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喜歡女孩子穿長褲。
但是一直偏愛花裙子。
是那種大圓台式束腰花裙子,小小上衣,配馬尾巴平跟鞋,比較深色的口紅完全不畫眼睛。
怎麼,熟悉吧?對了,這是多年前流行的打扮,你的姊姊,阿姨,姑姑年輕的時候,也許穿過這樣的裙子,在你的記憶深處,總存有親切感。
最近這幾年,不知怎的,時裝復古,無論是四十年代的墊肩,五十年代的窄腰身,以及六十年代的短裙子,全部堆在一起,古老作時興。
但最心愛的,還是花裙子。
它撩起我無限回憶。
漸漸想起,當年的初夏,十四歲的我,如何愛上了年長數歲的表秭雅兒。
今天,開完會,趁有空,對女同事祖兒說:「你們為什麼不穿花裙子?這些職業女性穿的套裝再名貴也不好看,硬梆梆,差一條領帶就變男人。」
祖兒看我一眼。「大家都知道你對花裙有偏好。」
「大家?大家是誰?」
「每個人。」
「誰?誰多事散播謠言?」
「你自己,每個夏天都發牢騷,報怨女同事不穿花裙子。」
我洩氣。
「其實,我研究過了,」祖兒說。「你所喜歡的,不過是當年女阿飛的打扮。」
「才怪,女阿飛穿三個骨褲子,跳樂與怒。」
祖兒搖頭。「你,你巴不得回到那個時代去做占士甸。」
「對,你怎麼知道?」
「你這個人,說你幼稚呢,做起事來卻幹勁沖天,精明入骨;說你成熟呢,平時談吐又充滿幻想……」
我趨過面孔。「所以你喜歡我,因為我引人入勝。」
祖兒白我一眼,卻忍不住笑了。
大哥寫信給母親,想回家。
倦鳥知還。
母親說太叫她為難。
若是與祖兒一起回來就好了,她說,現在,叫她怎麼向親戚交代呢?
他們老一派的人,至要緊,是要同親戚有交代。
母親又說:「還有,最不好意思的是,人家雅兒吃了虧,而我們家兒子是沒有損失的。」
她又錯了。
男人也會吃虧,男人也有損失,男人,也會老,也會憔悴,也會心碎,也有失落,也耿耿於懷。
男人也是人。
老式女人從不把男人當人。
對她們來說,男人總是禽獸。
你別說這個觀點不可怕。
「他帶著妻子回來嗎?」
「是。」
「什麼時候?」
「誰知道,幸虧是兒子,若是女兒,面子不知往哪兒擱,幸虧只得兩個兒子。」
大哥隔一個月才回來,坐過長途飛機,精神不振,倦態畢露,英俊而滄桑,懶洋洋的魅力逼人而來。
記得祖兒在候機室一見他便說:「他若追我,我就捨你而去。」
氣死人。
祖兒還說:「你的不經意,是裝出來的,他的,是真的。」
換句話說,我是偽善者。
女孩子真討厭。
大嫂長得極美,是華僑,不諳中文,善於微笑。
敘舊完畢,我把大哥拉到一角。
「記得雅兒嗎?」
大哥點起一支煙,深深吸一口,「不記得了。」
對於他這個答案,非常意外。
「我不相信。」
他微笑。「真的不記得,是誰,你說出來聽聽。」變為揶揄我。
我呆半晌,不忍問下去。
大哥還是吸著煙,默默地,一言難盡,洞悉世情的一種無奈。
配著他身上麻質回鄒的西裝,天衣無縫。
他們女朋友多的人有一個優點:嘴巴密。不然一下子傳開,誰還敢同他們來往?
