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夏末——我常想,如果不必遇見你,就好了……
暑日的陽光毫不留情地曬在行人頭上、肩上,金燦燦的流光像是打翻了的黃金液體般焚燒於每個人的身軀上。所有的人都慌忙地想找個有冷氣的地方可以納涼。
曾穎希也是如此,拿著公事包只能遮住些許熱氣,急急忙忙地找個可以坐下來,歇歇腳。吹吹冷氣的地方。從一大串的人群中如魚兒般地溜過,跑向另一邊的行人道,小碎步跑過一條巷子口,躲到騎樓下。扇扇手掌,她東張西望,記得和林如冰大小姐約在這附近的一家咖啡屋見面,到底確實的地點會是在哪兒?
偶然地,她的目光被巷子裡一家小巧精緻的花店給吸引住。在如童話般的粉色圓頂篷下擺了許多開得正艷的花朵,除了色彩鮮麗的時鮮切花外,加上還掛著許多玲瓏可愛的盆景,一色一色都是那麼地吸引人。有著白色脈絡的網紋草張開它迷人的葉片,三色堇則是展現它嬌嫩的美麗,鐵線蕨則是躲在圓蓬下的陰影裡舒展輕巧玲瓏的身形,還有一些寧蒙薄荷微微地吐著香氣。
而其中有一位穿著粉紅色與白色直線條紋圍裙,背著她正在為花兒們澆澆水、去去熱氣的年輕男子,在他身邊的溫度似乎因為他所展現出來的悠閒而清涼了許多。陽光似乎在他身上打上一層柔焦效果,讓他微微地發著光暈,那修長的身形看來似乎有些許熟悉。
「書平!梁書平……」曾穎希興奮地向他揮手,同時並跑向他。不就是她大學時的同班同學,許久未見的梁書平!自從畢業後至今,足足近六年多沒見到他了。那個絕情的傢伙,連同學會也不曾露面。沒想到居然在這兒教她撞見了。人的命運真是件奇妙的事,不然在台北百多萬的人口裡,怎麼這麼巧能給碰上。
那年輕男子聽見有人喚他的名字,疑惑地轉過身來,見曾穎希興奮的面容便意外地笑開來。
「穎希,好久不見了。」他放下手中的灑水器,抽出一支長莖香檳色玫瑰給她。「你還是一樣漂亮。」
曾穎希不好意思地回說:「哪裡,早就不年輕嘍。」她吶吶地笑了笑,一行汗水不請自來地滑落她額角。
梁書平見狀唇畔綻出淺淺笑紋。他記得曾穎希是個怕熱的女子,只要一塞到太陽光便容易汗流浹背,所以她最討厭的季節便是夏天。他拎起圍裙一角湊至曾穎希頰畔要幫她拭去汗水,渾然不覺曾穎希身軀一僵。
曾穎希眸中竄過一絲驚訝的情緒,不過下一瞬間便消失無跡,沒讓梁書平發覺。
「要不要進來坐坐,這是我經營的一家小小的咖啡屋,不是什麼很精緻高級的場所,不過歇歇腳該是可以了,還請你別嫌棄!」梁書平推開後頭的玻璃門,一陣清涼的空氣便從裡頭拂來,微微掀起曾穎希耳旁的髮絲。
那陣沁涼教她不自覺發出滿足的輕歎。掛在門上的銅鈴每逢有人推門時便唱出清脆的鈴音,如一連串婉轉的鳥鳴聲唱出歡愉樂章,洗去外頭城市的喧囂。
