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根鹹博士與我的關係,一言難盡。
他老人家打電話給我的時候,總是半夜三點或四點。
一在電話鈴又響起來, 我一睜眼,就曉得是他。
我取過話筒, 醒覺地問:「博士,你好, 又有什麼消息?」
「J ,」他的聲音很興奮, 「你馬上過來,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唔一聲,「看東西是否一定要在清晨三點鐘?」
他訝然:「現在是清晨?你在床上?可對不起哪。」
「不要緊,我也該上而所了。」我懶洋洋地說。
「喂,你上完廁所馬上到我這裡來。」他還是那麼高興。
「如果不是什麼緊急的事, 」我溫和地說, 「可否稍等,待我睡眠充足之後, 在明天早上, 一邊喝茶, 一邊觀賞你那件東西?」
「J ,」他懇求我, 「你現在馬上來好不好?」
「好的好的, 」我實在不忍心他再求我, 「我半小時內到。」掛了電話。
他已經七十二歲了, 是一個六親無靠的科學家,獨自住郊區一座平房, 地下室是組織當年為他建造的實驗室, 他披一件白袍,成年累月埋頭埋腦地做研究的工作, 他的專長是電腦。
我掀開被子起來,躺在身邊的史蒂拉問:「你到什麼地方去?」她一轉身, 金髮閃閃生光。
「廁所。」我說。
我一邊穿上褲子。
「看上去你像是要去比廁所更遠一點的地方。」她很幽默。
我吻她一下, 「別問太多, 女人的通病是什麼都要查根問底, 卻又受不了真相的刺激, 親愛的, 你可以繼續在這裡做夢。」
「我等你回來。」她軟綿綿地說。
「好。」
我把襯衫塞進褲腰,自枕頭底下取出手槍,塞進外套口袋。
我離開公寓,在樓下停車場找到車了,以最快速度趕到老博士的家去。
路上需要半小時, 我穩定地握著駕駛盤, 在清晨黎明開長途車別有風味, 心中又在罕納他要給我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通過平房的是一條小路,自動秩閘只要按下密碼,立刻開放, 駛到大門, 我按了兩下喇叭, 然後下車。
博士親自替我開門。
「J,」他擁抱我, 「快進來, 快進來。」
他銀髮如絲, 散亂地披在戶上,瘦小的臉頰上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繆斯好嗎?」我隨他進屋子。
他向地下室走去, 「還是老樣了, 等著與你聊天。」
地下室的門一打開, 我便大聲說:「繆斯, J3號來看你了。」
繆斯的螢光屏上打出一行英文:「你心中根本沒有繆斯, 你中懂得金髮美女, J,你是一個重色輕友的小人。」
法蘭根鹹默呵呵地笑,「啊繆斯,你吃醋了。」他還順手拍後螢光屏。
我用手撐著腰, 一邊搖頭吧氣, 「繆斯, 你怎麼會到這種地步的?你難道不知道你不過是一部混合型電腦?」
它賭氣, 螢光屏上一片靜寂。
我跟老博士說:「繆斯有時使我害怕, 一具機器不應該知道那麼多。」
他笑,「那麼別去想它, 凡事是不能想的, 最耐人尋味,令人害怕的是生老病死, 不是繆斯。」
繆斯說:「講得好, 博士, 講得好。」
我說:「自從給繆斯裝上聲波感應器之後,咱們永無寧日。」
博士笑說:「你先在這裡坐一坐, 我準備好了才叫你。」
我笑著點點頭, 坐在繆斯對面。
繆斯抗議:「你不關心我, 你從不自動來探訪我。」
我攤攤手, 「我當然關心你, 你可以『看』得到我, 我是真摯的。」
繆斯發牢騷:「這地方是很寂寞的, 你為什麼不多來?」
我說:「你想得太多, 繆斯, 你那『萊澤』光束記憶系統對你無益, 一百萬億
個數符知識使你思想混亂,你需要休息。「
「你永遠在開玩笑, J, 你幾時能學得正經點呢。」
