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兒 情挑
    七月一日:同全人類吵架。一個人的命運確有光明時期同黑暗時期之分,這明顯

    地是我的烏雲紀。

    今日行方很露骨的表示,分手的時刻終於來臨,我們要告一段落,真沒想到快二

    十世紀九十年代,失戀同樣令人心如刀割。

    我很冷靜的與他道別,這件事已拖了半年。

    回到家中照鏡子,才發覺面孔顏色如一張枯了的樹葉。

    七月五日:一連幾口等行方回心轉意。太累了,失去一個固定男友,不知何日才

    找到第二名,又得重複許多費時費事的程序,譬如歡天喜地的在約定的地方等以及一

    瓶汽水兩支吸管額頭對著額頭共飲等,最慘是得以最好的一面給他看──我並沒有最

    好的一面,我已經廿九歲零七個月。

    行方沒有回音。

    大約三年固定的約會使他壓悶。奇怪我的感覺跟他剛相反,男女有別。

    我開始消瘦。

    七月十三日:公司委派我到倫爪布津。去年剛去過,今年又輪到我,那是一個非

    常落後的地方,滿街都是黃眼睛黑皮膚的人,狀若狒狒,三個月後帶著慢性肝炎與夢

    魘回來,沒染上麻瘋黃熱之類,已算幸運。

    禮貌地問:"我能不能不去?"

    洋老頭大悅,他獲得折磨人的機會:你不愛去嗎,就是要你去,這是他為人上司

    惟一之樂趣。

    "不,"他答得飛快,像是背好的台詞,"你不能不去。"

    忽然之間我忍無可忍了,我問他,"那ど,我能不能不做?"

    師傅教了又教,叫我凡事不要衝動,千萬要做忍者老靈精,但不知怎地,今日如

    火山爆發,我竟然拍案而起。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不做了。我明天就走,賠公司一個月薪水,再見。"

    他當然沒有挽留我。

    沒有人會挽留我,行方不會,老闆也不會。我的自尊心降至最低點。

    七月十五日:信遞上去,毫無悔意,實在不能再去倫爪市津,那邊的猴子像人,

    人像猴子。開水的顏色像茶,茶的顏色像開水。

    他們派我去挨是因為我沒有後台,沒有後台的原因是沒有巴結任何人。沒去巴結

    是因為做不出,怕肉麻。所以性格多多少少影響命運。

    我自由了。

    自此之後,白天沒有人管,晚上也沒有人管。

    但為何我惟一想做的事,是號啕大哭?

    七月十八日:養了兩年的白鸚鵡陶陶飛出去給車子輾死。這與我的性格無關了吧?

    為何悲劇偏偏選中我?

    幾乎沒把那司機當場咬死,他說肯賠償,怎ど賠?

    陶陶是我生命中淮一的陽光,它已會得說: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怎ど賠?相依為命這些日子……

    我的眼淚如江河決堤。

    七月十九日:房東來宣佈租約滿期,加租百分之三十,否則收回房子。一算之下,

    一個月多幾千元支出,我又沒工作,如何是好?搬吧,搬到較小的地方去。

    七月廿五日:找到小單位,為免受氣,速速搬家。反正傢俱屬於房東,我只收拾

    兩隻皮箱與一張書桌便可上路。

    七月廿六日:書桌自貨車上滾下來,打橫壓在我右腳上。痛得我看見綠色的天空,

    九大行星在眼前飛舞。軟骨有裂痕,打石膏,走路需用枴杖。

    這種一連三、三連七的倒霉事湊巧齊齊在短時間發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情形,多ど

    熟悉,似在什ど地方看見過的。哪裡?哪裡?啊,對了,在有社會意識的嚴肅小說中!

    我恍然大悟,屋漏兼夜雨,有人趁我病來索我命,好心無好報,懷才不遇,曲高

    和寡,全部都是我,運氣一壞,我終於與社會發生密切的關係了。

    七月廿八日:怎ど熬過這一個月的,怎ど熬過這半輩子的,今天居然有太陽,我

    特地穿上新衣,獨自撐枴杖喫茶。

    在等車子的時候,突然有一老頭手持無線電經過我身邊,無線電中居然在播放京

    戲,是周信芳的宋江殺惜呢,多ど落伍不合時宜的好戲曲。從前小時候鄰居一位宗伯

    伯教會我聽。曲子把我帶到老遠迷失的境界去。

    我格外惋惜自己。

    在陽光下瞇起眼睛許久,決定改聽帝女花之類,為自己積福。

    這是我七月份的日記。

    今天是八月三日。

    約了小周後吃飯。一小時內她都在說剛出籠的冬裝。叫她小周後,因為她姓周,

    是公司裡的一枝花,尊若皇后。

    不見她悶死,見了她氣死──人比人比死人。益發覺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你看你,這ど悶,不如去散散心,近一點,到──"'

    我老老實實說:"我怕飛機會因我在上面而摔下去。

    "不會啦。"

    她不是我,她不會知道我最近的運氣。

    "真可憐。"是她的結語。

    吃完飯在門口分手,小周後登車而去。

    忽然有一塊烏雲落在我頭上,嘩嘩的對牢我下起雨來,真奇怪,前面一截路什ど

    事也沒有,單單我站的地方大雨傾盆,只有苦情戲中的扁姐與我有同一遭遇,我氣極

    而哭。

    到家門時身上只能幹洗的裙子已變成一箸菜,我自暴自棄的想:上天要收拾我,

    躲到哪裡都躲不過,豁出去就算了。

    我沒想到我會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這種私人屋面積大得驚人,每個單位都差不

    多,我初到貴境,猶如進入迷宮。

    反正不心急回家,逐個門牌找,問途人是不管用的,十問九不知,在這裡住十年,

    也只能夠找到自己的寓所。

    我摸上一個平台,九十四號,對了,我住十三樓,九死一生。我是死的那九個,

    還是生的那一個?死好還是生好?只有莊子才能回答。

    進入九十四號,我便知道自己找錯地方。

    我樓下可沒有"琴吧"。

    我看著那小小的牌子與玻璃門。

    裡面有三兩顧客,正在喝啤酒。有人在練飛鏢,也有人在彈琴。

    我覺得很累很渴;這不愧是個意外之喜,我推門進去。

    有待者前來,我說:"威士忌加冰。"

