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飛機場,不知道是幹什麼去的,忽然之間機場人員問我:「你是不是在接唐?」他順手遞給我一本乘客名單,翻到某一頁,上面清清楚楚的寫青:唐子長,住址:民族路。實際上所有的乘客名單是全部用英文寫的,但這一次我看見的卻是中文。然後唐忽然出現了,他向我微笑,向我打招呼,我平靜的問及他的近況,他說他又搬家了,現有兩個女朋友,然後他的瞼漸漸變大,變得醜陋,變得模糊,我傷心地醒了。
做夢還夢得到他。他在我心目中並不醜,不但不醜,簡直漂亮極了,很少有比他漂亮的男孩子,但是做夢有什麼用呢。
我是一個時裝模特兒,我不能說我們這一行我是最紅的,但是只要有重要的表演節目,我必然會在被邀之列,少了我陣容就弱。
今天便有一個這樣的表演。我得好好的打扮自己,準備上場。但是起床之後,我覺得頭昏,連忙到廚房去做了一杯葡萄糖水喝。穿著睡衣,捧著玻璃杯,我想到了昨夜做的夢,真是的,還夢見他有什麼用呢?我放下杯子,回房間去收拾東西。
化妝品、襪子、自備皮鞋、靴子、卷髮器……我從來不拎化妝箱,都把它們塞在一隻大大的皮手袋裡,穿上T恤牛仔褲,布鞋一雙,便出門了。
天有微雨,我攔了一部街車。
我與父母同住,但是我與他們相處得不好,他們一向沒有愛過我,是以我也不懂得愛他們,我唯一與他們同住的原因便是省錢與省麻煩。有男人問能不能送我回家的時候,我可以說:「我與父母同住。」他們大都馬上喪失了興趣。至於省錢。我想線總是要省的吧,該花的才能花。我賺得並不多,因為略有名氣,小場面,沒多大意思的地方沒興趣出現,又缺乏男朋友供養,自然環境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好。
我可以說奮鬥過的。我母親是一個粗心陋俗的女人,小時候叫我自己去找肥皂粉洗頭。後來有人問我頭髮何以又多又見又黑,我老是半真半假的說:「用肥皂粉當洗衣服似的洗吧。」然而我的確進過正式的儀態學校,在事業方面還算順心,我並無太多的要求,只希望可以快快嫁掉。嫁一個理想的人物不是這麼容易的吧。我們的接觸面是這麼廣,但是來往的人都是在花花世界裡打過無數滾的,逢場作戲,人生便是舞台,我卻不是好演員,生活一天比一天無聊。
趕到現場,莉莉說:「你又遲了,漂亮衣服全叫人挑光了,你穿什麼呢?反正你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一切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是漂亮的。」
我只好笑說:「才怪。」我把大皮包放下來選化被品。
莉莉伏在旁邊看我,「他們都說你有種迷茫厭世的美,我倒要來研究研究。」
阿麗在一邊撲粉,她笑說:「她呀,別糊塗得真去厭世了才好。我問你,小方有什麼不好?介紹給你,你連電話都不高興聽,結果被陳明明得了便宜去。」
我說:「各有前因莫羨人,小方太不成熟,支票軋來軋去,又好充闊……我不喜歡。」
「你又不是嫁他!」阿麗說:「你不過是拿他來散散心,只要有汽車來接你出去,吃喝一頓,或是跳舞,或是看場電影,不是回家了嗎?結婚對象是可遇不可求的,趁這個空檔,盡量開心開心,你真是呆瓜。」
「還有沒有別的男人?」我問。
「沒有了,都是你看不上的,有了錢沒學問,有學問的又長得醜,長得不醜的又沒錢,什麼都有的心又花,你再也挑不到的了。」莉莉笑說:「你繼續你的迷茫美吧。」
「也不能美多久了,我老了。」我說。
莉莉端詳我說:「說老呢,還差一段日子。」
我說:「結婚退休之後,我一定不節食,今天起床餓得頭昏,要吃葡萄糖水,多可怕。」
剛剛這時候陳明明進來,一轉身聽見我這話便冷笑說:「好笑不好笑?每個人都在談離婚的時候,她卻想結婚,你以為做人老婆是份好差使呀?才怪,我的女朋友有四對離了婚,都是近三十,有孩子的,還有什麼出路?像咱們,好歹是個小姐身,再老也是老小姐,勝過做怨婦多多,我才不冒這種險。」
莉莉說:「出場了。」
我放下胭脂說:「我的衣服呢?」
「在架子上。」
我抓起了便換。穿多了美麗的時裝會對衣服起反感,走在街上,我永遠是破襯衫與牛仔褲,再也沒有其他的裝扮。這次一共換了七套衣服,她們把所有的紫色留給我穿,因為紫色最不討好,紫色最難配。
我無所謂,其實我是最不適合穿紫色,我太蒼白,胭脂常常有那麼濃便塗那麼濃。看看鏡子,簡直覺得自己像一隻木偶一樣。如此模特兒生涯。我的表演絲毫沒有特色,我不跳不叫,不踢腿不揚手,不裝鬼臉。我只是走出去,把衣服展覽妥當,再走回來,另換一件出場。我臉上沒有表情,想到前途茫茫,今宵又是一個寂寞的夜,夜裡做無數的夢,夢中出現的都是得不到而戀慕著的人,還會有什麼表情呢?
