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美麗的身裁,美麗的面孔。
我在飯堂吃飯的時候,她忽然跑過來坐在我對面,用手撐著下巴,看著我微笑。
我從來不相信天下有「飛來艷福」這種事,所以我報以微笑,等她開口。美麗的女孩子對男人微笑的時候,必有所求。但是我已經完全準備應允她。
她問:「你叫王曉莊?」
「是。」我說。連我的姓名都打聽好了。
「英文名字叫尊?」
「是。」我說。這句奇怪了,這是什麼意思?
「念中國文學的-」她問。
「是——小姐,完全正確。」我答。
她尷尬地笑一笑。像難以啟齒的樣子。
我歎一口氣。「你需要幫忙?」我主動問:「那篇功課來不及寫?沒關係,你去跳舞好了,我是著名捱義氣的。」
「是需要幫忙——」
「你哪一系?」我問。
「醫科。」她笑一笑,「第三年。」
「嘩!」我懷疑起來,「我能為你做什麼?」
「尊,我能不能請你吃晚飯?」她問。
「為什麼?」我問:「這年頭誰也不會無端端請吃晚飯,你有什麼道理?」
「你是否五-十一-高,一百四十五磅重,英文名字叫尊,念中文系?」她重複問一次。
「是。這就是你要請我吃晚飯的道理?」我指著自己的鼻子。
「是。」她深深歎口氣。
「我不相信。」我笑。
「今天晚上,八點鐘,我到你宿舍來接你,然後把詳細原因告訴你。」她站起來就走。
我傻坐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又轉回頭。「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叫莉莉安,姓潘。記住,晚上八點。」
一陣風似的,她走出飯堂。
我?美女八點鐘來接我出去晚飯?我?真不簡單。我得把報章雜誌翻出來瞧瞧,我的星座說些什麼,是不是真走了運。
八點正。
我穿得很整齊,坐在宿舍房間裡等。
她真的來了,一件米色羊毛衫,牛仔褲,青春洋溢,美艷親王似的。
她說:「朋友叫我阿莉。我們去吃飯吧。」
她甚至開了一部小小日本車來接我。她為什麼要待我這麼好?賣掉我也不值多少。
飯局設在天香樓。這麼破費。還叫了上等的黃酒,一邊吃油爆蝦一邊敬我酒。必有所求。
我說:「你要我如何兩脅插刀,赴湯蹈火,說吧!」我挺了胸膛,表示士為知己者死。
「這是一件很複雜的事,尊。」她似有萬分幽怨,「你有沒有時間聽我從頭說起?」
「有。」
她用手撐著金棕色的臉蛋。(這是她的慣性動作。)她開始:「我父母移民到英國已經一年了。因為我不想轉到英國重新念醫科,所以自己一個人留在香港唸書。」
「哦。」我點點頭,「只有你一個人在香港?沒有兄弟姊妹?」
「沒有。」她搖搖頭,「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我始終不認為這跟她忽然請我吃飯有啥子關係,但是我耐心地聆聽——美女無論說什麼話都有人聽。
「我在香港一個人住足兩年,我不是寄宿生,我在堅道租有層小房子。」
「呵,」我禮貌的說:「那應該很好呀,裝修得很時髦吧?」
「嗯。」她說:「很多人很喜歡,全白的。」
她夾了一塊西湖醋魚給我。
「兩年來一個人住,」她說:「有時我是很寂寞的——」
我的心噗通噗通跳起來。她不是在暗示什麼吧?
