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吾妻 第六章
    夏日陽光正盛,江南水鄉荷香正濃。近水的人家在湖邊植了滿滿的荷花,湖面上不少年華正麗的女娃娃乘著小舟,笑盈盈地哼著小曲,兩兩相視而笑,採摘著嬌嫩欲滴的花苞;遠遠望去,舟子上粉撲撲的一團,而小姑娘的笑音銀鈴似的飄過來。  

    「熱死了!」鍾千里忙著用手絹兒擦去似瀑布般的汗滴,雖然撐把傘,但火烤似的氣溫仍教他直呼吃不消,尤其是挺著一個大肚子的他,早知要出來走這麼一大段路,他乾脆就留在客棧裡頭,烤得他一身肥油都流滿身。  

    杜浩然不睬他,逍遙自在地搖著扇子走在他斜前方,傘張出的陰影斜斜地罩了一方涼意。這個鐘千里也奇怪,放著自家的生意不做,居然跟他跟到江南來,難不成是想搶他鹽業的生計。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杜浩然盈盈笑道。  

    「啐,你個杜浩然,別以為多念了點書就狂了起來,想用蘇東坡壓我。」  

    鍾千里作勢要踹他,不過杜浩然身形一點,便向右前方跳出兩步外。  

    不料腳尖卻絆到一個異物,收勢不及,杜浩然跌個五體投地;鍾千里哈哈大笑。兩人趨上前看,一看,兩人皆大吃一驚,這個異物還真眼熟……  

    「欽差大人?」  

    「范岫鴻?」  

    兩人相視苦笑。怎麼和這麻煩如此有緣?  

    遠離那昏沉沉的黑暗,范岫鴻掙扎地睜開眼,眼前的東西是全然陌生,他只記得他分明在揚州的府衙中散心,怎麼一開眼卻不是這回事。  

    「依呀」一聲,房門被人推開。來人一見他醒便高興地拉開嗓門喊道:「嘿,你醒了,一百兩哎!客人,這回您是付銀票,還是兌現啊?」  

    他略微發顫地移動視線,進眼界的確是鍾千里那張大臉和杜浩然一貫淡然的笑臉。  

    「我一直覺得奇怪,你這位欽差大人怎麼窩囊到極點,老是被人修理得慘兮兮的呢?」鍾千里不客氣地坐在他床畔,食指戳著他肩窩。  

    「范兄,你這回又招惹什麼牛鬼蛇神了?」杜浩然問。  

    「還不就是那玉嘛。」鍾千里插一嘴。「一般人見了那漂亮的玉,一定起了邪心,這用膝蓋想就知道。」  

    范岫鴻苦笑。「這幾日不知打哪兒傳的,是有不少人在談論那玉的事情,我想我此番遭劫亦是如此,是有心人卯上我了,但不明目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  

    「喂,倒楣的欽差大人,那塊玉為什麼這麼搶手?它到底是何來歷?」鍾千里問道。  

    范岫鴻悠悠地長歎,「那又是一段很長的故事來著。」他的目光調向窗口,轉為綿遠。「你們兩人既救我兩回,我也不便瞞你們了。」  

    他從腰帶的暗袋中取出玉。  

    「前朝時,我家先祖是名聞天下的風水堪興師,他找到中原核心龍穴,誰能點到此穴,誰就能雄霸天下。而先祖他無意於虛名,但又不想讓這上等穴位埋沒,因此將它的位置圖刻在玉珮裡頭,不過它有兩塊,結合在一塊才能知道那穴位的真正位置,可惜在我爹那一代卻……」范岫鴻的臉色沉下來。「朝代交替時,有人起邪念,想要那穴位,不過幸好我爹爹功夫一流,擋掉不少麻雀蒼蠅,可惜在十六年前的一個晚上,遇上惡人於半夜襲擊,殺得我爹措手個及,全家人死傷慘重,家產付之一炬。我娘為我擋住致命的一刀,在斷氣前托家裡的總管將我經地道送出去,在那一晚我親眼看著自己的家人消失在熊熊烈焰中,雖然還懵懵懂懂,可是那一場火焰從此便烙印在我心底……」  

    「另一塊玉呢?你為什麼要找另一塊玉?為了復仇,還是整座江山?」杜浩然問話問得提心吊膽的。  

    「杜兄多慮了,我只是想找到我失蹤的妹妹罷了。」  

    「妹妹?」杜浩然心中警鈴大作。  

    「那一晚有位父親多年好友拜訪,如果我沒料錯的話,我妹妹應是他帶走,但是卻一直找不到他們的下落,打從解事起,娘親便將兩塊玉分別帶在我和妹妹身上,倘若我能找到另一塊玉,也許就能找到我妹妹。」  