曾穎希踏進小小的店裡,除了清涼的空氣外,還微微飄著一陣伯人的香氣,同時混雜著咖啡甘醇香味。迎著街的大面落地窗乾淨明亮,上頭還掛著簡樸的淺藍色棉質格子窗簾。壁面上垂掛著綠色盆栽為淡雅的米色牆表添了活潑的生命力,還有一些小幅水彩畫作夾雜其間。不大的空間裡約只有近十張四人座方形桌,桌上皆覆著淺棕色麻質桌中,上面交疊著和窗簾同色的淺藍色棉質格子布,搭配的全是象牙色帶扶手籐椅,淡綠色坐墊。地板則是淺色象牙木拼出一整面和諧的線條,後頭還有一個同色原本書架,放滿了書籍可供客人取閱。陽光從窗外透人,點亮了整個空間。有只銀灰帶著些微藍色的中長毛種貓兒趴在地板上左一下、右一下慵懶地搖著蓬鬆松的長尾巴,蜜金色的眼睛帶著滿足的喜悅。
咖啡屋營造出一種舒適的居家感,讓客人能夠得到全然的輕鬆愉悅。有四五張桌子已有客人坐在那兒,或是獨自低頭沉思,或是望著街景發呆,抑或是和好友談笑,每張臉孔中是充實的欣然之情,和店裡刻意營造的情調相同。除了咖啡香外,咖啡屋裡還飄送著柔柔的鋼琴曲,是帕海貝爾的D大調卡農和諧帶著對稱的美感。
曾穎希立在門畔環顧裡頭的情景,心裡有股複雜的感覺,回頭盯著梁書平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
「沒想到你居然成了咖啡屋的主人還兼拈花惹草,著實教我有些意外。」她唇畔掛著莞爾的笑紋。「還寫東西嗎?還是染上整身的銅臭味兒?當年繫上的才子。」
梁書平聞言笑開來:「那你呢?在哪兒教書呢?不,該說是在哪裡誤人子弟啊!」
「穎希阿姨!」突然間一聲奶味十足的嗓音劃破平和的氣氛,靠窗那兒的座位正有一個小男生興奮萬分地朝她揮著藕節似的小手臂,圓嘟嘟的蘋果臉上漾著天真的笑意。
「穎希阿姨我告訴你!我媽咪這個月的稿子還沒寫完喲,你快來罵她!」
「壞孩子!臭小葳!怎麼可以洩你媽咪的底!」
小男孩的話音猶未落便馬上被他身旁有著和他相似眸子的女子給掐住脖子,可憐兮兮地哀哀求饒。
「我要找的人已經來了。」曾穎希忍不住笑出聲來,指著窗畔那對嬉鬧著的母子,然後從隨身的公事包中取出一張象牙色的名片遞給梁書平。「我不誤人子弟已經很久了,這是我目前的工作。也許我們倆可以合作哩!下回你有寫完的稿子可以寄給我。我保證讓你刊登在我們的雜誌上。」
梁書平目光掃過手中的那名片,上頭寫的職銜是坊間一本相當暢銷的文藝雜誌編輯,他揚起不解的眸光盯著曾穎希。
曾穎希會意,開口說明:「自從結束四年的義務服務年限,擺脫和教育部的契約關係後,我老早便成了教育界的逃兵,所以每回同學聚會時總覺得慚愧。因為六年來的同學會你從沒出現過,所以你才不知道。」曾穎希笑著聳聳肩。「不過你放心,因為不用再為誤人子弟的罪孽感到惶惶不安,現在的我過得很快樂。」
「穎希……」梁書平佯作不悅地皺起眉頭。「你明知道我是開玩笑。」
「不多談了,我得工作去嘍!」曾穎希朝他擺擺手後直向林如冰座位去,蘇志成朝她奔來給她一個熱情的擁抱,曾穎希將他抱在懷裡,親了下他嫩嫩的臉頰。」大一小便在籐椅上各自坐定。
林如冰怯生生地遞上一杯杯緣帶著晶瑩水霧的冰飲。「穎希,這是你最愛喝的綠茶。」
一見林如冰那慇勤的理屈模樣,曾穎希心裡就有譜,她唇角含著甜美的笑意,輕輕接過那杯綠茶吸了一口,才緩緩望向林如冰略微侷促的笑顏。
「稿子呢?」曾穎希輕輕問道。