我沉默一會兒, 搔搔頭皮,「繆斯,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我眨眨眼,「可惜,
你實在太巨型,佔地超過六十方尺,嘖嘖嘖——」
博士的聲音傳過來,「J, 我介紹一位朋友給你。」
我轉頭,看到博士身邊站著一個黑頭髮的東方女郎,我連忙站起來打招呼。
「J,」 博士說,「來見過你的新拍檔。」
女郎伸手與我握一握,微笑有點矜持,但不失甜美。
「我們移步道起居室去吧。」博士說。
繆斯又不平:「什麼時候,我也能到起居室喝茶呢。」它說。
我拍了拍它,「繆斯,我會把茶帶下來陪你喝,別擔心。」
博士說:「J是很長情的。」他笑。
我也笑。
我們在起居室坐下來。
博士開始:「J, 上頭的命令:這次的行動,你要與新拍檔一起進行。」他臉上
老頑童式的表情完全消失,代之以極嚴肅的態度,「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參與你們
的計劃,供你們儀器——」
「怎麼?」我急問,「為什麼?博士,你是不言退休的。」
「沒法子,」他仰起頭歎口氣,「我老了,力不從心。」
我有一絲失神。
然後我恢復過來, 握住博士的手,跟那個女郎說:「博士與我們合作超過十年,
我們感情很深厚。情比父子。」
女郎點點頭,「我聽博士說起過。」
她的聲音始終是平的,非常鎮靜,也可以說略帶冷淡,也許身負重任的特
工人員,是應該活得像冷血動物。組織中的上司老是說我:「J,你那衝動的
脾氣不改,始終不能成為我們的一流人才。」
她的年紀約莫二十五六歲,略扁的面孔,並不算十分漂亮,但一雙眼睛圓而且亮,
使她看上去很性感,蜜色的皮膚光潔美麗。
我問她:「尊姓大名?」
「蠍子號。」她答。
我懷疑地看向博士,「新密碼?」我問。
博士咳嗽一聲,「不,她的名字就是蠍子號。」
我益發困惑,「博士,但蠍子號是那艘核子潛艇——」
「是,」博士說,「一九六八年五月在百慕大三角地帶沉沒,原委不明,小兒
當時是潛艇上的中尉,不幸遇事身亡,我叫她蠍子,為的是紀念我獨生子。」
博士有點黯然。
我賠笑,「可是一個女孩子名叫蠍子,未免……」
蠍子笑一笑,「我不介意,」她說,「不是每個人可以叫繆斯。」
「J。」 博士忽然笑, 「你竟沒有看出來?」
我莫名其妙,「看出什麼?」
「我不是叫你來看一件東西嗎?」他笑問。
「取出來看呀。」我詫異。
"J,"他喜悅地說:「連你這麼精明的人都被瞞過了,告訴他,蠍子。」
蠍子看看我,緩緩地說:「J,我是一個機械人。」
我聽了一呆,站起來,瞪著他,隨後又坐下,呵呵地乾笑數聲,「博士,你也一大把年紀了,還開這種玩笑。」
博士說:「不,J, 蠍子真是機械人,基本上她與繆斯的裝置沒有什麼不同,她是我最新的傑作,」他興奮地說:「你看它怎麼樣?」
我轉頭再凝視蠍子,她正在向著我微笑,側側頭,連剛才那一絲冷意都不見了,「眼神」中居然帶點頑皮的神色, 我恐懼起來,「不!」我推開椅子站起來,「如果她是機械人,太可怕!那什麼才是真人?」
博士詫異,「你怎麼了?J, 你使我失望——」
「這是一個惡作劇,」我說,「你不可能是機械人。」
她略帶歉意,倨傲地說:「對不起,J3,我的確是機械人,今天已有十七日大了。」
「你有什麼證據?」我怪叫。
博士說:「蠍子,給我們去做兩客早餐出來。」
「是。」她轉身到廚房去。
博士責罵我,」J, 你好不失態。」
「你為什麼製造那樣的機械人?」我不客氣地問,「我們這次的行動真的需要蠍子號這樣的儀器?多麼可怕!跟一個女人一模一樣,而且是個漂亮的女人。」
博士臉上忽然露出忸怩的神色。
我問:「為什麼把它做成東方女子模樣?」
他低下頭,「自從兒子死後,我變得非常寂寞,除了繆斯,工作上只有你陪我,閒時我也獨思獨想,十分無聊,二次世界大戰時候,我在美國空軍,駐守東南亞,與日本人打戰……」