    「你不知道你爹朋友的名字?」鍾千里疑惑地問道。  

    范岫鴻苦笑地搖搖頭,「那時才兩歲多的我哪能記得許多?帶我離開的總管也因為傷重,在將我托給伯父後不久便去世,因為我爹交遊廣闊,因此我伯父也不清楚那位功夫了得的俠士是誰。這事也就這麼懸在那兒……」  

    杜浩然和鍾千里相顧無言,只以眼色交換心意,彼此心裡都有數。  

    「祝你好運,能完成心願,不過得先保住性命再說。」鍾千里拍拍范岫鴻的肩頭。  

    杜浩然甩個眼色給鍾千里,而鍾千里則瞭然地隨地離開,兩人走至隱密的角落裡,見四下無人,鍾千里則皮皮地等著杜浩然開口。  

    好半晌杜浩然都不發一言。  

    「找妹妹?你打算怎麼辦?」鍾千里沉不住氣,認命地先開口。  

    「再等一陣子,我不打算把我的小蝴蝶拖下水。」杜浩然嘴角含著老奸巨猾的笑意。  

    「小蝴蝶?」  

    突然間范岫鴻的聲音插進,將兩人都嚇了一大跳。  

    「喔,那是杜少爺對他小妻子的暱稱,這傢伙打從成家後就轉了性子,居然老婆至上,害許多姑娘傷心欲絕,泣不成聲、柔腸寸斷……」鍾千里還是一張皮皮的笑臉。  

    「這不好嗎?從此沒人和你們搶姑娘了,你和陳大少可以左擁右抱,盡享美人恩了。」杜浩然雲淡風輕地轉開話題。  

    「我們又沒你少爺闊綽,她們哪會喜歡我們……」鍾千里沒好氣地吟道。遠遠的一抹暗褐色的影子在杜浩然眼角掠過,一個不好的預感在他腦中升起,那個影子似乎隱隱約約地有些印象,在哪兒見過?可是不對啊,他認得的人裡頭沒有這麼鬼祟的行蹤……  

    微微的破空聲鑽進他耳裡,風裡頭挾著一絲腥味教他心驚,線銀芒直向范岫鴻背心,犀利的心悸教他胸口一疼,啥也沒想便飛身擋在范岫鴻後頭,只見一把細若牛毛的銀針閃著奇詭的薄芒靜靜地紮在杜浩然胸坎,滲出的薄黑色血液驚住其他人的心。  

    什麼思緒都來不及滑入杜浩然的腦海中,-陣來得又急又快的黑暗便把他殘餘的意識捲入……  

    「喂,鏢局的人快來啊,你們家的姑爺遭暗算了呀!」鍾千里慌忙大喊,將陷入昏睡中的杜浩然揣在懷中。  

    聞聲而來的鏢師火燒屁股似,心慌意亂地團團圍住他們……  

    夏日炎炎,透亮的日光閃得人眼睛睜不開,蟬鳴鼓噪烘得讓人昏昏欲睡,梁紅豆趴在池塘畔的石塊上,桂花樹的影子涼涼地搭在她身上,她瞅著池裡花色斑斕的錦鯉,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微溫的池水。腦中浮現的是杜浩然玩世不恭的笑顏。  

    「杜浩然那傢伙玩到哪兒去了?玩瘋了,還不想回來……」她一掌拍向池面,激起一陣水花。  

    「少夫人!少夫人……」柳兒一路打從杜家喊將過來。「不好了,少爺他受重傷了,現在正陷入昏睡……」  

    聽見她的話,梁紅豆險險地差點摔進池子裡。那小子受傷了?怎麼回事?鏢局裡的師傅們沒看緊他嗎?提氣一躍,粱紅豆連奔帶跑,腳不點地地衝向杜浩然的房間。  

    柳兒目瞪口呆地望著她背影,捏捏自己的臉頰。不是作夢哩,少夫人當真會功夫的……  

    忽地推開紙門,梁紅雲一個箭步便躍至杜浩然床前。眼前的杜浩然雙眸緊鎖,臉色灰白、唇瓣雪白不帶血色,她萬分不捨地撫觸著他的臉龐,看樣子他傷得不輕,元氣損耗不少,見他憔悴模樣教她心疼不已。可是,這傷是打何處來?  