她面前的林如冰可是各大文藝、婦女雜誌編輯通緝榜上頭號拖稿大王。最受讀者歡迎的固定作家是她,但是最難搞定,最教編輯群頭痛的也是她。她不是潑婦罵街之流,只不過常常忘了截稿時間,弄得和她固定接觸的編輯人仰馬翻,叫苦不迭。林如冰真的不壞,只不過要準時拿到她的稿子難如登天罷了。曾穎希在心裡歎口氣,這種烏龍事件一年裡總會上演個五六次,往好處想是,她老早就習慣了,反正再壞也不過是這樣子。
「還沒寫完……」林如冰眨眨秋水似的眸子,無辜地望著她。
曾穎希心裡有數,她就知道,這種烏龍事件不會輕易地消聲匿跡,要林如冰準時交稿,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可是她又能怎麼辦呢?還是得哄著她,讓她能在送交印刷廠前把手稿拿出來。
她莫可奈何地笑了笑,眨眨眼瞳瞅著小媳婦模樣的林如冰。「還要多久?」
林如冰笑得毫無心機,伸出手指頭。「一個禮拜。」
曾穎希收起笑顏,搖搖臻首,伸出三根手指頭在林如冰面前晃了晃。「三天,這是我最大的極限。」
林如冰不依地拉下唇角,不過還是勉強點頭答應。近來想拐曾穎希是愈來愈難了,她的心腸是愈來愈硬,很難說動她多通融幾天。一定全被顏小芳那傢伙給教壞了。
「穎希阿姨,你和梁老闆是老朋友嗎?」蘇志成提出他的小問題。
林如冰聽見他的問題眼睛一亮,興奮莫名地緊盯著曾穎希瞧,像是盯上了獵物的餓狼。曹穎希見她那模樣啞然失笑。「沒什麼,如冰姐你別亂想,我和書平不過是大學同學而已,沒什麼。」
林如冰洩氣地靠回椅背上,只有這樣子而已啊,她還以為被她發現了什麼新鮮事可宣傳。不過她不服氣地盯著沒事樣喝著飲料的曾穎希。「你用了兩次沒什麼來撇清關係。愈是刻意否認,表示事情絕對不是那麼單純,你們一定發生過什麼事……」
林如冰篤定地看著曾穎希,而曾穎希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笑著。
「換我發問了。」曾穎希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一下,身子湊上前。「為什麼不在如冰姐家附近的咖啡店或是簡餐店見面,偏偏到這麼遠的咖啡館來呢?」
「因為這家咖啡館是我鄰居投資的,偶爾也要來捧捧場啊。」林如冰理所當然地回答。「她和她外甥那麼照顧我兒子,我也得回饋一下。做人要懂得互惠的道理。」
「你是說,書平不是這家店的主人嘍。」曾穎希顯得有些許驚訝。
「是啊,他只是股東之一而已。我鄰居和她的好姐妹都是投資者。」
原來是這樣啊……曾穎希默默地啜飲著手中的冰飲,原來梁書平和幾個女子合作經營這家小小的咖啡屋。
「穎希阿姨,中午我爸爸要來接我們吃飯,你要不要一起來,我爸爸請客喔。」蘇志成叨著一根吸管說話,臉上滿是天真的笑意。「不吃白不吃,你不用出錢的喲!」
曾穎希搖搖頭。「不了,我才不要當你們家的飛利浦——超級電燈泡。」
自從鬧過一次婚變的傳聞後,蘇家這對夫妻的感情更親密了,有時讓外人不好意思介人其中。
一些細碎的銅鈴聲傳來,蘇志感興奮地直朝來人揮手,是他爸爸來接他們了。蘇震岳瀟灑地站立門旁等著他的妻小。
「你真的不跟嗎?我老公難得作東,你不好好敲他一頓竹槓?」林如冰審慎地問她,這可是難得的機會欽,曾穎希怎麼可不好好好把握。