表演完畢,我吃了一個簡單的午餐,把東西收拾了,臉上的妝抹掉,換上我的破衣服,走到大酒店門外,發覺雨更大了,車如流水馬如龍,正是下班時分,但是一切都與我無關,我還是我,永遠一個人。
我叫不到車,茫然站在街上,酒店門口雖然有服務生,卻未曾注意到我,忙著為洋人遊客找車子,我只是呆呆的站著,心在一千哩路外。我並不急著要回去,那麼急幹什麼呢?回了家也是看天花板而已。
電話鈴不停的響,我不停的拒絕著男人,俗氣的男人,沒有風度的男人。然而電話鈴不響,又是這麼的寂寞。那一陣子與唐,我真以為我找到歸宿了,至少休息一年兩年,單看他一個人的臉色比看全世界的臉色好,但是匆匆幾個星期,他連電話都不來一個了。人是奇怪的,不可思議的。雨點一直落在我的頭上。
一輛雪白的保時捷緩緩的停下來,有一個人琛頭出來叫:「周小姐,周小姐!」
我抬起頭,我不認識這個男人,他長得不難看,但是就跟所有普通的男人一樣,長得那麼普通,我是幾時認識他的,我並不知道。
他說:「周小姐,上車來吧,下雨天太難叫車,我送你回去。」
我點點頭,上了他的車。我說:「謝謝,請駛往新生南路一段。」
他微笑,「我知道你的住址,我送過你一次,那次你喝醉了,一大群人還要去跳舞,你沒有去,於是我做了護花。」
我笑笑。真喝醉了嗎?為了什麼?為了誰?我都忘了。
「我剛剛在裡面吃午飯,看到周小姐的表演,周小姐為什麼穿的都是紫色的衣服?是不是對紫色有特別的興趣?」
我笑,「那是別人挑剩的,我去遲了。」
他也笑,牙齒倒是很整齊,送了我到家,我記不起他叫什麼名字,也懶得問。
到了家我覺得累,於是洗操上床睡覺,這個時候睡覺,不知道幾點鐘醒,醒了之後又該幾點鐘再睡得著,實在是個疑問。莉莉打電話來叫我看電影,我不肯,她再三催我,我才出去了,叫了計程車趕到戲院,她小姐在那裡買票,比我早到,根本沒有下妝,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家婦女。
莉莉白我一眼,「你瞧你那個樣子,頭也不梳,白襪子都穿出來了,你要不要臉?」
「不要。」我說。
我們買了玉蜀黍入場,看一場極之乏味的電影,莉莉看戲最煩了,又問又笑又叫。我坐在她身邊默然不響。看完電影散場,她又拉我去吃排骨面。我們一堆人中她是最胖的,但是還不節食,最瘦是我,我沒有道理不犧牲一下。
「今天晚上有人請跳舞,你去吧?」莉莉說。
「我怎麼去呢?」我問:「這身衣服。」
「得了,沒關係,我也是為你好,你現在回家幹什麼?才十點多,睡得早,明天一早起來打太極拳?去去去,跳舞去。」
我說:「我想結婚,趕快生孩子,為家庭弄得筋疲力盡,也是個寄托,真的。」
「放什麼屁!天下哪有這麼理想的事,咱們跳舞去,多想無益。」
我果真被她拉出去了,在希爾頓跳舞的人永遠那麼多,永遠沒有好人在其間。我們做這一行,已經是拋頭露面,聲譽多少有點不好,再到這種地方來混,以後做人就更難了。
莉莉說:「今天請客的是孫先生,孫先生你認得吧,他請過我們好幾次了,是這裡成衣廠的大老闆。」
我一抬頭,看見的便是今天下午送我回家的那個男人,我禁不住笑了,他心裡會怎麼想?這個女人,白天是牛仔褲破襯衫,晚上也是牛仔褲破襯衫。
他很熱心的站起來,「周小姐。」
我只好伸手與他握一握,「孫先生。」
莉莉說:「小周是糊塗蛋,小周,今天的時裝表演,穿的衣服便是孫先生廠裡的出品,你還沒弄清楚吧?」