    「別……別走……娘子,別走……」昏睡中的他艱難地吐出句子,一隻手在被褥上似乎在找什麼。  

    梁紅豆連忙握住他的手掌。「不走,我在這。」一道淺淺的水色滑落她臉龐。  

    似乎是梁紅豆的嗓音給杜浩然帶來奇效,他微微眨動眼睫,睜開了眼睛,認清楚是梁紅雲後便露出虛弱的笑容;見他模樣,粱紅豆淚光止不住地在眼瞳中閃動。  

    「是你,我的小蝴蝶……」  

    「你是怎麼回事?怎麼受傷的?誰下的手,我找他算帳去!」  

    「沒事,我只不過替朋友擋暗器,就這樣,誰知暗器上餵了毒,結果就換我躺在床上不得動彈了……」杜浩然彷彿沒發生過什麼事似的打哈哈蒙過去。  

    「是啊,功夫不好就別學人家逞強,到鬼門關前蜇了一趟,幸虧閻王老爺不收你,不然你哪能見到今天的太陽。好險鬼手神醫當時也在那兒閒逛,出手救了你,可是也賠慘了我的荷包……」鍾千里一腳踹開門,面帶不豫之色,語帶哀戚。「小嫂子,你好好教教他吧,功夫不夠就不要亂來,倒楣的可是別人唉!學也不學好……丟人現眼……」  

    晶瑩透亮的淚珠差點又要從梁紅豆眼中滾下來。「是誰?要你這麼保護他?是不是後面那個吵死人的胖子?」  

    她美目用力地瞪向鍾千里,嚇得鍾千里目瞪口呆,慌忙搖著手。  

    「我才沒那麼大的福氣,」鍾千里急急撇清干係,他可不想招惹眼前的母老虎。  

    「我不是沒事了嗎?你別問那麼多了,真的,在神醫的妙手之下,我己好了大半了,只是體力還不甚充沛,常會覺得乏力,睏倦……」杜浩然摟摟他小妻子的腰。  

    「你好好養傷吧……別想太多。」梁紅豆偎入她夫婿懷中。  

    在杜浩然養傷的期間,梁紅豆照三餐飲食燉煮補品餵給杜浩然服用,弄得杜浩然一見那陶鍋就害怕;日子在這種略嫌平淡中緩緩溜走,杜浩然的身體也好得差不多,只不過鬼手神醫千交代,萬交代四個月之內不得運轉真氣,否則會加重傷勢。  

    跟著桂香漸濃,時序也緩慢流動,像是平靜的河水在不知不覺間流淌而去,穹蒼愈見澄淨高闊;夜色中的霜愈形厚實,偶爾反射的月光會扎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一日,杜府來了位面生的客人,帶來大批的禮物求見杜浩然,這時門口外的落葉厚得像積成了一匹地氈。  

    杜浩然至大廳中見了來人,一個腿軟差點跌在地。  

    「多謝杜公子兩個月前的救命之恩,這是我一點小意思。」范岫鴻風度翩翩地拱手微笑。  

    杜國學和莊秀娘笑盈盈地望著客人,兩人眼中動了一絲驚奇的眸光,教杜浩然暗自警惕。  

    「老爺,你瞧瞧這公子真像咱們家的……」  

    「爹、娘,別拿客人開玩笑。」杜浩然技巧地以話截住他倆的話,眸光警告性地掃過老夫婦倆的臉龐。  

    杜國學和莊秀娘連忙噤口。兒子在瞪人了,可得留神點才行,可不能壞了他的大計。  

    「像什麼呢?」范岫鴻有興趣地問著。  

    「沒什麼,范兄,你可能聽錯了。」杜浩然打圓場。「不知范公子此行是否另有目的,還是純訪在下?」  

    范岫鴻眸光一閃,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意。「既然杜公子挑明了講,我也不好隱瞞,我還想向公子打聽件事情。」  

    杜浩然神色一凜,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得小心應戰才是,千萬別露出破綻。「我從雲龍堂海老太爺那兒聽到了一件有趣的事,他老人家說你曾經向他問過關於玉珮的事……」  

    「好奇而已,沒別的意思。」杜浩然極力維持笑容的真實性及自然。  

    「可是老人家說,你拿了塊玉珮給他瞧。」  

    「那是我見了你的玉喜歡,另外找匠人仿造的複製品。」杜浩然自覺唇角的笑意有些鬆軟,得用力維持。  

    「但老太爺說那玉是真的。」  

    杜浩然自覺臉黑了半邊,但還是掛著和煦的笑容,不過唇畔微微顫動、抽動。  

    「老太爺一定看錯了……」  

    「交出來!」范岫鴻伸掌。  

    另一方面梁紅豆接到下人通報有人來報救命之恩,便急忙趕來。她倒是要見見這位能讓杜浩然不顧性命救他的人,是怎樣三頭六臂的人。  

    愈靠近感覺愈古怪,急促的步子停在大廳前,一陣陌生的熟悉感在血液中竄動,胸口處異樣的感覺騷動不休,心跳快得彷彿要跳出胸臆間。但是這股熟悉卻又讓她害怕,似乎將發生什麼事……  

