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二週年那日,岑志神忽然問妻子莊御君:「要是我忽然故世,你會怎麼樣?
莊御君一怔。
年輕夫妻,無所不談,也無所謂忌不忌諱,此事或遲或早,一定會發生,說起來,還真算人生大事。
於是莊御君微笑,「說不定我比你早去。」
「我比你年紀大。」
「此事很難說,壽命長短冥冥中自有注定,有人活到九十八,有人不滿週歲。」
岑志坤也微笑。
他並沒有放棄話題,「你會怎麼辦?」
「要是你八十歲故世,那麼,我同子孫替你辦事羅。」
「不,我說現在。」
「現在?我從來沒想過。」
「你會傷心嗎?」
「當然。」
「可是,你會堅強地生活下去?」
御君抬起頭想,「我相信我會。」
志坤覺得安慰,「你是一個有能力的獨立女性,這點我甚覺安心。」
御君溫和地微笑,「現今哪一個太太不賺錢,年入一百萬同兩百萬之分而已。」
「你記得鍾佳輝嗎?」
「那是很壞的例子。」
鍾君英年早逝,留下年輕的妻子與七歲的女兒,二人無以為繼,生活十分苦惱,那女子又再嫁了一次,一年後離婚,母女此刻不知靠什麼生活。
「如果我們有孩子的話,我相信他會在堅強的母親蔭蔽下成長。」
「可是我們沒有孩子,志坤,喂,別談這個問題好不好,不太愉快呢。」
志坤笑,「好好好,你不愛談就不談。」
御君有種不吉利的感覺,但是她日常生活繁忙豐足,公司非常重用她,她又有那麼大一頭家要照顧,公婆,父母,都得應酬,她一下子忘記那日的對話。
御君與志坤是大學同學,幾乎一見鍾情,畢業後即時結婚,兩人的感情生活均無風無浪,時常為身經百戰的朋友羨慕:「唉,有福之人,輕舟已過萬重山」,而他們尚苦海無邊。
御君常謙曰:「我不會說我倆是一對璧人,不過我們的生活倒也幸福。」
小兩口子,時常在下班後去吃頓飯,跳個舞,樂也融融。
他們倆沒有秘密,要好得像一對老朋友,外型又合襯,看上去真叫人舒服。
這樣的佳偶,真不多見了。
結婚三週年那日,志坤同御君說:「媽問,我們幾時生個孩子。」
御君微笑。
「她說,她幫我們帶。」
御君笑答:「第一,我這個人有點怪,我不愛人家幫我帶孩子,第二,這種空話,我聽得多,你知道李美珍?她夫家有三個姑奶奶,一天到晚幫著催她生,說會幫她帶,五年後,李美珍養了女兒,姑奶奶全體人間蒸發,甚至沒到醫院探訪她,連一件小衣服都不送過去,相反地還老問有什麼剩餘物資可以給她們女兒的新生兒。」
志坤笑,「那也是很壞的例子。」
御君說:「我準備好了,我自然會生孩子。」
「可是媽說──」
御君也會有不耐煩的時候,「我一向不理別人說什麼。」
她外出工作,一向用莊御君本名,她對於某些婦女把夫姓冠在頭頂上這種小動作深表納罕。
表示什麼,嫁得出?
會有嫁不出的女子?怕是選擇不嫁而已。
無論與志坤的感情好到何種地步,她仍然是一個獨立的人。
若不能做到這樣,她就是一個失敗者。
她為自由付出自力更生的代價,因而,她不容任何人干涉她生活。
志坤自然知道什麼時候應當噤聲。
對他家的人來說,志坤也許是怕妻之人,可是志神卻覺得這是一種尊重。
過沒多久,志坤告訴御君:「公司叫我到紐約去一趟。」
「速去速回。」
「不知怎地,我有點不捨得走。」
「至多三兩個星期即可回來,為何戀戀不已。」
「我愛你,御君。」
「節省點,這愛還要用五十年。」
說得也是,三兩年間用盡了,也只得分手,不如平均點花,開頭時別太熾熱,稍後保溫,方過得一輩子。
「昨日戴興偉說他要離婚了。」
「為什麼?」
「他妻子不戀家,動輒應酬到深夜才返。」
御君笑,從前,獨守空閨的可是女性。
「哪有那麼多的應酬,」志坤替朋友不值,「朱家兩兄弟算是廣告界巨擘了吧,據說天天回家吃飯,有真才實料,何必應酬!」
御君完全同意。
過兩日,她送丈夫到飛機場。
那日下大雨,行李過磅的時候,志坤忽然說:「我同你約好一句話。」
御君詫異,「什麼話?」
「假如我有什麼事,你聽見這句話,你就會知道,那是我又回來了。」
「啐!神經病。」
「那句話是,愛並非無限,要節約用度。」
「你有完沒完?」