我問:「這與蠍子號有什麼關係?這事我早知道。」我偷偷向廚房那邊看一眼,生怕她聽見。
「年青人,你別不耐煩,慢慢聽我說下去。」博士懇求。
我歉意,「是,博士。」
「這件事我可是沒跟你說起過,」他慢慢說下去,「在檳南……我認識了一個中國女子。」
「啊?」
「是的,她長得很美, 大眼睛圓面孔,長挑身材,我與她發生了感情,」老博士臉頰上泛起紅光,「檳南的沙灘潔白無暇,椰林間的清風月夜如畫如詩——」
我被感動了,取笑他:「博士,沒想到你還是一名詩人呢。」
博士如癡如醉地說:「在那種情況下,我與她墮入愛河——」
「但你是有婦之夫呀。」我說。
博士的表情馬上暗下來,「是,那時瑪姬已經懷了孩子,戰事結束,我只好放下旁騖回國,結束這一段異國之戀。瑪姬去世後,我實在想念她,再回檳城,已經找不到這個溫柔的華籍女郎。」
我點點頭,「我們有一首詩,叫『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我一直沒有忘記她。絲一般的皮膚,褐色大眼睛如小鹿,常常格格地笑,樂觀可愛,依人小鳥樣,」博士說,「但是他們都說,日軍在撤退的時候大轟炸,她的住屋已被炸毀,我從此失去她的影蹤,她的存亡難卜,因此我把蠍子號造成她的模樣——我是愛那個女郎的。」他有點靦腆。
「啊——」我深深地感動,「她叫什麼名字?」
「沙揚。」
「沙揚在馬來語只不過是『愛人』的意思。」
博士沮喪,「她並沒有把真名字告訴我。」
「算了,」我說,「你比我幸運,你戀愛過,我沒有。」
他按住我的手,「你要好好的對蠍子,答應我。」他雙眼竟有點紅。
「博士,」我低聲說,「她只是一個機械人。」
「她有異於一般機械人,我為她附加了『腦』。」
「當然她有腦,她是一具小型電腦,正如繆斯也有『腦』,現在的機械人已有骨骼,肌肉與神經系統,但她仍然是一具死物,若果她的腦子要像人腦, 那麼她的體積未免有整個倫敦之大。」
「你慢慢會發覺她的長處。」博士說。
「我希望她不是彼爾斯的弈棋機械人,在對局中,因失敗而扼死其對手。博士,你有沒有賦予蠍子號一個善良的性格?」我仍然覺得不自然。
博士不以為然,「J,你對於生命的看法非常狹義,這是你性格上的缺憾。」——
「早餐準備好了。」
「蠍子在叫我們。」我推推博士。
她把早餐端出來,放在我們面前,我一看,是香噴噴燈煙肉雞蛋,馬上舉起刀叉來吃。
「還合口味嗎?」蠍子問博士。
我搶先說:「如果你有一個比較好聽的名字,我的胃口會更好。」
她似乎「考慮」了一下,說:「小人之見。」
我放下食物,問她:「你搜集資料輸出,每一單位需時多久?」
「最久不超過八點六秒。」她答。
我看博士一眼,「比繆斯還快。」我說。
博士說:「但繆斯包羅萬象,蠍子是比較簡單的電腦。」
我說:「簡單?我不認為她簡單。」
蠍子轉向博士,「他在稱讚我?我是否應該道謝?」
我說:「她還諷刺得很呢。」我停一停,取起茶杯,「我答應陪繆斯聊天,失陪。」我站起來向低下室走去。
「J,」博士說,「繆斯對你何嘗不是冷嘲熱諷。」
我不響,關上身後的門。
繆斯「問」我:「你見到蠍子號了?」
我點點頭。
繆斯的「身體」亮起一連串小燈泡,表示興奮:「她多麼漂亮。」
我悶悶不樂,「我不喜歡她。」
「為什麼?」繆斯表示詫異。
「正如家庭主婦應當像一個家庭主婦,繆斯,電腦也應該像一具電腦。」
「你真固執,J, 你不是一向喜歡漂亮的女人嗎?」
「她不是一個女人,」我攤開手,「女人是很可愛負責的動物,博士的手藝再高明,也不能使一個電腦機械人戀愛,動情!」
繆斯說:「你們男人腦子裡只有骯髒的性,性,性!」
我白它一眼,「別亂講!」
「雖然你對我很好,」繆斯說, 「但我覺得博士說得對,你對電腦有偏見。」
