我自生自滅算了。」說著說著,蘭沁不禁慟哭失聲。

    「沁兒。」風清逸慌張地抱著她,急急地說道:「我不許你胡思亂想,我是選擇了報仇。可是,你依然是我最疼最寵的沁兒,除了你,我不會再對其他人好了。」

    「真的?」隔著淚眼看他鄭重地點頭,蘭沁安心地道:「爺爺走了,在這個世界上我一個親人也沒有了。我知道大家都在為我操心,可我控制不住,我想爺爺。」

    「不,還有我啊。」風清逸忘情地抱著她。

    「可是,你要報仇。」察覺到他一僵,蘭沁又道:「逸,放棄它好嗎?我怕連你也失去了,我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

    一把推開她,風清逸痛苦地退避三舍。他差一點就要繳械投降了,差一點。「沁兒,我什麼都可以放棄,惟有報仇,無論如何,我都會堅持。」說罷,轉身就走。

    「包括我嗎?」

    「包括你。」頭也不回地說,「好好照顧自己,別讓我又來操心。」

    「你騙我。」看著他絕決地離開,蘭沁只覺自己墜入了無底的深淵,沒有人可以幫她。她在這一刻沉默了,長大了。

    風清逸很忙,忙什麼,誰都不知道,也沒人去問。蘭府一下子沉寂下來,因為冬天到了。

    「逸。」

    剛進「攬月軒」,風清逸就見梅樹下立了一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卻淡淡地道:「你怎麼會在這兒?」為何不進屋去?

    「我找你。」蘭沁輕輕一笑,不將他的冷淡放在心上。

    「又要勸我。」

    「逸,我……」

    「如果勸我,你大可不必浪費唇舌。」

    「你聽我一句勸,好嗎?」蘭沁激動地握著他的手,臉上滿是希翼。

    「哼。」掌中的冰冷讓他極為不悅,苦肉計嗎?反握著她的小手,風清逸的眸子顯得極為陰沉,「你到底在想什麼?血海深仇說放就放?試想,如果當年死地是你父母,你現在會如何?」

    「我……」

    「你知道我當年多大——不到十歲!卻目睹我的爹、娘、妹妹倒在血泊之中,是何等悲慘?這些年來,那些亡魂一直糾纏著我,讓我不得安寧。一閉眼,就彷彿聽見爹在說,『給我報仇,給我報仇!』」風清逸說得無比怨恨。聽得蘭沁打了個哆嗦,他又道:「你知道我爹娘有多恩愛嗎?我娘武功卓絕,本可以獨自逃走,就因為我爹不識武功,竟選擇和他一起共赴黃泉,至死都不願分開。而我妹妹,就因為我一念之差,沒帶她出去,竟沒躲過那場橫禍。她長得和我娘一樣美麗,如果活著,現在也應該是幾個孩子的娘了,享受著丈夫的寵愛和兒女的親近。就因為那伙毫無天良的強盜,讓好端端的一個家庭家破人亡、灰飛煙滅!你說,我一人苟活於世,若不報仇以慰他們在天之靈,活著又有何意義?」

    風清逸沉浸在仇恨中,他的聲音時大時小,時緩時慢,手卻越握越緊,痛得蘭沁直皺眉頭,卻沒吭聲。他繼續道:「你不明白的,你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僕傭如雲。即便是父母雙亡,也有爺爺的庇護,哪知道我當年的苦痛?這一切的一切,我都要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

    「不,逸,我知道,正因為這樣,我才不想你被這些仇恨糾纏下去。」蘭沁抬頭懇切地說,「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住一起的時候嗎?那時晚上你常常睡不安穩,做噩夢、說夢話。我就多麼希望你能永遠地忘記這一切,快快樂樂地生活!難道,報了仇,你就開心了嗎,高興了嗎?不,逸,死者已矣。如果他們愛你,也不希望你過得這樣。你要為自己而活,不要被仇恨驅使,好嗎?」

