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霧,港督府杜鵑花開得遍野漫山。
我早換上夏季衣裳,冒著重傷風的危險,偷得一些浪漫。
去年選購冬裝的時候,興致勃勃的,多麼嚮往它們的鬆軟厚實,一到季末,馬上改愛輕俏的細麻布。
人。
人就是這樣,得隴望蜀,心變得快。
工作還是那份工作,老英國人被調回祖家去——大家鬆一口氣。
老英早年不知在本國做啥子工作(清道夫?書記?),早不可考,來到殖民地著實威風數十年,豐厚的薪水,數十名大學生被他呼來喝去,一千平方米的公家宿舍,然而他還是遺憾公司沒有替他安排一個蘇茜黃,於是他自己動手,但凡平頭整臉的打字員,都得被他約過,有志氣的自然同上司哭訴,沒志氣的卻以為自己登龍門。
老英沒有道德,得了甜頭還要四處宣揚,什麼露茜有臭狐,蓮達愛磨牙之類,把整個辦公室弄得似馬戲班。
現在終於走了。
跟著那幾個有靠山的女職員也自動辭職,寫字樓一剎時清爽起來,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好有一比:守得雲開見月明。
我們幾個經理買了香檳慶祝。
事後有反高潮的沉悶,天氣不好是最大原因,去年春季早已有激辣辣的太陽,一身白衣,不知多麼飄逸。今年細雨不絕,問你怎麼穿白色的衣服?雨水和著煤煙灰落在面孔,回到辦公室用紙巾抹臉,黑墨墨。
要在香港做美女單憑天賦本錢是不夠的,還得要有與小都市惡劣的環境搏鬥的勇氣。
我漸漸喪失了這股衝勁。
這個春天,我知道會有事情發生。
每個春逃詡有。
但我沒想到見梅超群會在這種情況底下。
那日傾盆大雨,我手中持傘,但是也被那種形勢嚇住,才早上十點多罷了,重霧中隱隱約約看到嫣紅奼紫,雨像麵筋似落下來,持傘的人都通濕,飛濺的雨水無處不在,我有點緊張。
這麼美,這麼淒迷,身邊卻沒有一個人。
這些年來,我可不介意出醜的時候沒人拉我一把。只要牙齒和血吞,誰知道我跌倒爬起過?很多事不必宣揚,過一陣子強逼自己忘記,也就沒事人樣。
但是此情此景這麼美麗,身邊少個人,卻大煞風景,我不原諒命運的安排。
我呆呆的著著山坡上加紗的綠油油樹木,腳變了不隨意肌,不想動。
就在這個時候,身邊忽然有人感慨的說,「這麼大的雨。」
保養得非常好,但仍然是中年男人。
我不出聲,沒有搭腔,眼光仍然看向前。
只需要一眼,就知道他不是閒雜人等。居移體養移氣,日子久了,耽在皇宮裡,乞丐會得變王子,王子淪落在貧民窟,長遠也就成為同道中人。
這個中年人一看就知道他享福不是一年兩年間的事,一隻鱷魚皮公事包已用得有點殘舊,西裝料子名貴,裁剪合身,穿在他身上舒服熨貼。
可以猜想得到開黑色丹姆拉的司機正在不遠之處等他。
發達之人通常會經過三個階段,第一是苦苦掙扎期,第二是飛揚跋扈期,第三是爐火純青期。
這位先生無異已經到了第三期境界。
他開始對他的名譽身份地位有點厭倦,當然不會放棄,因他是神經正常之人,不過多多少少想返璞歸真,所以才站在這裡與陌生女子搭訕。
不過人怎麼可能走回時光隧道。
以前。
以前怎麼同。
以前他沒有金錢,以前他也沒有肚脯。這世上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勞力與時間去尋找,太痛苦了。人生是一個悲劇。
雨漸下漸小,開始有鳥嗚聲,這半山一帶就是有這種好處。
我撐起傘預備離開。
那邊有人問:「小姐,借你的傘。」
