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鳥記 燕呢的愛
    燕呢這女護土。人跟職業相稱,永遠是那麼雪白高貴,她是少數神情和藹的女護士之她做護士不是為了那份薪水,而是為了她的志向,據她的姊姊說,她小時玩遊戲,便喜扮護士,硬拉了小朋友做病人。

    脫下制服,她是一個很時髦的女孩子,喜歡穿牛仔褲、T恤,行動很磊落,笑聲像一個男孩子,可是她相貌長得好,追求的人是很多的,但是燕呢從來沒有談過戀愛。

    在醫院裡,她拍拍病人的手,告訴他們,「沒有關係,一點點小毛病。」病人馬上相信了,精神立刻一振。燕呢戴一隻金錶帶的勞力士,燕呢是很神氣的,把脈的時候看著手錶,我們都笑她是廣告標準人選。

    燕呢做人充滿朝氣,活潑可愛,她可以由早上五點半干到晚上五點半,收工的時候,白制服還是雪白的,人新鮮得剛起床一樣,每個人都佩服她。

    醫院有休假,她休假的日子永遠被別的女孩子請為替工,她們要去約會男孩子。燕呢不需要。她是最愉快的伴侶,永遠瞭解一切,找人訴苦,最好是她。

    但是這麼可愛的女孩子,怎麼會沒有男朋友呢?我太不明白了,她姊姊也不明白。

    她姊姊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姐夫。

    妻說:「不結婚就不結好了,不見得每個女人都要結婚。」

    說得也是,燕呢現在的收入很豐富,一個月好幾千塊,嫁了丈夫,勢必失去很多自由,丈夫的收入如果不夠維持一個小家庭,還要她貼補,如果她愛他,那沒話好說,但是她沒有戀愛,又何必為結婚而結婚?

    燕呢從來不擔心她的婚姻問題,她自己住在護士宿舍裡,週末與我們的小孩子到公園打球,賽跑,夏天教游泳,有時候例假拿不到週末,晚上也一樣的來坐,我們對她的印象非常好。

    媽媽常說:「你三弟還沒結婚,不如把燕呢介紹給他,一家親。」

    我不好意思說出來,像三弟這種平凡過平凡的男人,燕呢怎麼會喜歡?看她那瀟灑勁兒,把男人視作腳下塵土,不知道對像要是怎麼樣的人。

    我們並不替她擔心。

    燕呢是這麼的自在,想要男朋友而沒有男朋友,那才痛苦。她不介意與男孩子一起出去,但是朋友是朋友,止於此。可是她從來不覺得這是一種缺憾。

    她要男朋友幹什麼呢?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工作能力這麼強,比得上很多男人,除非她碰到一個超人,否則我不相信她會為自己增加麻煩,坐在一個小家庭裡管油鹽柴米,打理開銷,沒有這種必要,有些女孩子天生是不理這種事情的。

    有些女孩子像燕呢,是天生該活活潑潑,不受俗務所牽擾,我相信。

    但是妻說:「如果真的愛上了,那也沒辦法,有愛情的話,什麼都是好的,吃淡飯睡床位也是好的。」

    「我不相信。」我笑,「我不相信有這種事,像燕呢這樣的女孩子,愛情不會來得很衝動。」

    她姊姊沉思,「我也希望如此,我不希望她的基礎一下子被轟然推翻,做那麼一個獨立女性,其中的苦處是不能形容的,為了一聲瀟灑,代價是不小的,生活上瑣碎的事層出不窮,常常磨折著人,她都一個人承擔下來了,我們到底都還是人,吃飯如-的事是免不了的,那又有什麼瀟灑可言呢?」

    她姊姊言下之意,結婚生子是人生免不了的過程,既然有人類以來,大家都那麼做,總有點道理在那裡,不容忽視,年輕的時候不結婚不要緊,但是年老之後,誰來陪她呢?總不會是我們。