曾穎希還是笑著搖頭,林如冰只好拉著她兒子先行離席,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地離去。
曾穎希額角抵在玻璃窗上望著蘇家三口離開的背影,心裡湧上一些淡淡的感傷。
事實上,她害怕和感情融洽的家庭共處,因為他們的欣然神情,總是像根細長的針刺傷她心中一個從未曾對他人透露的傷口。她曾經這樣希冀著,能夠和她所愛的人生下一個愛情的結晶,然後一起過著恬淡自適的生活。只不過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願望至今仍未達成,因此每當她見到別人家的天倫樂,這淡淡的傷感便油然而生,勾動心裡脆弱的弦,撥動一連串自傷的情緒。
她欣羨林如冰有個甜蜜的家庭,也為此而萌生微微妒意,在心頭泛出酸楚,她多想和她一樣。
不過她的思緒在飄流了一陣子後被不請自來的梁書平給打斷,她有些慌張不自然地朝他笑了笑,臉頰浮起淺淺酡紅,如同被捉到小辮子似的尷尬羞赧。
「想什麼?」梁書平拿著廣口水瓶替她斟滿桌上的玻璃杯。
「沒什麼,只是一些工作上的進度問題。」曾穎希端起杯子放在頰畔,想消去臉頰上的燒灼感。
梁書平垂下視線,想了片刻後才開口:「雖然是老套的問題,不過,你過得好嗎?」
曾穎希篤定地凝望著他。「我很好。」唇角綻出的笑意中滿溢真誠。
聽見這答案,梁書平露出釋然的笑。這時那隻銀灰色的貓兒一躍而上他倆的桌面,直衝著曾穎希叫。
「咪咪,下去。不可以這麼沒規矩!」梁書平輕斥那頑皮的貓兒。
「它也叫咪咪啊!和如冰姐家的貓兒一樣,好可愛。」曾穎希跟著喚它的名兒,那隻貓兒似乎是明白有人喚它,喵了一聲表示回答,還躍入她懷裡親近,這舉動教曾穎希喜出望外,在它額頭上送了一吻。
「它似乎很喜歡你呢。真難得。」梁書平邊笑邊撫摸著貓兒的毛皮。
曾穎希被他的笑容牽動,也跟著笑得燦然。「還想不想聽聽其他人的近況呢?我可以詳加解說喲。」
***
二OOO年初,帶著寒意的千禧年,我總是帶著不滿足的寂寞心情,回憶往事……
單身公寓,住著一群有可能成為「單身公害」的高度危險份子。他們或是賃屋而居,或是憑一己之力買下一層可供棲身的住宅單位。也許他們追求的目標不同,也許他們各有理想,在不同的領域中努力向上。也許有些載浮載沉,有些大放異彩獨領風騷……境遇各不相同,然而相同的是對於愛情皆有一分玫瑰色的期待。
幸福總讓人懷著甜蜜的希冀。
華燈初上,公寓外點亮的燈火,一盞盞吐著鵝黃色澤,圓球般的光芒像是他們心中對未來對理想對所有心裡所冀求的一切的渴望,劃開沉藍色夜幕。
曾穎希便獨居在七樓中的一間小套房,空間雖然不大,但一個人也夠住。偶爾還可以招待朋友來過夜。
她盤膝坐在客廳地板上,身側放了一個木盒,輕輕打開盒蓋,裡頭堆了一落天藍色信封,信封上寫了編號,底下還壓著一疊同色的信箋和信封。輕歎口氣,她捧起那落信箋朝上方一拋,那些信件便像雪花似地飄散她週遭。她瞥了它們一眼,紙箋隕落的方式和櫻瓣紛落的模樣多麼相似呵……