    但天生不服輸的性格卻教她一古腦兒地推開門。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總會來,是吉是凶總要闖一闖才知道。人活著總得往前看,婆婆媽媽成就不了大事業。  

    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名男子背對著她,對著杜浩然毫不客氣地討東西。一股怒氣直衝上她的腦門。  

    「喂,這就是你報答救命恩人的法子嗎?」  

    那男子聞言回首,乍見梁紅豆,臉色一怔,脫口而出:「娘……」  

    「什麼娘!你眼睛有問題,我今年才多大歲數。」梁紅豆叉著腰,美目含怒。  

    「娘子……」杜浩然短歎。近來是流年不利是不?大小不順心的事全湊在一塊上門來招呼,快步向前摟住梁紅豆纖腰:「別生事。」他輕聲交代。  

    蝴蝶。范岫鴻想起杜浩然喚小妻子為蝴蝶,疾聲問梁紅豆:「你是不是有個紅色蝴蝶胎記,在你左肩窩?」  

    梁紅豆一愣。這事他怎麼知道?她傻不隆咚的表情說明了答案。  

    「好你個杜浩然,居然敢蒙我!」范岫鴻奮力掌擊身畔的茶几,茶几上的瓷杯應聲摔落地面。  

    罷了,罷了,就看老天爺怎麼安排了,杜浩然舒了舒氣,以扇子柄敲敲自己的腦袋瓜子。  

    「這……范公子,您又沒問起,我怎麼好意思提自己的媳婦呢?」杜浩然莞爾。  

    范岫鴻一把捉住梁紅豆的手便要往門外走:「縉暄,跟哥哥回去。」  

    可想而知梁紅豆一定是甩開他的手,然後大刺刺地叉著腰瞪著他:「你真不知羞,誰是你妹妹了!隨處認親戚,你不知恥,我反倒替你感到汗顏了。」  

    「莫急莫慌莫害怕,一切總得從頭說才明白麼。」杜浩然招手叫來府中小憧。「小丁,去隔院請我岳父、岳母過來,瞞了十多年也該給個明確的答案了,柳兒,把珍藏的大紅袍拿來沖給客人喝。」  

    茶還未沖好,便聽見梁仕研和李雅萍慌亂的腳步聲衝來,夫妻倆合力衝開杜家的客廳門,兩人既驚又喜卻又不敢置信的神情教杜浩然忍俊不住,他的笑聲打破了沉寂。「大家喝茶。」他示意丫頭把沖好的茶場端給每個人。  

    梁任研和李雅萍呆呆地喝下那杯茶。  

    好半晌,梁任研才遲疑地探問:「你是范兄的兒子……岫鴻?你沒死?你平安地到了你伯父家是麼?」一行清淚緩緩滑下梁任研的臉頰。牽掛了多年的事終於在此刻有了結果,他總算能放下心中的負擔了,一張面容又哭又笑地好不滑稽他大哥的血脈保全了,他今世也沒有遺憾了。  

    梁任研拉著梁紅豆的手至范岫鴻面前,「紅豆,他是你親哥哥,范岫鴻。」  

    梁紅豆呆愣愣地望著這位陌生男子。哥哥?怎麼會?她不敢置信地望著李雅萍,希望從她口中聽到不一樣的答案。  

    李雅萍不捨地看著梁紅豆。她心頭的肉呵,可是總得讓她認自己的血脈呵,再怎麼疼還是別人家的孩子……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該說個明白。」梁任研彷彿在一瞬間蒼老許多,要將疼了多年的女兒還給人家,到底是痛徹心扉的。他依依不捨地瞅著梁紅豆的臉蛋,一咬牙,決然閉上雙眼——  