    問及對像問題,燕呢說:「有,結婚的對象很多,年輕的醫生,還沒上三十歲就已經腦滿腸肥了,真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樣胖起來的,眼睛裡一點神采也沒有,讀完了醫科就用那幾年學來的功課虐待著病人,一輩子沒有凝視過一隻蜻蜒或是蝴蝶,真是,怎麼嫁呢?」

    妻子為他的妹妹鼓起掌來,「兼職的女詩人。」

    燕呢不在乎。

    我對燕呢說:「你接觸不是醫生便是病人,如果兩者都不喜歡,做人是很痛苫的。」

    「你少擔心,姊夫,我在外頭也有朋友。」她笑。

    「你也是廿七八歲的人了,總不能老跟小朋友在一起。」我說:「你的朋友都是從六歲到十六歲的。」

    她打個哈哈,不出聲。

    後來連續有一兩個禮拜我們見她不到,回電話都說是因為忙,她既然那麼忙,我們也不好說什麼,但是某一個星期天,我帶了女兒去吃冰淇淋,發覺她與一個男人在喝咖啡。

    我有一刻的喜悅,那個男人長得很漂亮,當然不是腦滿腸肥的那種,他長得很清秀,可以看得出清秀之餘有點結郁,眉毛很濃,眼睛很亮,這種眼睛一有空必然要凝視蜻蜓或是蝴蝶的,已經注定了。

    我連忙過去打招呼,把小女兒留在座位上。

    但是燕呢—反常態,看見我表情非常勉強,支吾幾句,接著她的男伴站起來要走。

    「我先走。」看都不看我一眼。

    燕呢說:「等一等,我跟你一塊兒走。」她付了賬也不跟我說再見,匆匆地走了。

    我非常的尷尬,簡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奇事,燕呢一向是個最知道禮貌的女孩子,這次神情這麼失常,我不能夠明白。

    我帶著小女兒回家,把事情告訴了妻子。妻不相信,「燕呢單獨與男朋友-咖啡?似乎是不可能的事,那個是她的男朋友?」

    「也許是吧?」我說。

    「我晚上問問她。」妻說。

    我開了一罐冰啤酒喝著,「不要問她,顯得我多事,有什麼芝麻綠豆都得往家中報道。」

    「那也不算錯吧,她到底是我們妹妹。」

    「剛才我可不覺得我是她的姊夫,理都不理我。」

    「你這個聲調,很有點醋味呢,姊夫自古是喜歡小姨的。」妻笑道:「不見得為了她一時失態你會生氣吧?」

    我剛想接口,門鈴一響,傭人開門,進來的正是燕呢。

    妻子本想說話,但是看見她的神情,噤了聲。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疲倦的燕呢,眼睛失了神采,皮膚黯黯的,頭髮崩潰在額角上,襯衫與裙子都是皺的,她坐下來,—反常態的沉默,只用手支撐著頭。

    妻看著我,我看著妻,兩個面面相覷著。

    生命力彷彿離了她去,燕呢默坐了很久。

    然後她站起來,說要回去。

    「你到哪兒去?」我問:「你飯還沒吃呢?坐下來。」

    她又坐下來。

    只有在戀愛的不幸中,一個女孩子才會變成這樣子,毫無疑問,命運的悲劇終於臨到她頭上。

    我聲音不知怎地,變得非常溫柔,我問燕呢「下午那位先生呢?怎麼不請他過來?」

    「他……回家了。」

    妻問:「你為什麼不陪陪他?」

    「他說沒有必要。」燕呢的答案很簡單。

    妻問:「你們吵了架?」

    「沒有,我們沒有時間吵架,我們什麼時間都沒有,他是我的病人,今天剛出院的。」

    「剛出院?看上去不像病人呀。」我說。

    「你們不知道,醫生把他的肺切開來看,滿滿是癌細胞,馬上縫合,叫他準備後事,他住了一星期就堅持要出院了,現在他簡直準備等死。」燕呢用手掩住了瞼。

    妻看我一眼,我知道她心裡想什麼。燕呢幹這一行這麼久了,看過等死的病人不知道有多少,她一向把工作與生活分開,早上剛侍候完一個垂死的人,晚上她可以陪小孩們去看卡通。她不是一味傷感的人。這次當然有別的因素在內。

