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EndOfNot
是結束或是開始,也許只能交給時間決定,我無權改變一切。也許,等待是最好的方式。
冬季裡的台北盆地總是壓下一大片灰色的雲氣,淒冷的氣溫讓走在路上的行人不由得拉緊衣領快步走,只想快快離開戶外。除了凍人的寒風,盆地裡又常下雨,整個冬季便處於接連不斷的濛濛細雨中,濕濕冷冷的雨意就像是拉不斷的細線,纏纏綿綿地和台北相依相偎,像一層淺灰色掙不開、逃不了的膜將台北包住,這就是冬天,這就是台北。
不管是什麼時候,所有的事物表層就好像裡上一層濕濕冷冷的水意,不但涼,而且冷得直透人心。那股冷意不是從外頭來的,而是打從人的體內冷起。教人無處可進。而在灰色的天空之下,所有的色彩也便染上了一層灰濛濛的憂鬱。
梁書平仁立窗前怔怔望著外頭的街景,外頭行人手執的花傘在薄薄雨意裡減了幾分顏色,黯淡不少,一如蒼蒙的天色。位於他身側的方桌上散落著淺藍色的信箋,貓兒咪咪則乖巧地端坐籐椅中。
突然間響起有人敲叩窗面的聲音,把他從凝思中喚回。
他收攝眸光,是曾穎希站立於窗外。
曾穎希撐一把紅傘微笑著站在窗外圓篷下瞅著他,原本及肩的發已削短回復俏麗模樣,穿著灰棕色毛呢連帽長大衣,背上背著大大的雙肩背包。
梁書平推開門,隨著銀鈴音,貓兒咪咪同時竄出,窩在曾穎希腳畔摩摩蹭踏喵喵示好。梁書平則和曾穎希相視無言。曾穎希瞥見窗裡桌上散落的紙箋,眼瞳眨了眨,隨即凝睇著梁書平。
「都看完了。」她輕輕開口。
梁書平歎口氣,手指爬梳過他的髮絲。「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我只能說我的感覺和當年一樣……」
曾穎希努力在臉上掛上最自然的笑臉,他的話真是教她心碎,為什麼一碰上他,她總非得受傷一次,無奈一回,所有牽涉到他的事情總讓她遍體鱗傷?
六年前,六年後,居然都是一樣的結果。她心裡開始有種荒謬的好笑。她的心在六年前碎裂過一次,六年後還是注定相同的命運。但是她目前所能為自己保留的也只有那麼一丁點自尊,因此心裡的傷再怎麼教她痛楚,她也必須微笑,可是,可是,她的心好痛,淒涼的痛楚。
面對真實總是必須付出代價。
曾穎希深深吸氣,平穩住眼眶中浮動的水霧。「你什麼都不用說。」
梁書平無言望著曾穎希,對她的付出,他真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他也不想欺騙她,因為欺瞞和拒絕同樣是無法挽回的罪衍,而欺瞞更不可原諒。
曾穎希淡淡地笑著。「我和他分手了。」
梁書平一愣,分手……和董尚德分手!她真這麼做,不後悔?
