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老於自街上撥電話回住宅問:「揚一回來了沒有?」
保母一聽,跌腳。「你沒有接到她?」
「我在學校門口等了三十分鐘,不見人,進教室找,老師說她已經放學。」
「我立刻通知太太。」
「我且在學校附近兜兜圈子,跟著到公園去找。」
保母迅速告訴朱太太。
朱太太馬上自朋友家趕回來,急得面色煞白。「報警吧!」
這個時候,朱揚一其實還在校園,她抱著膝頭,坐在地上沉思。
一個壘球滾到她跟前。
她輕輕收起。
走到她跟前的是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
「好。」
揚一抬起頭來,看她一眼,不語。
那女孩口中嚼口香糖,短髮,穿磨穿洞的牛仔褲與大球衣。「說話呀!」神情十分調皮。
揚一仍然不出聲。
她坐到她身邊。「我叫周慎之,呢?」
揚一挪開一點身體,本來,她想站起來走開,可是,今日她想找個伴說說話。
那叫周慎之的女孩有一張蘋果臉,看著她,很瞭解地說:「寂寞,噯?」
揚一笑了。「怎麼知道?」
「全寫在臉上身上。」
「懂得什麼。」
周慎之把口香糖吐出來。「幾歲?」
「十五。」
「與我一樣,何故老氣橫秋?」
揚一有點喜歡她,所以據實說:「因為我是一名天才。」
周慎之嗤一聲笑出來。「是哪一科的天才?人人都自視是天才啦,所以世界才亂糟糟。」
「不,我是真的天才。」
周慎之上下打量她。「失敬失敬。」
揚一見她仍然嬉皮笑臉,不禁微笑。
這是一個正常的十五歲,脫下球衣,就該換上花裙子同男朋友去跳舞了。
揚一有點羨慕。
「告訴我,是哪一門的天才。」
「我在大學寫博士論文。」
周慎之睜大眼睛。「不開玩笑。」
揚一悵惘地朝身後建物三樓某個窗口一指。「那是我的實驗室。」
「研究什麼?」
「病理生物:尋找控制腦部血管擴張遺傳基因。」
周慎之十分納罕,她非但沒有露出欽佩以及仰慕的神情來,反而有點同情這位同齡新朋友。「多麼沈悶。」
揚一一怔,隨即低下頭。「說得對。」
「實驗室有些什麼人?」
「我的教授,以及兩名助手。」
周慎之搖頭晃腦。「於是,成日只與他們相處?」
「正確。」
「他們都是男性?」慎之鬼頭鬼腦。
揚一笑了。「不錯。」
「結了婚沒有?」
「都好幾個孩子,態度嚴肅,叫我朱小姐。」
「老天!」
揚一長長吁出一口氣。
「怪不得躲在這長嗟短歎。」
揚一苦笑。
每天,每天早上八時她抵達實驗室,開始研究工作,論文進展已比其他同學為快可是仍然冗長沈悶。
一日,她放下功課,站起來說:「我出去走走。」
教授揚起一道眉毛。「可是都索道夫大學的漢默教授十一時正會來開會。」
揚一隻得頹然坐下。
教授輕輕說:「十五歲拿博士頭銜到底是難得的,自然須付出代價。」
像一隻籠中鳥。
六時正,司機老於來接,駛返住宅,小憩後,小提琴老師在等她,接著,是三小時嚴格練習。
揚一往往疲倦得吃不下飯。
她長得不比人矮,可是一直偏瘦。
看得出周慎之發育比她好得多。
她不由得好奇問:「在何處唸書?」
「福溪中學第十班。」
「嗯,還有兩年才中學畢業。」
慎之笑。「急什麼,我又不想到什麼地方去。」
這句話叫揚一三思。
慎之問:「天才都似這般不說話無笑容嗎?」
「別挪揄我。」
那邊有人大叫周慎之。
慎之說:「我要走了。」
「慢著,」揚一叫住她,央求:「帶我走。」
慎之看著她。「說真的?」
「有什麼節目?」
「看電影、游泳、找男伴跳舞。」
揚一渴望。「帶我一起去。」
慎之上下打量她。「不是不可以,先跟我回家打扮一下。」
揚一看一看身上深藍色裙子,毅然點。「好。」
在朱宅寬大的書房中,警察已經來到。
「朱太太,先別恐慌,或者,她只是與同學去吃一客冰淇淋。」
朱太太鐵青面孔。「揚一從不做這種無聊的事。」
警察怔住,與同學散散心、吃點零食是無聊的事嗎?這一家人的家庭教育太過奇突。
警察說:「她以前試過離家出走嗎?」
朱太太面部肌肉扯得更緊了。「她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幾乎在斥責警察。
警務人員也心中有氣。「我不知道原因,太太,所以要問。」
他心中想:如此冷冰冰一個家,這樣不近人情的母親,離家出走有什麼稀奇?