我只好微笑。
孫先生問:「周小姐喝什麼酒?」
「小周今天喝橘子汁。」莉莉說:「她有事沒事喝個爛醉,還讓她喝酒?」
我還是微笑。
人來多了,她們都紛紛起舞,我從來沒與唐跳過舞,我只與他坐完一間咖啡廳又坐一家咖啡廳,不停的聽他訴苦,等他的苦訴完了,我也該走了。唐會跳舞,他曾經說過:「哈騷是女人跳的,沒開步的時候先扭幾扭。」由此可知他是會跳的,也有人見他在夜總會拖著小舞女跳舞。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志向,在別人看來他可能是鬼迷心竅,只要他認為他是自得其樂那就行了。
「周小姐,我請你跳個舞。」那位孫先生說。
我連忙站起來,我不能說我不會跳,他畢竟又是我的老闆。我與他一二三的踱著步。他有他的魅力,他十分的溫和,平凡但是並不俗氣,世面見多了,男人總有點氣度。
他說:「周小姐有很特別的氣質。」
我微笑,「叫我丹薇好了。」
他似乎十分高興,「真的嗎?聽說周小姐是十分孤傲的,但現在看來,你最隨和不過。」
「傳聞是不能相信的。」我笑,「你看我這一身的破衣服。」
「周小姐,如果我單獨約會你,有沒有可能被接受?」
我看著他,這倒是一個有趣的人,說話這麼有禮貌,這麼誠意,有多少次,我拿起電話,自己說自己不在家,但是這一次我坦白的說:「那要看孫先生愛去什麼地方,人多的宴會我是不大喜歡的,吃一頓飯,看場電影那是很好的,恐怕孫先生沒那種空閒與興趣。」
他微笑。像他這樣的人,是一定有了妻子的吧,找我們出來,不外是尋尋開心,哪裡還有真心誠意。跳完舞,我說要回去了,莉莉又給我老大的白眼。孫先生送我下樓,叫他的司機送我,好大的一部林肯。我心想真是麻煩,給小費比叫計程車還貴,有錢人往往一點也不瞭解窮人的苦處,我歎一口氣。
到了家,還早呢,爸爸在看電視,以往我外出回家,爸要是沒睡,一定會說:「唐先生打過電話來。」然後唐會半真假的罵我:……「你怎麼可以與別人約會?怎麼可以?」我會解釋我去了什麼地方,他會笑。如今都變了。我仍下手袋,洗了一個熱水澡,躺在床上,心不酸,淚不流,隔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是兩點正,莉莉的電話:「出來!教你打麻將,我們都窮慌了,騙一點學費來用也是好的。」
「我不會打,你們不是不曉得。」
「那麼逛街去。」莉莉說:「買料子做衣服。」
「逛什麼街?我不要去,我對穿沒有興趣,你讓我睡睡懶覺算了。」我打個呵欠。
「還睡,睡得眼睛都腫了。起來,我在你樓下接你,十五分鐘後見。」她摔下了話筒。
我抓起了昨天的牛仔褲,再穿一天吧,再穿一天便洗,襯衫換一件好了。電話鈴響了,我取起話筒沒好氣的說:「我這就下樓了,你催什麼呢?」那邊問:「是周小姐嗎?」一個男人,「我姓孫。」
「唉呀,孫先生,我以為是莉莉,我約了她十五分鐘後見。」我笑了,「對不起得很。」
「太不巧了,我想約你喝下午茶呢。」他也笑。
「莉莉也許還沒出門,孫先生不妨打過去問問她,也許我們可以一起見面。」我把事情推給莉莉,莉莉應付這種場合,那簡直是高手。
「好,我馬上跟她聯絡。」孫很爽快。