大嫂甚喜歡我們的城市。
原來太太們可以什麼都不做,她詫異地說:再小的住宅也請傭人,主僕住在一層公寓中,同桌吃飯,雙方穿著短褲襯衫擠來擠去。
她原先以為有僕人宿舍單位的大屋才能聘請幫傭。
你別說,她挺諷刺,有意無意透露優越,並不好服侍,是以稍後當他們找到房子搬出去,母親也未加挽留。
母親說:「都說老美單純,沒想到也壞。」
最天真的是老媽。
一年一度,我總是趁者雅兒生日那天去探訪表姨,買了糕點去,打聽消息。
她並沒有女兒的音訊。
老房子陰森森地,上了年紀的表姨出奇地瘦,愛抽煙,姿態卻還是嫻靜的,很明理,並沒有遷怒於人。
每次她都很客氣地招呼我。
這次她問:「你兄弟回來了?」
「是。」
表姨不再說什麼,只是吸煙。
沉默得叫人難受。
終於沉不住氣,問道:「表姊有無消息?」
老人家搖搖頭。
我暗暗歎口氣。
姨母輕輕說:「也只有你記得她。」
我笑笑,只有我敢說記得她,真正記在心頭的,不止我一人。
我說:「也許她生活得很好,樂不思蜀。」
姨母並沒有再置評。
我告辭了。
下大雨,倚在露台觀景。
祖兒與電腦下國際象棋,有一下沒一下的。
這些日子來,我始終與她維持同事關係,澀於更進一步。
她短髮,而且不肯穿花裙子。
祖兒抬起頭來。「你們兄弟倆真是怪怪的。」
「怪嗎?這個秘密只有你知道,每當月圓之夜,我們會仰頭對著月亮嚎叫。」
她笑,斟一杯啤酒給我。
雅兒每次出來見我,總是匆匆忙忙,因為家中寡母管得嚴,每次都要找借口。
天氣熱,她上唇總是佈滿細細汗珠。
現在空氣調節十分普遍,女性好似不再出汗,冷氣公寓,冷氣寫字間,冷氣車子,連遊艇上都裝冷氣,女子最性感的一面從此消失。
「在想什麼?」
「如何多賺一點,在四十歲退休。」
「野心太大了。」
「不要緊,屆時仍做得似一頭牛,可以說(一)熱愛工作(二)活到老做到老(三)不是不夠錢,而是太愛花錢(四)社會沒我不行。」
「都給你想到了。」
我莞爾。
「你大哥快樂嗎?」
「你問他呀!」
「你呢?」
「我沒有什麼不足之處。」
天氣太熱,連聊天都有一搭沒一搭的。
「你們賢昆仲彷彿很憂鬱。」
「潮流如此。」淘汰支支查查的男人。
祖兒笑。
等待,無窮的等待。
祖兒瞇著眼在喝冰茶。
陽光猛烈,曬得雅兒鼻尖上現雀斑,影樹羽狀樹葉投影在她面孔上,身子上,也斑斑點點。
我們總能找到相愛的人,但不是如雅兒愛大哥那樣,要那樣純真激烈可怕的愛,是沒有可能的了。
「小弟小弟」,她拉著我。「說,他昨天同誰出去?」
聽到不理想的答案,會得馬上飲泣。
那驚人強烈的感情,受不了的人會有恐懼。
大哥也說:「將來或許還能戀愛,但要雅兒那般愛我的人,普天下只有一個。」
他是知道的。
他說得太樂觀了,戀愛,到了八十年代,像一切事,沒有不可以放進電腦去分析的,基於經濟學上的供與求,統計學上的機會率,以及會計科上之盈與虧,一段理想的感情很快就會產生。
人們如果想浪漫的時候,會讀一本小說,或看一場電影,生活中真正的羅曼史,已經消逝。刻骨銘心的,是美金利息價位之上落。
「是不是,祖兒?」