    「那年十月中旬,我心血來潮趁著護鏢結束的空檔,去探望我結拜兄長范重明——也就是紅豆你的親爹,誰知那晚卻來了群黑衣殺手欲搶奪范家的傳家寶,他預先在飲水中下了毒藥,  

    致使你親爹無法全力對付歹人。我到的時候剛巧從一個黑衣人手中救了你,你那時雖在襁褓中,但也被四周圍發生的事嚇得號啕大哭,重明兄撐著一口氣,要我帶著你快走,走得愈遠愈好;那些黑衣人武功高強,路數不像是中原一帶的,依我那時的功夫是無法一人對付他們那麼多人的,只能依著重明兄的話,忍痛帶著你摸黑逃走,站在遠遠的山崗上,眼睜睜地看著范家莊落入火海中,灰飛煙滅……記得麼?你每到了十月就覺得心慌,莫名的驚恐可能就是那時種下的因……」  

    李雅萍拭去夫婿的淚水,緩緩接口:「為了避人耳目,我和你爹對外謊稱你是我倆的女兒,改名為梁紅豆。遲遲不敢告訴你身世,是怕萬一又遭到歹人毒手,那就對不住范兄的托付了。」她走向梁紅豆,碰觸她的臉龐。「你爹不敢輕易把你許人,就是怕男方配不上你,你親生的爹是江湖上有名的俠客,伯父是朝中要員,因此你的夫婿也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才行呀。」  

    「你的真名是范縉暄,我是你哥哥范岫鴻。」范岫鴻掏出那玉珮。「這是我范家的傳家玉珮,你我各有一個;而你身上還有個紅色的蝴蝶胎記。」  

    梁紅豆一時間無法接受喚了十多年的爹娘竟然不是血親,眼前這個附生的年輕人卻又是自己血肉至親的哥哥……這世間是怎麼回事?霎時全變了樣,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目光梭巡在眾人間。她……她該如何是好?  

    「縉暄,同我回去認祖歸宗吧。好讓爹娘在九泉之下可以含笑瞑目。在杭州的伯父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范岫鴻朝她伸出手。  

    梁紅豆不知所措地偎入杜浩然懷中尋求安慰,杜浩然瞭然地摟摟她。  

    「那個突然冒出來的舅老爺,我想認祖歸宗的事緩緩再談好了,總得給紅豆一些時間來想想。您別太操之過急了。」杜浩然極有禮貌地開口,但他的眼神中卻明白表示這件事就此打住,最好別再說下去。「阿俊,給舅爺準備客房,派人送水讓他洗洗塵,吩咐廚房晚上燒一桌好菜招待舅爺,彌補他沒吃到喜酒的遺憾。」  

    梁任研和李雅萍夫婦互相攙扶著就要離去,梁紅豆連忙喚住他倆。「爹、娘……」  

    梁氏夫妻只是回頭看了看她,勉強於唇畔綻出牽強的笑容,然後便轉身跨出客廳;原本兩人健朗的背影此刻變得落寞孤寂……  

    梁紅豆鼻頭一酸,滾滾淚霧不聽使喚地滑落兩腮。  

    每月初一時月亮總躲得不見人影,人間便暗沉一片。這濃重的夜色似是梁紅豆此時的心情寫照,茫茫然沒有一絲光明。夜風的冷意及地面的寒氣順著她四肢百骸滲九她體內,教她打從心底發冷。她拉拉身上的狐皮大氅,擋住外界的寒冷卻擋不住發自內心的無助。  

    杜浩然手捧熱茶遞給她,梁紅豆感激萬分地笑開來。  

    「想什麼?」杜浩然將她擁入懷裡。  

    「該怎麼辦?一方是血親,一方是撫養我成人的養父母……」梁紅豆緊緊偎入他懷裡。「血緣割捨不了,可是養育之恩大如天……」。  

    「面對未曾見面的親人,教你要有感情也不可能,你就別想太多。」  

    「可是我沒想到我是前宰相的侄女,親生爹爹是武林高手,娘親是世家之女,這樣不凡的家世背景,我……」梁紅豆略微猶疑的眼光探向杜浩然的眸中:「知道這身份,你會不會……」會不會不要我了?不過這問題她選擇藏在心裡,因為她害怕聽見她無法接受的回答。如果真是這樣,那她該怎麼辦?  

    「到這種兩難局面時,你就要相信你的相公我!交給我,我會把一切弄得妥貼的。」杜浩然故意自吹自擂地拍拍胸脯,惹笑的舉止讓梁紅豆展顏歡笑。  

    是啊,要相信他,雖然有些疑點尚未查明,不過包打聽——陳聰明的探子說就快了,從江湖上某些幫派的活動跡象來看,稍微可以看出端倪,目前似乎是江湖中人稱「一府一樓」中的鑄雪樓為老大來追查玉珮的下落。  