我抬頭,還是那個中年人。
我沒有出聲,把傘往他腦袋上移。
「謝謝。」
我朝下阿厘畢道走去,他跟著我。
我經花園道,他也跟著我。
我走到雪廠街,他還是尾隨著我。
借傘。
多年以前,一個叫白素貞的女人,借了一把傘給一位男士,招來彌天大禍。
現在的女人可抬頭了,你管我是不是妖精托世,總之你情我願為上。也沒有這種管閒事的人了吧。
我走進麥當奴去買漢堡包,那位仁兄居然跟著進來。
我忍不住說:「雨停了。」
「這是我的卡片,小姐。」
我說:「沒有必要。」我沒有伸手接。
他僵在那裡,我轉身走開,買了點心我站著吃起來。
他走了。
大概是第一次向陌生女人搭訕,沒有經驗,慘敗。
我看看表,擦擦手,回寫字樓。雨已經停了。
經過五光十色的窗櫥,我留戀一陣,並沒有太大的興致,一件T恤二千六百元,再高薪的職業婦女,1個月穿三件T恤就白做了,有什麼好看的。
我靜靜的回寫字樓,做那些刻板的與無聊的功夫。
電話鈴響個不停,聽完一個又一個。
我取起話筒時發覺右手臂酸軟。
「古夏竹小姐。」一位男士。
「我是,哪一位?」
「我叫梅超群。」
「梅先生,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
我有點不耐煩,「梅先生?」
「我想,「他開口,「我想報你借傘之恩。」
我呆了很久很久,我的天,我終於弄清楚他是誰了,但是這麼文藝腔,肉麻兮兮的,叫我受不了。
「梅先生,」我安撫他的神經,「萍水相逢,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你是怎麼找到我電話的?」
「我叫司機釘著你,尾隨你進公司,然後問接待員:剛才那位小姐是誰?」
「為什麼費這麼大勁?」我問:「因為我長得像你少年時代的女朋友?」
他不出聲。
梅超群?沒聽說過。這城裡的億萬富翁不勝枚舉,誰耐煩一一記清他們的面孔名字。
下班,照例像被炸彈炸過。
買了鮪魚壽司飯盒回家吃。
有一個中年男人要報我恩。
我又不敢輕舉妄動,唉。
小祝打電話來,我嚷:「你行行好,把我帶出來走動走動,我悶到抽筋。」還矜持幹什麼鬼,且顧眼下。
「我就是要提攜你。」他神氣的說。
「提吧提吧,到什麼地方去?」
「我與莉莉與朋友約好了跳舞——」
「跳舞?咦——免費給人摟摟抱抱。」
「又來了!」
「我去到,光坐在那裡,可以嗎?」
「那你去幹麼呢?」小祝問。
我說:「我悶。」
「活該你悶死。」
「你們開車來接我,我決定出來。」
小祝兩夫婦真是沒話說,開車來接了我出去。
我這個人是該死,到了的士高便悶悶不樂,他們還替我找了個男伴,是個年輕的留學生,蠻可愛的,才去了紐約四年,明明是香港土生土長的廣東人,忽然說廣東話就不准了,s音全部變sH,時常問我:「對了……這個怎麼說?」
我覺得很悶。我開始明白為什麼女人要喜歡徐少強。
我用手摸著下巴,累得慌。
我同他們說:「我上洗手間。」
「喂你——」小祝想阻止我。
我已經站起來。
我並沒有打算再回去,我嚼口香糖,穿著跳舞裙子,拿著一罐可樂,坐在街邊看霓虹。
有輛黑色的大房車經過,忽然又倒車,緩緩停在我面前。我睜大眼。
呀,是那個中年人。
他也瞪大眼,「是古小姐?」
我點點頭。
「你怎麼搞成這樣子?白天你多麼斯文正經。」
「兩面人,」我邊嚼糖邊說:「我是兩面人,白天那份工作僅夠餬口。現在我出來找外快。」
司機下來開門……
「上車來。」他說:「別坐在路邊,快要下雨了。」
我搖搖頭,「太危險,小妹不是不諳世事的低能兒。」