「是什麼?」她詫異地揚起一道眉。
「你會不會放棄一切來愛一個人?」
「什麼是一切?」
「你的前程,你的家庭,你的工作。」
她更意外。「誰?誰會要求我那麼做?」
「譬如說,我。」
她凝視我,笑了。「不,不是你。」
「怎麼見得不是我?」
「你不是那種玉石俱焚的人,要求戀人放棄一切,你所付出的代價,也必然不少,何必呢?此刻流行平和的愛,不一定要有所犧牲才顯得出其偉大。」
祖兒朝我眨眨眼。
以前,愚昧忘我的犧牲往往由可愛的女性帶動……
這一切都屬過去,我茫然想,男人,別再存有夢想了。
「說,工作與感情,哪一樣較為重要。」
「大暑天,不適宜談這種問題。」
「說呀!」
祖兒狡鮚的答:「在放大假的時候,不可缺少感情生活。」
這不是雅兒的答案,雅兒是拜倫時代的女性,感情生活是她的全部。
「我們去游泳。」
「算了,孩子們放假,到處擠滿人,不如涼快的聊聊天。」
看,理智戰勝一切。
誰還會在大雨中跑出來余愛人擁抱。
衣服,似薄膜濕透貼在身上,頭髮,絞得出水來,風雨無情地擊打,境界多麼叫人嚮往。
「訂檯子到羽廳去吃飯?」
他們終於私奔,聽說先到美國,兩個人都是用學生護照進去的,只帶著一年的生活費。
「喂,我說到羽廳去吃飯。」
「好好好。」
祖兒不是唯一的一個,現在她們都這個樣子,吃飯,買衣服,都有固定的一等一的地方,你不能說她們虛榮,因為她們經濟是獨立的,自己寵壞自己,有何不可?簡直是太可愛的舉止。
一年工作十一個月,祖兒每年出去旅行,遊遍全世界的珊瑚島,才會享受呢。
你問這些黃金女郎肯不肯為感情弄得傾家蕩產,家破人亡,她們會以為你在搞舞台劇。
一坐下來,她同領班說:「一九八零年的查當尼白酒。」
看,什麼樣的派頭!
誰還患得患失,窩窩囊囊的去浪費時間談戀愛?
祖兒說:「自下午到現在,你說不到十句話。」
「看到鄰桌那個女孩子沒有?」
祖兒微微轉過頭去。
「花裙多漂亮。」
祖兒立刻說:「是羅拉愛許利牌子。」
「什麼都瞞不過你的雙眼。」
她笑笑。
「你穿也一定好看。」
「不適合我。」
「誰說的!」
「穿這種裙子如何上班?」
「下班穿。」
她笑了。「吃這壕,味道實在不錯。」
鄰桌的女郎頭髮上別著一隻蝴蝶結,是,這種打扮又回來了。
什麼都會回來,雅兒幾時回來?
正在播的歌也是比莉荷莉蒂的怨曲,是的,表面一切都可以模擬重演,扮得似模似樣,但實際精神,一去不返。
我並不覺得壕有什麼好吃。
待叫甜品時,賭氣說:「菠蘿刨冰。」
侍者笑出來。
雅兒請我客,吃菠蘿刨冰,甜冰裡有許多香精,澆著紅汁綠液,光是視覺上已是一種刺激,味道酸且甜,令舌頭麻辣,在夏天吃它,以毒攻毒,使你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永遠忘不了。
「巧克力蘇夫莉。「祖兒說。
不要不要不要文明,不要不要不要進步,我要菠蘿刨冰,肉帛相見。
我同雅兒說:「別傷心,將來我娶你,照顧你。「
她畢竟還是笑了。」我是一個沒有用的人,你要養我一輩子。?