    空氣中突然有一陣異樣的感覺如閃電般劈過梁紅豆身體,那氣勢來得犀利駭人。  

    「有殺氣!」梁紅豆反手將大氅護在兩人身前。  

    從屋頂上躍下六名黑衣蒙面人,落地後一個鯉魚翻身,亮出大刀便直向他兩人砍來。  

    梁紅豆將手中的大衣拋去,拉著杜浩然便向上躍,翻了幾翻後落在黑衣人後頭。那些人毫不遲疑回身又砍來。梁紅豆礙於身邊沒有武器,只好帶著杜浩然左躲右閃。  

    范岫鴻走至院中看到的景象便是如此,心急如焚的他忘了自己沒有任何武功根底,不顧一切地衝進打鬥的圈子中。黑衣人也不輕饒他,寒氣逼人的九環刀當頭砍向范岫鴻的顏面。  

    杜浩然眼看刀就要朝范峋鴻的頭砍去,一急便用上真氣,抽出腰帶貫入氣勁擋住那刀勢,同時扯住范岫鴻的衣領將他拖向自己,悶聲一響,腰帶斷成兩截,杜浩然亦在此刻氣血大亂,胸口一窒,喉頭一甜,口吐鮮血,血在衣襟染上數點紅印。  

    「相公!」梁紅豆見狀倒吸一口冷氣,翻手一掌擊向那名兇手,力道之強直把他轟向圍牆,重重摔回地面,像斷了線的木偶娃娃攤在那兒。  

    其他的黑衣人見狀眼中紛紛露出驚疑目光,全向後退了一步,架起大刀擺出陣勢和梁紅豆對峙。  

    梁任研聽見院中有怪聲連忙趕至,見有歹人侵入,隨手抄起梁家院子中陳置的長棍便擋在梁紅豆身前,頗有一夫當關,萬人莫敵之勢。  

    黑衣人看苗頭不對,轉身躍上牆頭,翻牆離去。  

    梁任研扶住杜浩然跪倒在地的身子,以右手搭在他胸口運氣護住他的心脈,灌入內力助他穩往體內奔流竄動的內勁,片刻後,杜浩然「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黑血,神智才悠悠醒轉。  

    「這兒太危險了,我不能讓你繼續留在杜家,明天我們就動身回杭州伯父那兒。」范岫鴻暴怒地拉起梁紅豆的手腕強迫她就範,但梁紅豆不依地甩掉他的手。  

    「聖上感念伯父多年忠心為國,在他辭職回鄉後仍派了多位大內高手於府內保護伯父一家人,你一位女孩子家在那兒會更安全周到。」  

    「我不幹!浩然受傷,我要留在家裡照顧他,更何況我會武功,可以照顧自己,用不著他們費心。」梁紅豆固執的眸光鎖住她哥哥,就算是她的親人也無法改變她的想法。說完便吃力地扛起杜浩然虛弱的身子走向房間。  

    梁任研露出無可奈何的笑意後便走回梁府院落,留下范岫鴻向著梁紅豆的背影高喊:「就算你再厲害,也打不過那些高手啊!」  

    他的話自有他的考量,只不過想傳達的對象頭也不回地離開,看都不看他一眼。  

    解開杜浩然衣襟讓他更舒適些,梁紅豆幫助他躺回床上,待他氣色轉好後便倒了杯熱茶給他喝。  

    「紅豆,我想你明兒個還是和舅子回杭州一趟……」杜浩然一本正經地凝望著她。  

    「為什麼?」梁紅豆驚駭莫名。難道浩然真不要她了?不然為何要趕她走!  

    「在伯父那兒,能保護你的人較多;在家裡,除了岳父外沒有其他人有能力護著你……」  

    「我可以自己保護自己!」  

    「但現在受傷未癒的我會拖累你,我不希望有出乎我意料外的事發生。」杜浩然在梁紅豆唇畔蜻蜓點水似的吻了下,必要時以男色說服他妻子他可是非常樂意的。「等我處理完這些事情定會去接你回來。」  

    梁紅豆老大不願意地瞅著他,杜浩然見狀又在她嬌艷的唇片上吻了下。  

    「一個月,一個月後我一定去接你。別鬧意氣了。」  

    「你可得信守你的話。」梁紅豆黯然垂首。你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陌生的地方……  

    「你忘了信用是咱們商人的第二生命麼?」  

    「一個月,我只等你一個月……」梁紅豆懷著隱隱不安的心情答應他夫婿。  

    離開杜家和自己的家人,梁紅豆坐上范岫鴻張羅的馬車,星夜趕程,一路搖搖晃晃地來到杭州范府。  

    范府的人早派了許多人手迎在城門口,大張旗鼓地將失蹤許久的大小姐接回府裡。  

    位於棲霞坊中的范府在門前結了紅色綵球,當梁紅豆乘坐的轎子抵達時,兩位家僕馬上點燃了炮仗,熱熱鬧鬧地迎接她。  

    梁紅豆下轎時好奇地張望四周,和杜家梁家的簡樸截然不同,范府的外表明明白白表現出不凡的家世背景,而大門上便高高地懸了聖上親筆所寫時匾額。  

    一位矮胖,臉色紅潤,蓄著一把白色長鬚的老老笑呵呵地站在階上,一見到梁紅豆下轎,馬上流下兩行欣慰的清淚。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一把將梁紅豆攬入懷中。  

