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有兩姊妹, 姊姊廿五, 妹妹十七。
嚴伯母很急於要把這兩位小姐推銷出去。正如張愛玲所說:嫁女兒,第一個最蘑菇,以後就方便,一個跟著一個,姊姊為妹妹物色妹夫,是天經地義的事。
因為我也算是個夠資格的人選,因此暑假回來,馬上被嚴伯父伯母請去吃飯洗塵。
我身上一點塵也沒有。但是白白大嚼一頓,又有妙齡少女作陪,何樂而不為?
嚴大小姐叫郁芳, 二小姐叫俊秀,都是出色人物。就算是他們兩人的名字,也是平凡之中帶點特別的味道,我相當欣賞。
姊姊很大方活潑,相當驕傲,雖然嚴太太屢次以眼色制止她,她還是直爽地有一句說一句,絕不饒放任何人。
那夜她說:「去……看電影的時候,瞧到『阿嘉泰』的預告,那個男人問:『阿嘉泰誰?』我說:『還有阿嘉泰誰?阿嘉泰姬斯蒂呀,英國偵探瓊瑤而已,』可是他瞪大眼睛,一片空白。倒是嚇得我半死。」
嚴太太忍不住:「郁芳!」郁芳向我眨眨眼。
我微笑不語,心中倒是很讚許這位大小姐,覺得她這一號人物適合做朋友。男女之間最好建立在朋友關係上。很少遇見這麼豪爽的女孩子。
也難怪她,大學剛剛畢業.學的又是頂尖科學,眼角中那份冷冷的神色,不知嚇走過多少男生。
她妹妹俊秀就不像她,面孔曬得紅紅的,皮膚細滑得看不到一個毛孔,有種嬌慵相,不說話,老是看著人笑,年紀很輕,還沒成型,我沒有把她放在考慮範圍內。
吃完飯我與郁芳說:「我明天上午打電話給你。」
「好。」她點點頭,「上午我在家。」
我笑說:「不過如果你說不出《夜未央》與《大蓋士比》的作者是誰,我不請你看電影。」
「我,那個,那個是美國依達。」她哈哈笑起來。
我也笑。
俊秀向我橫一眼,秋波流動,我心中一動。
回到家中,媽媽坐在沙發上,一邊剝水果一邊對嚴氏姊妹評頭論足。
我笑:「媽,別批評別人,我怕別人也批評我,嚴氏夫婦不知在說我什麼呢。」
媽媽並不理睬我,她說:「郁芳太恃才傲物,那張嘴巴實在可怕,我吃不消。」
爸說:「有什麼不好?人家不知多能幹。」
媽:「女孩子家。」
爸:「現在同工同酬,女孩子既然做男人的工作,為什麼不能說男孩子的話?」
媽:「看樣子你是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她賭氣。
爸:「你能把嚴家大小姐當死蟹?香港還有活蟹嗎?我不管,我只想兒子快快結婚,媳婦快快替我生大胖孩子。」
媽;「你急啥?」
「你又不急嗎?」爸反問。
「我當然急,」媽媽象鬥敗了的公雞,「我看到別人到幼稚園去接孫子放學,摟摟抱抱、親親熱熱,簡直悲從中來。」
我目停口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孫子有什麼用?」我問:「為什麼每個老人家都迷信孫子?」
爸靜很久。
他說:「我年輕時也不明白,生下你之後,兒子,我才發現生命的奇妙,你是我與你母親的結晶,雖不比旁人強,也不比旁人差。可是你是我們的,終於有一日,當我離開世界,我雖死猶生,你會活下去,你身體中流著我的血,繼續挑戰生活。至於孫子,是更進一步的保障——你明白嗎?」
「我還是不明白,」我笑,「生命不應如此狹義——所有人類都流著同樣的血,何必分彼此?」
媽媽說:「你跟兒子說這些有什麼用?他怎麼會明白?」
我說:「我明天打電話給郁芳。」
「我看是二小姐好。」媽媽說:「嬌滴滴的。」
「二小姐太小。」爸說:「人家還是孩子。大小姐最好,兩個人都大學畢業,各有高尚職業。」
媽說:「說也是,我喜歡知識份子媳婦,一家都正正經經。有種小家子氣父母,一生五六個,有哪家瘟生來追求最大的女兒,弟妹都跟出去免費吃飯看戲,你想想,婚後那還得了?吃窮姊夫。」
我說:「如果那姊夫願意,何必替旁人他心焦?」
我回到房間去睡覺。
夜裡我並沒有夢見大小姐。不知為什麼,腦子裡都是二小姐那種懶洋洋的神情。
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可是我對她印象至深。那種成熟女人的身裁,小孩子面孔,舉手投足間處處表現是個危險人物,為了這麼樣的小姨,就該娶她姊姊!(男人沒一個安著好心眼。)