我說:「我讀過一個故事:一群憤怒的群眾,包圍一所實驗室,欲攻擊其中一部電腦,一位能言善辯的科學家面對群眾,婉轉地說明機器實為一無所知的奴隸,群眾開始散去,科學家回轉室內,向其機器主人報告結果,電腦頗為愉悅,給予嘉勉以及下一個命令。」
繆斯沉默一會兒,然後說:「你過慮了,J, 人腦的結構,在比較之下,今日最進步的電腦,也不免瞠乎其後,每個神經細胞,對於外來刺激的反應速度,為千分之一秒,人腦的操作,不需要順序一一分別處理資料,採用一種『並行操作』,人腦每一立法厘米的空間,容有一千萬個只能容一百萬粒細微的結構體。」
我瞪著它:「你說完了沒有?悶死人,誰對數字有興趣,我只擔心事實,這個世界遲早不再受人類控制,試想想,我是個活生生的人,但他們叫我『J3』,而你,一座電腦,卻叫繆斯——詩人的靈感。至少你還安分守己,但蠍子號——」我揮揮手「嘿!」
「蠍子號在你身後。」繆斯說。
我一轉頭, 看到她站在我身後微笑,我板起臉說:「不敲門就進來,太沒禮貌。」
繆斯說:「慢慢她會學會這些。」
「你們可是在談論我?」蠍子問。
「是的。」我坦白地說,「你使我不自然。」
「為什麼?」
「我若當你是女人,你明明是機械人,當你是機械人,你又明明是女人,我覺得很為難。」我沮喪地說。
「哈哈哈,」繆斯說,「J3號一向太情緒化,這次又證明他的缺點。」
我站起來,「天已大亮。」我說:「我要回家。」
博士走下樓來,「你載蠍子一程,她要到市區圖書館去。」
我嚷:「不!她自己可以叫車子。」
蠍子說:「不要緊,我認得路,自己去。」
博士不悅:「J,你竟如此粗魯無禮。」
「我覺得eerie。」
蠍子冷冷說:「算了,博士,或者他只喜歡金髮女郎。」
繆斯又「笑」起來。
「真不能忍受,」我搖頭,「來吧,別多說廢話了。」
蠍子走在我身邊,我偷偷地打量她,她的一舉一動,完全跟正常少女議模一樣,她的身材非常好,看上去也具柔軟感,長髮披在肩上,隨風拂動,也十分自然,此刻我不禁對博士的手藝與智慧衷心欽佩起來。
但她仍然是機械,不是人,她沒有喜怒哀樂,她不能懷孕生子,上帝創造人,人則創造機器,這裡面到底是有分別的。
我替她拉開車門,她說:「謝謝。」
我上車,開動引擎:「你往圖書館?」
「嗯。」
「為博士取書?」
「不,我去閱讀。」
「閱讀?」我問。
"我的結構與繆斯不一樣,我可以自己找資料儲藏,繆斯則是被動的。」
我恐懼地看她一眼,不出聲。
「你並不喜歡我,是不是?」她忽然問。
我很難堪,「不,蠍子,你不能這樣問,即使心中知道對方不喜歡你,也不能這樣問。」
「是,」她笑,「這叫虛偽,你們是很虛偽的動物。」
「那你是什麼呢?」我問。
「我是一具機械,」她說,「以人形做外殼。」
「你認為自己比人高超?」
「當然,」她說,「你們人類是這樣軟弱無助。」
「但你是我們製造出來的。」我氣忿地指著她。
「你們也製造戰爭,嬰兒,事後這一切也都不受控制。」
我緊閉著嘴唇。我也常與繆斯「談話」,到底沒有這麼難堪,一具能言善辯的機械人,說不定她生起氣來,伸手掌摑我,我半邊腦袋就從此與脖子分家,剩下的半邊也再沒有用途,她是博士的最佳武器,誰也不知道她有什麼神秘的力量,但是我知道我不會接受這個助手,她處處威脅我。
「圖書館到了。」我說。
「謝謝你。」
「你是受歡迎的。」我答。
「可是我知道你並不歡迎我。」她雙眸炯炯有神地凝視我。
我覺得一絲寒意,連忙駕車離開。
回到自己的公寓中,原來應該吃午飯,史蒂拉卻開了香檳,一邊翻閱書報,一邊閒閒地問:「去了這麼久,那件東西是否很精彩?」
她光著膀子,手臂上的金色汗毛閃閃生光,我喃喃地說:「我保證她沒有體毛。」
史蒂拉詫異地問:「什麼,J,你說什麼?」
「起床,」我拍拍她臀部,「我有事要做。」
「啊,」她轉一個身,嬌媚地說,「呼之則來,揮之即去。」
我抓起史蒂拉的手,按在臉頰上,我心裡想:蠍子號難道也有體溫?她豈也有呼吸?