曾穎希微微仰起下巴,不讓眼眶裡的淚水順著頰面滑下,硬是將它退回去。然後才將眸光移向他。
「我曾看過一個網路上的故事,故事中的女主角嫁給一位酷似愛人的男子,在婚禮前告訴她真心付出她的心的那男子;能夠嫁給他的影子,她也就滿足了。原本對她的話嗤之以鼻,發誓絕不會屈就一個影子的我,多年後卻仍依附在一個影子之上。」滾滾淚霧還是模糊了曾穎希的雙眼,她悄悄後退了一步。她的髮絲在風中微微飄動……「不為什麼,只因為他和你幾分相似。然而,因光源投射而出的陰影如何和光源本體相爭?影子永遠無法奪去主體之位,它終只是個淡淡的影子,代替不了你。當你出現時,他便褪了顏色,退回一個可有可無的位子。」
曾穎希深深吸口氣,試圖平穩自己的語調。
「我承認,我愛他是因為你,我為違背誓言的自己感到悲哀,也為無法不愛你的自己感到無可遏抑的悲哀。」
梁書平為此刻顯露出脆弱的曾穎希感到心疼。而曾穎希還是繼續說道:
「你是你,影子永遠只是影子。我無法開口向你說聲再見,因為我明白我永遠忘不了你,你佔據我心裡所有的空間,全是你。」
曾穎希以手背拭去頰上淚痕,又向後退了一步,手中的紅傘在風中晃動著。雨絲沒有停止的跡象,寒風卻漸次轉強。梁書平不自覺收緊衣領,以防寒意滲人,也為自己心底蔓生的陌生思緒而感到寒冷。
「六年前,我笑著向你道別,那是因為我強迫自己必須忘了你,忘了愛上你的情緒。六年來,我以為我做到了,不料,你的出現卻粉碎了這個謊言,我恍然驚覺,我一直在欺騙我的心。」
曾穎希定定凝望著梁書平的面容,想把他的模樣鐫刻在心版中。這是最後一次見他了,她在心中發誓。
「我曾說過,我不喜歡台北這個城市,但因為某個私人的理由,它美麗起來,在我心中隱隱浮動著美麗純淨的流光。我恨它,卻又離不開它,甚至還帶著揪心的愛意。」她面容上浮動著虛幻的笑顏,在灰色的天空下看起來有點遙遠。「因為你在這裡,所以這城市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我和你在台北相遇,然後分離。有你,台北在我的記憶中才鮮活起來,所有的一切彷彿昨天才發生般教人印象深刻,一想起台北,就想起你。就像是心口上一個美麗而疼痛的傷痕,雖結了癡,但感受依然深刻。」
細細的雨絲交織成綿密的網,落在地面而濺起的水花漫成淡淡白霧,和行人呼出的霧氣融合一起,雨中的路樹披上一層寂寞的影子,於風中輕輕搖曳。
「今天,我不向你道別。因為,我忘不了你。所以我不想說那兩個字。你好好保重。」
曾穎希說著又退了一步,身子在風中微微晃動。而梁書平在這個同時拉住她未執傘的手。
「為什麼要如此折磨你自己。忘了我,你會好過些……」
曾穎希搖搖頭,抽回自己的手,然後又退了一步。
「用不著可憐我。真的。」一行水光自她頰畔溜過。
「你要找一個讓你自己幸福的方式。執著對我的情感,執著在一分無法獲得回應的情感只會讓你痛苦。何不放手?」梁書平的話語中隱藏不住他心中的不知所措。
愛、被愛與無法付出愛都同等痛苦,只有牽連其中的人才能體會個中三昧,然後為此心傷。
退了數步的曾穎希已踩出圓頂篷的範圍,向眼神中透著無奈的梁書平綻出最燦爛的笑顏。
「戀愛是為了找尋幸福,能這麼地愛著你,便是我幸福的方式。」
「為什麼?」梁書平問著,他對於曾穎希的執著感到不解及……畏怯。
他能夠像她一樣毫不保留地付出自己的心而不感到後悔嗎?
打從相識以來他便覺得曾穎希像團超然物外的火焰,冷然的火焰,靜靜地亮著,以一種閑靜的態度,明亮而不灼手,她所渲染出的光芒教四周的人備感溫馨。然而這團溫柔的火焰卻為了他而減卻光亮,為他默默承受說不出口的折磨。
誰能知曉這麼久長的心傷教她在心裡積聚了多少的淚水,使發自她身上的火光添上薄薄水霧及無奈的微芒……