我來不及搖電話到嚴家。嚴伯母笑著應我,看樣子那一關我是通過了。
我說:「是郁芳嗎?想約你出來談天。」
她笑問:「昨日我的面試通過了?」
「是。」我說:「我的分數又如何?高抑或低?」
「不錯啦,家母怕你是笑面虎——因你老不出聲。」 「我保證我不是。」我說。
「同時她懷疑你的收入是否夠開銷一個小家庭。」她說。
嚴伯母的聲音:「郁芳!你作死!人家會以為你十三點。」
郁芳問我:「你會不會當我十三點?」
「一點也不會。」我說:「我最怕女入水仙不開花,黃熟梅子賣青。」
郁芳得意,透著點天真,「你來接我吧,你有誠意來接我吧?」
「自然,告訴伯母,我剛找到工作,月入六千七、這只是一個開頭。」我笑著掛上電話。
我老媽說:「神經病,才見人一次,就來不及把薪水說出去,也不去打聽打聽物價怎麼樣的漲,那六千餘元,交了房租,養了車子,當作家用,不見零用,還吹牛呢。」
處在夾縫中做人談何容易,但我還是笑盈盈地出門。
到嚴家,是俊秀替我開的門,他們家一式的花梨木家俱,俊秀像是剛游泳回來,頭髮濡濕,束在頂上,穿一件小小的白T恤,一條白短褲,大腿曬作薔薇色。她一言不發,頭微微一側,眼睛一瞟,我看到她姊姊自房中出來。
人家說姊妹花,姊妹花,等看到她們兩個,才知道上述三個字是什麼意思。
俊秀坐在一張籐榻上,吊兒郎當的嚼橡皮糖,郁芳手疊手看著我。我知道自己已找到了歸宿。做人不過是這麼一回事,讀書,畢業,找對象,結婚生子,向歷代祖宗有個交待。
嚴家有女初長成,一切都符合我的心意。
我問:「我們往什麼地方去?」
「在家坐著算了,」郁芳笑,「媽做了一桌的菜等你來吃,吃完之後下兩盤子棋作消遣,否則食物不易消化,然後你就可以回家。過兩日我又到你們那裡去把戲再演一遍,不就行了?」
「最好是這樣。」我笑。
俊秀還是什麼話也沒有,坐在一旁聽我們說笑,一雙眼睛真是水靈靈的。
我問:「你為什麼不說話?」向她指一指。
她笑笑。還是不開口。
「你不喜歡我?」我問她。
她站起來,笑著轉到廚房去了。
「你的妹妹真是可愛。」我說。
「她不喜歡說話。」郁芳說。
「她的一雙眼睛會說話。」我說。
郁芳會心地看牢我笑,忽然之間我漲紅了臉。
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
天氣很熱,忽然來到陰涼的客廳,伸直雙腿,喝冰凍啤酒,食物香味從廚房傳出來,我幾乎就想從此進入夢鄉,不再起來。
溫馨的家,熱情的親戚,可人的妻子,一切一切,都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
郁芳問:「怎麼?累了?」
我點點頭。寒窗十載,焉得不累?我看著她的臉,就是她吧,也已經夠理想的了。叫母親去求婚,何必經過老套的追求。
「過來坐在我身邊。」我笑笑說:「陪我說話。」
「怎麼,南面稱孤了?」她笑,「把我呼來喝去的。」
「別亂說。我在享受。」我說:「同時回想在外頭流浪的十年是怎麼過的。」
「怎麼過的?因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像咱們母親,沒有博士銜頭,是進不來咱們家大門的。」
我說:「有些博士是呆子,你母親知不知道?」
「她知道,但是她也知道你不是呆子。」郁芳說。
「你父親可喜歡我?」
「還過得去。」她說:「只要能把女兒推銷出去,在所不計。」郁芳真懂得說笑。
我喜歡她,我希望我的孩子有一個懂得思想的母親。
那日回家,我跟母親說,嚴家的女兒很好。
媽媽問:「你不用再多看幾個?」
我說:「又不是買菜,怎樣子多看幾個?」
她說:「你認準是她的了?」
「是。」我說,「請代我向她求婚。」
「是大的那個?」媽媽問。
「大的那個。」我說。
「你老媽手頭上只有兩隻戒子,送出去容易,收回來難,你可別三心兩意。」
「是。」
等戒子送到郁芳面前的時候,她忽然沉實下來。