    風清逸一把將她推開,冷冷地道:「復仇是我的使命,就算不為親人,那風家大大小小百餘口無辜的性命,就白死了不成?如果兇手殺了人還逍遙法外,還有何天理可言?我是替天行道,你勿需多言。」他差點又動搖了,為何他的偽裝在她的溫柔面前總是不堪一擊。

    「你會後悔的。」蘭沁輕聲說著。

    「後悔?我還不知道『後悔』怎麼寫的。」他一臉不屑。

    「我也不希望,但是……」蘭沁無語地看著天空,蒼天也無語。爺爺的死讓一切隱藏的矛盾暴露出來,這矛盾改變了她、逸和所有的一切。

    一切都在變,當年血洗風家的盜匪也變了。

    他們大多金盆洗手,成為老老實實的良民,相互之間也少有往來。有的是富甲一方的財主,鋪橋修路,開棚施粥,在鄉里也有不錯的口碑;有的招徒設館,自成門派,在江湖上也有些份量;有的回家老老實實地娶妻生子,給父母養老送終,任誰也想不到當年,轟動全國的蘇州首富滅門慘案,就是那些個成天笑呵呵的街坊、鄰居干的;也有的重操舊業,打家劫舍、殺人放火,但全部散落在長江以北,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逍遙了十餘年,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當年因為疏忽而留下的風家孤兒,如今已長成為一個索命的閻王。

    早在四年前,風清逸就把一切調查好了,沒有漏掉一個。之所以遲遲沒有行動,除了和蘭夕生有約在先之外,還在於他的暗地佈署,他在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他要像貓抓老鼠一樣,把他們耍得筋疲力竭,再給予致命一擊。

    於是,兩三年間,很是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像河北保定赫赫有名的「四方鏢局」,在給京城富豪張家保的五萬兩黃金時竟大意失荊州,五萬兩黃金在途中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飛。報了官,最後在「四方鏢局」的一個分局發現了這批黃澄澄的金子。從此「四方鏢局」的聲譽急轉直下,生意一落千丈。一日,僕人發現鏢主服裝整齊地吊死在自己房中,死狀極其恐怖。據其留下的遺書稱是自己「一念之差,害了整個鏢局,無顏存活於世上,以死謝罪」。太原府有一個叫「侯門」的門派,當家的人稱為「孫善人」,很是得當地人尊敬。這不僅因為他一套猴拳打得虎虎生風,門中弟子如雲,更因為他對自己家中偏癱多年的糟糠之妻不離不棄,相濡以沫,且從不在外面拈花惹草。誰知一日被人發現一絲不掛地死在「倚翠樓」當紅花魁天香房裡,天香不知所蹤,成為一無頭公案。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疑為情殺,引得同道中人唾棄不已,直呼敗類。「侯門」弟子皆引以為恥,紛紛另謀出路,一個門派就這樣凋零了。最為離奇的是滄州城外六十餘里有一名為「黑風崖」的地方,從十餘年前就聚了一窩強盜,幹盡了喪盡天良的壞事,附近村民和過往客商無不對其恨得咬牙切齒。可「黑風崖」易守難攻,朝庭剿了幾次都鎩羽而歸,奈何不得,成了當地的一顆毒瘤,皇帝心頭的一根芒針。不料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被夷為平地,一窩子土匪無一倖免。當地百姓無不拍手稱快,稱是「天譴」,地方官則八百里加急往京城報這一喜訊去了。其他的諸如因經營不善導致店舖破產倒閉、財產充公,或是意外身亡,或是突然暴斃,以及因過余苛刻導致下人報復等等,都因為太過尋常,沒有引起人們懷疑。畢竟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過,說一陣就算了,誰會吃飽了撐著,去追究這些事情呢?更何況這些事情風馬牛不相及,即便是有官府介入,也沒將它們聯繫起來。

    這一切都是風清逸在幕後指揮的,聰明如他,每一件都做得乾淨利落。他對結果甚為滿意,也大致知道了當年的一些經過。而這些,他準備將這些年所受的苦痛,全部加諸在當年的刀疤臉陸剛義身上。

