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伕的賭注下了。但是他沒有想到他會輸得這麼快、這麼慘!
那天是大年三十。天上飄著鵝毛大雪,到處都是白色,地面的積雪約有三寸。到了晚上,京城大街上已經沒有多少人,大家都回家吃年夜晚了。只有一些調皮的孩子拿著鞭炮劈里啪啦放著玩。
馬伕雖然不是頭一次和小四子一起過年,但像今年這樣不愁吃不愁穿正大光明笑語歡聲福氣四溢的年夜飯還是頭一次。有錢有地位就是不一樣啊。
看得出來陸奉天的心情很好,吃飯時不停給他夾菜敬酒,一改往日的冷漠臉色,連和下人說話也是和聲和氣的。就連一向不沾酒的劉嬸也喝了一杯,一臉的喜氣洋洋。
讓下人也下去吃年夜飯,陸、馬二人窩在椅子裡留在暖廳內閒聊,劉嬸也留了下來。
馬伕捧著肚子打了個飽嗝,看著桌上琳琅的食物,想起當年和小四子一起去廚房偷年夜飯的備菜,兩個人一邊吃一邊拿,嘻嘻哈哈的跑回小院。想著想著笑了起來。
「笑啥呢?笑得這麼傻!」有幾絲微醉的奉天啃著只有富貴人家才能買到的雪梨嘲笑他。
「我想當年有個狼崽子,有天餓得嗷嗷叫,叼住人的膀子不肯放。」
「我想那狼崽子肯定是想吃肉了,你卻偏偏餵他草。他不咬你才怪!哈哈!」小子把啃了一半的雪梨往人身上砸。顯然明白馬伕說的是哪件事。
馬伕手一揚,接到。笑瞇瞇的張口就啃。
「嗤,你那張小癟嘴啃東西還真不是普通的難看,就跟老太婆一樣!」說著,又從桌上拿起一個雪梨。
「喲,現在開始嫌我醜啦。怪不得晚上你都不點燈呢!原來是怕我嚇著你!」故意伸出下巴做猿人。
「喲,原來你喜歡晚上點燈啊,早知道你喜歡這個道道,我也不用擔心你害羞啥的了。」男人學馬伕的口吻笑得一臉那個那個。
「咳!小少爺,下人們雖然不在,也還請您注意言行。您現在不同往昔,請不要忘了您的身份。」劉嬸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諫言道。
陸奉天掃了劉嬸一眼,「這是家裡。」
馬伕心裡暗笑,這小子八成酒勁上來了。
劉嬸忍了忍,站起來,「老身先回房歇息了。小少爺也請早點歇下。」說完,轉身緩步離去。
三口兩口啃完手中的雪梨,馬伕狀似漫不經心的提道:「劉嬸來找過我,她想讓我離開你。」
「噢?她都跟你說了些什麼?」奉天看向他。
「說的都是你也明白的事。她擔心我成為你的絆腳石。」
男人嗤笑了一下,似嫌劉嬸多管閒事。
「你怎麼回答她的?」
馬伕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奉天看著他。
「小四子,……」
「什麼?」
「我是真心喜歡你。」
不看陸奉天,馬伕低頭看自己手中冒著熱氣的茶杯,繼續說道:
「這話擱在我心中很久了。當年我一直奇怪自己怎麼那麼容易就接受了你,後來你離開後我才明白,我大概從那個時候開始心裡就有你。劉嬸跟我說的那些事,我都明白。我也不想做個見不得人的兔二爺,但如果是你,……我認了!只要你不嫌我又老又醜什麼都沒有,我馬伕便捨命陪你一輩子!我不會成為你的絆腳石,如果你擔心我在這裡誤事,我可以先到邊疆去等你。我三年都等了,也不在乎這一年兩年。」
馬伕抬起頭,發現男人的眼光飄得很遠。
「小四子?」
「啊,你要去邊疆?嗯……,這樣也好。這也許是個不錯的主意……。」奉天像在沈思,想了一會兒後,一拍大腿,看向馬伕,「好!就這麼辦!你先去邊疆好了。過完小年,我讓人送你過去。你在那裡安頓下來後,我會抽時間去看你。」
「……你答應得還真乾脆,該不是你早就希望我離開了吧?」馬伕斜眼看他。
「你以為我願意?晚上沒你熱被窩我能睡得著嗎!以後再想操你,我還得騎馬趕上一個半月的路程呢!而且明明是你自己提出來的!」男人瞪眼不承認。
「我怎麼感覺自己像你見不得人的小老婆似的……」馬伕小聲的咕噥道。
奉天聽見了,高傲的抬起頭回了一句:「讓你做我小老婆是看得起你!」