朱揚一此刻在周慎之家。
周慎之的房間在樓上,木地板,有一扇圓窗,有點凌亂,一個角落堆滿玩具,小小梳妝台上有多瓶化妝品。
揚一十分羨慕。「媽准搽指甲油?」
「為什麼不,」周慎之奇問。「為何要故作與眾不同?」
她這個問題問得真好。
「來,喜歡何種顏色?我幫搽。」
揚一毫不猶疑。「這種帶銀粉的。」
這時,周伯母捧了蘋果餡餅及熱牛奶上來。「吃點心了。」
揚一罕有地覺得肚子餓,先吃了再說。
只見慎之邋遢地吃得一地餅屑。
「不怕媽媽罵?」
慎之笑出來。「我已是大人,有空自會收拾,這是我的房間,我有自由,朱揚一,聽的口氣,彷彿受壓抑已久,喂,似在孤兒院長大。」
揚一受到傷害,不語。
慎之打開衣櫃,七彩繽紛,綾羅綢緞,簡真美不勝收。
揚大張大了嘴巴。
她只有藍白灰三色衣服,自小念私立學校,校服以外少穿別的顏色,母親不喜粉紅鮮黃這類色素,質地以棉為主。
十一歲已中學畢業的她翌年已步入成年人的學術世界,完全脫離少女天地。
揚一順手取起一個洋娃娃。「還玩這些?」
電話鈴響了。
「有私人電話?」
慎之在枕頭底下找到電話。
「約好三時,你來接我,還有,可否把溫修文也叫出來?我有個朋友介紹給他。」
「已有男朋友?」
周慎之什麼都有,叫朱揚一艷羨不已。
慎之在電話叮囑:「車子不要開太快。」
「他有駕駛執照?」
周慎之看著她,反問:「怎麼似鄉下人?」
揚一歎口氣。
周慎之怪同情她。「彷彿除了博士頭銜之外,一無所有。」
被她說中了。
「值得嗎?」
揚一抬起頭來。「是一定要有所犧牲的。」
慎之笑了。「先過來挑一件跳舞衣裳。」
「這件,粉紅縐紗。」
「很配。」
慎之幫她卷頭髮。
「伯母讓約會?」
「當然,呢?」
揚一低下頭,過一刻才說:「沒人約會我。」
「是天才,誰敢約。」
揚一瞪慎之一眼。
「對不起,我的意思是,的世界已無同齡朋友,怎麼會有約會?」
慎之說得對。
她幫她塗上胭脂。「看。」
白皙的小面孔上忽然添了血色。
慎之幫她換上新衣,訝異地說:「看上去像個小公主。」
揚一從未獲得過這樣純的讚賞,淚盈於睫。
一向,只有功課好才能得到父母歡心,跳班、跳班、再跳班,同學敬而遠之,視她為怪物,剛熟悉了環境,便得轉校,最後,考進大學附設的天才學校攻讀。
一班才七人,家長彼此比較、猜忌,很少來往,她也接受了這種寂寞的生涯。
當下一不由得問:「慎之功課好嗎?」
「過得去。」
「全A嗎?」
「六個A,三個B。」
揚一老大姊似老氣橫秋地說:「也不錯了,看不出,這麼愛玩,居然及格。」
慎之大笑。
兩個人打扮妥當,等小男朋友來接。
慎之問:「頭一次約會?」
揚一頷首。
「可憐。」
「第一次約會是幾時?」
「不過是去年,」慎之笑說。「比略好些。」
「感覺如何?」
「看約會的是誰羅,要是喜歡他,過程非常愉快有趣。」
「他是否英俊?」
「外型不重要,我喜歡聰明、有幽默感、光明磊落的男生,呢?」
揚一眨眨眼。「我不知道。」她毫無經驗。
這時門鈴響了。
「他們來了,跟住我,不要怕。」
揚一有點緊張,她曾經多次代表大學外出開會演說,均應付自如,可是,她從沒曾單獨約過男生。
「溫修文,這是你今天的女伴,請小心伺候。」
那少年中等身段,笑容燦爛。「來,我保證有最愉快的一天。」
朱揚一出走的事已驚動校方。
「她今天沒有什麼異常之處,揚一一貫沉默寡言,獨來獨往。」
「有無哭泣、激動、惱怒?」
「沒有。」
「誰最後見到她?」
一位助手說:「我,午飯時分,她獨自往園子那邊走去。」
「她的私人電腦仍在實驗室未被帶走。」
「到底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女。」
「她的智力與成年人無異。」