我穿好衣服,還來不及化妝,莉莉在樓下拚命的按鈴,我只好拿了手袋奔下去。她小姐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她那輛白色小小的MGB,她說:「我的媽,為什麼你水遠像個阿巴桑(阿嬸)那樣就出來了?」
我上了她的車。她又說:「孫老闆要請我們喝下午茶,你多陪他一陣,我的男朋友飛回來了,他妒忌得要死。」莉莉洋洋得意的說。她的男朋友是飛行員。
我說:「這個孫老闆,人是很好,但是——」
「但是比不上你的唐,是不是?,」莉莉不留餘地的說。
我苦澀的答:「唐子長不是我的了,我再不敢面對現實也不能蠢到這個地步。」
「你的毛病是你永遠寵壞了男人,一有了男朋友便專心在家等他的電話,連洗頭都在家裡洗不上街,你想一想,男人要是這樣敲定了你,他們還不膽大嗎?」
「莉莉,我不是在打仗,我是找終身寄托。」
「做人根本就是打仗,然後蓋棺論定,你看開一點好不好?」莉莉騰出一隻手來拍拍我的背。
我坐在她小小的跑車裡,寂寞猶如浪一般的淹沒了我,等到幾時去呢?天天坐在家中,想到一生要如此渡過,簡直有種宇宙洪荒的感覺,流落在荒島上還有藍天白雲,我卻被關在四道牆當中。出來走走,沒有一個人比得上唐,我常常在桌面上畫字:每況愈下。自己先有一種墮落淪陷的感覺,夜總會裡、茶館裡,都是空虛加上空虛,只有與女朋友出來,可以輕鬆*陣子,今天的憂慮今天當,明天又是另外一日。
莉莉見我沉默著,便隨我去,老朋友便有這個好處。
我們停了車,逛著街,我叨著一枝煙跟在莉莉身後,莉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家公司接著一家公司的看,一邊說著閒話:「……那位太太問我:『你的靴子是法國貨嗎?』才怪呢,本地訂做的,但是她既然那麼問,我馬上說是巴黎帶過來的。太虛偽了,有時候我都覺得累。」
我把手插在袋裡,微笑,夕陽照在她的臉上,眼角有皺紋了。女人與花一樣,才開那麼一下子,才開那麼一下子。我們轉道往茶廳去。
孫先生早在那裡等我們了。
看見我們,他站了起來。
我淡淡的坐下,莉莉不住的說話。
孫先生隔一會兒跟我說:「周小姐,我們廠裡新設計了一批外銷服裝,要模特兒拍攝照片,請問周小姐有沒有時間與興趣?」
我說:「這是我的職業。」可是卻有點意外。
「那麼好。我叫我秘書跟你聯絡。」他說。
他仍然是那個普通的樣子,謙和有禮,但是因為他太平凡,所以與他在一起很舒服,至少我不介意與他坐在一起,他不會是危險人物,他沒有帶武器,美麗往往是一個人的武器,他沒有。唐有。
莉莉打趣的說:「丹薇這一下子又找到了工作,可樂了,不必天天坐家裡看天花板,多神氣,就憑她那德性,日日一條牛仔褲,有事沒事一雙白襪子,她是歐洲嬉皮派。」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孫氏廠家的人來跟我聯絡,一個星期的工作,每次四小時,待遇出乎意外的好,攝影師是兩個
美國人,一看見我便說愛上了我的頭髮。我的頭髮此刻剪得很短,齊耳朵直過,我們合作愉快,休息的時候聊著天。
有時候孫老闆來了,他說:「周小姐的英文說得真好。」
我說:「我受的是正統英國教育呢。」
他很詫異,臉上的表情彷彿我不該做時裝模特兒似的,於是我加一句:「我可惜是誤墮風塵了。」
他只好笑。其實他的年紀並不大,不知道為什麼,他給我的感覺是過度的老成,過度的小心,為了某種原因,他始終稱我為「周小姐」而不是「丹薇」,因此與他在一起益發有安全感了。