「有時候請朋友來坐坐,」她說:「就在去年聖誕節,我開了一個小小的派對——那時我不認識你,尊,不然一定請你——」她忽然不說下去了。
我等了半晌,忍不住問:「後來呢?」
「我的阿姨剛巧從英國到香港渡假,她又剛巧來探訪我。」阿莉連喝幾口黃酒。
我心中覺得蹊蹺,看著她。
她是個美麗的女郎。
她深呼吸一下,然後說:「我阿姨來的時候,並沒有打電話通知,她說過她會來看我,但我沒想到那麼早,那時才早上八點。」
「八點?派對在早上八點還沒有散?」我問。
「散是散了,但還有一位客人沒有走。」她說。
我明白了。男客人。
「我的天!」我說。
「你說得真對。『我的天!』。」她歎口氣。
「你怎麼辦?」我問。
她又給我夾一塊火腿小棠菜。
「我怎麼辦?我身上穿著睡袍,蓬頭垢面,我只好跟阿姨說,那位在浴間淋浴的客人是我的未婚夫——我們上星期才訂的婚,我們同是香港大學的同學,他叫尊,他念中文系。我已經寫過信去通知爸媽,可能因為假期郵誤問題,他們尚未收到信件。」
「你非常聰明呀。」天下巧事倒多,那個男人跟我有很多相似之處。
「是嗎?聽了我那番話,我阿姨的面色由灰白轉為紅潤。我那『客人』自浴間出來,我介紹他給阿姨認識,他們握一下手,阿姨便識趣的告辭了。」
「一切都很好呀。」我稱讚。
阿莉歎口氣,大眼睛水靈靈地看著我,她說:「好?我父母後天來香港,要見我的未婚夫。」
「呵?你的意思是,你們沒有真訂婚-」我吃驚地:「那怎麼辦?」
「怎麼辦?」她睜大眼睛,「你問我?我正不知道怎麼辦。」
我正在吃熏田雞腿,慢慢的放下筷子。我說:「你可以把那個尊叫出來,與他商量一下,不是勸他娶你,這倒沒有必要,可是請他幫個忙,再認一次未婚夫總可以吧?他有義務幫你這個忙。」
「尊?什麼尊?」阿莉攤攤手,「我根本不知他的名字,那天之後,我也沒見過他,人海茫茫,我難道還登報尋人不成-根本他不是中文系的,根本他不是叫尊,一切是我杜撰的。」
我又明白了,我的天。我的背脊發涼,那些精緻的小菜全像鉛塊似的塞在我胃裡,我跳起來說:「不!我不會這麼做,我不能夠。」
「求求你。」阿莉低聲道。
「告訴你父母,你們解除婚約了。」我怒說。
「不行的,我才『訂婚』兩個月。」
「我不能幫你,對不起,雖然我身高五-十一-,一百四十五磅重,香港大學中文系學生,英文名叫尊,我不能幫你。潘小姐,同時你難道不覺得,一個女孩子的私生活應當檢點些-」
我走到櫃抬去付賬。嘩老天!三百二十餘元。我回家還是得翻星座——倒的是哪一家子的霉?
付完賬我原本想立刻離開的,但是阿莉一個人坐在那裡,用手撐著頭,她的黑髮如雲一般散在肩膀上。我如果不幫她,她如何渡過這個難關?
畢竟私生活如何,只是她私人的事,我何必作之師作之君地教訓她。教皇又沒封過我做聖人,我也不可能十全十美。
我回到她桌子坐下。我說:「OK,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什麼令你認為我可以過關?」
她抬起頭來,轉憂為喜,捧著我的臉深深吻一下。
她嚷:「你這個好人!我知道你會幫我的忙,你這個好人!」
「回宿舍再講吧。」我說:「別在公眾場所表演這種肉麻鏡頭。」
在宿舍我們作進一步詳談,自然知道她找「尊」不知找得多急,終於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合乎她的要求。她的阿姨只不過見過「尊」一面,印象相當的模糊,所以如果由我出面去見她父母,冒充一下,絕無問題,這我是相信的。
然後隔那麼一年,去封信說已經解除婚約,父母比較會原諒她的行為。
真可惜。阿莉對男女間關係視作這麼平常。
我說:「這簡直是粵語片橋段,找別人來頂替未婚夫。」
阿莉答:「這是英文小說橋段,粵語片才沒這麼史麥脫。」
「得了。」我說:「看你闖的禍,又不敢對父母直言。」我頗有點悶悶不樂。
「可是你知道中國人的腦筋:中國女人如果單純享受性生活,便被視為淫婦,但如果為了靠山、飯票、兒女,一切又值得原諒。我父母可以原宥我與未婚夫上床,因為香港政府不久將會承認我們性關係合法化。跟別的男人-沒相干的男人-我豈不是墮落了-我不是不敢,只是不想令他們傷心。」