但他卻無以回報。
「不為什麼,愛就受了。」
曾穎希說得雲淡風輕,而腳底的步子又朝後方跨出好多步,和梁書平間的距離拉得愈來愈長。
「你帶著背包,你要走了嗎?去哪裡?」
「去一個能夠靜靜想你的地方。」曾穎希繼續移動腳步。
風吹亂細密的雨絲,也讓握在曾穎希手中的傘柄有些鬆動。她緩緩鬆手,紅傘便隨著風勢轉了幾轉,在半空中畫出兩三個不連續的弧線後滾落在梁書平腳邊。曾穎希腮邊的淚痕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為什麼……」梁書平怔怔望著她的笑顏。
「不為什麼……」曾穎希頰邊雖帶著淚,但笑容卻更為燦爛。「愛就愛了。」
曾穎希收回依戀不捨的眸光,隔了好久好久,她終於覺得鬆了一口氣。回身,隻身走人綿密的雨網中,背影愈來愈淡,然後漸行漸遠。
雨,籠罩著城市的雨,無聲地下著。
***
歡喜或是悲傷,珍惜,是記憶它的最佳方式。
二年後
春天,被夾道的櫻花染成粉紅色彩畫,閉上眼睛還可以感覺自己被櫻花的香氣輕輕地裡上淡淡香氛。豐沛的河水從橋下奔向海洋的方向,湍急的水流於河心石塊上撞擊出紛亂的漩渦,清可見底的水流中偶爾能看見幾隻游魚,某些時候魚兒還會自河心躍起,濺出嘩啦水聲。
橫跨兩岸的橋道上有一輛棕色自行車倚著欄杆立著,自行車的籃子裡胡亂擺了幾本厚厚的參考書。一旁站著一位穿著白襯衫藍色牛仔褲子的短髮女子,她正拿著鉛筆速寫,生澀筆觸下畫著幾分相似的風景圖。
她拿著炭筆比畫著眼前樹木該有的比例,為如何拿捏它的透視點而苦惱,冷不防有一隻手拍向她的肩頭,同時更有一個男聲響起。「穿這麼單薄不冷嗎?」
這語音似乎有些熟悉,她回頭一望,神色愕然。
「是你!」她呆呆地望著那男子帶笑的臉龐。
「是我。我找你好久了。」梁書平放下手中的行李。「透過許多人才聯絡上你的家人,問得你在日本的地址,一路從車站那兒問來,才問出曾穎希可能在河邊的消息。」
「辛苦你了。」曾穎希合上速描本,正視梁書平的面容,同時也為自己的平靜而微微訝異。
她曾在腦海裡想過千百種重逢的場景,想像自己心裡可能會浮現的千百種情緒,但萬萬沒想到真正重逢時卻像是鄰居話家常般的自然,她真是多慮了。
時間,真是療傷止痛的萬靈丹。曾穎希唇畔漾出笑顏。
「一想起你,就忍不住想起你兩年前離開的情景,你走得好決絕。你怎麼做到如此無情呢?」梁書平凝望她的雙眸。「為此我自責不已。」
曾穎希笑了笑,頑皮地踢開腳邊的小石子,小石塊畫了一道弧形,掉入閃著光的河水裡。
「我曾在報紙上讀到劉墉寫的一段話:『不忍回頭見君面。不回頭!不回頭!不是不想回頭,只是一回頭,我們就再也往前踏不出半步了……」』曾穎希淡淡笑道,眼瞳裡是篤定的光采。
現在的她和兩年前的她心境已截然不同,兩年來的沉澱讓她的心境更加澄澈明晰,更明白她該如何踩踏自己生命的軌跡,去欣賞其他豐美的景致,讓自己的人生更臻圓融。
「我既然做好出發的準備,便也明白要有割捨的勇氣。」她頓了頓,唇畔的笑意更為透明澄澈。
「時間是連續不可分割的整體,然而生命卻可概略粗分成一段一段的起伏。割捨算是一種過度的方式,幫助我從這裡轉換至下個起點,段落和段落間的空白,便是轉換間的灰色地帶,穿越它,穿越前一段的喜怒哀樂,然後便不再想起,這需要極大的勇氣,我很高興我做到了。」
春日料峭的寒風拂來,揚起曾穎希髮絲於額角拂掠,淺金色陽光從樹間灑落,把她的輪廓鑲上一圈薄芒,幾瓣粉紅色的吉野櫻櫻瓣沾在她髮絲上。
「雖然割捨的過程像硬生生將靈魂撕扯開,你知道那有多痛嗎?就像有人把你的手臂血淋淋撕下來丟在地上一樣,整個靈魂一分為二,可是我卻更明白自己剩下的部分有多少,我更清晰地意識到什麼是我所渴求的。」