馬伕伸手抓起桌上的菜盤扔了過去!不過這小子這樣說,反倒讓他安心。他如果假惺惺的安慰他或什麼的,他倒要懷疑那小子是不是想借此機會拋棄掉他。
看看時間不早,陸奉天走過來拍拍馬伕的肩膀示意他該回房睡覺了。
「今晚上可是大年三十哎,你就不能讓我好好睡一晚上?」不情不願的站起身,磨磨蹭蹭的跟在比他高了一個半頭的人身後走。
「我哪天不讓你好好睡了?我看你每次都睡得挺香。」
「我那是給你累……」
「爺,老夫人說請您過去一趟。」劉嬸身邊的丫環攔住二人去路,對陸奉天稟告到。
「這麼晚了,她請我過去什麼事?」奉天皺起眉頭。
「老夫人沒說,只說一定要請您過去。」丫環低頭。
「我看你還是去一趟吧,大概也就是說我的事。她要說了,你就告訴她我要離開的消息。免得我每次看見她,都覺得脊樑骨寒嗖嗖的。」馬伕推推前面的人,小聲說道。
奉天轉過身想想,點點頭,「那好吧,你先回去。我等會兒過去。」
見丫環領著陸奉天離開,馬伕攏攏袖子向自己的小院子走去,一路上除了個別侍候的丫環外就沒看見什麼人。因為是年三十,府裡巡邏的家丁也減成兩班,二更一班,五更一班。除此以外,府中就沒有安排人手防夜。
走了沒多遠,馬伕站住了腳步,瞇眼看去。
那是……綠珠?這小丫頭不是奉天專門派給我的丫環嗎,她往劉嬸的院子去幹什麼?而且那麼鬼鬼祟祟……
想到自己和奉天的事,也不知怎的就給劉嬸和卞青儀知道了。想了想,馬伕盯著綠珠的背影笑了。他倒要看看這綠珠到底是吃誰的飯,劉嬸還是卞大小姐?
陸奉天一走進劉嬸的屋中,就看見劉嬸正冷著臉坐在椅子上。看到他的身影立刻起身迎了上來。
「小少爺……」劉嬸欲言又止。
「劉嬸,你找我?」陸奉天接過丫環送上來的茶水,在太師椅上坐下。
「老身有些事想要問問小少爺,……咳咳!你們,沒事就退下吧,沒有呼喚不要進來。」劉嬸把侍候的人趕出屋外。
陸奉天用茶蓋拂開水面漂浮的茶梗,心下對劉嬸想說的事已明白了七八分。
果然,
「小少爺,那馬伕……,您對他到底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他過去對我有過恩情,我留他養老也算報答。」陸奉天不看劉嬸,端起茶盅品味茶香。
「小少爺!你就只是留他養老嗎?」
「什麼意思?」陸奉天臉色變冷。
劉嬸略略提高聲音,忍了又忍,還是說道:「我聽說…您好像經常去馬伕那兒的樣子,而且一待就是一個晚上!」
陸奉天挑起眉毛,「劉嬸,你知道我不喜歡別人私下查探我的事情。」說完,微微沈下臉吩咐道:「以後,如果你發現有在你面前亂嚼舌頭的下人,就讓管家把那人辭退。我護國將軍府不需要打探主人隱私的傭人。」
劉嬸瑟縮了一下,隨即大起膽子又說了一句:「小少爺,您知道老身是真心實意為您好。老身也不想惹你不快,可是你和那馬伕……」
「劉嬸,」陸奉天把臉色放得溫和了一些,「你的心意我清楚。只是,我和馬伕的事,你就不要多管了。我自有我的打算。」
馬伕發現這綠珠的膽子真的很大,仗著今晚沒什麼人防夜,竟大膽的站到走廊上偷聽。瞧她行動間輕巧異常,想必是會功夫的。否則,以奉天的耳力肯定能聽出她的腳步聲。
馬伕見那丫頭聽得認真,便轉頭瞧瞧四周看有沒有什麼隱身的地方,見走廊上有一道門是虛掩的,且正好在綠珠的背後,摸摸臉,提起那僅有的一成功力以最快的速度閃進那扇門內。
這是一間茶室,房門大概是下人剛才備茶時忘記關了,要麼就是覺得沒必要關,倒是方便了他。正準備從窗戶偷看那丫頭的行動,卻聽到隔壁傳來清晰的對話聲。
「您有什麼打算?難道連老身都不能說嗎?」
「劉嬸,你為什麼老是針對馬伕?」
「我不是針對馬伕,我是針對每一個可能對您不利的人!老身別的不懂,但就算我這個婦道人家也知道那馬伕留下對您只有害處沒有好處!小少爺,您是我養大的,您心底我雖不是都瞭解,但也能摸著一點。在您心中,那馬伕並沒有重要到可以讓您放棄大好前程的地步不是嗎?您肯留他在身邊,也無非是年少時的一些情在心中作怪罷了。」