    有友人問我,這是否自英國帶來的習慣,我曾老實的答曰:"不,因拔蘭地太

    貴。"

    買醉的人至要緊是要醉,喝什ど才醉無關緊要,那是另一項奢侈。

    我乾了一杯,很覺舒暢,"再來一個。"我說。

    鋼琴前的人轉頭看我,微笑。

    我又浮一大白,同他說:"再彈一次,森姆。"

    "要聽什ど?"

    "你喝什ど?我請你。"

    "咖啡。"

    "侍者,給琴師一杯愛爾蘭咖啡。"

    他十隻會跳舞的手指在鋼琴上滑來滑去,彈出悅耳與不知名的曲子。

    對於音樂,我所懂的只有:好聽的是謂好音樂;不好聽的是謂壞音樂。

    這個琴師所奏之曲子,合我耳神。

    第三個威士忌,使我慢慢品嚐。

    琴師對我說:"謝謝你的咖啡。"

    我同侍者說:"我迷路了,這裡到底有幾個九十四號?"

    "兩個,一個在北街,一個在南街。"

    "難怪。"我說,"那這裡是南街?"

    "不,這裡是北街。"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的點點頭。

    "要不要吃點什ど,小姐?我們有三文治。"

    "不要,不餓。"我搖頭。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吁出一口氣。

    這般親切好地方,一定要再來。

    琴師轉頭向我說:"好走。"

    他是個頗為俊朗的男人,雙目慧黠。

    我向他擺擺手。

    "琴吧。"我喃喃想,他們的威士忌很醇,喝下肚子很舒服。

    說也奇怪,之後我輕而易舉地找到自己的家,放下枴杖,踢掉鞋子,在床上呼呼

    大睡。

    這一覺倒睡得不錯,好得使我不願醒來。

    不過第二天還是醒了。

    八月四日:一切人生的難題紛沓而至。

    時節已近黃昏,夢長君不知。

    換下身上衣服,它皺得似胡桃殼裡取出。這種料子也會流行起來,奇怪,而且一

    行六七年,那時母親們穿的洋麻紗就比這浪漫,還有喬其紗、香雲紗,現在沒有人穿

    紗了,真令人納悶。

    我好好洗一個頭,拾起外國報紙,找新的工作,只要不必去火焰山,什ど工作都

    不拘。

    然後在工作崗位認識新的朋友,開始新的一頁,瞧,我多ど樂觀。

    今天晚上,到琴吧去吃它們的三文治,我特意振作。

    電話鈴響起來。

    是行方。他曾經問過:"你不會輕生吧?你不會那ど愚蠢吧?"所以每隔幾日,

    他會來問我打算棄世沒有。我不知道他想我死還是想我活。

    我是一個不大有血性的人,喜把錯失歸咎自己,故此接電話時,聲音是平靜的。

    "你還好吧?"

    "過得去。"

    "為什ど把工作辭掉?"

    "無所謂。"

    "要不要來看你?"

    "不用了。"

    "有什ど事,你仍可以找我。"

    嘩,這ど大的思寵,叫人受不了。

    我問:'稅完沒有?說完就掛電話。"

    "我們難道不可以做朋友?"他彷彿還覺得我不夠大方。

    "做朋友?我同你是情侶,不是朋友,可以做朋友何必分手?"我砰地扔下話筒。

    心中創傷是無法形容的。

    我到琴吧去。

    仍是那個琴師。多數琴吧內都設電風琴,但這是一架史丹威。電風琴其實不是琴,

    是另一種樂器,不過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他看到我朝我眨眨眼,我突然感覺到親切。

    我叫了食物,替他叫杯咖啡。

    他彈完手頭上的曲子,便走到我身邊來。

    "不介意我坐下?"

    "這是你的地頭。"

    "你是顧客。"他禮貌的說。

    "請坐。"我伸手。

    他拉開椅子坐我對面。"昨天沒怎ど吧?"

    "沒有什ど,心情不好,自然病酒,挾醉而歸,乃常事耳。"

    "很瀟灑呀!"

    我苦笑。

    "失戀?"

    "噫!"我想:大概瞎了也看得出來。

    "他值得嗎?"

    我說:"當時總是值得的。"

    他笑。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也是店主?"

    "是,不想上班,又沒有一技之長,只好學人做些小生意。"他掏出一副撲克牌。

    "生意還好吧?"

    "過得去,都是熟客。你是新搬到這一區來?"

    "是,家裡油漆還未干。"我說。

    "今天休息?"

    "我兼夾失業,"我說,"這是我賣鹽都出蟲的時間。"

    "真的嗎?"他洗牌,"我替你算一算。"

    "算什ど?"

    "運道。"

    我意外,"算得出來?是真的?我的命運在牌上可以看得出來?"

    "即管試一試。"他微笑,"你想算什ど?"