    陸剛義,原名陸老虎,十三年前靠販馬起家。因和黑、白兩道均有往來,生意拓展得極快,現在已是洛陽有頭有臉的人物。再過一月,便是陸剛義,不,陸老虎的五十大壽。呵呵,到時,我可要送上一份厚禮,相信你會大吃一驚的。看著手下留下的資料,燭光下的風清逸臉上浮現一個殘忍的笑,讓人不寒而慄。

    「誰?」一聲輕微的聲響讓他警覺起來。

    「是我。」蘭沁見躲不過,只得從窗外躍進來。

    「你來做什麼?」風清逸厲聲喝道,想到剛才佈署的計劃可能被她聽到,他就極端不快,那太血腥,太殘忍,他更怕她由此對他心生鄙視。

    「我……是想來問一下你,你的計劃進展得如何了?」蘭沁咬著唇道。

    「你不是都聽到了嗎?」他冷著臉。

    「逸,冤有頭債有主。那陸老虎是罪有應得,可他家的僕傭是無辜的,他的妻妾子女也不知情,你不能濫殺無辜。」他的計劃便是要血洗陸家,她不要他變成一個嗜血的人。

    「哼哼,你倒是會為別人著想。」他陰鬱地盯著蘭沁,心中有說不出的憤怒,「你知道我家當年血流成河的樣子嗎?牆上、假山上、花木上,到處都是斑斑的血跡,一夜之間,天地失色,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他們是無辜的。」

    「難道風家百餘口性命就活該被殺嗎?」

    「那你這樣與那班強盜何異?」

    聞言,風清逸心頭「騰」地升起一把火來,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這是我風家的事,無需外人過問。」

    「如果我硬要管呢?」蘭沁臉色蒼白地問。

    「休怪我手下無情。」

    蘭沁聞言僵在那兒,好一陣子才道:「我們怎麼弄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原來爺爺早算到這一天了。那時她還不知道報仇到底有多血腥,才會答應爺爺能勸即勸,不能勸便隨他。是以這些年來她對他的事睜只眼、閉只眼。千不該萬不該是自己好奇,偷偷地聽了他的計劃後,才知道竟要賠進那麼多人命。爺爺啊爺爺,你早知我不會坐視不管,才會要我不介入這件事來。可是,即使不因為那些無辜的生命,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逸雙手沾滿鮮血啊。」

    看著蘭沁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風清逸繼續地說著狠話:「想知道為什麼嗎?」

    「想。」

    「因為我討厭你。」頓了頓又道,「我要報仇,卻還要報老頭子的恩,就是照顧你這個累贅!屈居在別人屋簷下過活。哼哼,你以為我會對你好嗎?別以為你爺爺救了我一命,我就會感恩圖報。這些年我為你蘭家做的,已遠遠超過了他的恩情。恩情?你知道你爺爺為什麼救我嗎?他就是怕死後你沒人管,才會出手相救的。你呢?除了琴棋書畫外,你又懂什麼?府裡府外,哪一樣不是我在操持?不然,你哪裡過得上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他的滔滔不絕在看到蘭沁痛苦的神色時嘎然而止,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麼不該說的話,想要收口已然不及。

    「原來如此。」蘭沁輕聲道,避開風清逸伸過來的手,「對不起,我沒想到自己會是這樣,抱歉給你這麼多不必要的困擾。如果是爺爺的緣故報恩,你大可不必。救你的是爺爺,不是我!從今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互不相欠。」說罷,蘭沁轉身衝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不——不是這樣子的,沁兒!老天,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告訴我。走到蘭沁方纔所站的地方,伸手擁著,就像擁著她一樣,你會原諒我的,對嗎?因為我們曾經是那般親近,你也是理解我的,對嗎?因為你知道,我的堅持在你面前總是那麼不堪一擊,才會故做強硬,不然,復仇計劃便會功虧於簣。沁兒,可你知道,這些年來,我心中常有悲苦?我怕控制不了自己,讓當年的誓言成真,那是我傾盡一生心力也無法承受的啊!

    但是,蘭沁什麼都不知道,隔閡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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