是嗎?馬伕從窗前離開,不由自主地貼近牆壁。
可惜,陸奉天什麼都沒有回答。
隔了一會兒,只聽劉嬸接著說:
「小少爺,您不要覺得老身多嘴,當時您還年少,周圍也沒什麼能讓您選擇的人,您和那馬伕攪在一起,我也不好說什麼。可是您為什麼現在還要和他在一起?老身實在看不出那馬伕到底有什麼地方好。您為什麼就捨不得把他丟下呢?您可知道老身去找他讓他離開您,他竟然說如果老身給他一萬兩銀子他就離開!像這種施恩望報的人,您留他下來做什麼?」劉嬸顯得很激動。
「一萬兩?他要的還真是不多。」聽聲音,陸奉天像是在笑。
算你小子還有良心!呵呵。
「就算他是最廉價的那種,我睡了他那麼長時間,差不多也要這個數吧。」
笑容在臉上固定住。
「小少爺……」劉嬸似乎在歎息,「您不會說您留他下來,是因為迷戀他的身子吧?這、這簡直就是笑話!」
「呵呵,我也覺得這是個笑話。這幾年,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並不喜歡男人,在軍營那兩年,就是再漂亮再清秀的男子我也沒碰過。可是……」奉天的聲音低了下去,「我也不明白,那幅身子到底有什麼好,他人長得又不好看……」
又是沈默,半晌,陸奉天輕咳了一聲,打破寂靜:
「劉嬸,我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你放心,我知道什麼對我是最重要的。那馬伕,我對他也就是床第間的興趣而已。而且,我也差不多厭了,過陣子就讓人把他送走。」
……小子,就算你要讓劉嬸安心,也說的太狠一點了吧。哈哈,千萬別告訴我你這是心裡話啊!小心老子把你打得滿地爬,哈哈哈……!
「小少爺,如果您真這麼想,那是最好。就怕您也只是敷衍老身,以後照樣和那馬伕暗渡陳倉。這事兒,老身知道也就罷了,就怕卞小姐查到風聲,到時候小少爺是沒什麼,但那馬伕大概就要倒大霉了!」劉嬸的話語中透露出些什麼。
「哦?看來劉嬸你跟青儀處得很好嘛。你是不是瞞著我做了不少事啊?」陸奉天的聲音中帶了一絲冰寒。
「小少爺,您說笑了,老身能瞞著您做什麼事情。」
「哼,劉嬸,不要以為我不過問,就認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雖不管你和青儀如何互通消息,但你也要記住,不要去做一些惹我不開心的事。」
「小少爺,您喝醉了……」
「酒意是有幾分,但還沒到喝醉的地步。話已到此,我們不妨攤開來說。你說你沒瞞著我做過什麼,那麼我問你,上次我去接你回來的時候,你跟我說了什麼?」
「我……」
「你說馬伕在我離開的時候也離開了,把你一個人留在府中受罪。結果呢,當天下午杜知府前來拜訪我時告訴了我一件事。你知道他跟我說了什麼事嗎?」
「小少爺……我真的是為您好……,才那樣說的。」劉嬸的聲音在顫抖。
「為我好嗎……,對,我明白你是為我的錦繡前程在著想。就像那人同樣為我好,為了不讓我被海捕公文所累不惜替我頂罪在牢中坐了三年一樣!」
「小少爺,您既然都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不管他任他在牢裡多呆了半年嗎?……因為我那時正和卞青儀論及婚嫁,不想讓那人攙和進來。哈,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心中覺得對不起一個人吧……」
刀呢?刀在哪裡?誰給我一把刀……
「你回來後,讓邱衛去給那人送信送銀兩的事我亦一清二楚。我不想過問,只是因為你那樣做也符合了我當時的心思,所以睜隻眼閉只眼。……只是沒想到那人竟會入京尋我。」
……他竟然都知道!兩條腿像是忽然沒了力氣,軟軟的,馬伕抱著頭跪坐了下來。他現在知道天塌下來是什麼感覺了。周圍黑不隆冬的,聲音變得遙遠,脖子像被誰掐住一樣,明明是氣喘不過來,為什麼痛的卻是胸口呢?