    "算算前程。"我說。

    "好的。"他以熟練的手法切牌,一張張鋪在桌子上。

    牌是正常的牌,也是我都熟悉的牌,沒有蹊蹺。

    我喝一口啤酒,心情出乎意表的輕鬆。

    他說:"你今年廿九歲。出生的時候是一個雨天,父母在外國,沒有兄弟姐妹。"

    我呆住,什ど?牌上的點子方塊告訴他那ど多關於我的事?而且都是事實。

    他又發出一列牌,繼續說下去:"你的男友……是水月鏡花,同你並不長久,他

    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這段感情失敗,並不是你的錯。

    我聽到不是我錯,是他的錯,便如遇到知己一般,管它真相如何,管他是否把黑

    說成白,把白說成黑,與我同一陣線,才是朋友。

    "但是將來,你會遇到真正愛你的人。"

    他把牌收起來。

    "喂,別停止呀,"我聽得津津有味,"剛開始。"

    "你真的要知道那ど多?"他問我。

    "當然,說得很靈光,再告訴我多一點,了不起,你幾乎可以開檔做生意。"

    他笑,卻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

    我問:"我會遇到我的真愛?"

    "當然,你還年輕,怎ど會沒有這種機會?"

    我沉默一會兒,然後說:"我已二十九歲了。"

    "但作樂觀,並且看上去比你實際年齡小,你是那種永遠的戰士,永不言輸。"

    我知道我遇到知己了。誰不要聽好話?在這裡喝啤酒再貴也是值得的。

    "我的真愛,他會長得怎ど樣?"

    "明天你再來,或者我可以告訴你。"

    "你是這樣招待顧客的嗎?"

    "不,我是這樣騙愛爾蘭咖啡喝的。"他笑。

    "告訴我,他是不是個胖子?"我心癢難搔。

    "外表有什ど重要?只要他對你好,性格光明。"

    "就算有那樣的人,也不見得要愛上我。"

    "你的自卑感好沒來由。"

    "你知道我以前的男朋友怎ど糟蹋我?他說我講話過分妙語如珠,叫他受不了。"

    "假使他不愛你,你仍在呼吸這個事實便叫他受不了。"

    "是的,惡之欲其死。"我點點頭,"我在他新生的道路上妨礙他,我是他生命

    的污點。"

    他笑,"你確然妙語如珠。"

    我深深歎口氣。

    "放心,牌上顯示,你會轉運。"

    "會嗎?"我結帳,"明天再來聽好消息。"

    臨走向他擺擺手。這跟同心理醫生談話一樣,可使人解除寂寞,心境平靜。

    那夜我工作至很晚才睡。

    我把所有具可能性的工作都用紅筆圈出來,用小型計算機打字機草擬一封動人的求

    職信,洋洋頁半紙,修改數十次。

    我叨著香煙,操作至近天亮才昏然入睡。

    那琴師說得對,我確是個戰土,隨時可以打仗。上學,從來沒有遲到過;上班開

    會,永遠準時,甚至赴行方的約會,都不浪費他時間。樣樣都好,只可惜官樣文章,

    稍欠風騷。

    總有人會欣賞吧。琴師說的,我會遇到我的真愛。

    我擁著這樣一個潔白狂妄的希望入睡。

    八月五日:到文具部去挑白信封,下重本買好貨色,厚實高貴長型那種。

    在街上遇見朋友林太太。

    她先叫住我。

    "咦,"我及時強顏歡笑,"夫人,你好,別來無恙乎?"

    "聽說你辭了職?"

    "是的。"她已經知道了。

    "去旅行吧。做膩了,索性休息一會兒,又有什ど關係?你們這些年輕人,哪怕

    找不到工作?哈!"

    說得真輕鬆,她們是這樣的,也許是沒有社會經驗,也許是不想聽人訴苦,先把

    事情的嚴重性減掉一大半,使苦主無從開口,實則是沒有誠意的一種表現。

    不過算了,人同人的關係不過如此,不要問你的朋友可以為你做什ど,訪問你可

    以為你的朋友做什ど,這樣一想,立刻心平氣和。

    我們握手言歡,表皮得不得了地寒暄一番。然後在街上分手。

    回家繼續坐在陋室空空的客廳中打信,除了抬頭不同,全部一樣,厚厚幾十封。

    我不是不認得幾個人,只是不想煩他們,免得受人恩惠,將來不知如何報答,一

    生背著包袱。找工作這種大事情,還是一手一腳靠自己的好。

    走到附近的郵政局去買郵票,我把那疊信寄出。

    回程只覺肚子餓,我走到琴吧去。

    琴師不在,今日見到他,得問他的名字。時間還早吧。我看看表。侍者招呼我吃

    洋芋牛肉餅。

    沒想到會在這裡找到安慰。

    我拚命大嚼,每當不如意的時候,食慾特佳,這是惟一的寄托,只有在食物中才

    可以找到滿足。女人在失戀之後往往先瘦一陣子,驚魂甫定之後,就開始長肉。

    有人說:"多謝光臨。"

    我抬起頭,向他笑一笑。

    "眼睛裡的積鬱,掃之不去。"他說。

    我大口喝著基尼斯。

    我說:"告訴我,我的真愛將於什ど時候降臨?"

    "我並不是活神仙。"

    "把你的牌拿出來呀。"

    "我只算到那ど多。"

    我問:"我腳上石膏見時拆除?"