她將飄動在臉頰上的髮絲收至耳後,坦率毫無遮掩地直視梁書平眼瞳。
「這也是一種成長,雖然它花了我很長一段時間來學習,不過我還是跨過這難捱的考驗了。」
「這麼說我該向你賀喜嘍。」梁書平朝著她伸出手。
「沒錯,這是你欠我的。」曾穎希握住他的手。「而且我也要謝謝你,你給我這麼寶貴的經驗。」
看著眼前笑得坦率的曾穎希,梁書平反而心生羨慕,。她是發自內心的欣悅,不是假裝,這才是真正的喜悅。
過去的,也就過去,成為歷史。只是當曾穎希明確地宣告那已成往事時,他心中彷彿有個東西應聲碎裂,一縷長期以來在他心中晃悠悠的情感跟著那碎裂聲擰痛他胸口,微痛,有些苦澀……
不過他甩甩頭,甩去那陣不快的感受。
「你的家人說你來日本唸書,念什麼啊?」
曾領希神秘地笑了笑。「民俗研究。」
她將手中的素描本放回車籃裡。「你遠道而來,想必累了,讓我盡點地主之誼,到我住的地方休息一下吧。」曾穎希牽著自行車,同時示意緊書平和她一塊走。
「什麼民俗研究?」梁書平一頭露水地問著。
「還不就是神話傳說嘍。日本的傳說裡,京都的興建是依照五行風水來施工的,而且在古代還有一些天狗、狐仙、鬼怪、封印信界之類的傳說,再說我對他們的風水陰陽術很有興趣,所以就跑來這兒念這些東西。」曾穎希的眸光燦亮。「你不覺得『古代詛咒法術研究』這個題目很有趣嗎?」
「我覺得你才怪怪的。」梁書平一臉不敢苟同的神色,另一手則接過自行車把手,幫曾穎希牽車。
曾穎希忍不住從唇畔滑出一連串清脆笑音,順著風飄向遠方。她抬超手遮住當頭灑下的陽光,瞇著眼睛望著蔚藍如洗的天空。
「天氣真好。」她輕輕說道。
梁書平也抬頭望了望天頂,附和地點點頭。「是啊,天氣真好。」但如此澄明的天穹,那透明得如同在發光的藍色不知為何讓他有種淡淡的傷感。可是他還是壓下那感覺,不讓它在臉上現出端倪。
兩人相視而笑,緩緩步向曾穎希暫居的住所。明亮的陽光在他倆腳邊拖出鴿灰色的影子,路旁蔬果店的老闆則揮著手和曾穎希招呼,推銷今日特價的商品。
他倆交談討論的聲音在微風中輕輕地飄揚,像陽光一般透明的聲音……
「我請你吃湯豆腐,還有一些有名的點心。」
「不,這哪夠吃啊!我想吃河豚火鍋,還有壽喜燒。」
「豬啊!吃這麼多,而且河豚很貴耶。」
「我還想去只園看藝妓。」
「你愈來愈過分了喲。」
……
***
能真正愛過一回,一生也就足夠了。如果你願意,從此你的腳印就是我的足跡。一年後
帶著淺淺橘色的晚霞餘光從落地窗外頭湧入,在靠窗的桌面上潑成滿桌餘暉,而桌子長長的影子幾乎橫過半個地板,影子的顏色是鯊魚灰色中染著淡淡的藍。覆著麻質桌中的平面上攤開一張報紙和一疊齊整的淡藍色信箋,各自被一方水晶紙鎮壓著,隨著大門開啟而湧來的氣流讓它們的紙緣兀自微微飄揚。
梁書平望著窗景,悠悠歎口氣,眼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緒起伏,貓兒則是慵懶地趴在他腳畔,窮極無聊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然後搖搖蓬鬆的長尾巴,下一刻突然直起耳朵轉頭望著後方。
「書平,發什麼呆啊?」林蔚律突然間在梁書平身側出現。「連我進來了都不知道!」
梁書平收回眼中的驚訝,換上無奈笑意瞅著眼前這個生性頑皮的女子。「你今天不用趕通告嗎?」
跨界成為歌手的林蔚律在天王製作人包裝之下,聲勢銳不可擋,雖為新人但走紅程度直逼天王天後,照道理應該是忙得不得了,怎麼還有空偷跑來看他這個普通老百姓?梁書平上下打量著她,瞧她一副隨性的穿著,不像是剛錄完影的模樣。
「嘿嘿嘿,大爺我今天不想上工啊。」林蔚律運自拉開籐椅坐下,一副耍賴無罪的痞子樣。「反正經紀人會幫我應付,而且大家也都知道我的個性。」