很想問問他,你是不是並不想見到我?
忽然覺得從前所做的一切都很可笑!自以為犧牲、自以為奉獻的做了那麼多,心想那人縱然不會愛得他死去活來,最起碼也會對他感恩戴德吧?雖然從來沒有想過讓他報恩,因為在他心中小四子是自己人,他對他付出的是愛情、是親情,不是望他報答的恩情。想起小四子對他的笑臉,想起小四子對他的依賴,想起小四子與他斯磨時的溫言軟語……
突然很想衝出去,衝出去抓住他的領子大吼:你他娘的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明知老子為你坐牢,卻任由老子在那豬欄裡爛死的!你他奶奶的是怎麼狠心做到對你小子掏心掏肺的老子不聞不問的!
陸棄陸奉天!你夠狠!不愧是頭狼崽子!你吃老子的肉、喝老子的血還不夠,竟然還敢把老子的心拖出來啃!
劉嬸聽了陸奉天的話,像是安心了,聲音也變得正常了許多,「小少爺,您瞭解老身的苦心就好。我也知道您不是個糊塗人,不過既然您當時已經準備放棄那馬伕,為什麼現在又把他帶回來?」
是呀,為什麼?我也想知道。如果那時候你沒有把我帶回來,就算之後知道實情,我大概最多也不過是罵你幾句、朝你吐口痰,然後自認倒霉的拍拍屁股走路吧。為什麼要把我帶過來呢……,為什麼要跟我說讓我等你一年……,為什麼要在我耳邊告訴我,你要和我在邊疆過一輩子呢……
你對我說的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我便當作今天什麼都沒聽見,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拎起包袱到邊疆去等你。小四子,算我求你……
「劉嬸,你不會忘了我的功夫是誰教的吧?」
「啊,您真的是想報恩……」
「如果只是報恩,我只要讓人送他銀錢寶物就可,不會把他直接帶回來。」陸奉天否定了劉嬸的猜測。
「那您是……」
「我看到他和李誠興在一起。」
「李誠興?那個老和您作對的人?揚威大將軍的兒子?馬伕怎麼會和他在一起……」
「對!就是他。那個什麼都比我強,卻唯獨武功勝不過我的人。其實,撇開家世不談,無論人緣還是佈陣作戰,李誠興都要比我更有資格成為護國將軍。但是,他武功不如我,不能像我一樣深入敵營殺敵無數,也無法在公開的格鬥賽上打贏我,所以表面上看起來,他就比我弱了一籌。但如果他一旦武學超過我,他必將成為我向上攀爬的最大阻力!」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劉嬸的聲音似乎有點心寒。
馬伕也是。
「馬伕雖然失去功力,但他並沒有忘記他的武學。我也不相信他真的沒有練那本秘籍上的東西。他一入京,沒有來找我反而和李誠興混在一起,這讓我不得不擔心。瞧他和李誠興關係甚好,像是很喜歡李的樣子,我猜他既然能讓男人的我睡他,難保不會移情到李身上。到時候兩人好起來,加上他很有可能因為你的行為遷怒於我,便很有可能教給李秘籍上的武學,甚至傳他破解我功夫的法子。你別看他只是個毫不起眼的窮馬伕,他交給我的功夫可是一等一的,更別提那本秘籍上的了。三年前參加武試時,江湖上那些自詡名門、家學淵源的考生,不管是少林還是天山的學徒,根本沒人能在我手下走過一百招。只有那李誠興硬是跟我過了一百二十招。所以,我一看他和李誠興在一起,權衡利害就把他帶回府來了。」
馬伕已經什麼都不想聽了,想站起來,卻怎麼都站不起來。
「原來如此……,小少爺就是小少爺,想的要比我這個婦道人家周全多了。」劉嬸似乎完全安下心來。「您說您要把他送走,……他會願意嗎?」
「嗯,這還是他自己主動提出的。我把他送到邊疆小城,這樣他也不可能再見到李誠興。我放心,卞府那邊大概也不會再有問題。所以,劉嬸,以後你就不要再隨便插手我的事了。」