整個場面是肅穆沉著的,雙方家長都在場,有媒有聘的樣子,我喜歡這種儀式,這叫做明媒正娶。
嚴伯父因為高興,喝多了一點,很是興奮,他說:「現在年輕人,私奔的有,瞞著家長的有,蔑視父母意見的也有,所以我們的福氣還是有的,是不是?」
父母親大人們其實很容易滿足。
我轉頭看看郁芳,她不出聲,拿只酒杯轉來轉去。我們相識能有多久?可是我有種感覺,我們之間的瞭解已經足夠。
嚴家送了一隻金腕表及一塊玉墜給我,我馬上戴在身上。媽媽把那只三卡拉鑽戒拿過去。
俊秀一直坐在那裡不出聲,穿一條布裙子,領口拉得很低,鑲滿花邊那種。
我精神一振,這是我生命新階段開始的日子。
嚴伯父拚命夾菜給我,他說:「婚禮這方面——」
我與郁芳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千萬不要擺喜酒!」
嚴伯父與爸呵呵呵地笑起來:」你們倆倒是志同道合啊。」
訂婚後生活無憂無慮,下班接郁芳一起回家,商量婚禮細節,我們之間彷彿有很多的事有待發掘。兩個人都踏熟歐美兩洲,兩個人都不想蜜月旅行,兩個人都覺得房子越小越好,便於打掃。
我們上街的時候,也帶著俊秀,我對她呵護備至,祝她如親妹妹。
嚴伯母眉開眼笑的說:「難怪人家都說,姐夫最疼小姨。」
我對於俊秀的態度是很奇特的,有一次我甚至為她打架。
我們在一間酒店的咖啡店喝茶,時間是晚了一點,那地方本來不算雜,可巧有三四個小阿飛坐隔壁。
俊秀的頭髮垂在肩上,褐色的肌膚如奶油般,整個人散發著青春的芬芳,小阿飛們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俊秀,垂涎欲滴,不知為什麼,我的火氣大起來,忽然站起來問他們:「瞧夠了沒有?」
郁芳本來也是火爆脾氣,可是這次她拉拉我,「我們走吧。」她想息事寧人。我只好再坐下來。
小阿飛們不服氣,「怎麼?看看也有罪?就准你一個人拖兩個進進出出?」
我一隻煙灰缸掃過去,繼而水杯椅子齊飛,大家身上都掛綵,終於被酒店保安人員齊齊扭到警察局去。
到了警局自然是我神氣,證件一股腦地的取出來……但是郁芳卻因此生了氣,一言不發,帶著俊秀回家去。
不久我們就開了一次談判。
我問:「你是否氣我?我素來不是輕佻的人,一向我都最奉公守法的。」
「這我知道。」她淡淡的說:「以你的身份,跟小阿飛去硬碰,豈非很划不來?你又不是沒念過經濟學。」
「是的,當時我不知道怎麼會衝動起來。」
郁芳問:「你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明白?」
我不出聲。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郁芳問我。
我還是不出聲。
「你妒忌,你不能忍受別人看著俊秀,是不是?」她問。
是。
「你愛她,難道你不知道?」郁芳問。
「我不知道。」我害怕,「你誤會了,她只是個孩子,我待她猶如妹妹,你在說什麼?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我跟你像不像未婚夫妻?」郁芳歎口氣。
「為什麼不像?」我強辭奪理。
「我們之間沒有愛情。」她說。
「可是我們相敬如賓。」我說。
「這是不夠的。」她歎口氣,「我們不拉手不接吻不想觸摸對方,我們談得攏,投機,可是我們之間沒有火烈烈的愛情,怎能成為夫妻?一百年前是可以的。」
「愛情可以培養。」
「你跟俊秀培養過愛情嗎?」郁芳問。
我大怒,「你這個人怎麼夾纏不清起來,我只道你是個知書識禮的好女子。」
她冷笑,「你自己去想想看。」
我們倆人不歡而散。
回家我的心忐忑不安,俊秀,那個小女孩子沉默的誘惑。我真的愛上了她而不自覺?我確是不愛她姊姊,我們太像朋友,太過理智,愛情一定要帶點瘋狂才行,郁芳說得對,我明白她指的是什麼。
換了是她,那日我在咖啡室中不會動氣,因為我覺得郁芳懂得處理這種情況,郁芳能夠保護她自己。
但是她妹妹連話都不多一句,像一片水似默默柔動,我覺得自己應該挺身而出。
可敬的姊姊。可愛的妹妹。但我是否真的愛上了俊秀?