「你胡說什麼呢?我女兒還比你大呢。」他說。
「咦,」我說:「不久之前,彷彿還有人說要報恩。」
在黑暗中,我都看得出他忽然漲紅了面孔。
「上車來吧,我送你回家。」他說。
可以猜想他當初的勇氣已經消失,不過仍然落落大方。
我扔掉可樂罐子,跟著他上車,說出地址。
司機與後座聞有一塊玻璃隔開。
我問:「你的女兒比我大?」
「廿四歲了。」
我說:「不比我大,我廿六。」
「剛才去跳舞?」他問:「年輕真好,可以有這種樂趣。」
「是迫於無奈,在家悶得慌——告訴我,為什麼中年人不可以去跳舞?」
「跟誰跳?」他苦笑。
「太太、女朋友,女兒。」我閒閒舉幾個例子。
「我妻子會罵我神經病,女兒嫁在外國,女朋友則不方便公開亮相。」
我笑,「做人原來這麼多顧忌。請再告訴我,你結婚多少年了?」
「三十年。」
「這算是什麼,訪問?幹麼不問你父母親?」他略為輕鬆,笑了出來。
「不好意思。況且我父母並不恩愛。」
「跟一個人生活三十年,熟得不能再熟——你有沒有兄弟姐妹?就變成兄弟似的,一切都有默契,我們互相忍耐瞭解……但是沒有火花。」
我看他一眼,「你太貪心,不是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火花,況且……你年紀也大了。」
他很悲哀,「年紀大?年紀大的人就什麼都不配擁有?」
「不不,可是你已經有了許多其他的東西!像財富、像名譽,還不快活嗎?火花有什麼用?地鐵中不少年青男女相擁而坐,旁若無人,但那種火花真令人心驚膽顫。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已經坐在實利裡面,還要火花?」
他沮喪的說:「聽聽誰在教訓我。」
我柔聲問他,「你向我借傘,就是為了火花?」
「不是。」
「那是為什麼?」
「怕淋濕身體。」
輪到我笑起來。
車子一直在市區內兜圈子。
我看看時間,才九點多。
我說:「肚子餓,請我吃東西。」
「求之不得。」他大悅。
我們到了吃牛肉的地方,我叫了十二安土的T骨,外加蔬菜無數,一路喝酒,最後還撐下甜品。
梅超群睜大眼睛,「你這一頓吃的,比我妻子一星期的食物還多。」
我向他解釋:「我是勞動人民,吃不夠會眩倒在地。」
我知道那種太太,死命節食。也難怪呢,一點勞心勞力的事都沒有,你說,單逛時裝店試新衣能消耗多少能量?像我們,只需老闆一整天從早到晚的無理取鬧,就可氣得消瘦一公斤,我知道,我試過。
我跟他的距離有多麼大。
也許三十五年前,甚至四十年前。他的初戀情人也吃得那麼多(發育時期)今天看到我,他的心牽動。
「你不怕發胖?」他問我。
我給他看我的手臂,「要與男同事鬥力,」又指指腦,「要與男同事鬥智,胖有什麼關係?」
「你不愛美?」他更訝異。
「沒有心思想到那麼奢侈的事上去。」我說:「現在我們正掙扎求存。」
「我不相信。」他說。
「你與時代脫節久了。」我說。「付帳吧。」
時間不早了。
第二天小祝兩夫婦聲討我。問我那個男生有什麼不好,說真的,叫我具體的批評他,我也說不上來,誰敢說他不好?什麼樣的男人都有女人嫁。我唯唯諾諾,支支吾吾,「天氣好潮濕,牆壁淌水。」我說。
莉莉的注意力被移轉,便開始訴說天氣惱人,洗完的衣服全不幹,渾身骨節酸軟之類。
有同事經過,見我手持電話筒已有十分鐘,開始加以白眼。我藉故向莉莉道別。
沒法子,時間賣了出去,就是賣了出去,我可以選擇坐家中死命打電話,但我會比現在更快活嗎?