她想起去年在日本上野公園所經歷的一次櫻雪。日本人稱呼櫻花凋零有種浪漫的稱號為「櫻雪」,或是「櫻花吹雪」。紛落的花雨如同雪片灑落地面,替褐色地表添上一層軟褥。過後,化為土壤裡的養分,為來年的盛放預留生機。
吹雪,帶著淒絕的美感,和風美的極致。
曾穎希合上眼眸,時光又重回彼時她仁立櫻樹林的時刻,微冷的春風拂起她衣擺翻飛如浪,她抬起手遮在額前想避開風頭,同一時刻,萬株櫻樹的櫻瓣跟著風勢殤落,數以萬計的粉色柔片挾著風息在地面與天空間迴旋、迴旋,同突如其來的春風共舞,畫出接連不斷的螺旋狀軌跡,捲上半空中,隨即以溫柔的方式滑落,然後安靜地沾染上她的髮絲、臉龐、肩膀和外衣之上。
那淡淡的色澤在她來不及呼救時便滲人她的四肢百骸。
有一枚粉紅色的櫻瓣倚足在她唇片上,如一枚甜蜜而哀傷的吻。
粉色的風暴像要將她淹沒似的,那一刻曾穎希有種將被吞食的駭然,而那股駭然中又帶著清冷的哀傷。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場溫柔而又哀傷的粉色春雪,而此刻眼前灑落的是同樣揪心的天藍色雪片。
「嘿!這個D是誰啊?為什麼你的信件收信人都是他啊?連日記也都是DearD……」
一個語音中帶著疑惑的男中音突兀地插人,打斷了曾穎希的思緒。目光一側,進人視野的是一張面貌清俊的男子,鼻樑上架著一副金邊細框眼鏡,深棕色眸子裡閃著好奇。他正掀開信封一角嘗試偷看裡頭的文字。
曾穎希一把抓回那封淡藍色的信函揣在懷裡。「董尚德,我不是說過別亂動我的東西,這是我的隱私。」
董尚德摸摸鼻子。「我只不過是問問嘛,還有這首莫文蔚的歌啦,我實在想不透為什麼你百聽不厭。你不覺得聽起來有點悲哀嗎?」
曾穎希一愣,莫文蔚的歌!
我想起了你再想到自己我為什麼總在非常脆弱的時候懷念你……
而現在就算時針都停擺就算生命像塵埃分不開我們也許反而更相信愛
如果這天地最終會消失不想一路走來珍惜的回憶沒有你
她斥資為自己的小窩買了一套不錯的小音響,現在正播放著莫文蔚的歌曲。略微沙啞的嗓音在曾穎希的小天地中緩緩地繚繞著。不像一般情歌激烈的情緒起伏,莫文蔚她淡淡地彷彿是吟遊詩人般地唱著一種孤單與執著的情感。
簡單的詞,卻直入曾穎希的心靈,打開了心中一個不為人知的禁區。
「你不覺得聽這首歌很舒服嗎?」曾穎希淡淡地笑著。一面收拾地板上散落的信箋,依著順序疊齊,一齊納入木盒裡。
董尚德大皺眉頭。「才怪,你和我是熱戀中的男女朋友唉,聽這首歌你不覺得晦氣嗎?我們間的情感又沒出現什麼問題,可是我總覺得這首歌好像在觸我們霉頭。」
曾穎希啞然失笑,董尚德就是這樣,近三十大關的男人了,還帶著天真的傻氣,或許是從事廣告設計的緣故,讓他保留了這分天真的想像力,好讓他能時時撞擊出耀眼的火花。
算算和他成為男女朋友也近一年了……曾穎希的思緒出現片刻的空白,她的眸光瞬間又飛向不可知的地方。
「喂,你又發呆了……」董尚德在她眸子前晃動自己的手,將她從恍惚中喚回。
「『又』是什麼意思?」曾穎希抓下他的手。
「我進門時你也在發呆,所以根本沒發現我進來。」董尚德站起身背朝廚房走去。