    妻說:「真不幸,但是你也不必太難過了,人總是這樣的。」

    「為什麼是他?」燕呢抬起頭來問。

    「為什麼是他?」妻笑道:「問得好,不是他又該是誰?有些人喜歡問:為什麼是我?每個人都有父母兄弟,都是血肉之軀,不是我就是他,換了別人,不見得悲劇就成了喜劇了。」

    燕呢低頭不語。

    我問:「這個人有什麼可愛呢?」

    事情已經被證實了,燕呢的確是對他有感情,可憐她第一次戀愛就挑了個這樣的對象。我也欲大叫一聲:為什麼是他?

    燕呢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有生命力的人,熱愛著世界,努力的活著,也從來沒見過這麼有條件活下去的人,廿五歲拿了建築師的資格,家境好,人品高,閒時學會了三國語言,喜歡旅行、航海,文學,這麼多姿多采的一個人,原以為自己可以活到八十歲、九十歲,滿以為自己可以子孫滿堂,為了一點不適住進醫院,給全院帶來了歡樂,他的風趣活潑,他的幽默詼諧,但是醫生突然把報告拿來,告訴他,世界已不屬於他的了。」

    我與妻呆呆的聽著。

    「你們當故事聽,是不是?但是對我來說,他不是一個故事,他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燕呢忽然抖起來。

    我歎口氣,「太不幸了。」

    「今天下午我與他喝茶,他只說了幾句,他說他要是早知只有這麼短的命,他決不會讀建築,現在還沒有開始工作,已經嘗到了苦果。」

    「燕呢,你不必苦惱了,如果你對他有感情,你不應當陪他苦惱,而應當想法子使他快活。」我說。

    燕呢看我一眼,說:「我明白了。」

    「好好的睡一覺。」妻笑道:「你到底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姐了,要當心生活,睡眠不夠,看上去又乾又老,不知道像什麼,誰也不喜歡你。」

    「我回去了。」

    「慢著,今天在這裡睡。」我說:「明天是你的例假,你要在這裡住三兩天才回去,我好好地餵你吃點營養餐。」

    「他要找我,會找不到的,你放心,我會照顧自己。」

    「他叫什麼名字?」我問。

    燕呢說:「對於一個隨時可以死的人,名字有什麼重要?」

    「誰不是隨時可死的?誰還能保證下—個小時會發生些什麼事?」

    「但是他卻是確確實實知道只有多少壽命了。」燕呢說完就走,彷彿不願意多逗留。

    妻說:「她還是沒有哭,天地良心,我這個做姊姊的還沒有看過這妹妹哭呢,從小她就是不哭的。」

    「眼淚並不能浸死人,也不能救活人。」我說:「她是怎麼會愛上那個病人的?」

    妻說:「不知道,其實燕呢並不是一個坦白的人,她的事,知道的人不多。」

    第二天中午她來了。燕呢完全變了—個人,今天與昨天完全下一樣,昨天她那麼消沉,今天經過一夜好睡,她又容光煥發,笑臉迎人,漂亮得不得了,一身上下的白灰褲,午飯也吃了很多。

    「你怎麼了」我問她「今天可好?」

    「也不好,但是何必把這不好影響別人?」她笑了笑:「我約了他下午去他家。」

    「他有沒有好—點?」我問。

    「沒有,他很生氣,昨日半夜打個電話來,他哭了,現在他謝絕所有的應酬,誰也不見,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燕呢,對付—個這樣的人不是容易的,你想一想,是否值得花那麼多的心血?」

    「我如果想過,有過猶疑,我就不會這麼做,我已經請了一個月的假來陪他。」燕呢說。

    「你等了多久才等到一個假期?不是說要到美國去?我勸你到美國去好好輕鬆兩個月,回來時

    「你真的勸我去美國?」她微笑的問:「姊夫,你似乎還不是這樣的人。」

    「當然,」我猶疑了片刻,「如果你能令—個病人快樂,比去美國旅行好得多了。可是如果你本身先陷了下去,救不了病人,反而害了你自己,那又是何必呢,還是去美國的好,是不是?」