這一個星期工作以來,我們開始熟稔。他把廠裡最好的出品由我表演,我表示十分感激,他請我吃晚飯,我去了,破例的打扮一下。
他把照片的樣子交給我看,我看完還給他。我說:「這是我從業以來最成功的一次表演。」
他很高興。「希望我們還有合作的機會。」
我敏感的看他一眼,慢慢的喝一口啤酒,慢慢的說:「這樣的機會,可能臨到任何人的頭上,起碼有一打以上的優秀模特兒正在等待一份這樣的工作,我似乎應該報答孫先生的知遇之恩,而歷古以來,女人報答男人的辦法似乎只有一種。做我們這一行的,都不能算是聖女貞德。這樣的社會,似乎哪一個行業都一樣了。」
孫忽然漲紅了臉,「我……周小姐,我並沒有那個一意思,我是非常欣賞你的氣質……如此而已。」
「謝謝你,我只是說,孫先生,如果你有什麼額外的要求,能夠早點提出來,則早說不妨,那麼我也有考慮的機會,可以接受便接受,不能做到則快快拒絕,免得令你失望。」我坦白的說。
他看著我。「周小姐真是爽快。」
我微微的笑。
「周小姐,我在中都有一幢房子,這幾天我正想開車去住兩三天——」
「明天你上午來接我還是下午來接我?」我問。
他有點尷尬,只是看著我。
我笑了,「根本上是沒有分別的,對不對?孫先生跑到新加坡舞廳,一坐下來,叫小姐,小姐問:先生貴姓?先生幹什麼?第三句一定是:先生要不要帶我出場?根本上是沒有分別的。」
他不出聲,他當然聽得出我聲音中諷刺之意,但是他的耐力出乎意外的好,因此我也不好意思多說了,我們一頓飯吃得不算不愉快。
他送我回家,禮貌的送我上樓,然後說:「明早十點。」
我點點頭。
我並沒有什麼一意外與驚喜,因為我不愛他。就像我開頭的時候不愛唐,一切舉止動作永遠是瀟灑的,令他啼笑皆非的。這次我要故意把我自己送出去,至少送給一個值得的人。他是個好人。我知道他是一個好人。
我睡得很好,他在樓下按鈴的時候我才醒來,我在對講機裡說:「請等我十分鐘!」我淋浴,洗頭,收拾幾件簡單的衣服,然後穿上新的牛仔褲、T恤、球鞋,飛奔下樓,信不信由你,剛剛十五分鐘。
他並沒有等得不耐煩,他在微笑,我的頭髮還是濕的,在太陽底下我感染了他平實的笑,我也笑起來了,仍然是那一輛白色的保時捷。
我上了車,他給我一個蘋果。他使我想起十七歲那年,當萬事如一百的時候,我第一個男朋友如何交給我一個蘋果。我把它吃了,想得太多是沒有用的。
車子開得很快很穩,就像他的事業他的為人。
到了中部,車子駛向郊區,他的別墅是一幢小巧精緻的建築物,一點也沒有俗氣,有一個男侍把我們的行李拿進去。我的心情居然十分的好。藍天白雲,漂亮的小屋子。老實可以信任的男伴,我是來度假的呀,我笑了一笑。
他凝視我。
「丹薇,」他說:「即使在笑的時候,你還是有點茫然的,你這樣的表情,真叫我心痛。」
我看著他。他對我這麼好,叫我這麼難過,我無法報答他,也無法回答他。
他帶我去看我的房間,在閣樓上,小小的一張軍人床,看上去十分平寧舒適。他表示對我尊敬,讓我單獨睡一間房?他是一個十分體貼的男人。
我們吃了豐富的晚飯,在他的園子裡散步,我們沒有說太多,他只是陪著我,我只要一抬眉一舉手,他便會注意得到我的需要,我十分的詫異,這麼細膩的男人,已經不多見了,比起他,唐是這麼的粗心、幼稚、自大,唐簡直像是一株菜,他連他自己的何去何從都不清楚,怎麼還會注意到別人的感情?