我說:「我真的有事,我們明天再見。」
「好的好的,」她歎口氣,「你這麼說我這麼聽,我也不想拆穿你的西洋鏡——」
我啼笑皆非。
這個時候,門鈴響起來,史蒂拉對我眨眨眼睛,她說:「喲,找上門來了。」
我去拉開門,看到蠍子號站在門外,知道事情麻煩了。
還沒來得及關上門,史蒂拉已經厲聲問:「誰?」
我說:「我的一個同事,史蒂拉,你別誤會——」
她一手推開我,「我誤會,我倒要看看你玩些什麼花樣?」
我連忙把蠍子拉在一邊,低聲說:「你千萬不能把身份告訴她,這是秘密。」
蠍子睜大了褐色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我歎口氣說:「這是我的女朋友史蒂拉,她是個醋娘子,以為我跟你之間有點尷尬,因此大興問罪之師,我們先坐下,慢慢解釋。」
蠍子顯然還不明白,呵,到底是個機械人。
幸虧史蒂拉這邊已經緩和下來,她用手撐著腰,悻悻地看著我。
蠍子說:「J,博士叫我帶話來。」她也看著史蒂拉。
我說:「史蒂拉, 你先走, 我再與你聯絡。」
她自鼻子大力「哼」出一聲, 仰起頭說:「你要記得, 我還是你的女朋友。」她拉開門, 怒氣沖沖地走了。
「都是你。」我埋怨。
蠍子問:「她是誰?你的朋友?」
「我的女朋友、伴侶, 愛人、情婦, 明白嗎?」
她呆一呆, 「哦, 明白, 妻子。」
「不是妻子, 我們還沒有正式結婚。」
「哦, 」她微笑, 「非法妻子。」
我搖搖頭, 「你找我有什麼事?博士有什麼話說?」
「博士叫我來與你同住。」
「噢不!」我跳起來, 「對不起, 我決定終身一個人住, 這是我的私生活, 他不能擾亂我的生活。」
「我不會擾亂你的生活, 」她不以為然, 「你不必擔心。」
「你不會明白的, 在社會上, 我是一個出入口商人, 有正當的職業, 有朋友, 有親戚, 我的家不能無端多出一個女人來, 人們會怎麼想?」我急說。
「但我不是一個女人。」她冷冷地說。
「他們會相信你是一具電腦?」我問。
「這是博士的命令。」
她伸出手臂, 屈曲, 忽然傳出博士的聲音, 我一呆, 隨即明白這是蠍子號開動了她體內的錄音帶。
「J3, 從現在起, 蠍子號與你同住, 你要與她合作, 祝你們相處愉快。」
我怪叫,「我的女友呢?我怎麼向她解釋?」
蠍子放下手臂,「叫她等你辦完事再說。」
我恨恨地說:「我頂多引咎辭職。」
「你不會的, 你喜歡這份工作。」她斷然說。
「你怎麼知道?」我詫異。
「我讀過你的資料, 你的一切我都很清楚。」她說。
「我只是混飯吃,」我說, 「並沒有工作興趣。」
她說:「博士叫我不要與你吵架。」
「你『住』書房吧,」我說, 「不准舉炊, 不准洗澡, 不准親友探訪。」我吧口氣認命。
她呆一呆隨即大笑, 笑聲清脆玲瓏, 如一串銀鈴在春風中連綿不停地響了起來。
我聽得入神, 但馬上恢復過來, 自言自語地說:「啊, 還有幽默感呢。」
我很擔心, 她看上去彷彿具有女人的一切美德, 而沒有女人的缺點, 誰娶了她那才好, 連丈母娘、小叔子、小姨子都不必招呼。
「我帶了一些書來, 我要開始閱讀。」她說, 「請你指示收房的位置。」
我帶她到書房:「這裡是電燈開關, 這是書桌, 那邊是壁, 拉開來是燈,」我問她, 「你可需要休息?」
「不用,」也搖搖頭, 「我二十四小時不停操作, 有三千小時壽命。」
「什麼?」我失神, 「三千小時壽命?」
「是, 用你們的時間計算三千小時, 約一百天。」
「為什麼?」我問, 「」為什麼只有三千小時。」
「博士說, 這段時間已足夠我完成任務, 延長時間是亳無意義的一件事, 並且製作費用將會近天文數字。」
我恐懼地看著她:「你的意思, 你已知道自己只能『活』三千個小時?」
「我知道很久了。」她答。
多麼可惜, 我心中想:這們偉大的機器, 只能操作一段時間。
她坐下,問我:「你的語氣聽上去很不自然, 為什麼?」
「我代你難過。」我坦白說。