    梁紅豆不知所惜地眨眨雙眸。范岫鴻頑皮的彎起嘴角。  

    站在範文漢後頭還有兩位衣著華麗的年輕女子,見她們爹爹親熱地摟住梁紅豆,不約而同地挑起眉毛,眸光凌厲地射出不贊同的眼光,冷哼一聲。  

    「梁紅豆,還真是人如其名,一副鄉巴佬的模樣。」她倆唇畔綻出冷笑。只是個粗野鄉下姑娘,還勞師動眾地要她倆來接她,椅子還沒坐熱就端起架子來著。看看範文漢要把梁紅豆接進門,便不多言地轉身踏入門檻。  

    略事打理後,梁紅豆獨自走到後花園中閒逛。  

    杭州范家的佔地十分廣闊,還開挖了一座約半畝大的人工湖泊,廣植荷花。由於過了季節,煙氣縹緲的水面上只見深茶色的殘枝,或立或斜地插在水中央。向著水面中有一道窄狹的九曲彎道連向湖中的小亭。  

    小巧的亭子裡結著鵝黃色的薄紗綵帶,順著柔柔飄起的微風舞著,兩名衣著彩麗的年輕女子相對坐於亭中的石椅上,歡愉地發出清脆的笑聲,身側各有一位著嫩綠色棉裳的丫頭陪侍。  

    記得剛相認的伯父說那兩位是從未曾謀面的堂姐,還要她們多聊聊,於是梁紅豆便整飾自己的衣裙,掛上自己最溫馨可人的笑顏向她們走去。記得浩然他說過,像這種富家小姐,想和她們攀交情,稱讚她美麗是沒什麼用的,因為就算她心裡頭再高興,她還是認為你膚淺,得從另一方面誇她,說說她女紅精緻、說說她氣質才華出眾無人可比。說說她在妝扮方面的眼光獨到……等等,既可滿足她們,又不讓自己難堪。  

    梁紅豆掩住嘴角偷偷笑了笑。這個浩然就是一肚子鬼怪,說謊向來不打草稿,一開口就像是長江黃河的水滔滔不絕,不過卻又招招見效。難怪同他談買賣的人都被他哄得渾然忘我,身子骨像棉花般輕飄飄的……  

    偷覦亭中的女孩們有棋有琴,身上的衣著也和一般的富家女不同,不是那種俗麗的艷麗,而是有格調的那種凜然貴氣,梁紅豆大概知道得從哪兒誇獎她們了。  

    「姐姐們好雅興。」她笑盈盈地迎向前去。誰知竟換來兩位小姐的冷眼一瞥,綠衣丫頭們倒是怯生生地露出小女娃的嬌憨笑顏。  

    「妹子,你懂下棋嗎?」大堂姐范縉柔徐徐開口,一雙鳳眼上下瞄瞄梁紅豆的身形。  

    梁紅豆被她瞧得全身不自在,像是柄利刃在身上剜了一刀。  

    她搖搖頭:「沒學過……」  

    范縉柔聞言抬高了下巴,冷哼一聲。二堂姐范縉舒則接口問道:  

    「那你懂操琴麼?」  

    梁紅豆尷尬地搖搖頭,頰上微現羞赧之狀,雖然打小立志成為端莊的大家閨秀,可是爹娘是江湖人士,不時興這套,她也就沒學了,只知道閨女們第一要件是女紅要好,所以她便把全副精神放在刺繡上頭,現在堂姐問起,不知怎的教她覺得羞……  

    「姐姐,手上的灑花箋好漂亮啊……」她把話題轉向桌上的墨綠灑金紙箋,上面以金漆寫著字。  

    范氏兩姐妹眼眸轉了轉,抿唇輕笑,那笑意淡得教梁紅豆害怕。「你識得字?」  

    梁紅豆吶吶地陪笑。「略識一些,不過懂得不多。」  

    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在她心裡頭可記得牢牢的,因此她書也念得不多,而杜浩然也只讓她讀些詩詞類的小品,唬人可以,寫東西就不行了。  