我慢慢發現了孫的好處。我吃得很多,喝得也多,晚上我老實不客氣的回到小房間睡了,而且睡得很熟,但是一整個晚上都奇怪為什麼他沒有來敲我的房門。我已經把話說得十二分的清楚了,他不敲門是他的損失。
第二天我起來得遲,恐怕已經中午時分,我睡得是那麼的好,真是出奇的,陌生的床,陌生的地方,但是我卻覺得舒服。我換衣服下樓,孫已經起來了,男僕說他在書房,我看見廚房裡的早點,大吃一頓,在擦嘴的時候,孫來了,他問候我,與我聊天。帶我出去看附近的風景,暢暢快快的玩了一整天。
晚上他陪我在鄉間吃小食,我喝了點煮酒,回到他的屋子,我仍然回房間睡了。自然是忍不住奇怪他這麼守禮,我是不相信這世界是有君子的,他這麼尊重我,我倒是成了個小人。
早上再起來的時候,我們到湖上去划船,他說他玩得十分開心,多謝我陪伴他,我也禮貌的向他道謝,一副相敬如賓的樣子,恐怕嫁丈夫就該嫁這種人吧。我的心一動。然而傍晚我們就得走了。
他只說:「你的臉有血色了,很漂亮。」
我心裡面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這比任何話都好聽,至少比「我愛你」忠實得多,他要是忽然說「丹薇,我愛你」,那就完了。
可是我覺得現在他這麼淡淡的一句關心的話,才代表我們兩個人關係的開始。
我跟他說:「回到家,打電話給我。」
「一定,丹薇。」
我笑了。多久沒有好好的笑了。
到了家,莉莉正在陪我媽媽說話,她見了我,馬上拉住我,進入房間裡,一副有事要與我商量的樣子。
「你看你,笑臉盈盈,就是這一點下賤,禁不起男人對你一點點的好,就樂成這個樣子,丹薇,我警告你,我告訴你,孫老闆是有婦之夫,他太太很漂亮,也很凶悍,也非常的潑辣,你是吃不消的。」
我轉過頭來看著莉莉。
「丹薇,我這裡有份工作,是到東京去表演時裝的,我看你還是去旅行一次,把這件事擱下來吧。你去中部與孫單獨相處的事,現在已是眾人皆知了,走遠一點避避風頭也是好的,你當心一點。」
我垂下了頭。
「丹薇,我懂得你,你寂寞,你要找一個浮泡,好使你浮起來,但是你要懂得,一個人除非能夠自己站起來,否則一切都不是辦法,你明白嗎?」
我再抬起頭來看著她。
「我勸你離開這裡。沒有結果的事不要做。」
我坐在床沿。
「丹薇,我要說的都說了。」她把飛機票放在我身邊,「去辦出境,很快你就可以走。愛情不過是流行性感冒,感情是癌,你對於孫,寄的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你想清楚一點。」
莉莉走了。
我茫茫然的把飛機票拿在手中。
沒有關係,走了,我可以再回來。男人走了,可以再找一個。在街角上,某一天,我又會碰到另外一個男人,也許比唐更漂亮,也許比孫更像個好丈夫。
沒有關係,一切都沒有關係。
我拿起了飛機票,莉莉是個好朋友,她關心我,她對我好,對我事事都想到了。
母親進來,母親說:「玩得還高興吧。」
我平靜的說:「很好,我臉上有血色了。」
母親說:「那麼多去旅行一下。」
「是。」我說。
隔沒多久,在街角上,我一定會碰見另外一個男人,什麼樣的男人有什麼分別呢。
正像法國人說的:C'e ESTLAVIE。這是生活。
明天起來,又是另外一天,紅日高起,或許美麗,或許不美麗,但這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