「對了,你來做什麼?你不是明天前要趕出一個大案子的計劃書,還有文案嗎?」曾穎希跟上去。
他莞爾一笑,從背後亮出一個塑膠袋,袋口冒著白色煙氣。「再忙也要陪你吃頓消夜。」
袋子裡裝著熱騰騰的沙茶魷魚羹,及以紙袋盛裝的小小的煎包,浮動的香氣勾動曾穎希的食慾。
「我猜你也該餓了,記得你說過你喜歡你大學宿舍後頭夜市裡的小吃,想起它們,彷彿又回到學生時代,所以我就買了帶來,讓你回憶一下。」董尚德滿臉漾著笑意。「我還猜你一個人在家一定會覺得寂寞,所以來陪陪你。」
他拉著曾穎希坐定,自己也坐在她對面,一齊分享夜晚時的人生至樂——吃消夜。
滑人胃袋的暖熱幸福感撫去曾穎希之前的傷感,她半瞇起眼睫,透過面前蒸騰的煙氣凝視著董尚德。被白霧渲染成微微失真的董尚德的面容帶著燈光的鵝黃薄芒,他的眉眼、笑顏、髮絲、語音在水蒸氣裡模糊成一幅水彩圖似的,明確的線條被水氣擦去,只剩下淺淺的色塊於她視野中漂浮著。
而在朦朧視野中,曾穎希看見一個淺淺的幻象同董尚德重疊在一塊,那兩張年輕的臉龐是如此地相似,連身上清爽的肥皂香氣也出乎意料地相同。
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曾穎希心中有個微弱的聲音問著。
「糟了,我吃完就得回公司去,不然小組的成員就會把我罵成豬頭了!」董尚德略微洩氣地看看手錶。
「不要緊,我來收拾就好了。」曾穎希送他走向大門。
在她關上門前一刻,董尚德又擋住了門,問道:「穎希,你那些信和日記是不是寫給我的啊?」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因為我的英文名字是Daneil,縮寫起來也是D啊!是不是!?」
「哎喲,你別再猜了啦!」曾穎希笑著要把他推出去。「快去吧!」
董尚德握住她的手,目光炯炯凝視著她。「晚安吻。」
曾穎希微微一愣,不過她沒讓他發覺,馬上笑著頷首。
董尚德眸光一亮,便要吻上她的唇。然而曾穎希卻在同一時刻嗅到一股細細的陌生香水味飄來,迷霧般的白麝香加金盞花香調滲入她的思維裡,這香氣不是董尚德慣有的氣味,輕輕地和她的潛意識相互彈動了一下下,如同兩顆柔軟又有彈性的球體,撞擊後有一陣陣餘波蕩漾心湖,因此她下意識地在他的唇片壓上自己的唇前,別開了臉頰,董尚德的吻只是蜻蜓點水似地落在她頰畔。
「晚安。」曾穎希輕輕地合上門,鎖上。
古銅色銅鎖「卡鏘」鎖上的聲響直接扎人她的心,那尖細的微音迴響不止,卡鏘……
Letter
愛情太短,而遺憾太長。
——<聶魯達·今夜我可以寫>
DearD:
「對不起。」你用三個字輕輕地不帶感情地便把我過去三年的時光消抹成斷裂的蒼白記憶。雖然心上的傷口狠狠鞭答我的感官,然而未曾有任何一刻加同此時般教我能真正冷靜地思考。也許也只有令思緒飛快運轉才能夠止怠那在身軀裡氾濫成災的痛楚。麻痺五官感覺,讓自己呈現歸零的真空狀態。否則我便不知道如何能讓自己平靜地寫下這封信。
真的平靜嗎?我懷疑。寫下這信向你剖白又能如何呢?強迫你接下我這三年的心事在心中積累而成的沉病?