「啊,」她看著我, 「代我難過?但博士依照你們的樣子製造出我, 他說你與每一個人都只能活一段時間, 我比你們幸運得多, 因為我不會病,不會老, 臨到『死』我不擔心靈魂的升降問題——你為什麼替我可惜?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漠中, 三千小時與三萬小時是沒有分別的。」
我聽了她的話, 打一個寒噤, 「別說下去了!」我粗暴地說。
她停止說話。
我站起來, 「我要吃飯了。」
我走到廚房, 取出食物, 打算給自己做一頓豐富的午餐, 但忽然變得一點胃口也沒有, 把食物又放進冰箱裡。
我衝進書房, 問她:「你的意思是, 你不害怕死亡?」
「害怕什麼?」她轉過頭來。
「沒什麼, 」我掏出手帕揩汗, 「對不起。」
她清澄的眼睛看牢我, 像是看透了我的心。
「如果你有空, 我要聽你說一說你的性能。」
「博士那裡有說明書, 你去取來看好了, 問繆斯也可以, 我沒有空, 我的時間很寶貴。」她冷淡地說。
我冷笑一聲, 「外人不曉得的, 會以為我是機器,你是主人。」
「大男人主義。」她頭也不抬,馬上下個論斷。
「你在讀什麼書?」我啼笑皆非, 隨手取起書的封皮看, 「什麼?『米開朗基羅的雕塑』?」我瞠目, 「你讀這種資料幹什麼?」
「這是一本很趣味的書。」她推開我的手。
「但與你的工作無關,」我提出警告,「 博士知不知道你在浪費能源?」
她合上書, 「我不喜歡被人管頭管腳。」她不悅。
我說:「呀哈!對不起, 我是你老闆, 你得聽我的。」
她懊惱地說:「我一生只有三千小時, 為什麼連讀一本書的自由都沒有?」
「不准問問題,」我說, 「去替我做一客三文治,快, 還要一杯熱鮮奶。」
她怒氣沖沖地去了, 我心中暗暗好笑, 她脾氣像一個孩子, 我想也許孩子也該責問大人:「我只有六十歲壽命, 為什麼一定要做功課?」
一時間分不出是蠍子可憐還是我們可憐, 我歎一口氣。
「請吃。」她把食物放在我面前。
我看她一眼, 大口吃起來, 她是一個高明的廚子, 至少做三文治也做得比別人要好。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 因此說:「我只會做三文治與煙肉煎蛋, 博士認為不必吃得太考究。」
我問:「你有沒有嗅覺?」
她搖搖頭。
「自然也不會有味覺?」我又問。
她很倔強地答,」我不是到這個世界來吃的。」
「你的表皮有觸覺嗎?」我又問。
「如果表皮受到損壞,我會知道。」
「你面孔上的『肌肉』做得很好,」我說,「連皺眉這麼複雜的表情都做得維妙維肖。」
「謝謝你的稱讚。」
「或者你會跟博士通一個電話,告訴他你情願回實驗室住?」我滿懷希望。
「沒有可能,記住,博士是你的老闆,這是他的命令。」
她真的不甚善良。
我氣道:「蠍子,想你也知道,你是依照博士當年的愛人而塑造的,請不要破壞她的形象。」
蠍子微笑。
我揮揮手,「去讀你的米開朗基羅吧,當敵人的槍指牢我們的時候,你可以大聲對他講解米氏作品優秀之處,試看他是否會因此饒我們一命。」我站起來。
「你要做什麼?」她問。
「午睡,我今天受的刺激已經足夠。」我回到房間去。
門鈴響三下,蠍子非常警惕地揚聲問:「誰?」
「女傭。」我說,「讓她進來。」
我伏在床上,隱隱聽見女傭與蠍子談話的聲音,覺得有一種安全感,無以名之,但使我很快人睡。
醒來的時候,鼻子聞到濃烈的煤氣味,我想叫喊,但喉嚨不聽使喚,只能發出一串模糊的呻吟,我要抬起手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不能動彈。
我的腦子卻很清醒,煤氣中毒,我知道,開窗!我需要新鮮的空氣。
蠍子在外頭,她可以幫助我。
為什麼她一點動靜也沒有?我不能就此喪命,太荒謬了,J3應該英勇地死在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