我瞪著阿莉。我從來沒聽過這樣荒謬與這樣真實的論調。我實在喜歡這個女孩子。
「現在聽著,尊,你什麼也不用做,我們甚至不必特別親密。由你出面,請我父母吃飯,當然,付賬的是我——」
「嘿!」我跳起來,指著她,「付賬的是你!虧你說得出口。」
「對不起。」她自手袋中取出鈔票塞在我口袋裡。
我捉住她的手。「阿莉,我只是開玩笑,這頓飯由我請,真的,我很高興認識你。」
「認識我?」她有點自嘲,「像我這種女人?」
「你是香港大學的醫科生。」我溫和的說。
「但是你心裡對我的評價如何呢?始終男人們還是愛處女。」她擺擺手。
我笑。
這個女孩子。
「那是你的生活作風,我無法干預。你應當知道什麼適合你。你是知識分子。」
「因此我加倍可殺。」她悶悶不樂。
「只是……那些男人……」我說:「你不覺得你浪費了自己-即使是一幅畫,也不能拿出來給不懂得的人看。他們欣賞你嗎-」
她沉默著。
「他們看到的只是你的肉體,你也應當愛護你的肉體,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應當愛惜。我不是想改變你,我只是……」我跳起來,「妒忌。」
「妒忌?」她睜大眼。
「自然,那傢伙嘗足甜頭,跑掉了,而我卻要如此這般……」我沮喪地說。
她笑。睨著我,不出聲。
「我不是威脅你……」我忽然覺得那句話的嚴重性,「我不會有那種可恥的意圖……我不是小人……」
「行了,我明白,只要你肯幫忙,以後的事慢慢再說,好不好?」她說:「一瞧就知道你是個老實人。」她歎口氣,「可惜老實男人永遠不會喜歡我這樣的女人。」
「你怎麼知道?」我不以為然。
「尊,這不去理它,真謝謝你幫我。」
「得了,你不怕謝破嘴唇?」我拍拍她肩膀。
因為我是個好人,女人有時候也喜歡好人,當她們需要救苦救難的時候。至於跳舞吃飯玩耍,那當然尋壞男人,壞男人好玩得多。壞男人主意多,變化無窮,哪像我們,一塊木頭,踢一踢,動一動。
但是阿莉這麼美麗,連好人見了也心動。
以後的一個星期內,我們做了個好詳細的計劃表。她的父母將會到香港來住一禮拜,七天。阿莉自然日日到酒店去陪他們,她對功課很有把握,請數天假不成問題。我就不必在白天陪「岳父岳母」,但放學後還是要出現的,隔日陪他們吃頓晚飯,一共三次。接飛機的時候出現一下,送飛機的時候出現一下,一共客串亮相五次。
必須的道具是訂婚戒指。
我問阿莉:「你有沒有朋友有大鑽石戒指?」
「你以為『朋友』會借大鑽石戒指給我?」阿莉反問。
「正確!」我說:「我知道我母親有比較像樣的戒子,但是……但是我怎麼好向她開口?」
「你的父母!」阿莉忽然尖叫起來。
「我的父母如何?」我瞠目。
「他們得與我的父母見面,你幾時聽過有親家不見面的?」
「不行。」我站起來,「牽涉實在太廣,我不可能辦得了這許多事。把我父母叫出來?一定穿幫。」
「那怎麼辦?」阿莉擔心的說:「太難了。」
「把老實話告訴他們。」我說。
「我才不,已經吹牛吹到快完美結束,又讓我從頭開始,我不幹。」她不肯,邊用肩膀輕輕的推我一推。真要命,這一推把我的七魂推掉了四魄。
我幾乎沒苦苦哀求,「那你想如河呢-」
「我也不知道。」她又用手撐起頭。
「找一雙假父母?」我問。
「別烏攪了。」她沒精打采。
「說我父母剛去了旅行-」我問。
「不可能,巧合太多,我父母很精明的,他們才不會相信。」阿莉說:「天啊天,怎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的呢?」
「這叫做上得山多終遇虎。再簡單也沒有。」
「是,我也明白。」
「你明白就好。我告訴你,現在只剩下一個辦法。」我說。
「什麼辦法?」阿莉那種表情完全是絕處逢生式的。
「害我父母空歡喜一場——告訴他們我訂婚了,於是戒指也有,親家也有。」
「這不行,把老人家牽涉在內,那多尷尬,對他們不公平。」阿莉說得實情實理。
「我們還能怎麼樣?」我問。
阿莉沉默著。
「惟有這個辦法而已。」我攤攤手。
阿莉的眼圈忽然紅了。
「我會告訴他們這是我最新的決定,一切交給我,送佛送到西,為人為到底。」
阿莉也不說什麼。
我回家,找到媽媽,靜悄悄地把她拉在一邊,用很神秘的聲音表示我準備訂婚,並且女方的家長不日就來香港「相親」等等,人不可以貌相,我從來未料到我這個老實人的演技居然進步到這樣一流。