「御君,記住了。」
御君推他進禁區,「護照帶著沒有?」
看看他進去,御君搖搖頭。
志坤不是沒有缺點的,他非常不擅長在生活細節上照顧自己,完全依賴妻子,且不打算學習,一百次中有一百次他會叫出來:「牙膏在哪裡?郵票擱何處?」不管御君是否在書房忙著批閱文件抑或講長途電話。
他出門,御君當放假。
而御君需要這假期。
御君記得上次志坤出門,她剛巧要請醫生做一個小手術把一個粉瘤切除,志坤托他家人照顧御君,御君在翌日接到不客氣的電話,問她:「為什麼不叫傭人做?」
她對夫家的人沒好感,不過,這不是岑志坤的錯,她不打算遷怒於他。
志神這一去去了三星期,且還要延期,他每天都有電話回來,短短說幾句,不外是「老闆好像要把分公司送給我」,「內衣沒人洗,買了幾打新的」,「食用十分差」等等。
後來就說:「我真掛住你,結婚三載,仍然像學生時期那般愛你,真不甘心我們只是凡人,如有來生,必定再來見你。」
五個星期過後,他才回來。
御君鬆口氣,她特地告半天假,做了一個羅宋湯及一鍋雞粥,這都是志坤最愛吃的食物。
當天晚上八時許,她去飛機場接他。
御君何嘗不想念丈夫,只是現代女性不便婆媽而已。
來自紐約班機終於平安降落,御君放下心來。
此際,只見閘門內有救護人員抬著擔架忽忽奔進禁區。
站在御君身邊的兩位太太大驚失色,「什麼事?」
「怕飛機上有病人。」
「救護車不能直接駛進停機坪嗎?」
「你看電影看太多了。」
御君當時想,噫,有人急病,不知是誰。
半晌,旅客陸續提著行李出來。
御君一直等,抬著頭,脖子都酸了。
她暗暗好笑,世上最可怕無聊的事之一,便是接飛機,免得過可免之。
可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岑志坤都沒有出來。
咦,沒上飛機,又改了期?
要到這個時候,御君腦裡忽然嗡一聲響,她一聲不響,往航空公司櫃檯奔過去。
她一路不停跑上二樓,找到了接待員,聲音出乎意料之外鎮定,「我想知道,紐約來的三0八班機中有無岑志坤其人。」
接待員立刻抬起頭,「你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妻子。」
「岑太太,我們正在找你,岑先生在飛機越過東京時心臟病發身亡,遺體已送往聖愛醫院。」
莊御君呆呆站著。
那副擔架,那副擔架竟是用來裁志坤的。
「岑太太,你要不要坐下來?」
御君聽見自己答:「不,我要趕到醫院去,謝謝你。」
她付了停車費之後走到停車場取車。
一路不徐不疾把車子駛到聖愛醫院。
御君一絲不亂,在詢問處等了頗長的一段時間,才有人出來與她接頭。
接著的細節,太過不愉快,不必重述。
莊御君回到家裡,已是深夜。
她一個人坐在露台裡思考良久,然後撥一個電話給她的得力助手,「路斯,你睡了沒有,還在看小說?能否於明天一早過來舍下?我有急事需要幫忙。」
那路斯十分懂事,立刻提高警覺,「要不要我此刻馬上來?」年輕人一夜不睡,閒事耳。
御君想一想,「也好。」
呵,莊小姐一向不是大驚小怪的人,這次一定有大事發生。
不消半小時,路斯已經趕到。
莊御君用辦公事那樣的口吻宣佈了惡耗。
路斯只不過」呆,隨即坐下來辦事。
首先,她把所有有待知會的親友名單列出來。
「莊小姐,什麼時候開始打電話?」
「明早七時,且讓他們睡完這一覺。」
這種關頭了,還這麼體貼,可見人家成功自有道理,越是成功的人,越是會替人家著想。
「我替你告多久假?」
「先告三天。」
路斯到廚房做了一壺咖啡。
天亮了。
兩個女子忙碌起來,先是雙方父母要知道這件事,然後興牧師接頭,從詳計議。
莊御君把所有的事攬到肩膀上,她自有各界朋友鼎力相助,安排得妥妥貼貼。
五天後她照常上班。
一身素服的她哀傷、冷靜、肅穆,如常辦事。
那日回到家中,剛巧碰到鐘點女工,同她說:「太太,廚房裡有一鍋湯已經好幾天,都餿掉了。」
御君這才驀然想起,志坤永遠不會回來,她急痛玫心,彎下腰來,如被人當胸踢了一腳,眼淚直冒噴出來。
那女傭嚇得自停口呆,連忙扶起她。