乍聽你的回答,我痛徹心扉,然而卻無法言語。如同在台階上踩空了腳,整個人從半空中跌落,摔疼的不只身軀,還有心。此刻我在愛情的長階上也跺空了一腳,明明知道該甩甩頭,拭去眼角因痛而滲出的淚水,假裝堅強地繼續往前走。然而我還是忍不住回頭緊隨著你在遠方淺藍色的背影,淺藍色的憂鬱淺淺烙在我眼裡。
你不曾回頭。你說,我只是愛上我心中虛構的影子。
是的,你不曾回頭,只是放任我癡癡跟著你的影子共舞,然後明白這不過是自畫間的月光,蒼白而且薄脆的幻象。回望撿視過去三年的時日,經過這一遭,卻不過像是潮浪過後,沙灘上頭的殘留足印。其實什麼也沒得留下,偶爾幾個輕淺足印,凹痕裡閃過的也只是沾染血跡的玻璃碎片微亮。
生命沒什麼變化,各自踩著步伐行向既定方向,但你我心裡明白,經過這一遭,命運已然產生歧異,我們在人生的兩個停泊點間各自擺盪,而下一站還在不知名的遠方。你同我就像交錯而過的兩道鐵軌,錯身而過後,延伸向各自的終站,漸行漸遠,最後模糊不可辨認。「你明白我身在何處嗎?我彷彿正赤著腳踩在廣袤無垠的冰湖之上,沒有陽光,只有冰面反映出的乳白色微光隱約照亮四周,每踏出一步,薄而易碎的冰面便要崩解,將我吞入。我冀求你拉我一把,然而從你的眼瞳中,我看不見我自己……
我必須笑著送你走出我的生命。你知道嗎?累積三年的勇氣,換你三個字,值得。
——玫瑰失去刺後便易凋零,而愛情如果沒有傷痛,也就不那麼美麗,刻骨銘心。
喜歡,是淡淡的愛;而愛,是深深的喜歡……
秒針恰克恰克地轉著,追趕時間。有一個人偷偷用眼角餘光瞄著它,竊自暗喜還有幾秒鐘就可以落跑。他小心翼翼地收拾桌上的卷宗,還不時左顧右盼,提防有人注意他的舉動。冷不防自他肩後有隻手按上他的肩,害他一時閃神,弄翻手中的文件夾,嘩啦啦地惹來同組工作人員好奇的眸光。
「Daniel組長,急著去哪裡啊?」一聲俏皮的女聲從斜地裡插進來。一雙靈活有神的眼瞳橫向他。
董尚德假裝害怕地拍拍心口。「筱亞,你別嚇我呀。我的魂被嚇掉了,看你怎麼賠!」
「我照顧你一輩子就好啦。」莊筱亞面不改色地回道,似乎開玩笑的語氣裡又帶幾分認真。
董尚德一挑眉。「你也差不多一點,才不過進公司一個月而已,居然就敢吃我的老豆腐!」
莊筱亞無所謂地聳聳肩。「組長,你急著去哪裡啊?」
「秘密——」董尚德故意賣關子,手上不停地將方纔打亂的文件收好。
莊筱亞瞳光一轉,雙手撐著桌面瞅著他。「我知道,組長急著去見女友。對吧?」
董尚德嘴角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雙手更急著收拾文件夾來掩飾心事被猜中的尷尬。
「哎呀,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人之常情嘛!」莊筱亞以手撞了他一下。「而且在我們這種廣告公司,又沒強制性的上下班時間,你幹嘛這麼古板?想離開就離開啊。」
「不行,我得做好榜樣,更何況我喜歡待在公司裡。」董尚德提起自己的公事包抱在胸前。「我先走了,有事就撥我的手機。」然後便急忙走人。
莊筱亞則倚著桌沿看著他快步走離的背影。此時有另一位著墨綠衣裙的女子走來,靠在她身側,循著她的視線望去,望見董尚德小跑步離去的背影。
「你喜歡他。」她略揚下巴問著,反正這種問題也沒什麼不能問的。
欣賞,很欣賞。」莊筱亞坦然說道,一點都不想掩飾她心裡的感受。
「他有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友。」那女子進一步強調,不過並無惡意,只是陳述一個可見且不可逆的事實。
「我知道,稚君。」莊筱亞無機心地笑了笑。「我沒別的意思。」