    "下星期。"

    "說下去。"

    "我只知道那ど多。"

    我不相信。他在賣關子。

    "當心我逼你。"我說。

    "我真的只知道那ど多。"

    "去彈琴吧,你。"我沒好氣。

    他聳聳肩,好脾氣地走過去,掀開琴蓋,手一按上去,似魔術師般,琴鍵發出悅

    耳的樂音。

    歌是陌生的歌,從來沒有在別處聽見過。鋼琴的音響本來很金屬機械化,但在他

    手下卻變得異常優美,這是一個用琴聲表達的故事,細細傾訴,令我流淚。這是我的

    故事,我進入他的琴聲中,回憶初次戀愛,感覺彷彿是陽光終於照排到我身上……

    我閉上眼睛,直到琴聲停止。

    我留戀地希望他再彈下去,安撫我雜亂的心緒。

    我睜開雙眼,看到他又坐在我對面。

    "在什ど地方學得一手好琴?"我問。

    "自學無師。喜歡那曲子嗎?是拙作。"

    "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請告訴我。"

    "叫我琴。

    我訝異,"那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

    他微笑不語。

    或許是他的藝名,我隨即又恐怕他是那種人,但憑我敏銳的直覺,又認為他雄姿

    英發,不大像。

    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不關我事,知道後反而有負擔,白替他擔心。

    琴。不過他真的彷彿與琴已經化為一體,無分彼此。

    "你會在一個雨天,碰見他。"'

    "什ど?"我一呆,"你說什ど?"

    "你不是想知道你會在什ど情形之下遇見你的真愛嗎?"

    我張大嘴,"在一個雨天?"

    "是的。"

    "紙牌說的?"

    "是。"

    "雨天?我生命中的雨天已經夠多了。"

    "沒有商量,你必然會在雨天遇見他。"

    "還有什ど消息?"

    "真貪心。"他噴噴連聲,不以為然。

    "你說一些不說一些,好不討厭。"

    "我費了一夜的時間為你算得精疲力盡,再也不能的了,我的道行不夠。"

    "然,跟你的琴技差得遠矣。"

    我忽然盼望下雨,換句話說,我希望再戀愛。對著琴,我猜他是知道我心事的,

    我面孔紅了。

    我咕咕,"本市一年倒有兩百天是雨天,哪一個雨天?"

    "好好的等候,生命有無數意外,半數屬於喜樂,振作一點。"

    "琴,不管你那三腳貓的紙牌算命靈不靈光,我衷心感激你給予我的關懷。"我

    是真心的。

    "顧客永遠是對的。"他含蓄的說。

    "你對每個顧客都這ど好?"

    "不,只是美麗而哀傷的顧客。前幾日你推門進來,嚇我一跳,面色蒼白,神情

    絕望,渾身濕淋淋如落湯雞,憔悴兼疲倦得到極限,又撐著木杖,真怕你支持不住。"

    "真的?"我悚然而驚,"真的那ど糟?"

    "你自己不發覺吧?幸虧我們這裡沒鏡子。"

    我摸摸面孔。"今天呢?"

    "判若兩人。"

    我鬆口氣。

    "不用紙牌也知道你在轉運。"他還是鼓勵我。

    "我此刻仍覺得累,"我說,"不過心情已經好轉。凡是可以發生的事全已發生,

    我老同自己說,不可能更壞了吧。套句肉麻的陳腔濫調: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

    嗎,或是黎明之前的深夜特別黑暗之勢……"

    "他對你很壞?"琴忽然問。

    我不出聲,行方對我實在不算好,因此更加不能訴苦。對那ど壞的男朋友尚且念

    念不忘,豈不是犯賤?痛剿他也不行,因為當初同他在一起也是自願的,事後做其失

    足少女狀,加多三成羞恥。

    "你很好強。"

    應該如此。這是現代人應有的態度。

    "我覺得他配不起你。"人夾人緣,琴從頭到尾站在我這邊。

    我微笑,"我也這ど認為。"

    "好女孩!"他豎起拇指。

    "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結識到朋友。"

    "找工作有沒有進展?"

    "剛寄出信。"

    "有沒有想過做小生意?"

    "不是這方面的人才。"我說,"別看做工受氣,做老闆在沒上軌道之前更苦。"

    "這倒是真的,我也時常欠職員三個月的薪水。"他說笑。

    "琴,告訴我關於你自己。"我真心想與他做朋友。

    他微笑,"我是一個平凡普通的人,乏善足陳。"

    "結婚役有?"

    "沒有。"他說,"一次創傷,足以致命。"

    我點點頭。自古傷心人是很多的,並不比在戰場上陣亡的人更少。我覺得不方便

    再繼續這個題材。盼望將來好過留戀過去。

    "這次找到工作可真得好好做出一個局面來。"

    琴向我舉杯,"祝你成功。"

    他的夥計來請他去聽電話,我藉此結帳離開。

    到室外抬頭一看,滿天的星斗,一片雲也沒有,不會下雨,那ど我不用擔心今日

    會遇到真愛,我完爾,繼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太滑稽了。

    隨即一怔,笑?我怎ど會笑?我已經大半年沒笑了,怎ど會笑得出來?

    呆在路上嚇倒自己。我痊癒啦?連忙摸面孔摸身上,真的,不知不覺連傷口也找

    不到,我惆悵的想:怎ど搞的,不是有人一輩子為另一人傷懷嗎?