御君失卻控制,壓抑多日的悲傷決了堤,哀號一聲,她暈厥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在醫院中。
休養了一日,自行出院。
從此御君體內有一部份死亡,她如一具機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默寡言。
同事們輪流約會她,她也肯出去。但人坐在現場,靈魂卻不知飛向何處。
時間過得快,轉瞬半年。
御君與岑家諸人已完全沒有來往,岑家自然也太樂意忘記這個人,又沒有孩子,岑志坤似統共沒有出生過一樣。
一日下了班,老闆要送急緊文件到她家,先用電話聯絡過,御君沒想到派來的是與她同級的新同事錢國偉。
她同錢君不熟,有點不好意思,忙照呼他坐。
錢君一邊拿起茶杯一邊說:「因是機密文件,我自己走一趟,打擾你了。一看到桌子上三副杯碟,脫口問:「還有人要來?」
一問出口,便知道造次了,十分尷尬。
只見莊御君臉色漸漸蒼白。
間說她是新寡,那麼,這副杯碟,是敬她所愛的人的吧。
錢君本想立即告辭,但他肚子餓了,桌子上又故著那麼美味的糕點,唉,大家是同事,無所謂啦,便舉案大嚼起來。
那邊御君的臉色稍霽,她正在看那份文件。
待錢君吃完,她已合上文件。
「我有數了,明日可以與對方開會。」
錢君看著她,心中欽佩之情悠然而生,「勞駕你了。」
「你真客氣。」
「對方代表心狠手辣,天下是有這等人:把別人整得不舒服,他便高興,你要小心那個戴維生。」
御君忽然笑了,小錢真是個爽直心腸的好人,許久沒有人這樣關心她。
「明早見。」
御君把他送到門口。
關上門,她便熄了燈,一個人坐在黑暗中。
忽然她說:「志坤志坤,從前笑談身後事,如今都到眼前來。」
黑暗中似聞有人太息之聲,御君靜靜落下淚來。
第二天她與小錢做成了那單生意,上頭一高興,派他倆到一組。
路斯馬上笑道,「那錢國偉是個好人,未婚,剛自外國返來──」
御君瞪路斯一眼。
路斯立刻噤聲。
她與錢國偉相處了半年,非常融洽,但關係僅止於此。
一日,合該有事。
下班後,尚有工夫要趕,錢國偉建議去買點心飲料慰勞同事,御君說:「買些好一點的食物,天天吃三文治,不成體統。」
二人趕到鬧市酒家,選最好的燒味,又吩咐炒油菜,正在等,碰到了岑家兩個姐妹,御君只得點點頭。
那兩姐妹好沒風度,忽然冷笑起來,指著御君便罵:「老公死了一年不到,看,多麼風騷,雙雙對對,吃吃喝喝。」
御君呆住了。
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岑家的人又說:「我們兄弟枉死後,總有東西剩下吧,又沒有遺囑,法律規矩是兄弟姐妹亦有份,你都收到何處去了?避不見面即可?」
御君混身簌簌抖起來,再也不知如何應對。
這時,錢國偉忽然自她身後出來欠欠腰,很客氣地說:「兩位有什麼事,同我說好了。」
立刻有人厲聲道:「你是誰!」
「我是莊小姐的法律顧問,有誰對她不禮貌,我會代表她依法追究。」
兩位女士一聽,退後一步。
小錢問:「還有其他的事嗎?」
她倆悻悻然離去。
錢國偉讓御君坐下,「喝杯熱茶。」
半晌,御君才緩緩地說:「我想起來了,路斯愛吃芒果布甸。」
「馬上補叫。」
過一會兒,他又說:「我的確有張法科文憑,倒不是吹牛的。」
御君笑了,按著錢君的手說:「謝謝你。」
錢國偉鬆口氣,「你沒事了?」
「已經過去了,來,快回公司去,那班人都快餓壞了。」
那夜,他們做到十二時才散。
自辦公室出來,大家看著燦爛的星光笑了。
錢君說:「這個都會之所以有不夜天,純靠我們這些人撐著。」
「真的,一個太太都往往做兩份工作,勞心勞力,貢獻家庭。」
「人力是社會最大的資產,你到北美洲去看看,服務行業不論是飯店、百貨公司、酒店,真叫你吃不消,客人一多,幾乎要捱罵,一個一個來,慢吞吞,真正氣死老闆,簡直把利潤往外頭推,還賴經濟不景氣。」
御君笑了。
「我送你。」
他知道御君的車子拿了去修理。
回到大廈門口,司合知會住客:「莊小姐,停電,沒電梯用,你走好。」
御君駭笑,「今夜發生那麼多事!」