這一點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郁芳說:「我們是朋友……我們談得攏,但是你不愛我。」
我傍徨了。
帶著禮物上去與郁芳道歉,她出去了,俊秀卻在。
我怕見到她,因為我心中有愧。
她緩緩走到我對面坐下,還是不說話。
我說:「我與你姊姊吵嘴。」
她一雙眼睛清澈地看著我。
「訂了婚沒多久就吵架,太不像話。」我說。
她點點頭。
「而且主題是為你。」
她一怔。
「她說我與她並不相愛,她叫我想清楚,我的感情是否在你身上。」我問:「你怎麼想?」
她張嘴,想說什麼,終於又維持緘默。
我說:「但你只是一個小女孩——」我站起來走到露台,「我——」
俊秀一直坐在那裡不動,她的長髮挽在頭頂,露出長長的頸項,耳垂一顆珠耳環。
我心中充滿憐愛,或許郁芳是對的,我待她,只有敬意與投機。
我不敢再想下去。
剛在這個時候,郁芳回來了,她手中拿著大包小包,顯然是去購物來著。
我迎上去。
「你來了?」她問。
我點點頭。
俊秀站起來躲到露台角落。
「請坐。」她說。
「你不生氣?」我問。
「我為什麼生氣?」她詫異的問:「因為人家不愛我而生氣?天下有這種道理?」
她坐下來,「我跟爸媽說過這事,他們當然不自在。我說:自然,我也覺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號可愛的人物——相貌好、學問好、脾性好,怎麼可能有不愛我的人?但你不這麼想,有什麼辦法?」她仰起頭笑。
我很吃驚。我沒想到她能把事情看得這麼清晰,簡直太可怕了。
「你喜歡我妹妹,爸媽並無異議,只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說明白的,」郁芳說:「你先坐下來。」
「好。」我坐下來。
「在你未有任何表示之前,我先要說明一件事。」郁芳面色慎重。
「什麼事?」我問。
「我妹妹,她是個聾啞。」
我震驚,懷疑自己聽錯,「什麼?」我傾聲問:「什麼?」
郁芳歎口氣,向露台上的妹妹招手,「過來。」
俊秀像是知道我們說些什麼,她走到姊姊身邊,靠著她。
「她不能說話,所以你未曾聽她說過話,但是她照嘴型能夠知道大家在討論什麼,她只聽得懂中文,不懂英文,我們視她與常人無異,但是你現在知道真相,心中怎麼想,那我們就不知道了。」
我看著俊秀,她的臉非常平和,溫柔地笑著。
我的心絞痛,忽然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流下來。
活了三十年,什麼風浪大大小小都經過一些,但從來沒哭過,沒流過眼淚,現在忍不住傷心起來。
郁芳看著我,「你回去想一想,有什麼話跟我說好了,我可以代表爸爸媽媽。」
我點點頭。
回家我想過三日三夜。
我決定了,跟父母說;「爸媽,我要解除婚約。」
爸眼睛瞪得銅鈴似,「你瘋了你!」
「我沒有瘋。」
媽媽:「我不是叫你想得清清楚楚才決定嗎?訂婚又不是兒戲,你們應該多來往來往——」
她一直往下說,直說足半小時,說過些什麼並不必細述。
我卻在想,這些日子來,我並不覺得她身上有殘疾,我只以為她個性不喜說話,我太粗心太糊塗。
母親終於講完了。
我說:「我發覺我所愛的,不是郁芳,而是她的妹妹。」
「真糊塗!」爸長歎。
媽瞪眼,「嚴家怎麼想?人家當我們神經病娶老婆又不是買菜,隨便揀了又挑嗎?」
我說:「嚴家很明理,他們不反對。」
「這倒奇怪,」媽媽說:「有人這麼樣來調戲我的女兒,我不氣死才怪。」
「我是有誠意的。我決定娶他們家的二小姐。」
「幸巧嚴家只有兩個女兒。」爸爸以手覆額。
「有一件我要說明的,你們也許會反對。」