「不怕歌迷跑掉啊。」梁書平邊說邊收拾那疊信箋。
「跑了倒好,我樂得輕鬆,反正這個工作是兼差而已。」林蔚律漠不在乎地以指尖玩弄自己的髮絲。
聞言,梁書平只能無奈地苦笑,將信箋收入木盒中。
林蔚律視線掃過那木盒,瞳光中若有所思,片刻後才決定開口:
「聽穎嵐說你打算把這店收起來?」她語氣有些不安。
「只是休息一陣子而已,不是收起來不做。」梁書平笑著糾正她的說法。
「為什麼?」
梁書平笑了笑,聳聳肩。「不為什麼,只是我想這回輪到我去找穎希了。」
「有她的消息嗎?」林蔚律瞪大了眼,好奇地問著。
「有啊,我偶爾會收到她寄來的風景明信片,上頭她會告訴我一些生活中的新鮮事。日本的求學生涯告一段落後,她就一個人繞著地球遊山玩水,實現環遊世界的願望去了,辭去工作後的她目前全靠寫旅遊書籍來賺取生活費。」梁書平慢條斯理交代曾穎希的近況,其實曾穎希已經自由自在地在全球玩了近一年的時間,就靠那些版權費用來支持自己的旅程。
「她也真瀟灑,而你又打算去哪裡找她?」
「從她一星期前寄來的電子信件中看來,目前她該是在蘇格蘭高地。」
「幄。」林蔚律不再說話,靜靜地喝著自己帶來的飲品。
一年前梁書平從日本回來後,就常看著那堆藍色的信紙發呆。明知那是曾穎希寫給他的信箋,但她們這群膽小的女人就是不敢問,彷彿梁書平的感情世界是她們不敢觸及的禁忌;事實上她們對他的情感一無所知,每回談到相關話題時,他總是三言兩語便將話題從他身上轉開,甩得雲淡風輕,久而久之便成了低調的謎。
不過,如果他現在已有了自己的決定的話,她們絕對是樂見其成的。林蔚律瞟了那報紙副刊一眼,然後又喝了口冰梅子綠茶,唇角滑出笑意。
逐漸暗下的殘霞灑在報紙的鉛字上,那是一篇寄自海外的稿件——
……清早五點,太陽還懶懶地趴在地平線彼端賴床,微微的橘紅色光塗在地平線和天空的交界處,而藍灰色的雲後己逐漸撒開,裂開好幾道縫隙。呼出的氣在鼻尖處聚攏成一片淡白色的輕霧,旱睿的高地空氣還是泛著霜雪的氣味,一種銳利的涼意,輕易地順著鼻腔滑人體內,原本混沌不明的意識因這冷瞬間清醒。
忽然間,從天而降數道金色光壁,卓然立於軍綠色的青草坡,只見透明的金色光牆落於地表之上,有光的地方就亮了起來,雲層迅速在背後的天空中滑開,有光的地方愈來愈多,外照下來的光柱愈形巨大,朝陽洶湧的光流以不可抗拒的氣勢向我疾衝而來,前一夜的陰影從我後方飛也似地退去。
停下呵手取暖的動作,突然間從心裡突生強烈的感動,一時滾燙的淚水便在眼中打轉,因為在這神聖的瞬間,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和造物主如此接近。
草地上錯落著幾塊尚未盡浚的雪堆,和明亮的草綠色形成耀眼的景色。當雪全化成水流後,也就不會這麼冷了吧……牧場主人傑克的呼喊聲從木屋的方向傳來,陣陣叫喚聲要我回去吃早餐,然後才有體力陪著羊群在高地上遊蕩。我忍不住自唇角滑出一縷笑意,是啊,牧場的一天就要開始了,我何其有幸躬逢其盛……
***
曾穎希盤腿坐在草地上,背後趴著一隻吐著紅色長舌不住喘氣的英國古代牧羊犬,那顆排球般大小的頭上密生的長毛幾乎蓋住了它的眼,真教人生疑它是如何完成主人交辦的工作。隔著襯衫傳來它的體熱教人分外安適。曾穎希瞟它一眼,見它沒什麼反應,便順勢將自己的體重全倚在它背上,而溫馴的狗兒只是低低嗚了一聲,表示它的不滿與無辜。
她習慣性地拔了一莖草莖放人口中,學牧場主人樣地咬著草莖,於是口中便漫著初春草木帶著微苦的青青澀味,另一手則自背袋中摸出手提電腦,按下電源開關,桌布是梁書平的燦爛笑顏。
看著那熟悉的臉龐,她不自覺歎了口氣,又過了一年,不知他近來如何?有沒有像她想他那般地念著她呢?