我的右手臂又發酸了。一定是這個天氣。
洋紫荊稍後要開放了吧?但我真正嚮往的,是十四鄉那邊一整條馬路的影樹。
漸漸我就不喜歡瓶花,要看花的時候,就出到街上,看活生生在生長的花,看它盛放看它凋謝,欣賞其生命感。
整個玻璃窗上面凝滿水珠。南中國的著名回南天。
小祝問:「放假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迪士尼樂園;日本開了新的迪土尼樂園,你不知道?」
「這種地方有什麼好去?我真不明白你。」
我埋頭在手臂中說,「你有很多事不明白,但是你很幸福。」
「我們看不出你為何這樣煩惱,年輕貌美,什麼都不缺。」
我攤開手,戲劇化且文藝腔地說,「啊,惱人的春天!我所欠缺的是火花。」
「火花。」我抄襲了梅超群。
他再來約我吃飯的時候,我公然答應。
我換旗袍,與他經過餐館的鏡子,看看鏡裡的反映,也不覺有什麼不妥。廿多歲的女人與五十多歲的男人走在一起,能否產生火花是另外一件事,但看上去並沒有白髮配紅顏的感覺。
近代女人老得太快,憂愁過多,工作繁重。
我們坐下來,他鼓勵我叫最好的白酒。我並沒有那樣做,我並不是嗜酒者,分不清好歹,何必浪費。
飯吃到一半,他忽然對我說:「我過去那邊一下。」
我很訝異,他是個極有禮的人,照說沒有理由吃到一半要走開一下。如果是普通朋友,點個頭也已經足夠。
他走到一大桌人的那邊,站在那裡講了一會兒話。
一位中年女士看看我,與他不知說什麼,又有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女郎拉住他不放。
過了約莫十分鐘,他過來。
我沒有出聲,問人家的私事是不智的。
他卻說:「是我的太太與女兒請親戚吃飯。」
我一聽立刻難以下嚥,什麼?他的太太?我再加以注意。
那位中年太太很瘦削,打扮華麗高貴而時髦,是那種兩萬塊錢買件維孔那呢大衣的人。
比起她的品味與風度,我粗糙得像街邊的小女孩。
我問:「你知道她們會來這裡?」
梅超群很鎮靜,「不,我不知道,她親戚很多,又愛同他們吃飯,這種場合,我很少出席。」
「你說我是誰?一家敵對洋行的行政秘書?」我問。
他很詫異,「我為什麼要撒謊?我說你是我朋友。」
「什麼?」我問,「她會放過你?」
「我們是三十年的夫妻了。」他莞爾,「你不懂得我們的關係,你還以為她是爭風喝醋的小姑娘?」
「可是也不能不聞不問呀。」
他這一次沒有回答,完全不出聲。
我確是不明白,看來他們之間有個默契,作妻子的並不追究他在外頭的自由。
那餐飯我吃得打背脊骨落,覺得上了當。
梅超群把我送回家的時候,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真是奇怪,他們這種關係,太過大方,太過懂事,控制感情如機械人,我真的不明白。
將來有一日我給了婚,遇到丈夫同別的女人在飯店吃飯,我就不會講究風度。
我會——
我問自己!你會怎麼樣?
上前去抓住那個女人廝打,上演六國大封相?
我默默的考慮一會兒,衝口而出,「我也不會!」
「你說什麼?」梅超群問。
「沒什麼。」我歎口氣。
我也只好佯裝看不見,回到家再說。如果對方敷衍我幾句,我也只好信他——不然還為這個離婚不成?日子久了,習慣成自然,明知問了也等於白問,於是就開始裝聾作啞,不然怎麼辦呢?限於環境,不是說離婚便可以離婚的。
「到家了。」
我下車,示意他不必送我。
「你一個人住?」他問我。
我點點頭。
他說:「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一個人住。」
「再見。」我說。
我並沒有打算再見他,我有點犯罪感。
當他再來電的時候,我說:「我不想出來。」
「為什麼?」
「怕。」
「怕什麼?」
是,怕什麼呢。如果要找刺激,現在是時候了,許多女人為了逞強,搶別人的丈夫顯威風是閒事。但不知怎的,我卻提不起勁來。
也許別人瘋狂戀愛了,而我沒有。
我抗議,「為什麼選中我?」
「為什麼不是你?」他反問。
「你口氣怎麼像小流氓?」
「壓抑太久。」他笑。
這麼說來,我真是倒霉。沒有引誘,沒有煩惱,多一層顧慮,加一層憂慮,我笑了,看來第三者也得付出代價,而且是不輕的代價。
「車子六點整在你門口等你。」
「給我洗把臉的機會,六點半。」
不是我也會是別人。我聳聳肩,為什麼不呢。人就是這樣開始犯罪的。其實正確的想法是:「是他人好過是我」或是「永不是我」,不過我做不到。