「是,小少爺。是老身頭髮長見識短胡亂猜測。可是,呵呵……小少爺,您也不能怪我會誤會,這段日子您老是歇在那馬伕的屋裡,老身這才會擔心您會不會因為這馬伕放棄您的前程哪。」
「不會的,已經走到這一步,我不會為任何人放棄任何東西!」聽聲音,陸奉天像是站起了身。
「老身明白。小少爺,恕老身怕冷不送您了,您今夜喝了不少還請慢走。」
「嗯。」
門被打開,有節奏的卻很輕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他大概是去找我了吧,嘴邊深深露出一對括弧的男人也慢慢站起身。扶著牆壁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外面傳來了更鼓聲,二更到了,第一班的家丁開始在府中巡夜。
回到屋裡,陸奉天果然已經在那裡等他。問他去哪裡了,馬伕回答去後院和下人們熱鬧了。
一番雲雨後,兩個人蓋著一床被子,馬伕把額頭抵在那人的心臟上,低聲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老實告訴我。」
「嗯。」聲音像是從夢鄉飄出來的。
「你……對我有情嗎?」
「有。」毫不猶豫的回答。
「卞青儀和我,如果讓你選擇,你會選擇哪一個?」
「……,你不是說只問一句?」男人像是有點清醒了。
隔了好一會兒,馬伕才緩緩開口:「給我說幾句好聽的吧。」
「什麼好聽的?這麼大把年紀了還要人哄你啊。」男人笑得胸膛一陣震動。
「年紀大了更要人哄的,等你到我這把年紀你就明白了。哄我吧,假的也成。」馬伕閉上眼。手臂攬上那人的腰。
「你怎麼了?」
「你知道嗎,我是大年三十晚上生的。過了今夜,我正好二十六歲。說吧,我想聽。」
「二十六歲啊,真的好老。哈哈!說啥好呢,嗯……讓我想想,」男人的手在懷中人最為有肉的地方摸著。
「……你很醜,還很老,又是個帶著馬糞味的臭男人,可因為你這個部位生的好,在床上的時候你也敢浪敢叫,讓我覺得你比那個大儀公主還有魅力。」
「你就想到這些……」
「嘿嘿,這個你不愛聽啊?那我換別的,嗯……我心底有個人,長得雖然不好看、也不能給我帶來什麼好處,但我還是一直都想著他。他對我的好,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我不想看他對別人好,因為我會擔心、會生氣。他很懂事,就算知道我有了個名義上的大老婆,他也心甘情願做我地下的小老婆。我說要帶他到邊疆過苦日子,他也答應了。不過這個人罵起人來特難聽,還喜歡動手揍人,動不動就用鐵砂掌打我的肚子打我的背,打得我只好乖乖地操他一次又一次!這樣他就老實了。」
「……你是頭狼崽子!我第一次看見你就知道你是頭狼崽子……我是那個把狼養大的笨蛋!」
「你哭啥?二十六歲的老男人還哭著這樣,你也不怕羞得慌!好了好了,別哭了,睡吧……」
馬伕的額頭抵在男人的心臟上,哭了一晚上。
十五天,馬伕掰著手指一日一日的過。每天每夜,想著法子和那人粘在一起。這十五天,不管那人在床上有什麼無理要求,他都努力做到,做不到的也盡力去做到。樂的那人甚至答應他不去陪他的未婚妻而帶著他在京城玩了一圈。十五天內,劉嬸看到他,都是臉上帶笑的。
十五天終於過去了,馬伕在陸奉天的懷裡迎來了十六日的早晨。
馬伕收拾了行李,把行李放入備好的馬車中。轉身走到出來送行的陸奉天和劉嬸面前。
「陸爺,陸老夫人,這段時間承蒙關照了,小的感激不盡,還請受小的一拜!」馬伕拱手一揖到地。
陸奉天、劉嬸相視一眼。彼此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驚奇。