「我陪你上去。」
「我住十二樓呢。」
「我車裡有一支電筒。」
有些人就是那樣可靠,你有的,他全有,你沒有的,他也有。
志坤在生時並無如此周到,千叮萬囑叫他帶傘,結果忘了,害御君淋濕最好的套裝。
比較是不公平的,御君叫自己不要比較。
梯間漆黑,全靠錢君那支電筒,他倆慢慢走上樓梯,到了七樓,御君實在吃不消了,直喘氣。
「每早起來跑步會有一定幫助。」
御君笑。
「我明早七時來接你。」
「滿身汗怎麼辦?」
「淋浴呀。」
「我們女生的頭髮與化妝不能隨便動。」
「女人不容易做。」
「老天,到了。」
用鎖匙開了門,御君邀請他喝杯茶。
「改天吧,你早點休息,對了,你家有無熱水?」
「我們用煤氣爐。」
「那好,關上門,我走了。」
「國偉,謝謝你。」
錢國偉笑笑離去。
那夜御君睡得特別好,不知怎地,開了夜工,捱了罵,又步行至十二樓,仍然比過去一年中任何一夜睡得好。
清晨電力恢復,皆大歡喜,幾乎可以聽見整幢大廈住客的歡呼聲。
電話鈴響。
「我來問問你是否打算跑步。」
「運動不了,一起到文華吃個早餐吧。」
「那半小時後我來接你。」
御君與志坤初初成家時也天天在文華早餐,大吃一頓,然後跳過午餐不吃。
真是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御君歎口氣,「志坤,你有什麼剩給我你是知道的,置公寓的首期款項還是我的嫁妝,你太愛買名貴西裝,沒剩下錢。」
主要是年輕,以為日後大把歲月。
「請告訴你家人,別再找我的碴,一個人忍耐力有限,你知我脾氣,等我不顧一切動用人力物力反擊之際,兩敗俱傷。」
她出門去上班,錢君在樓下等她。
真是一個好人,可是御君受了傷的心根本沒有準備另一次感情的衝擊,況且,外國成長的錢國偉對人人都那麼熱誠,不可多心。
回到公司一看,同事們都已到齊,似昨日在辦公室打地鋪而睡,難得的是,個個都精神奕奕。
以後,以後這也就是莊御君的家了。
下午,老闆見她。
「莊,華盛頓那個職位,你可以再加考慮嗎?」
「另外派人吧。」
「你現在單身了,為什麼不去呢,當散心。」
「做開荒牛好算賞心樂事?」
「我派路斯幫你。」
「那自然不在話下,可是兩個女生怎麼一腳踢管理那麼多事務?」
「我派一大將與你合作。」
御君遲疑,「誰?」
「錢國偉。」
御君一怔,這裡頭有文章。
「老實同你說吧,我叫他去,他說除非仍然與你拍檔,否則不動。」
「咄,拿我來陪他。」
「我是為你好,」老闆說得怪有深意,「有人照顧不好過一個人?」
「我會照拂自己,」御君不悅,「謝謝你關注。」
「那是去或不去?」
「輪到我選擇嗎?我最討厭講英文。」
「我叫人替你買飛機票。」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
御君把公寓租給同事,收拾了簡單行李,便可以上路,一個人有一個人好,愛走就走,無牽無掛,這一去可是起碼九個月的事。
在飛機場碰到錢國偉,他笑吟吟說:「你好拍檔。」拎著一大箱重要文件。
三個人當中數路斯最開心,她有個男朋友在多倫多唸書,以後來回見面可方便了。
在飛機上御君要吃藥才睡得著。
她做了夢。
見到志坤推她,「御君,睡得好熱。」
御君眼淚直流下來,「志坤,你怎麼沒說再見就走了。」
志坤無奈,「對不起,御君,我身不由主。」
「我們幾時可以見面?」
「我就在你身邊而已。」
「什麼,你說什麼?」
志坤微笑著冉冉在她眼前消失。
御君驚醒,臉頰涼涼,全是淚水,她怕失態,連忙找面紙擦乾。
忽忙間只聽見錢國偉對路斯說:「感情等於銀行存款,問題是我們不知道數額若干,因此要省著用,以免一下子花得光光,無以為繼,所以我不贊成熱戀,我愛一個人,是要愛到八十歲的。」
御君猛地抬頭。
她呆住了。
這個理論何其相熟。
這時錢君看向她:「御君,你醒了?正好吃早餐二小時後可抵華盛頓。」
御君看著窗孔外的雲層不語,這個時候,眼淚又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