「該死!明明跟他說再見了,幹什麼還對他唸唸難忘呢!」她用力地敲了下自己的頭。「工作,工作!」
待畫面轉成OfficeWord後,她便雙手飛快於鍵盤上舞動著,螢幕上則應聲跳出成行的方塊字句。
不知過了多久,專注於工作的曾穎希發覺有個影子緩緩地接近她。同時擋住了她的光源,她疑惑地抬起頭來望向那影子的來處,呆呆地疑視著那逆光中的笑顏。
「是你……」
「是我,我來找你。」梁書平邊說邊拋了個蘋果給她。
「這是牧場主人托我順便拿給你的點心,同時要交代你,記得回去吃午飯。」
狗兒起身,好奇地湊在梁書平身側嗅著,對這個不請自來的陌生人有著濃濃的興趣.他也是來陪它玩的嗎?
「找我有事嗎?」曾穎希將蘋果在襯衫上揀了擦後便咬了一大口,話中帶著笑意。不管他是如何找到她,人來就是來了,何必問過程。
「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梁書平自動在她身側坐下,以指尖挑去留在曾穎希頰畔的蘋果屑。
曾穎希有些驚訝,險些被口中的蘋果嚥住,幸好她順利將它嚥下。「現在你看到啦。」
梁書平不問問曾穎希的意見便直接在蘋果上也咬了一大口,這意外的舉動教曾穎希納悶不已,呆呆地看著手中的水果,心裡直想著:現在她還能吃這顆蘋果嗎?
梁書平什麼也不回答,逕自躺在草坡上,以手舉擋住陽光,瞇著眼望著藍天,曾穎希雖不明白他的來意,但還是好心地丟了頂帽子給他好遮去眩目的日光。見他不再說話,曾穎希也便不理會他,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而梁書平從相沿的縫隙中偷覷著曾穎希的側臉,唇畔含著淡淡笑意。
兩個人靜靜地在草地上消磨時間,偶爾狗兒會吠叫幾下,喚回走遠的羊兒。
「你逛了這麼多的國家,途中有沒有遇見好男人呢?」許久後,梁書平進不經心地丟出問題。
曾穎希聞言心口一緊,他的用意是什麼?但不管他為什麼有這疑問,曾穎希胸口還是出現一瞬間的苦澀,不過她沒讓這情緒在面容上出現。「你擔心我纏著你嗎?放心,我沒那麼死皮賴臉的。」
雖然早看淡感情這回事,但曾放下的心,那分舊有的悸動在某個時候觸動的心緒一如以往深刻。並不因為時空的改變而有變化;人常認為所有的事物都將隨著時間而風化消蝕.但唯有思念因為時間而沉澱成濃重的回憶,思想起時便搖漾出教人低回不已的芳香。
曾穎希低下頭來繼續打字,而梁書平只是悄悄地歎口長氣。
「這些日子以來,我反覆看著你的信箋,忍不住想起以前學生時的生活,想著想著突然間有些感傷……然後想起你的笑臉。我發現記憶中最深刻的影像全是有你的日子。」梁書平面容被帽子遮住.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既能如此,暑假時記得來同學會露個臉。」曾穎希用力地敲下按鍵,存檔。
「不是,我一直反省著,我太一廂情願地把一些事當成理所當然,因此在不知不覺間錯過了許多……特別是感情這件事。」書平的嗓音從帽沿底下輕輕飄出。
「你終於想通啦。」曾穎希還是邊校稿邊說話,就算他現在想通也沒用,她早決定忘了對他的感覺,對沒有可能發生的事,最好別抱任何期待。
「情感的歸屬的重要性對一個人來說僅次於生命,如果在情感上沒有依靠,就算他活得再精采,沒有人和他分享,他依然一無所有。」梁書平喃喃說道。「我曾有過一個心的停泊處,只是自己不自覺因而忽略了這停泊的港口在我生命中的地位,結果便錯過了,讓它白白從航海圖中遠去。」
「反正時間還很長,你可以再找到第二個港灣。」曾穎希再次用力敲下按鍵,心中發嘔,怎麼著,梁書平今天是來說他曾錯過那個深愛的人嗎!可是這干她曾穎希什麼鳥事。
「我們是還擁有許多時間,但是一生中深愛過的人,只要一個就夠了。」梁書平首次拿開帽子,將它放在心口上。金色的陽光在他臉龐上描繪出霧狀的金線。