媽媽,可憐的媽媽,在「哎呀哎呀,這孩子也不早說——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之後,來不及把消息通知爸爸,他們只有我一個兒子,馬上聯想到白白胖胖的孫兒,因此樂得一塌糊塗。
「可是你還有一年才畢業!」
「噯,沒關係,先訂婚嘛,一年才九個月的課,憑咱們的兒子還會找不到工作?」
「那位小姐呢?」
「人家念的是醫科,還要念多幾年,有什麼關係?結婚後心情愉快,對功課更有幫助。」
「這倒不錯,說的是。」
「別擔心,兒子,你的開銷不夠,我們兩老會津貼你們小家庭的正常費用。」
他們是如此喜氣洋洋。不知一切只是個騙局。我真是慚愧。我這個做兒子的人,實實在在,太不像話。
我低下頭不出聲。
「喂,」爸跟媽說:「兒子訂婚,你也得有點表示才是,兒子是學生,拿不出什麼來,你這位未來婆婆怎麼沒有見面禮?」
媽說:「我見了這位潘小姐,自然會拿出來。你急啥?」
如果這是我的真訂婚,那該有多好。
有誰會嫁我?我那麼挑剔,我選人家,人家也同樣會揀擇我,不提也罷。
爹說:「把潘小姐帶來我們瞧瞧。」
這是很簡單合理的要求。很容易做得到。
第二天我就把莉莉安帶到家。莉莉安換上一件淨色旗袍,身裁豐滿得不像中國女郎,相貌艷麗中帶著端莊,談吐高雅得體,爸爸媽媽看著她,眉開眼笑。
那天莉莉安的氣質特別好,因為她帶有一絲憂鬱。
飯後我把她送回家,問她:「為什麼不高興?一切問題都經已解決。」
「我騙了他們。」她抬起頭來。
「他們很快樂。」我說:「說不定你做了件好事。」
「別開玩笑!」她低下頭,「越是那樣,我越難過,假使他們的態度冷淡,我反而容易過得多。」
「莉莉安,算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但以後呢?以後你怎麼向他們交待?」莉莉安問。
「說我們個性不合,鬧翻,解除婚約。」
「他們會怎麼想-」莉莉安問。
「過一陣就沒事。」
「這——」
「莉莉安。我相信緣份這件事,我一家無端被牽涉在這件事內,不是偶然的。想想芸芸眾生當中,你偏偏選中我,我們一定有點緣份,你說是不是?」
莉莉安把頭枕在我的肩膀上。忽然落下淚來。
「來,別哭,別哭。」我拍著她的背部。
沒多久媽媽就把一隻不大不小的鑽戒給我,叫我送給莉莉安。莉莉安戴在手上左看右看,可是又哭了。唉,女人的心理真難明白,太難了。
這下子又為什麼而哭?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終於到了最後審判那一日——潘氏夫婦雙雙抵達香港,我這個「未來女婿」開車去接,車子是爸爸的平治。阿莉一看見父母就哭。(又哭。)潘先生夫人倒是很相櫬得體的一對。潘先生雙目炯炯有神,上上下下的把我打量得每個細胞都一清二楚。
我倆陪他們去酒店,然後我留下莉莉安陪父母,我溜開去上課。
沒想到我自己的老爸老媽也不跟我說一聲,便跑到酒店自動見親家去了,稀哩嘩啦的知心話說了兩車,我與莉莉安面面相覷。
看樣子這套戲已封了聒本門,成功得很。可是莉莉安在這個星期內瘦了很多,臉上少了一圈。
潘先生笑說:「哈哈,渡蜜月嘛,自然是來英國住上一陣子,婚後則住香港,好不好-我們兩家,各得一子一女,簡單之極,莉莉安自小被寵壞了的,遇上尊,不只是她的福氣,也是我們的福氣。」
我那老媽連忙也高帽子套回去,「那裡那裡。阿尊傻里傻氣,咱們以為他一輩子娶不了親,現在……哈哈哈哈。」
一星期很快過去,潘氏夫婦心安理得,非常滿意地回英國去了。臨走直托親家照顧莉莉安。
媽媽則跟我說:「無論如河,莉莉安一星期得來一次,讓我弄些好吃的菜給她補一補。念醫科多辛苦,女孩子獨個兒住,那慘淡勁兒,也夠她受的。」
我歎氣。
莉也歎氣。
戲演完了。
莉跟我說:「戒子還你。」她想把戒子脫下來,但一時緊,除不下,她說:「我回家用肥皂滑一滑,明天還。」
「明天?」我說:「要利息的。」
「尊!」
「對不起。」我苦笑。「你喜歡,就帶著好了,何必還呢?由此可知你是不屑。『婚約』解除以後,我們還是朋友,戒子還不還,小事耳。」
「你別誤會我。」莉莉安說:「我——」