我是那種模稜兩可的「好壞人」,受到壞影響,隨時變壞,受到好影響,又馬上良心發現。換句話號,我是個最平常的普通人。
跟梅超群在一起,當然有好處,他有耐心,使人舒服,他有錢,可以供給享受,他不像少年男人,請吃一頓飯,立刻要得回報酬,他對我亦不會提出諸多要求,他開明、成熟、教會我許多,包括做人處事的道理。
我們約會著。他並沒有採取物質攻勢,從他那裡,我什麼也沒有得到,但溫情是最重要的。一個年輕女人,在香港這種社會,如果立定主意要找幾個錢,只要略具姿色,並不是太難的事,一下子便可成為大都會的傳奇。
只是溫情更為重要。
我馬上覺得了。
十九歲離開家到外國去唸書,到如今好幾個年頭、我都靠自己的一雙手支撐,像無數獨立的女性,許多不如意的事在白天根本不想提,辦公室生涯並不好過,多少時候,為了一件上衣與女大班的相同,便招來彌天大罪,永不超生,比一百年前在公婆手底下討生活的小媳婦還慘情。
現在多好,他要火花。便得到火花。我要溫情,便得到溫情。各得其所。
我問:「尊夫人怎麼會相信我們可以發乎情,止乎禮?」
「她不必相信什麼,她從不懷疑什麼。」梅超群說。
我不相信,梅太高估了女人的心,女人的大方泰半是無可奈何,以及沒有更好的選擇。
「別懷疑了。」他微笑。「要不要到我公司來做事?我提出這個要求已經有一個月。」
我搖頭。「如果到你公司做工,不如叫你送我一層房子,讓我享福。」
「那怎麼同,你這種女孩子是不會滿足的,你需要的是權,到我公司,你可以得到滿足。」
「說來聽聽。」
「我會給你四個到六個經理,任你調排。」
我噗嘰一聲笑出來,「不敢當,我管得了這些人?」
「誰生出來是總經理的材料?有人支持你!日子久了,發號施令,自然有個譜。」
「那為什麼不支持我開家小公司做老闆?」
「噯,說你不懂事,做老闆很頭痛的,一天到晚擔心利潤,個個客戶是祖宗,比你現在還痛苦十倍,何必從火坑跳往油鍋?」
我只想了一想,「不,我不要呼喝人,我不要號令天下。」
「我真不明白了。」
「多煩,當面那麼多虛偽的面孔,背後那麼多詛咒之詞。我要這些人來拍我馬屁幹什麼呢?寧願在家聽音樂。」
梅超群大大的詫異,「你竟這麼沒有出息。」
我歡愉的笑,「你說對了,我最大的弱點,不是不喜被人管,天下的人,都不怕官,只怕管,我的致命傷是不愛管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販夫走卒,要我看牢伊們不要造反,你說煩不煩?」
「這這這,這怎麼說呢?」他也笑,「你這幾年來是怎麼做的事?」
「會上梁山。」我用四個字說出我的痛苦。
「要不要我買個房子給你?」他忽然問,「你根本不適合工作。」
我微笑,「我只覺我們目前這樣很好,除非你覺得不耐煩。」我心想,不耐煩就買房子給別人吧。
他很幽默,「我是怕你認為我久久沒有明顯的表示而心焦,老頭子是溫吞水,也難怪。」
「老頭?」我四處張望,「什麼老頭?在哪裡?我怎麼沒見到?誰是老頭?」
他很感激,手按在我的手背上。
我吃笑,「你肯認自己老,我還不依呢,我可不承認同老頭子走。」
誰敢說他老,他自己愛打趣是另外一件事。我陪過他游泳、打壁球、騎馬,以及其他的運動,他精力與身材都一流;許多像他那樣年紀的男明星,還想演小生的角色,他也太謙虛了。
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低聲下氣的。
因為我是他朋友,因為沒有貪他的錢。
因為我是他的火花。
有意無意間,他帶我去看房子。天知道這種引誘是多麼難以拒絕。
那些房子都在海旁或是山邊,雪白的牆、橘紅色的頂,像歐洲古老小國的情調,單是看已是一種享受,研究他的間隔層次,它的可能性,什麼地方該是書房,什麼地方該是圖書室,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地方……
「怎麼樣?」梅問。
「真好。」
「去簽字吧。」他微笑。
我說:「有志者事竟成,從今天起我開始儲蓄。」
他笑出聲來。
「怎麼?」我瞄他一眼,「莫欺少年窮,你自己也是白手興家的。」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可是我也不能叫你送我房子。」我說。
「我女兒最近要回來住,我們常同地產經紀聯絡。」
我一怔,忽然之間頭一次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要我熟習他的家人啊!