曾穎希停下手指的動作,呆呆地望著躺在她身側的梁書平。他最後的那句話直接穿透她武裝起來的面具,撼動她面對梁書平永遠也堅強不起來的心,為什麼他總是能直接碰觸地最軟弱的部分呢?就算她以勇氣和決心層層疊疊地在自己心上加了數道圍牆,他仍舊輕易跨過她自以為是的堅強。
「我現在才明白,其實我不是不在乎談感情這件事,因為我潛意識中知道——就算我離開得再遠,遠方依然有個人等著我,她的心永遠和我在一起。我誤認為我不在意情感,事實上是因為我太篤定那分如同繫著風箏般繫著我的情感絕不會背棄我,結果當守候著我的那人向我道別之後,我才發現我不能失去她。這個道理花了我將近一年的時間才想透。」梁書平直勾勾地看入曾穎希的眼睛。
「既然如此,還不快去找她回來。」曾穎希虛弱地笑笑。「你自己也說,一生中深愛過的人,一個也就夠了。」不管那個傢伙是誰,都不關她的事,她在心裡悄悄加上這句。她累了、倦了,不想再睬他的事了。
曾穎希笨拙地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鼓勵,誰知手卻被梁書平給握住,她一頭露水地瞅著梁書平的臉龐,不知為何他的臉龐泛出一種緊張的紅潮。梁書平坐起身,拉住曾穎希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透過掌心曾穎希可以察覺到他過快的心搏怦怦地跳著,曾穎希對他反常的舉止更是莫名其妙。
「能真正愛過一回,一生也就足夠了。」梁書平想了片刻才開口,他真摯的眸光直探入曾穎希的眼裡,鎖住她的視線,不讓她躲開。「如果你願意的話,從此你的腳印就是我的足跡。」
高地的陽光是不是大了些,不然為什麼她感到一陣白花花的暈眩?曾穎希甩甩自己的頭,她是不是聽錯了什麼?還是根本就是幻聽……
「能真正愛過一回,一生也就足夠了,如果你願意的話,從此你的腳印就是我的足跡。」害怕曾穎希一時聽不清,梁書平慎重地重述一回。
這算什麼啊?是關於永遠的承諾嗎?在她費盡心思說服自己,將所有關於他的情感狠狠鎖入記憶底層,然後撒手不管時,他卻突然冒出來想給她一個承諾……曾穎希瞪大了眼呆呆盯著眼前這全然陌生的梁書平。錯綜複雜的情緒一湧而上,讓她腦中空白一片。面前的這位男士是不是吃錯藥了,還是壓根就是來要她的?
曾穎希臉龐上不覺滑下兩行水光,神情交雜了不可置信與怨懟。「就算是耍我也好,你以為用這幾句就能夠彌補我以前所忍受的一切?我那些浪費掉的時間怎麼算!」
「我用我所有的時間來還你。」梁書平篤定地說著,語音中沒有一絲後悔。
曾穎希緊咬住下唇,一陣強烈的情緒起伏教她說不出話來,所有的字句變成眼淚撲籟滑落……她未曾想過他有可能說出這種承諾的一天。
「我會等著你的回答。」梁書平眸中漾著溫柔的笑意。
「如果我溜走了呢?」曾穎希不答反問。
「我會再一次找到你,問你相同的問題。」梁書平執起她的手,於左手無名指處印下一吻。
親愛的上帝啊!請原諒我的懦弱吧……因為你知道我會答應他的,因為你明白我根本就忘不了他。曾穎希傻愣愣地凝望著梁書平的臉龐,此刻他俊秀的面容正逐漸向她靠近,近得他鼻尖呼出的氣流直接吹上她的面頰,近得他漂亮的唇片就要貼上她的……
親愛的上帝啊,請原諒我吧!因為你知道曾穎希其實是個賭性堅強的人,她會把一生都當作籌碼押注,而且不管輸贏的幾率各是多少。
曾穎希不自覺合上了眼睫,管他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變化,能把握住現在,那就珍惜它吧。
親愛的上帝啊,請原諒我吧。雖然我在你面前發過誓不去想他……可是你知道我會答應他的。
親愛的上帝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