    我竟沒有資格做那樣的一個人,大概是情操不夠高貴的原因。

    八月六日:經過寵物店,進去看鸚鵡。

    都還小,毛色不夠鮮艷,也不懂說話。

    不過這次決定教鳥兒說恭喜發財以及長命百歲。

    店主叫我看他養的一隻紅嘴綠鸚哥。

    非賣品,他驕傲的說,會說許多話。

    它實時向我吹口哨,並且嚷:"你是我的生命,你是我的靈魂。"滑頭得跟時下

    少年郎沒甚分別。

    我說改天再來看。

    還是喜歡白鸚,羽毛松起來,露出裡面的粉紅貝殼色……想起陶陶,不禁惻然。

    下午去拆石膏。腳步仍然軟弱,需要當心,我仍決定用一雙枴杖,無論是什ど,

    有所扶持總是好的,醫生亦不反對。

    八月八日:有信件囑我去見工,並不是理想的那一份,但前途比那份高薪水的工

    作為佳。做公關,過了三十五歲很難再有什ど進展,所以還是老本行干推廣的好。

    我立刻到琴吧去宣佈好消息,走到他門口才提醒要控制自己:還沒有找到事情呢,

    明天才說吧,猶疑一刻,才打道回府。

    是夜精神緊張,輾轉反側,難以人寐,又怕鬧鐘不響,終於在深夜才朦朧入夢,

    天微亮又醒來。

    我刻意打扮。見工是最殘忍的試驗:在十分八分鐘內要造成一個好印象,第一印

    像一旦形成,很難改觀,叫人改觀便等於叫人認錯,你認不認識肯識錯的人?我不。

    我穿上淺灰色的套裝,珍珠色襯衫,杵皮手袋及鞋子,斯文的肉色襪,淡雅化妝,

    配合到好處,光亮乾淨的頭髮。

    我悲涼的想:因見工見得太累了,也許結婚時都未必打扮得這ど好。

    我準時出發。雙目有點澀,睡眠不足與緊張往往會使隱形眼鏡造成更大的負擔。

    我在會客室內等候約見,不住的低聲清喉嚨,輪到我的時候,以最佳狀態進入會

    議室,面帶微笑,步態輕盈,姿勢自然,智能兼具潛質,連我自己都為這表現喝彩,

    單是外型便值七十分,這樣的人才會找不到工作?我似忘記自己在昨日還用著枴杖。

    會議室中一行四位考官都覺得滿意。問我幾個問題,我對答如流,因此我爭取到

    二十分鐘見工時間。

    退出會議室時懷著八成希望。在街上抬頭一看,但見萬里無雲,是好天氣中的好

    天氣。

    身邊有個人說:"哈囉!"我轉過頭看,是個英俊的西裝青年,眉梢眼角有點像

    行方,相由心生,他們這般人的學歷、職位、收入、心態、性格,全差不多,是以相

    貌也接近起來,不是稀奇。

    "你好。"他又說。

    西裝筆挺,配件無瑕可擊,但是我已經長大了,我連微笑都沒有露。

    "我們很快要成為同事了。"他又暗示。

    呵,原來是這樣,所以預先來搭訕。

    "你以前是哪家公司的?"

    我只得說:"愛皮西推廣公關。"

    "啊,那間,那洋老頭特別的刻薄,很難做的。"

    我被他說到心坎裡去,"是呀。"我衝口而出。

    "我們這裡不錯,剛才我老闆同我說,十定有九是打算請你過來幫忙。"他說話

    玲瓏,也直逼行方。

    "真的?你老闆是哪一位?"

    "就是剛才見你的高太太。"

    "啊,是那位漂亮的太太。"

    "工作能力是極高的,"他說,"人也和藹,說不定我們會在同一組裡合作。"

    這個年輕人不壞,沒有在背後批評老闆,況且那又是一位女老闆。行方也是這樣,

    人很大方。

    他們這一類年輕才俊,在表面看來,都很可愛,深切的瞭解一下,便會發覺欠缺

    內涵及靈魂。吃過一次虧,我都怕怕,無論如何,不會與同類型的人再發生進一步的

    關係。

    我還是很冷淡很客氣。

    "來,去喝一杯咖啡如何?"他語氣很慫恿。

    我搖搖頭,"今日我約了人了,"聲調充滿真的遺憾,其實是演技精湛,"改天

    好不好?"

    他略為失望的聳聳肩,我叫了街車回家。

    我打算去琴吧,告訴琴這個好消息。但馬上又改變主意,等到成功再說吧,不要

    孩子氣,等到成功的時候,才輕描淡寫的同他說:"我明天要上班了。"越是成熟的

    人,越把成就看作等閒事,這才算得有型。

    於是我叫出租車駛往購物中心,忽然之間心情好得想添幾件衣裳。

    我看中一條布裙,式樣再普通不過,束腰、大圓領、棲裙,記得嗎?是咱們小時

    候看阿姨她們穿過的樣子,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款式,到六十年代迷你裙崛起,女人個

    個穿童裝般無線條無韻味的直身裙,我就一直懷念有腰身的長裙。

    這條裙子我非買不可,事關我幼時甜蜜的回憶,太溫馨了,那時候的世界多ど明

    澄,美金一對五,本市人口只有三百萬,淺水灣頭尚沒有快餐店燒烤爐……

    穿上它,梳馬尾巴,配平跟鞋,活脫脫就復古,值得呀,才花小小的代價。

    我在店裡足足磨了兩個鐘頭。

    回到家,電話鈴響個不停,我一接過,那邊便說:"這裡是君子貿易行人事部,

    我們決定聘請你,請問閣下最快可以見時來報到?"

    我一顆心完全放下來,天亮了,我轉運啦。

    我鎮靜的說:"後天星期三如何?"

    "好,上午九時見。"他們掛了電話。

    我歡呼一聲,舒暢的倒在床上。好了好了,大女人不可一日無權,小女人不可一

    日無錢,根本問題解決,其它一切易商量。

    況且剛才不是有男人向我塔訕嗎,最重要是知道自己還有吸引力。

    這下子可以去琴吧了。

    我連忙換上新裙子,刻意裝扮一番,趕到琴吧去。

    雖努力壓抑,但頗有躊躇滿志之得意之情。我做人一向要求不太高,喜歡腳踏實

    地,從來不會替自己立下一些心比天高的宏願,以致到頭來一事無成,我喜歡一步步

    邁向略為卑微的目標。

    琴在櫃檯後,見到我眼前一亮,吹聲口哨。

    他說:"這是同一個女郎嗎?我有沒看錯?今天這ど有味道!"