是以他並不忌諱讓我看到他們,知道他們動向。
而開頭,我還以為他只是不瞞著他的妻子。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當然是因為遲早會把我收作二房,成為他家裡的一分子,他要我有心理準備;他不會離開他的妻子,他的女兒,她們必須要與我共存。
我啼笑皆非起來。
梅超群問:「你想到什麼?你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我說:「我在想,你不怕令千金知道我也在找房子?」
「怕什麼?我早說過,什麼都不必怕,我與你之間,決不是偷偷摸摸的。」
「你都準備好了?」我不置信的問?
「在第一次與你共用一把傘的時候,已經準備好了,你不認為在我這個年紀,還有什麼會是偶然的吧。」他有點感慨。
「連火花都要刻意安排。」
「正是。」他尷尬的笑起來。
「一切都是計劃、陰謀、事事準備好了,一步一步走向成功,這是你的一貫作風。」
「這是我的成功之處。」
我提醒他,「對女人可不能這樣哩。女人不是一宗生意,買賣,報告書、擴展計劃。」
他大惑不解,或者以前成功過許多次,這次觸礁,很不以為然。
「你特別刁鑽。」果然,透露出一點心聲。
或許是。「我們走吧。」我說。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只覺電梯中一陣霉味。進得門來,開足抽濕機,空氣還是潮濕不堪,地方淺窄不在話下,隔壁人家開了兩桌麻將,大呼小叫的打將起來。
我捧著頭歎口氣。
自暴自棄並不是太難的事。
做不做人小老婆倒是其次,我的道德觀念有異於一般人,最大的問題是我並不愛梅超群。男女之間總要有點愛意存在。尊敬他佩服他是不夠的。
第二天上班,小祝悄悄把我拉在一旁。
他說:「大家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
「你有男朋友!是闊佬。」他鬼鬼祟祟說。
我笑,「那我還在這裡同你稱兄道弟幹什麼?」
「過渡時期?」
「你真會說話。」我向他睞睞眼。
我把辦公桌上的功夫推來推去,老是不想做,我心已經散了。
中午買個漢堡包,跑到連卡佛去看古董珠寶,一邊吃一邊春,也不抬頭看售貨員的臉色,不知他們怎麼想。
我變得這樣吊兒郎當,眼看就墮落了。
回到辦公室,我拾起筆來,略做幾樣功夫,已到下班時間,我便拾起手袋出門。
女大班看到我,很諷刺地說:「一到時間馬上就走了?」
我只笑一笑,推門出去。
到了時間不走幹什麼?會在這裡等死?
誰那麼本事,誰自己做好了。我是隨時可以辭職的,辭工到什麼地方去?到梅超群的金屋裡去?
我笑了。
那日我在街上溜躂很久,心很低沉。
據說是有命運的,有種女人嫁三次都做寡婦,有些每次都跟著拆白黨,有些衣食不愁,有些注定要做人小老婆。
我很沮喪。
到底我的命運如何?