    「姊夫說話,一向那麼厲害。」

    我說:「一個人最大的快樂,是生活正常,你不妨讓他過幾個月正常的生活,然後看看他有什

    燕呢微笑的說:「他沒有幾個月好活了。」

    「記住,幫助他,可是不要再讓人來幫助你。」

    她拿起手袋,「好的,我先去了。」

    「當心你自己。」我拍拍她肩膀。

    「謝謝你,姐夫。」她走了。

    與一個垂死的人談戀愛,我想,問題是他有沒有空想到愛情,他的心一定充滿了恨,恨全世界的人。

    事實證明我錯了。

    過了沒多少天,他陪著燕呢出現在我家中,他先伸出手來,給我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叫陳永復,燕呢的朋友,我們見過面,那天我心情不好,真對不起。」他握著我的手,搖來搖去。

    我看著他,說也奇怪,我竟不覺得他的笑有什麼不對,反正要死了,笑也是死,不笑也是死。換了是我,我得拚命笑,先把本給撈回來。

    我歡迎他,他是一個英俊而瀟灑的男孩子,學識非常豐富,談吐有味道,他在今日的社會可以說是萬中無一的標準青年,在任何角度看來,他都應該是丈母娘們的乘龍快婿,問題只是她們的女兒配不配得起他。

    燕呢看中他也是很應該的,他們站在一起,真是相配——如果他的命長一點。如果他的命長一點,可能一輩子不會進醫院,他的社交範圍與燕呢的太不一樣,兩個人可能永遠碰不上頭,所以這真是沒話可說的,到底有緣無緣呢,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你想想看」,燕呢說:「我姐夫既然是個這麼明理的人,怎麼不答應我們的事呢?」

    「我們可以先問一問。」陳永復微笑道。

    「問什麼?」我笑問。

    「姐夫,我們想請你做證婚,我們要結婚了。」

    「什麼,結婚?」我呆在那裡。

    妻猛然轉過頭來。

    陳永復笑著說:「我知道我是個病人,我很清楚我的病況很嚴重,但是我愛燕呢。」他把手放在燕呢手上。

    我很憤怒,他愛燕呢,所以他要把燕呢帶到地獄裡去,與他一起死。

    我真是生氣。我問陳永復:「燕呢答應了嗎?」

    「答應了,」他得意洋洋,「不是這件事,我也不會認得燕呢。」他看著她。

    我說:「不是這件事?我相信你情願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你沒有生過病,也不知道世上有燕呢這個人存在。」

    陳永復還沒有說話,燕呢已經搶著說:「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既然已經生了病,又認得了我,事情不能相提並論。」

    「你們考慮了多久?又認識多久?」

    「認識一個月了。」燕呢說:「有充分的時間。」

    我心痛地看著燕呢。她已經決定一意孤行了,我知道她,她的激情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的,認識了一個月,不錯,一個月對於癌症病人來說,等於我們的十年,二十年,他的確時間無多了。

    「過幾年我們到婚姻註冊處去。」陳永復說。

    我看到了紅粉骷髏。我實在不忍心叫燕呢的眼放遠一點,我看出她不會聽我的了。她決定犧牲自己來挽救陳永復一點點的快樂,這不是偉大,這叫愚昧,當這個女孩子是你的至親,你會覺得她愚昧。

    我萬念俱灰地看著妻,希望妻勸她幾句。

    但是妻像是五雷轟頂似的站著不動。

    多少年來我們盼望燕呢可以找到一個理想的愛人,現在她告訴我們找到了,卻是個這麼樣的人。

    妻忽然哭了起來,我明白,一個人在真正絕望,真正無助的時候,才會這麼樣的哭。

    我扶著妻進房,出來的時候,燕呢拉著我。

    「姐姐為什麼哭?」她問我:「應該為我高興。」

    我看著她很久,揮揮手:「你們去吧。」

    她與陳永復走了。

    我去安慰妻子,「只要她高興,她都那麼大了,我們也無可奈何,沒有我們,她還是要活下去的,她的生活是她自己的生活。現在也不要緊了,再婚還是受歡迎的,離婚的人那麼多,一窩蜂似的。」