Theshop裡,依然維持一貫恬適風格。梁書平今天播放的略帶慵懶風格的爵士音樂。逐漸接近午餐時分,已有不少客人踏進店門。梁書平雖然有些忙不過來,不過他臉上還是帶著笑意,使受招呼的客人心情愉悅。
(Dreamalittledreamofme)慵懶的音符在耳畔滑動著,突然間讓人產生回到五O年代散著黃金流光的錯覺,眼前彷彿有個金髮碧眼的性感女子,穿著瑪麗蓮夢露招牌衣裙在舞池裡舞著,她轉個圈後還對你回眸一笑,巧笑嫣然,唇畔性感的痣溫柔地在你眼前漾著,一股流金燦燦的幸福感……
曾穎希瞟向梁書平穿梭在桌次間的身影,他正和他的合夥人談笑著。他的合夥人是五個樣貌各有特色的女子,其中有位正是目前當紅的模特兒,跨足於伸展台及平面廣告間,普獲好評。
如果沒記錯的話,其中有一位看來親切可人的是小學教師,精明練達的那位則是某家建商的高層主管,挽著髻的那位是位秘書,還有一位嫻貞靜雅的小姐則是個普通職員。她曾和她們有過幾次交談,大略得知她們是大學時的好朋友,偶然認識梁書平而成為好友,而後更成為一同創業的夥伴,不過因為她們各自有自己的職業,因此這店的工作則交由梁書平負責打理。
望著他們交談的情景教曾穎希不覺著癡了。某些早該遺忘的時光片斷在腦海裡交錯浮現……
趴在她桌上的咪咪則不安分地以前爪拍了她一下,要她分心陪它玩耍,曾穎希莞爾,以食指尖彈了它額頭一記,而眼角餘光瞄見梁書平結束和她們的談話,端著水壺朝她的方向走來,連忙垂下眸光,假意翻看桌面上的資料,演出忙碌模樣。
「添水嗎?」梁書平笑吟吟地問著坐在窗畔的曾穎希。
如今她已是店裡常客,天天來這兒報到,和作家商談事情時也多約在這裡,為他拉來不少新客人,人家問起原因時,她的理由總是——肥水不落外人田。
曾穎希扶扶鼻樑上的眼鏡,輕輕頷首,手中仍不停歇翻動稿件。不少有志創作的人投來許多文稿,而她必須從這些稿子中找出合於雜誌風格走向的稿子,然後刊載在雜誌裡。有時她也必須負責特集的製作,到那時,向知名作家邀稿的事就成了她頭痛的事,雖然不是每個作家都像林如冰之流,可是要協調出他們的行程也真是件困難的事,他們一但寫不出來時,最常做的事便是外出旅行,旅行時能不能聯絡上他們就得看身為編輯的功力如何了。
「你都這麼忙嗎?」梁書平俯身瞄了瞄她桌上的那些文稿。
「不會比你更忙。」她輕笑地指指後頭。「小妹在叫你了,外頭有人買花。」
梁書平無奈地笑笑。「有時真討厭撞在一塊的客人,他們不能事先協調好,別老是擠在同一時間來。」
「唉,顧客至上,別忘了。」曾穎希擎起杯子敬他,輕啜杯裡的檸檬水。
「穎希……」梁書平的語音中帶著遲疑,有些不安地望著她。
他奇異的舉止引來曾穎希的疑惑,抬頭瞅著他。
「你有男朋友嗎?」梁書平的眸光中掩不住擔憂。
望見他的憂慮,曾穎希一凜,有一陣冷意在她心上開道冰冷的傷口,不過她沒讓這瞬間的感受浮上面容,只是漾開笑意,正色凝睇梁書平。
「你還記掛著那件事嗎?」她輕笑。「放心,我有男朋友,很要好的男朋友。」
「真的?」梁書平原本浮動著憂愁的眼瞳因為這意外的消息瞬間亮了起來,手中端著的水杯險些便要灑出來。
望著他喜形於色的模樣,教曾穎希心中充溢難以言喻的異樣情緒。「不騙你,他也來了,就是外頭要買花的那位年輕人。」曾穎希抬手指向花鋪方向,透過落地窗,董尚德手忙腳亂地朝著她揮手致意。
梁書平視線調向花鋪方向,謙和地向著董尚德拋去一個微笑。看起來似乎是個不錯的人。長久以來他心裡對曾穎希的那分淡淡的懸念,如今也就能夠放下了。他鬆了口氣,卸下心頭一個擔子。
曾穎希的眸光從梁書平身上移往董尚德面容,也朝他送去一個淺淺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