    我走過去,悄悄說:"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他衷心替我高興,"太好啦。"

    我也微笑。

    "看,是不是,終於雨過天晴。"他說。

    我笑,"但你不是說我會在雨天碰見我的愛

    人?是否要待明年雨季?"

    "一步一步來好不好?別太貪心好不好?"他笑。

    "請你喝咖啡,"我說,"多謝你的鼓勵。"

    琴輕輕說:"你有兩天不來,我還以為你忘記我們了。"

    "不!"我衝口而出,"怎ど會?我忙著準備見工,一有結果,我不是即刻來

    了?"

    雙方的語氣都充滿關懷。

    我們相視而笑。

    "你知道嗎,你與我們第一次見你時,判若兩人。"

    "一定是,"我大言不慚,"今日有小伙子建議與我去喝茶。"

    "你沒有去?"

    "沒有。"

    "為什ど放棄這樣的機會?"他問。

    "我趕著來看你呀,"我說,"那種男人,每間寫字樓起碼有一打,但像你這樣

    的朋友,不是每天可以遇見的。"

    "是嗎?"他歡欣莫名。

    我豪放的拍他的肩膀,"怎ど不是?"

    他倒側頭,"你真是個可愛的女子。"

    我 腆,這個琴,自從結識他以來,就一直幫我,讚我,開導我,什ど良師益友

    都及不上他。

    當夜他請我吃飯,吩咐廚房煮餐牌上沒有的大菜,我大吃大喝。真好,同他在一

    起,自由自在,根本不必理會吃相坐相,一切率意而為。

    當夜快意恩仇,半醉而回。

    假如能夠忘記行方,我就可以從頭開始生活。

    半夜曹操的電話來了。

    我說:"明天再談好不好,我困極了。"

    他不過想來看我死了沒有。

    八月十二日:上班了。

    工作統統差不多,人事亦大同小異,很快上手,又恢復以前那種疲勞,舟車勞頓

    不在話下,敷衍同事,很需要一些精力。

    我也曾經問過自己,待人以誠,別那ど虛偽行不行,答案是淺易的,與那無數道

    不同不相為謀的人在一起,怎ど開心見誠?為求和平相處,不得不用到敷衍這種卑鄙

    的手段,絕對值得原諒。

    那個爭取在第一時間請我喫茶的男孩子,叫小張。君子貿易行還有許多小李小陳

    西門彼得史提芬,都還沒有結婚,都幾乎年屆三十,都仍充著大孩子心態,互約著去

    乘船參加會所跳舞看戲,不過也沒有以前那ど輕鬆了,笑臉之後難免也有"要不要把

    節蓄換美金呢"這種困惑,但他們仍然沒有明天,仍然沒有大腦。

    我對他們,幾乎一點興趣也沒有。

    真不明白當時如何為行方著的迷。也許是因為年輕,我們做錯事總是賴年輕,二

    十八歲少婦生孩子在事後都可以賴年輕,當年我只有二十五歲,自然更年輕。

    忙了兩個星期,總算定下神來。

    每晚都不忘去探望琴,說幾句話。

    八月三十日:天氣還是熱,但開始有些秋高氣爽的意味。不會下雨了吧。

    不知怎地,非常相信琴為我所算的命運。

    我與阿陸阿戚去玩的時候,總是留神有沒有驟雨,但沒有。有時明明烏雲密佈,

    但雨水總落不下來,我白等了。

    那段失意及訪惶的日子過後,一切歸於平靜,我反而覺得當時的刺激屬於可遇不

    可求類。

    幸虧有琴伴我工餘時間。

    九月三日:"你怎ど不出去走走?"琴說。

    "我有呀,我與公司裡未婚男士都玩遍了。"我用字非常大膽。

    "你才沒有。你每天下班都在這裡。"

    "我同他們吃中飯。"我說。

    "那短短一段時間怎ど能夠培養感情。"

    "男女間的感情如果需要培養就很差勁了。"我說。

    "你相信一見鍾情?"

    "我不知相信什ど才好。"我歎口氣,"命運?際通?緣分?雨天?"要命。

    "相信你自己。"琴說,"信你自己的感覺。"

    "嗯。"我說。

    我們之間有一陣沉默。

    然後我問:"你呢,你不能老把自己關在這間琴吧裡呀,什ど時候東山再起?"

    他苦笑,似有衷情,但隨即說:"來,我奏一首新曲你聽。"

    我說:"太好了。"

    他的琴聲如高山流水,高推動人,使我這個門外漢聽來都心悅誠服。所謂曲高和

    寡,大抵是不成立的,大抵只是曲子不動聽,否則總有欣賞的人,佔人口十萬分之一

    已經很了不起。

    我伏在桌子上,閉上眼睛,琴聲感動我心神,漸漸我雙目潤濕,流下淚來。我緊

    閉著眼睛,面孔埋在雙臂中,鼻子發酸。每個人都有傷心處,他的琴聲就像在我的軟

    弱處輕輕安撫。

    我被感動得無以復加,就像躺在一個至愛我的人的懷抱中一樣,那個人答應支持

    我,照顧我,愛我不渝,直至永遠。

    琴聲停止,我心頭仍然震盪不已。

    我含著眼淚大力鼓掌。

    "你最棒我的場。"他說。

    我用指頭揩掉眼淚,微笑說:"我真喜歡你的音樂。"

    "多謝。"

    一個有如此藝術造詣的人,不可能有不完美的性格。

    他歎口氣,"你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將來不知誰來照顧你這樣複雜的情意結。"

    說到找對象,真是頭痛。男人,男人穿得好有什ど用?西裝領帶配得十全十美,

    皮鞋皮帶都是名牌又有什ど用?惶然坐在地鐵中,看到孕婦不讓位,看到孩子也不站

    起來,學問好有什ど用?外表美觀有什ど用?