    妻並沒有動容,也許我的說服力太弱了,不夠力量,妻還是哭泣,「我只有一個妹妹,父母臨終叫我照顧她。」但是燕呢的命運與常人不一樣,她喜歡的事她要去做。

    既然如此,我不忍把他們兩個人隔絕,畢竟陳永復就快要消失在這個地球上了。我買了水果到燕呢家去找他們。他們即使不在燕呢家,但是稍晚會回來。

    燕呢在整理一大盤藥品,上面都寫著陳的名字。我把小玻璃瓶子翻來覆去的看,瓶子發出清脆的叮叮聲,燕呢精神煥發,穿著非常乾淨的牛仔褲,一件白色的T恤。

    「姐夫,你肯做我們的證婚人嗎?」

    「不,我不肯。但是我願意做你們的朋友。」

    她抬起頭笑:「你知道嗎?沒有人肯做我們的證婚人呢。」

    「你為什麼一定要結婚?」

    「因為我想嫁給他,你以為同居比較好?那是永遠沒有誠意,當你愛一個人,你希望與他共同生活,而不是單單與他睡覺。」

    「同居……他們說與結婚沒有什麼分別。」我說。

    「沒有分別?」燕呢溫和的笑,「我覺得有分別。」

    「你也得為自己著想。」我說:「人是自私一點好。」

    「我是為自己著想,我愛他,我樂意嫁他。」

    我低下頭,「我可以幫你們做些什麼?」

    「如果你不能做證婚人,那麼就做朋友吧。」

    我咬了一口萍果,這萍果出乎意料地甜。

    「你們還有多少時候?」我問。

    「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不會太長了。」她說。

    「婚期是什麼時候?」我再問。

    「後天,希望姐姐來,大會堂婚姻註冊處,上午十點鐘。」

    「你決定了。」我說。

    「自然。」

    「陳永復是一個幸運的男人。」我終於說。

    「我們兩個人都很幸運,世界上沒有多少夫妻像我們,我們不會吵架,我們不會疑心,我們互相需要,我們愛護對方,我們基本不會看見對方老去,我們很幸運,我很快樂。」

    「或者你是對的。」

    「若干年後,當我看見別的夫妻婚變,我會想:我的丈夫可永遠不會與我離婚,當別的女人傷心痛哭,我會想,我的婚姻日子是快樂的。陳永遠不會令我不高興,我是全世界最開心的女人,我終於找到了我在等的男人,多少女人等了一輩子也沒等到過,也許我活著不過是要在陳短短的生命中發一點點光彩,我不會後悔。」

    我把萍果吃完了,說:「陳怎麼還不來?」

    電話鈴響了,燕呢去接聽,放下電話,她冷靜地說:「陳不來了,他進了醫院。」?

    我們趕去醫院,燕呢叫我離開。

    他們還是如期結婚了。妻沒有去,她恨死了陳。「這個男人,到棺材去也要拉一個要陪,如果他真的愛燕呢,他不該這麼做。」

    我去了。那在下雨,已經有二十多天沒下雨了,那天卻下雨,而且下得不小,路上塞車塞得很厲害,我趕到時已來不及觀禮,在大會堂門口看見他們,燕呢仍然很高興,簡直是個十分美麗的新娘子,白色的緞衣淋得半濕,她與新郎在擺姿勢拍照,我連忙走過去站在他們身後,作其家長狀。