「我已經在儲蓄了。」我說。
她說:「謝謝你的心意。」
她讓我握住她的手一會兒。
我閉上眼睛。
飯後,祖兒爭著與我付帳,還爭贏了。
她確不必穿花裙子來討好任何人。
「要不要看場電影?」
「祖兒,我覺得好悶,你悶不悶?讓我們私奔到荒島去。」
祖兒只是笑。
「要不正式結婚,鬧一鬧,弄得昏頭漲腦,不用想那麼多。」
「你喝醉了。」
雅兒離去那一天,消息如火燒似傳開,我呆了半日,出了半日汗,夜裡開了父親的烈酒,灌下去,喝得天旋地轉。
醉了三日方醒。
之後再也沒有醉過。
我問祖兒:「你會不會跟我走?」
「去哪裡?」
我歎口氣。
把祖兒送回家。她會認為我在感情上尚未成熟,她根本不知道我追求的是什麼。
大哥在我房內。
把名貴麻質西裝當睡衣那樣穿,左手夾一支煙,右手拿著紅樓夢連環圖看。
一邊放著威士忌加冰。
嗜杯中物的人受酒精影響早期眼睛會得水汪汪,大哥便是這樣,不知情的女性還以為他含情脈脈,天底下美麗的誤會原是很多的。
他說:「雅兒也回來了。」
我極受震盪。「你見過她沒有?」
他輕笑兩聲。「憑什麼去見人?」
「舊情人。」
「這也算身份?」
我的心撲撲跳,一定要去看她,多年盼望的一件事終於可以實現。
「已經結了婚,帶著丈夫兒子一起回來,」大哥洞悉我的心事。「先生是外國人。」
沒有關係,我只想見見她,以償宿願。我撲出去打電話到姨母家。
電話那一頭的聲音,正是她。忽然有種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感覺,不相信這是真人真事,比做夢更似一個夢,不由得怔怔的。
「喂喂?」聲音一點沒有變。
「雅,我是小弟,記得嗎?」
她停了三秒鐘,驚喜地:「小弟,好不好?好久不見。」
鼻子忽然酸了,默默落下淚來,突然發覺自己懷念的不止是她,也是自己的少年,一段逝去的,溫馨的歲月。
永遠不再,我閉上雙眼,頭斜在牆角,眼淚滾燙,流過冰涼的雙頰,怕人看到,連忙用手背擦去。
「見個面好嗎?」
「你要不介意,到我們家來如何?這樣最方便,帶著兩個孩子,不容易出來。」
「我馬上來。」
「還是那個急脾氣。」
「二十分鐘。」我說。
撇下大哥,風馳電轍地開車趕去。
放肆地把她家門鈴按得震天價響。
有人來應門,我盡把目光往來人肩後掃去,搜索花裙子。
「小弟。」
凝神一看,站在我面前一位容貌端莊的婦女正笑呢。「小弟,」她說。「你一點沒有變。」
我滿頭汗,看著她,這是誰?穿著毛巾衫與短褲,相當的胖,十分健壯,面色紅潤,電光火石間,我明白過來,這是雅,這是雅。
她不是不體面,不是不好看,卻沒有留住時間,她沒有,世上無人可以留住時間,我哀傷的低下頭。
只聽得她說:「小弟,你好不英俊,你們兄弟倆,唉!」
我低聲答:「都為你傾倒。」
她明快地笑:「年輕時候的事,說來做什麼?」
我不語。
「我們都再世為人了,少年時根本是另外一個人,你說是不是?」
與想像中完全不同,沒料到她會坦誠地把過去一筆勾消:她並不否認事情發生過,但那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她已脫胎換骨,大步向前,卻把咱哥兒遺忘在感情隧道中。
正胡思亂想,她的孩兒自房中奔出來玩耍,她的丈夫移動著飛毛腿,聳著大鬍子說「哈羅」,我站起來告辭。
「改天吃飯。」我說。
「好的好的。」她抱起孩子。
我捏捏她女兒的小胖腿,麻木第又客套幾句,出門。
回到家,沉默了一日,忽然認命,了無牽掛,自動入睡。
第二天,是週末,大家上班穿得比較隨便,忽見一花裙角,下意識地眷戀地看向它的主人。
真要掉眼鏡。「祖兒!」
她轉出來。
扯扯她的裙腳,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她亦輕輕點頭,表示明白我的意思。
對祖兒來說,這是很大很大的讓步,看樣子花裙子注定要在我生命中占重要的位置。
一個時代過去,另一個時代接著要來。
星期六下午,提早回家做準備,待會兒祖兒要來吃飯。
大哥用一本雜誌蓋住臉,在打瞌睡。
「見過雅了?」
「見過。」
「還那麼美?」他問。
「你說呢?」
「在我記憶與心中,雅總是最美的。」
「那就可以了。」
「她變了沒有?」
我想一想。「沒有變。」
「記得嗎?家門口一列影樹,雅總是約我們在那裡見面……」
「那是多年多年前的事了。「我溫和的說。
「曾經那樣叫人落淚的愛情,也會逝去,而且我並無善待她。」
是的,我悵惘的想,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