「你指學術智力,生活上相信她與一般少女相同。」
大家面面相覷,他們沒有在實驗室以外的地方見過朱揚一。
這時,有一名警察匆匆進來。
「有人看見她與一名叫周慎之的女孩離去。」
「周是什麼人?」
「附近中學一名學生,這是她家地址。」
「立刻前去尋人。」
大批人員湧至周宅,令女主人不勝訝異。
「他們結伴出去玩,沒有說是哪間戲院或是哪所冰室。」
警察放下心來。
這不是一宗綁架案。
「朱太太,相信她稍後會自動返家。」
「不,」朱太太鐵青著臉。「立刻把她抓回來,如此出軌,還當了得,我要見你們的上司。」
警察不去理她。
一位女警過一刻悄悄說:「那可憐天才女過著八十歲老學究的生涯。」
「換了是我也要出走。」
「為什麼把孩子逼成天才?」
「沒人知道,許是一種虛榮感。」
「童年已經夠短暫,還要連人生唯一最美好的時刻也要剝奪,太不公平。」
「所以我反對女兒跳班。」
「讓她多享受一年也罷。」
「這樣縱容,會不會使她變成庸人。」
有人笑了。「平凡便是福,我多年所見,凡是比我聰明的人,都比我更不快樂。」
「凡事不要勉強,聽其自然最好。」
朱揚一坐在冰淇淋店內與溫修文聊天。
他健談,她沉默,可是她喜歡聽他說話。
他在說他習泳的經過,詼諧生動。
「揚一,可會游泳?」
揚一不語,會,當然會,最好的教練,在私人泳池學,教練板著臉對五歲半的揚一說:「我給三堂課,在六小時內一定要學會。」
揚一記得十分清楚,她咬緊牙關,游得筋疲力盡,晚上作噩夢看見自己沈在水底,可是她沒有令任何人失望,她是天才,兩節半課她便學會蛙泳,接著,是仰泳與蝶泳。
別的家長艷羨。「揚一的蝶泳矯若游龍。」
可是朱揚一無論學什麼,其間一點享受也無,唯一目的是要比人更快學會。
一天練三小時小提琴,手指疲,還是要繼續,重複一次又一次,因為要上台演奏。
「──在想什麼?」
「沒什麼。」
「告訴我,將來想做什麼。」
揚一笑了,從來沒有人這樣問她。
明年拿到博士文憑,她打算進大學教書,她的學生將比她年長。
那一邊,慎之問:「揚一,出來那麼久,要不要打電話回家?」
一言提醒了揚一,她面色蒼白起來,她一向習慣向母親報告行蹤,今日卻故意犯規。
她強笑道:「不用,無人在家。」
心中明白,這上下恐怕母親已在尋人。
揚一十分瞭解母親,她的話即是無上權威,至恨有人挑戰她。
她出身好,學識一流,一心訓練揚一做接班人,漸漸揚一的成敗變成她個人的榮辱,她安排揚一的生活,操縱一切細節,一如她的生活。
曾有親友譏笑她們母女。「兩人都沒有生命,母親代入女兒的生活,而女兒過母親要她過的生活。」雖然諷刺,某一個程度上是真的。
一半也是嫉妒,品學兼優及相貌秀麗的孩子到底是少有的。
他們到了跳舞廳。
揚一傻笑。「我不會。」
溫修文說:「我教。」
揚一一竅不通,由得溫修文教她三步四步。
他訝異地問:「從未跳過舞?」
揚一點點頭。
「怎麼可能?」
「沒有時間。」
「忙些什麼?」溫修文大表好奇。
揚一簡單地答:「學業。」
「暑假已經開始,允許我約出來,我把我會的全部傳授給。」
揚一駭笑。「那恐怕有十多種步法。」
「正確來說,二十一種。」
「誰教會你?」
溫修文笑。「父母、兄姊、朋友。」
「你功課好嗎?」
「還過得去,今秋進大學,修機械工程,與慎之同年,還須稍等。」
揚一不語,微笑,她喜歡這個男生,不願打破他的興致。
他在十五分鐘內教會揚一跳第一支舞。
揚一比拿到獎學金還興奮。
溫修文誇獎她。「人聰明,又肯學,是個好學生。」
揚一也笑。「謝謝你。」
一轉眼,不見了周慎之與她的男朋友。
「咦,他們去了什麼地方?」
溫修文輕輕說:「同我在一起,也很安全。」