    「琴棋書畫,你懂幾項?」范縉柔又問道,輕飄飄的語氣像是乘著風去的紙鳶極輕極遠,涼涼地沒有一絲感情。  

    梁紅豆不知怎地,冷汗涔涔,掏出手絹擦擦汗,趕忙再換話題:「姐姐的衣裳真漂亮,是出自哪家繡坊的?」  

    「你眼光倒是不錯,這是自浩然布莊下裁剪的布料,再請京城繡坊的匠人們親手裁製,當然和市面上隨處可見的便宜貨不同,你還知道它的不同。」范縉舒頭也沒抬地把玩自己的衣袖,緋色的緞子上用金線繡上鳥形暗紋,在光線角度不同時會隱隱流動光澤,沒有多餘的花飾,但就有一股高潔的清雅,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風姿。  

    那是當然,浩然布莊的少爺還是她當家的哩,她可熟得不得了!至於那「繡坊」不就是浩然常說的——家裡挖金礦的人才去那買衣服麼?他還說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價錢,送他一百兩金子求他去買一件他也不幹!  

    梁紅豆掩嘴偷笑,每回浩然說起繡坊時的尖酸模樣總教她忍俊不住,但他還是愛和繡坊做買賣,說穿了就是付錢乾脆不講價,而且專要貴的布料!一箱箱的銀子嘩啦啦地落人他杜浩然的口袋裡,他怎能不眉開眼笑哩!  

    「我當家的說,繡坊經手的衣服不是普通人穿得起的,所以他不買。」梁紅豆一想起杜浩然的笑顏便勇氣大增,不自覺拉開了笑臉。  

    「你成親了?」范縉柔高聲問逍:「對方什麼身份?」她得弄清楚,是哪種三教九流的人和她成了姻親。  

    「他……他是做小買賣的。」菩薩明鑒,她可不是故意扯謊,是浩然再三交代有人問起,就回答是做小生意的老實人就可以了,反正他的確是商人沒錯。  

    梁紅豆在心裡求菩薩原諒她。  

    「小買賣的?」范縉舒鄙夷地皺眉,就知道是些不入流的阿貓阿狗。「原來是街市上平凡可見的粗人!諒他一輩子也買不起!」  

    「不,浩然他有功名……」梁紅豆急急為杜浩然解釋。  

    「哦?」二位姐姐等著她的下個答案。  

    「他考上秀才,和其他商人些微不同。」梁紅豆原本興奮的語調在見到姐姐們嗤之以鼻的神情後轉為囁嚅不安。她們怎麼了,為什麼一臉鄙夷的樣貌?  

    「只不過是小小秀才而已、就這樣拿來誇耀,鄉下人就是鄉下人。」  

    兩位范小姐逕自以杭州方言交談,一口軟甜的吳儂軟語讓梁紅豆聽得癡迷,柔得似乎可以捏出水來的語調,又像枝頭婉囀嬌啼的鳥鳴,一串串的字眼兒像是一串串的音符,世上怎麼有這麼溫柔的語音呢?她呆呆地瞧著面前的兩位姐姐。  

    「姐姐,你們說的是哪地方的話啊?真好聽。」梁紅豆真誠地讚道。  

    范縉柔聞言故作驚訝貌,她們早知她聽不懂,故意在她面前以杭州的方言取笑她,後頭的丫頭們知道她們倆方才正嘲諷梁紅豆是鄉巴佬,渾身士氣洗都洗不掉,讓外頭的人知道前宰相的侄女是這種人,可會笑掉他們大牙。兩位丫頭以袖子掩住不好意思的面容。  

    「哎呀,我們一時忘了,妹子是從北地市井出來的粗人,當然聽不懂咱們杭州的口音了。真是得罪了。」  

    兩位范家姐姐以衣袖掩嘴笑出聲來。接著,范縉舒起身,倔傲地睨向呆立一旁的梁紅豆。  

    「姐姐,我們回房去吧,在這和一個粗人交談會壞了我們的涵養。」  

    兩人一甩袖子便頭也不回地離去。小丫頭羞澀地向梁紅豆福之福後,便也小碎步離去。  

    梁紅豆緩緩踱步至琴畔,以手指尖勾動一弦,發出琮琮樂音。樂音未落時,她微微歎氣。  

    「我不懂,未曾學琴又如何?未留心於功名亦如何?」  

    她似乎更能瞭解浩然他厭惡張文訓張秀才的因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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