在我前面有兩條路可走。要不一直做到老,自供自足也有其一定的樂趣,嫁了人繼續做,懷著孩子也繼續,到五十五歲拿公積金退休,倒不是辛苦,而是悶,天天自公司到家,家回到公司,去年就膩得想大聲尖叫,不要說是三十年。
另外一條路,就是梅超群為我鋪的路。
我躑躅回家。
梅家的司機前來對我說:「你回來了,古小姐。」
「是。」我訝異,「梅先生在這裡等?」
「不,是梅太太。」他非常尷尬。
我轉過頭去,還來不及出聲,梅太太已從房車裡出來。
她穿著套名貴的絲服,首飾配得無瑕可擊,但是憂傷佈滿她的面孔。
梅超群還說他的妻子不會在乎。
我朝她點點頭。
「古小姐,我在這裡等你良久了。」
「我在逛街。」我也不知為何要向她解釋。
「我女兒也在車上。」她嚅嚅地說。
「是嗎?」我看著她,「梅太太,有什麼話說吧。」
她很沮喪,「我的精神非常困惑,我丈夫老是在外頭有女朋友。」
「那你應該同他離婚。」我說。
她很可憐地看著我。
我笑,「啊,你不必對我說什麼,我並沒有跟他怎麼樣,我們不過是朋友。」
「聽說你們一起去看房子。」她說。
「不是一起買房子。」我提醒她。
她還是看著我,我不想再說下去。「我要上樓了。」
「古小姐!」
「沒有什麼好說的,梅太太,他是你的丈夫,忍耐在你,分手也在你。」
「古小姐。」
我轉頭,是他的女兒。兒
「古小姐,你聽我說。」
「叫我離開你的父親?」我笑。
我笑:「但如果不是我,也會是其他女人,你與令堂難道就這樣逐家逐戶哀求以渡餘—生?」
她怔住。
我說:「我不是問題,我認識梅先生已經有些累,如果要跟他,早跟定了,但我們始終是朋友,我們的感情很好,但相信不會有很大的發展。」
梅小姐同梅太太說:「媽,我們回去吧,古小姐說得對。」
梅太太落下淚來。
而梅先生還以為她不在乎,妄說他們之間已成為兄弟姐妹。
我轉身上樓。
聽見梅小姐說,「媽,我們真的不讀來,下次還不知道要聽什麼教訓呢!要不離開他,要不忍著他,都不必出來求人,自己打嘴巴。」
我也聽得無限涼意。
再回頭的時候,她們已經上車走了。
從那天開始,我立意不聽梅超群的電話。
他大概是知道梅太太與我接觸過、想盡辦法同我解釋。
我跟他寫封信,最後幾段說不關梅太太的事:「——自問沒法接受你的好意,性格控制命運,我的命運注定要在寫字樓裡渡過餘生,自力更生。目前還不想結婚,到三十五歲或許會得考慮,到時身邊有點節蓄,挑個志同道合的男人結婚,也不必理他賺不賺得了。」
我從來沒有對人道麼真誠過。
隔了很久他沒有回音,我只道他追別人去了。
在寫字樓依然故我,日子過得快,月底發薪就慢,我真懷疑到三十五歲是否會有節蓄。
(長歎)
一日下班到家,又看見梅家的司機。
我說:「阿江,又是你?」
「古小姐,是梅先生叫我來的。」他說。
「啊?他人呢?」
「他在紐約。」
「太太精神好得多了。」看來連司機也有點安慰。
「那你來做什麼?」
他傻氣的說,「先生叫我送東西來。」
「送什麼?」
他把一隻信封交我手中。
「謝謝你。」
「太太也有東西交給你。」
「什麼?」
「先生不知道太太有東西交給你,太太也不知道先生有東西交給你,但是他們兩個人都有東西給你。」
司機又拿出一個信封。
我接過。
兩個人都有禮物給我,什麼意思?
我先拆開梅太太的禮物,是一隻胸口針。古董式樣,漂亮得不得了,正是我時常想要的,開心得我吹聲口哨。她的一張便條說:「雖然不是你,也會是其他人!但謝謝你離開他。」
我名正言順的把別針扣在外套上。
再拆開梅超群的信,這傢伙,他老婆比他闊氣得多,他什麼都沒有送我,只說:「謝謝你曾給我火花。」
這人。
我笑。叫自己熄了貪念。
後來,隔了很久,天氣已經很熱了,我才知道梅氏夫婦搬到紐約去住,不再回香港。
我在偶然的機會見過梅小姐一次。她對我很客氣,向我點點頭,並沒有裝不認識我。
而我,老樣子過日子。
有時候同莉莉去逛街,有時候耽家中,很多散約,仍沒有火花。
別人成為我的火花,好過我成為人家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