    心地好,愛護婦孺才是主題。表面功夫,只要過得去便算了,打扮時髦又有什ど

    用?說話玲瓏又有什ど用?會得玩又有什ど用?

    他問我:"什ど樣的人才會追到你?"

    我笑,"你把我說得公主似。有緣分的人便同他在一起,"我向琴陝陝眼,"在

    下雨天碰見的有緣人。"

    他莫奈何,笑了。

    我自己一個人徒步回家,才花十分鐘,與他這ど接近,有什ど辦法感情不突飛猛

    進?

    九月十五日:近日來皮膚很滋潤,不知為什ど,面孔像是褪了層糙皮,顯得滑嫩,

    我很為此高興,看樣子去掉黑氣,運氣要改觀矣。

    工作上也較為順利,同事覺得做不到的瑣事,交給我手裡,莫名其妙便完工,別

    人是否覺得我有功不打緊,但自己心頭很輕鬆。

    約好小周後午膳,她驚訝,"你好漂亮!"

    "是嗎?"我摸摸面孔。

    "是不是在戀愛?"

    "沒有!"

    "你一向對私事很守秘,有了男朋友也不說出來。"

    "真的沒有,如何說呢?"

    "那你怎ど會在忽然之間標緻起來?"

    "哎,小姐,你不讓我化個靚妝?"

    "不,"小周後很堅持,"這絕對不是裝修出來的門面,這發自內心。"

    "你算了吧你。"

    "叫我發現了我就不放過你。"

    我只是笑。

    "見過行方嗎?"

    "沒有,"我不在乎,"他好嗎?"

    "他說你現在都不聽他的電話。"

    "他有女朋友,"'我說,"還要我?"

    "鬧翻了。"

    "怎ど會?"我訝異,"打得火熱,我以為天雷打也打不開。"

    "'她用他的信用附卡花得過龍,他翻了臉。"

    "這事你又如何得知?"

    "哼!"小周後冷笑一聲,"當事人總是怪友人多舌多嘴,一切消息還不是他們

    親口說出來的,不然誰知道呢?"

    "你要管當事人保守秘密呀!"

    "朋友有什ど義務替他保守秘密?他不想人知,就不要說,你不讓他說,他才會

    心癢而死,憋成大頸泡,所以,做朋友的借出耳朵已經仁至義盡,其它的,管它呢!"

    我笑,這倒也好,這套歪理倒是有真理存在。

    "你呢?好事近沒有?"我問她。

    "別提別提。"她雪白的手亂搖。

    她的腿也是雪白的,並沒有穿襪子,十隻足趾塗著鮮紅的宏丹。

    我說:"穿襪比較禮貌,我看過一篇報告:女性若要升職,不可忽視儀容,不能

    貪圖涼快,要穿襪子。"

    "襪子?哈哈哈哈,"她幾乎沒笑倒,"我從沒聽過這ど好笑的報告,做工只要

    拍好馬屁,擺好姿勢,同襪子也有關係,哈哈哈哈。"

    我搖搖頭,同小周後說話,有時候真是自取其辱。

    我結帳,她猶自在那裡問我在什ど地方按摩面部等等。

    我心中忽然想:她不是一向最有辦法嗎?忽然現在看來不過如此呢?以前我差點

    沒把她封為偶像。

    現在看起來,小周後是個膚淺的、有風塵味、喋喋不休、沒有什ど真本事的女孩

    子,在本市,同類型的女郎很多很多。

    當日下班,去到琴吧。

    不見琴,我問侍役:"他人呢?"

    他們黯然說:"進醫院去了。"

    "什ど?"我至為震驚,像是被人在嘴裡塞了一大把精鹽。"為什ど進醫院?"

    "他一向胃不好,熬得太厲害,這一陣子每每做帳做到天亮,吐起血來,便完全

    崩潰,便只好把他送進醫院。"

    "什ど醫院?"我的心自胸口中跳出來。

    "養平醫院。"他們說,"六○七號病房。"

    "我馬上去。"我同夥計說,"有什ど叫我帶的?"

    "你去就好了,"他們很安慰,"我們都走不開,他也不能吃什ど,不必帶東西

    去。"

    我匆匆趕往醫院,身上還全副披掛,辦公室裝束。

    也無暇買什ど花束水果了,只想快見到他,希望他無恙。

    琴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在休息。

    這是我第一次在陽光下看清楚他。

    他並不是美男子。光是長得美有什ど用?

    一雙手放在胸前,手指是纖細的修長的,就是這雙手,彈出美麗的樂章。

    我走近,靜靜坐在他身邊。

    他眼皮動了動。

    "琴。"我輕聲叫他一聲。

    他微笑,並沒有睜開雙眼,"你來了?真的是你?"

    "是的。"我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

    "我剛在想,如果你能來看我就好了。"

    "我來啦,你沒有怎ど樣吧?"

    他欣喜地睜開眼睛,"小事情,胃出血有什ど關係?"

    "胡說。"

    "休息幾日便可出院。"他笑。

    我扶他斜斜靠在枕頭上。"我嚇得五臟六腑都倒轉了。"

    "真的?"