「呵,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揚一微笑。
「還想到什麼地方去?」
「電動遊樂店。」揚一興奮地說。
溫修文訝異。「我從來不去那種嘈吵雜亂的地方。」
「帶我去觀光。」
「要,到我家來,我大哥擁有百多種電腦遊戲。」
「唏,在現場,氣氛完全不同。」
溫修文笑了。「那麼,緊緊握住我的手,千萬不可放鬆。」
「是。」
傍晚時分,霓虹燈已經亮起,揚一跟著溫修文走到都會比較次一等的觀光區。
他們逛小販攤檔,吃路邊點心,接著,到電動遊樂店耍樂,他握住她的手,大殺四方,贏了好幾局,玩足一小時不必角子。
這時,揚一有點累了。
「可要送回去?」
揚一說:「這一走,不知要到幾時才可出來。」
溫修文訝異。「家把管得很嚴?」
揚一不語。
「來,我們去散步。」
天色漸漸黑暗。
朱太太的憤怒轉為悲哀與恐懼。
她終於說出心中話來。「我真怕以後都見不到這孩子。」雙手忍不住顫抖。
「不會的,」司機老於說。「揚一不過一時淘氣,出去走走。」
朱太太終於開始懷疑。「難道是我做錯了嗎?」
老於不敢出聲。
「她有天賦,我要幫她發揮,這是我的責任。」
老於終於說:「孩子有時也須要娛樂。」
「追求學問才是最大享受。」
「可是,揚一隻得十五歲。」
「我預計她二十一歲那年即可榮升教授,必須把握時間。」
老於歎口氣。
「你在我家二十多年,有話不妨直說。」
「太太,消遣是生活不可缺少的催化劑。」
「你指浪費時間。」
老於不敢再說。
這時,電話鈴響了。
由警方打來。「朱太太,有人在跳舞廳見過朱揚一同朋友在一起,神情愉快,請放心,她倦了自會回家。」
「請繼續找她。」
放下電話,深深歎息。「跳舞!這是怎麼一回事?離家出家去跳舞。」
老於暗笑。
「她父親去世後,我就把朱家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我不是逼她,她實在有天分。」
「太太,揚一回來時,請勿責怪她,以免她反感。」
朱太太一愕,歎口氣。「你也站在她這一邊。」
老於不好意思再出聲。
朱太太落寞地返回書房。
鍾上的時針與分針都似怠工,捱不盡的更漏,朱太太呆呆地,第一次檢討她對獨生女的態度。
另一方面,揚一卻覺得時間過得實在太快。
終於要回家了。
她衝口而出:「可以玩到天亮嗎?」
溫修文溫和地說:「我想不大好。」
他說得對,她很幸運,他也是個好青年。
「我們改天再出來。」
他輕輕吻她的手一下。
她坐下他的車子,由他把她送回家。
揚一硬著頭皮按門鈴,立即聽到腳步聲,老於與保母同時來開門。
「揚一!」大家鬆了口氣。
揚一故作無事狀,輕輕說:「這麼晚,你們還不休息?」
已經十二點半,揚一從未試過獨自外出逗留到這麼晚才回來,什麼事都有第一次。
她問:「媽媽呢?」
「在書房。」
這時,朱太太自書房出來,她並沒有走近揚一,只在遠處淡淡問聲:「回來了?」
揚一站住,預備接受極大的責備。
可是朱太太像是想通了什麼,她只是問:「玩得還高興嗎?」
揚一意外。「很開心。」
「以後,打個電話回來通知一聲,免家人擔心。」
揚一有點不置信,就這樣?這不像一向嚴厲的母親。
朱太太吁出一口氣。「別忘記別天有人聽演講。」
「我已經準備妥當。」
朱太太一聲不響,返回書房掩上門。
揚一再回頭,司機與保母亦已退下。
她低下頭。
真的把她當大人了,沒想到終於獲得她一直想爭取的自由,她吸進一口氣。
回到臥室,把明早的演講稿取出,換下身上粉紅色裙子,從衣櫥找到一套深藍色西服。
朱揚一還是朱揚一,不過,她自抽屜取出一方小小鮮紅絲巾,配那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