    燕呢的婚紗已經掀起來,我吻了她的臉頰。

    她笑道:「如果姐夫不來,真是掃興了,剛才我一直祈禱,希望你來。」

    陳緊緊握住了我的手。一個觀禮的人也沒有,證婚是陳的老傭人。

    我告訴陳,「以後要愛我的小姨子,要對她好,你這個幸運豬。」我拍拍他的肩背。

    「我知道。」他握住我的手,「是的,我知道。」

    雨還在下,我打著一把傘,遮三個人,雨一直打在我們肩膀下,終於把照片拍完了,我們搭車回家。那一天晚上燕呢做了一桌好菜,我們三個人吃了個飽,開了兩瓶香檳,喝得光光的。

    新婚夫婦很高興,我趁早告辭,一開門,看到妻站在門口。我說:「如果你不是來接我回去的,那麼你就進來坐一會兒吧,不過別坐太久,人家會嫌我們。」

    妻拿著大包小包的禮物,見到燕呢,抱頭大哭。燕呢拍著她的肩背,向我擠擠眼。

    妻送來最好的禮物是一張百子圖的被面,大紅真絲上繡著一百個小孩子。

    我很感動,陳也很感動,除了燕呢,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潤濕了。燕呢好剛強好勇敢。天下是有她這種女孩子的。

    他們終於結婚了。

    結了婚陳馬上住進醫院,燕呢做他的私人護士,好好地看著他,我們不曉得他們的生活過得怎麼樣,燕呢偶然會來一下,人好瘦,但是精神還好。

    終於在一個月之後,她來了。「姐夫,永復希望見一見你。」她簡單地說。

    「好的。」我立刻知道是為什麼,馬上換了衣服出去。

    我跟燕呢出去,到了醫院,燕呢在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她緊閉著嘴唇,非常鎮定,我呆呆的看著前面的路。

    找到了病房,我推門進去,簡直已經認不出陳永復了,他全身都是管子,瘦得只像骷髏,如果不說,我真不相信這是一個多月前那個濃眉美目的年輕人。

    我非常難過,握住他的手:「永復。」

    他微微睜開眼,見得到是我,點點頭,提高手做一個姿勢,我知道他心中是高興的。

    這短短的日子,對他來說,是往地獄心經之地,對我們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個月,又輪到發薪水的日子了。「

    永復的聲音很微弱,他說來說去只有一句話:「我很幸福,我很幸福。」

    我忍不住哭了。

    永復說:「我有點怕,我一直怕,但是有燕呢在,燕呢……」他的聲音低下來:「這是每個人都要經過的,沒有人逃得過,我怕。」

    我握緊他的手,我想尖叫,我也怕,怕得不得了,怕得說不出話來。

    「燕呢……」他微弱地叫。

    燕呢冷靜地走過來,把臉靠在他的臉上。

    我的雙眼完全模糊了。

    後來永復睡著了,燕呢送我出去,她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吻吻她的額角,「你們是最恩愛的。」我說。

    她笑一笑,我走了。

    三天之後,她再來,頭上已經多了一朵白花。她神色很自然,看不出哭過,比往日沉默了很多,旁人決不會想到她剛剛成為寡婦。

    「痛苦嗎?」我問。

    「痛苦的。」她答:「還是死掉的好,多拖下去多痛苦。」

    「他害怕嗎?」

    「怕,哭了,說不捨得我,不捨得這世界。」

    「你一直在他身邊?」

    「是,他臨終時表示謝我。」

    「真是難以相信,生命這麼容易的離開了他。」

    「我會永遠的記得他,」燕呢說:「人總是要死的,總比一輩子活著,卻沒有人記念好。」

    「你打算怎麼樣?再回醫院去工作?」我說。

    「我打算到美國去,醫院又准了我一個月的假,我想去旅行。」她說。

    「回來之後住什麼地方?」

    「原來那裡。」她說。

    「不後悔?」

    「當然不,」她微笑:「永復是愛我的,他對我很好,他會活在我心中,我曾經有過這麼完整的一段感情,我很為自己驕傲。」

    「祝你幸福,燕呢。」

    「我會的,你放心。」她笑說:「謝謝你,姐夫,你真是個好人,叫姐姐原諒我。」

    「這是燕呢的愛,她說也許她活在這世界上,不過是要給陳永復一點光彩,她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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