「反對什麼?」爸奇怪的問。
「二小姐不能說話,她是啞巴。」
「什麼?」父母同時跳起來。
「她是天生的聾啞孩子,但是憑嘴形她知道我們在說什麼。」我平靜的說。
母親急得眼睛都紅了,她說:「我反對!」
爸爸說:「這完全是你一時的衝動,你跟大小姐還做過朋友,互相有某一個程度的瞭解,二小姐尚是個孩子,你們又不能交談,這怎麼可以?」
「我決定了。」
「兒子,我們三代單傳——」媽媽說。
「她是個美麗的女孩子,身體完全正常,我發覺自己愛她的時候,尚不知她是啞子。」
「你們不打算生孩子?」媽媽幾乎要哭出來。
「誰說我們不打算生孩子?」我反問。
「若果孩子有不良遺傳呢?」
「不可能。」我說。
「你真想清楚了?」
「我想了三日三夜。」
「好,兒子,阻止別人婚姻是最不文明的事,」爸爸說:「我們希望你快樂,你的快樂亦即是我們的快樂。」
我含淚向爸爸說:「謝謝你,父親。」
我到嚴家去。
嚴伯父說:「這……怎麼說呢,我們覺得你與郁芳是一對。」
郁芳說:「我開頭也這麼想,但是他關心妹妹較我為多,我看得出來。」
「本來姊姊妹妹都一樣,」嚴伯父說:「你嚴伯母不是沒有微詞的,但我們這個小女兒很特別。」
「我知道。」我說。
「你不是對她一時憐憫?」嚴伯父問。
「我又不是開慈善機構的。」我說:「伯父,我喜歡俊秀,我願意先與她熟絡起來。」
「可不是。」嚴伯父說:「我從沒有見過你與郁芳那麼兒戲的訂婚——當然先要做朋友。」
我說:「嚴伯父,你與伯母的盛情,我永誌不忘。」
他歎氣,「我只怕你把事情想得太容易,我們帶大這個小女兒,是下過苦心的。」
我接下去,「所以她這麼平靜,這麼可愛,這麼柔順。」
他又長歎一聲。
郁芳說;「爸爸,一切都是注定的。」
「這點現在也不由我不信了。」
我開始與俊秀接近,她一如常人,並不自卑,我們說話她完全懂得,並且會得手勢語言,我開始惡補手勢,做得很慢,但獲得她意外的喜悅。
她念到中學,懂得讀書寫英文,但不能聽,最主要是她心理上並無不正常的成份。
因為有我陪她,她到外邊走動的機會比以前更多。
我們常常與朋友在一起,開頭朋友並不知道她的毛病,知道以後,也沒有大驚小怪,不是我誇口,我的朋友都是知識份子,眼光與度量都不同。
俊秀與我相處極佳,她主要的興趣是閱讀與游泳。
我「問」她:「你沒有不快樂吧?」
她「答」:「如果海倫凱勒沒有不快樂,為什麼我要不滿足?」
我很感動,世上那些無病呻吟的人應該慚愧。
我們在一起很長的一段時間,在半年中,我慢慢把我與她姊姊之間的事告訴她。
她「說」:「我也知道姊姊的性格很強。」
「你原諒我對你姊姊的不忠吧?」我問。
她笑笑,憨氣得很,看著我不響。
我裝裝手勢說:「我愛你。」
她還是笑,笑得一間屋子都明媚起來。
「我運氣好,無論犯下什麼罪都被原諒。」我說。
郁芳有一次跟我說:「我情願你做我的妹夫,你不知道我多為這個妹妹擔心。」
「那時你為什麼與我訂婚?」我問。
「老實說,我對於男女間的事也膩了,老是看戲吃飯,累得半死,你必需承認我與你確是談得來的——英雄之見略相同,故此我也想,訂婚就訂婚吧,」她笑:「但是朋友與情人確有分別,你讓我跟你接吻,我真辦不到。」
我不覺漲紅了臉。
俊秀傳過來一張字條,上面寫:「肉麻。」
我哈哈大笑。
忽然之間我趁俊秀不覺,拿起她的手放在唇邊,她並沒有縮手,理直氣壯地依偎在我身邊,我很高興。
郁芳看著我們兩個說:「瞧,我的第六感覺多棒,我早知道誰跟誰是一對兒。」
「謝謝你,郁芳。」我說。
「謝我?」她溫和地笑,「誰也不用謝誰,我們這裡每個人都高興。」
最高興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