「你不必向我『報恩』,從此我們『男婚女嫁,各不拖欠』,你放心,這件事我要是洩漏出去,叫我爛掉嘴巴。」
「你在氣我。」莉莉安說:「尊——」
「我總得有點氣,我年紀尚輕,不想這麼快潰瘍,你小姐包涵包涵。還有,你請回吧,我們之間的緣份到此為止,你不必再來。」
「你趕我走?」
「莉莉安,我哪兒敢做這樣的事?別在無謂地方流連,你要辦的正經事兒多著,多少男孩子在排隊輪著你。」
「尊,」她用懇求的聲音說:「我可否在這裡陪你一會兒-尊。」
我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打擊,我強笑說:「我跟你說過,莉莉安,你不必報恩,回家去吧。」
她走了。
半月來跟她相處,忽然分手,我恍然若失。夢裡夜裡儘是伊人的倩影。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已經深深印在我的腦中,我無法擺脫她。
我深深地歎一口氣。
什麼叫做愛?當你衣食住行全部不缺的時候,卻為某一個人茶飯不思,這就叫做愛情。
奇怪,陽光同樣和煦地照在我背上,教授同樣地授課,莉莉安沒出現之前,一切平安無事,我的心情如湖上之鏡面一般,但是現在卻煙雨濛濛。我也不知道何以莉莉安會引起我心中之漣漪串串。
一個人在愛情中是萬分文藝腔的,原諒我肉麻當有趣,把鴛鴦蝴蝶派中可以用的言句全部用上了。
現在每天太陽升起來,再也帶不起我任何的興趣。一個人在路上走,寂寞如枯草,我頓時像老了十年般。
在飯堂中吃飯,老是盼望莉莉安會出現——怎麼可能-除非她需要有人再扮演一次未婚夫,那麼我倒是駕輕就熟的。呵,悠悠我心,非無他人,為子之故,沉吟至今。
媽媽不久起疑心——「怎麼總不見莉莉安來我們這裡?」
「她那門功課有多忙,媽,你不是不知道。」
媽媽想了想,覺得也是實情。
我本要說,莉莉安潘是水遠不會再來了,水遠不再。
我跟自己說:會習慣的,慢慢便會習慣的,不需要過多久,她會淡出。將來兒孫滿堂的時候,我會想起這段往事,甚至講給孩子們聽。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三個星期。
莉莉安像是消失在空氣中。校舍大,數千學生通常見不到面。
但是有一日,正當我漫無心思地在吃午餐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子「嗨」的一聲坐在我對面。我抬頭。是莉莉安!我幾乎懷疑我眼花。「莉莉安!」我說。
「是我。」她把一隻指環在手中把弄。「我終於把它脫下來了,」她說:「不好意思,讓你等好久。」
我苦笑說:「我想念的不是這只戒子。」
她不響。
我問:「你怎麼會瘦成這樣?」
「我們考試。」
「考試也不該這麼瘦!」我說。
「在這段時間內,我想了很多,尊。」
「想什麼?」
「你與我。我與你。」她說。
「我們之間有什麼好想的-」我黯然說。
「我希望你別再提報恩這兩個字,我又不在一百年前出生,動勿動要賣身投靠報恩,我只是想說,尊,如果你不厭憎我為人,我們或許可以約會——」
我張大嘴瞪著她。
她說什麼?
「你是好人,尊,幫我忙是為朋友捱義氣,各人的作風不同,私底下你看不起我,嫌我不檢點,我是知道的,你一直避著我,我也是知道的,但你可不可退一步想,或者我也有我的好處?」
她懇切的看著我。
我的運氣回來了,我喜出望外,我——
「考慮一下,好嗎,尊?」
「考慮?」我站起來,「莉,我只有一個希望,希望你永遠別把這只戒子脫下來,先戴著再說。每個週末母親都問我你去了什麼地方,簡直逼死了我。」
莉莉安笑。「尊!」她緊緊握住我的手。
過去是過去,將來是將來,兩件事不可混為一談,愛情是心靈上交通,感應的流動。肉體的接觸只是等閒事,這是我們摩登人的看法。
「莉莉安,看,這叫作緣份。」我說。
「是,是!我絕對相信。」她說:「噯,明天是週末,我們上你家去好不好?上次那些桂花酒釀湯團,引得我饞死了。」
「莉莉安。」我笑,「你是永遠受歡迎的。」
「謝謝你,尊。」
「說:謝謝未婚夫。」 我更正她。
我們一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