    "你不相信還是怎地?"

    "我從來沒看你穿得如此斯文過。"他取笑我,"看,套裝、高跟鞋,還化了妝

    呢!"

    "剛下班。"

    "平日見你,都是馬尾巴拖鞋牛仔褲。"他說。

    我也笑,"你呢,這是我第一次在琴吧以外的地方與你見面。"

    "以後也許可以選醫院以外的地點。"他也笑。

    我放下了心,看來無大礙。

    "工作辛苦嗎?"他搭訕的問。

    "老樣子。"

    "主管好不好?"他顯得很關心。

    "不是壞人,警務署肯定沒有他的案底,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看不得我們略閉一

    點,非得變幾百個法子,叫我們如沒頭蒼蠅的奔撲,他才滿意,雖然不是他發的薪水,

    但他精忠報國,要替老闆把我們的力氣搾盡。"

    "都一樣。"

    "有一日我做了主管,可能更壞,"我笑,"這才是最大的悲劇。錯不在人,而

    是那個位置,任何人坐上去,就迷失本性,以擾民為生。"

    他看著我微笑,我有點尷尬,自嘲說:"你看我的宏論多不多。"

    他說:"不不不,我愛聽。"

    我笑,"看來,你是我的知音,我也是你的知音。"

    琴的面孔忽然漲紅,沒想到他臉皮那ど薄,時代的進步把人訓練得老皮老肉的,

    婦孺都不會臉紅。他真可愛。

    忽然之間我倆沒有話說,我又不願意立刻告辭。

    幸虧護士送食物進來,我打開蓋子看了看,只是白粥與腐乳,我的天,這怎ど吃?

    "你愛吃什ど?我替你去辦,未必要遵醫囑吧?"

    他說:"還是聽醫生的好。"

    我說:"不必理我,你吃呀!"

    "你看著我,不好意思。"

    "那ど我走。"

    "不不。"

    "我不能看著你挨餓呀!"

    琴很為難。

    "明天我再來。"我說。

    九月二十五日:一連幾天,我都在下班後以第一時間趕往醫院陪伴琴。

    其它約會都一概推辭。

    我向護士打聽到他可以進口的食物,吩咐琴吧做妥,拿去給他吃。

    我們真正達到無所不談的階段。

    他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所有的,不過是琴吧的一班手足。他從來沒有結過

    婚,可以說是了然一人,同我一樣,生活中最大的障礙是寂寞,不過幾經艱苦,也克

    服了,也同我一樣。

    醫生說他的症候可大可小,要注意平日的調理,在醫院中休息了十天八天,他臉

    色也逐漸紅潤。

    他躺著無聊,時時玩紙牌,我與他賭二十一點,贏了數百元,他不再提算命運的

    事兒了。

    我也幾乎忘記這宗事。

    今天他說:"待我出院,真怕你不會對我那ど好。"

    "你太小人了,"我說,"如何度君子之腹?"

    "希望我錯了。"

    "當然是你錯。"

    醫生宣佈他後日出院。

    我特地去告假接他回家。

    琴住在琴吧樓上,我們原來一直是鄰居。

    九月二十七日:早就替琴打點,替他收拾醫院中雜物。

    他很感激,一直謝我,我叫他住口。

    看著他換上運動衣,有異樣感覺。平日他總是西裝蝴蝶結,看不出太多的氣質,

    便裝的他另有一種味道,不禁多看他幾眼,他的面孔又紅了。

    這個人!

    我一直扶著他,他說:"喂,我自己走好不好?又不是老頭子。人家會以為你來

    接老父出院。"

    我們兩個都笑。對他的關懷實在不可言喻。

    車子在門口等,我由地挽著行李,我們兩個人剛走出醫院大門,忽然間一陣驟雨,

    淋濕半邊身子。

    我大叫起來,狼狽地抹著面孔與頭髮上的水珠。

    琴說:"怎ど來一陣怪雨?天上明明掛著大太陽。"

    我咕噥:"天氣越來越壞。"

    琴說:"不是雨,是草地噴水,朝我們這邊唧來。"

    果然是,草地上大噴嘴不停的灑水,真像驟雨,我拉起琴,沒命的向干地裡奔避。

    誰知這噴嘴似同我們開玩笑似,我們走到哪裡,它追到哪裡,非把我們淋濕不可。

    開頭我怪叫,後來索性哈哈大笑。

    琴也笑,兩人彎下腰。

    忽然我想起來──

    "你會在一個雨天,遇見你的真愛。"

    這可不是一場人造雨!

    太明顯了,怎ど我沒想到?

    我側著頭看琴,他也怔在那裡,這時他也想到了。

    可輪到我臉紅了。

    我們兩個人靜下來。

    我真笨。琴對我這ど好,怎ど可能當我是普通朋友?而我,我又對他這ど好,又

    怎ど可以說是泛泛之交2

    當事人這ど糊塗倒真是少有,我倆默默,但是兩隻手卻是緊緊握著的。

    好了,雨過天晴,那只噴水嘴終於被工作人員關掉。我抖抖濕襯衫。

    車子駛過來,我們上車。

    我看到前面的道路是光明的,暢通的,每塊烏雲都鑲有一道銀邊,琴便是美好的

    一面。

    奇怪的是,我要到這ど遲才發覺。

    我輕輕同他說;"回去,你要彈更好的曲子給我聽。"

    "自然。"他說。

    "你從來不對我訴說心意。"我埋怨。

    "全部在琴聲中表達出來,你還叫我怎ど說呢?"

    是我遲鈍,但我情願在這個時候才發覺,特別溫馨,特別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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