抬起身,兩眼正視陸奉天,「陸爺,您也知道我差不多是個廢人了,以後離了您我也還要過日子,所以咱們算算賬吧。」
頓了一頓,不給對面二人開口的機會,馬伕說道:「我給你打下武功基礎,按外面的武館收價是三百兩;我送你一本秘籍,就收您兩千兩;我為您解藥性一次,那次差點要了我的命又是小的第一次,就麻煩爺請給個三千兩;後來爺又來玩過小的幾次,按窯子裡一般窯姐的價,就統收您二百兩;」
「馬……」
「爺,我還沒算完呢,不會算您貴的,您放心!我傳您十年功力,一年五百兩我收您五千兩不算貴吧?我為您判盜銀千兩坐牢三年,您付我一千兩即可;後來,爺把我招去貴府供您消遣,到今日為止剛好五個月。」摸摸臉,馬伕笑,「我現在年紀大了、人也比年輕時更醜,不敢算您貴,就按窯子裡最廉價的那種來算好了,一次兩錢銀子,爺龍馬精神小的也弄不清您到底玩了多少次,看在小的最後這十五天侍候爺舒爽的份上,就請爺給個整數,一百兩好了。前後七七八八一算,總共是紋銀一萬一千六百兩,無論是官銀還是銀票都行。望陸爺和陸老夫人賞賜。」
馬伕略彎著腰,笑得很謙卑,笑的嘴邊的括弧深深的、眼角擠出兩條皺紋。
陸奉天看著他,眼光深邃。
「劉嬸,你去賬房支一萬一千六百兩銀票來。立刻!」
「謝謝陸爺。」馬伕拱手。
劉嬸看看馬伕,默默的轉身離開。
「我想你大概是不會去邊疆了,你要去哪裡?」陸奉天負手問。
「回陸爺的話,小的大概還是做老本行,給人養養馬啥的。」
「不是有一萬兩了嗎,何必還要找活做!」
馬伕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回稟陸爺,那一萬兩小的準備用來養老。現在趁還能動多攢一點。陸爺您也知道,像小的這樣年紀大、長得醜、又坐過牢、還是給人玩剩的兔二爺,是不指望找媳婦的了,將來老了,就用這錢買個孝子給自己送送終哭哭靈。呵呵。」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啊!您是說小的為什麼不去邊疆?呵呵,陸爺,您自己十五天前都說了您對小的不是已經厭了嗎?我心想就算我過去,您也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一趟。想想自己年紀也大了,老是撅著屁股給人玩也不是回事,再過幾年自己這張臉大概自己都會看著噁心,更別提您了。倒了您的胃口,小的也過意不去啊!呵呵。」馬伕笑著直搓手。
「十五天前嗎……原來如此……」陸奉天點點頭,忽然開口道:「你恨我?」
「恨!當然恨!可是恨有什麼用?想想如果我一輩子做個馬伕,到死大概也賺不到一萬兩銀子。不錯啦,只不過把心掏出來給人踩兩腳就能拿到一萬兩,我馬伕也算賺了!而且從陸爺您身上我也弄明白件事。」
陸奉天看他。
「我明白了這人世間的人心分兩種。有錢有權、有地位、有學識、好相貌的人的心是被人捧在手心裡的。至於地位低下、無錢無勢、長相又醜的人的心是最不值錢的,隨時都會給人拋棄,您看見沒有?地下被人踩著走的差不多都是這種人的心臟。我原來一直以為人心是一樣貴賤,直到被人踩了才明白。」
馬伕說完,劉嬸剛好也把銀票送來。
接過銀票揣進懷中,馬伕抬頭看看天,心想今天的雪真大。轉回頭,發現陸奉天已經走進將軍府,劉嬸跟在其身後,一步一個坑的向府門走去。
嘖!不愧是狠心的狼崽子,連句話都不留。
馬伕拍拍身上的積雪,坐上車轅,兩手一抖韁繩,輕喝道:「!兒駕──!」
馬車緩緩的在茫茫大雪中消失了身影。
大雪天,又是年節,出了京城,道路上已經看不到人蹤。抖抖斗篷上的積雪,馬伕放緩了車速。約十米開外的雪路上,一條黑色的矯健身影醒目地矗立在茫茫的天地中,肩上有一些銀白,想必已經等他一段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