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我們都住在落陽道這一列舊的房子裡。
母親說:她身上那條燈芯絨長褲的售價是港幣四百九十五元。
有一次我看到她穿著那條牛仔褲走過屋前的影樹,影樹開始落葉,飄進她烏亮的頭髮裡,她轉過頭來向我們笑,金色的斜陽襯托起她的面孔,我說:「嘩。」
妹妹說:「她真美麗,我好奇她究竟有幾歲。」
「或許二十三歲。」我騎在樹椏叉上。
不過母親說她不止這個年紀。
母親跟父親說:「那個騷貨……」
(騷貨。我的天。)
母親說:「……一整個夏天穿露背衣裳,到了秋天,本來以為可以天下太平,誰知她穿起緊身毛衣來,又不用胸罩,真恐怖。」
父親沒好氣的說:「寫封信給環境司,告她染污空氣,轟她走,好不好?」
「嚼你的嘴!」母親笑罵。
「只怕天下太平之後,你們這群太太奶奶平空少了談話資料,無聊得緊哩。」父親說。
母親白他一眼,很生氣。
「天下的男人,都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她埋怨。
我覺得那女郎很動人。她習慣在早上跑步,七點半的時候我剛起床,可以看到她自窗口奔過,短衫、長褲、跑鞋,我們互相說「嗨」。
八點鐘她開車出門上班,一輛小小白色的雪鐵龍戴安,經過我的時候向我揮揮手。
她總記得微笑。雪白的牙齒,健康的膚色。
我們不知道她有幾歲。
父親說:「廿七歲吧,不知在什麼地方做事,不像女秘書。」
我說:「像個大學生,電影中的大學生都是那樣子的。」
隔很久母親說。「她是芭蕾舞孃。」
「啊,」妹妹說:「多麼浪漫,我一直喜歡芭蕾舞。」
我馬上聯想到半舊的緞舞鞋、黑白的緊身舞女,紗裙子,Leg-warmer,慵倦的神情,幽美的姿態,一列水晶鎮子,琴聲咚咚,美麗的女郎一轉身隨著節拍舞起來,仙樂飄飄……我愛芭蕾舞。
父親說:「排練時最好看,有種高貴的藝術氣氛,正式演出時反而太堂皇刻板……」
妹妹說:「或者我們可以去探訪她,她說不定把紗裙子借給我穿。」
她是否曾在巴黎習舞?她是否能說法語?
妹妹跟我說:「有個男人今日來看她。」
我說:「你在十五歲之前有希望成為最偉大的長舌婦。」
妹妹生氣的說:「去地獄!」
「我才不會去。」我說。
那個男人高大漂亮,三十多歲,愛穿灰色西裝和白襯衫。我看到他去探訪她,手中拿著黃色的玫瑰花與巧克力糖。
妹妹羨慕的說:「我希望有一日,男孩子也會買玫瑰花給我。」
早上女郎跑步經過我,說:「嗨!」
我問:「那是你男朋友?」
她轉頭說:「不,我的愛人!」她笑,然後像一頭年輕的長頸鹿般奔向前。
同日下午,母親買菜回來,發覺被鎖在門外,她忘了帶鎖匙。
碰巧芭蕾舞女郎開著小小的車子回來,為母親爬入露台,鑽進玻璃天窗,為她開了大門。
母親不再叫她「騷貨」。她讚歎說:「長得苗條,就有那個好處。」
她請女郎來吃點心。
我與妹妹齊聲問:「幾時來?」
五點鐘她來了。
頭髮梳成一條粗辮子,穿毛衣與長褲,腳上一雙繡花拖鞋,鞋的趾端穿了一個小孔,繡花鞋也有點剝落,她永遠都是最自然的。
我與妹妹坐在她面前,她的話不多。
母親問她:「怎麼,好事快近了吧?」
她只微笑,「你是指結婚?」
「是啊。」母親說。
她說:「結婚是另外一件事。」
母親似乎很瞭解,隨即說:「現在你們年輕的一代都喜歡享受自由。戀愛管戀愛,提到結婚大都不情願。」
女郎說:「結婚牽涉太廣,凡是與一生一世有關的事,我都覺得應當詳加考慮。」
她們兩人說的話我都不大明白。
母親最後的結論是:「人太聰明了,反而做什麼事都不順利:過份小心,考慮周詳,想想便不敢做。」
女郎笑一笑,「你們一家一定很幸福。」她說。
母親說:「是的。」
她告辭了,臨走摸摸妹妹的頭髮。
我覺得她有心事,欲語還休。也難怪她不肯把心中的話說出來,何必平白為鄰居們添增談話資料。
漂亮的女孩子多數寂寞,幸虧她有男朋友。
一天我在門口洗腳踏車,她自外回來,抱著一大包水果。
「吃蘋果?」她問我。
「好。」我坐在欄杆上,「謝謝。」
她坐在我旁邊。
我問她:「你不打算結婚?」
「我很想,可是沒有人向我求婚。」她說。
「他沒有問你?你的男朋友?」
「他不能結婚。」她咬口蘋果。
「為什麼?」我問。
「他已經有妻子。」
「噢是的,電視長篇劇中常常可以看到這種情節,但是你何必選他?有很多好男人願意娶你為妻。」
「你太樂觀了。」她笑。
我問:「你快樂嗎?」
「快樂是很深奧的事。」她說:「不,我並不快樂。」
「啊。」我說:「你心中很不高興?」
她不答。
我說:「你可以到我們家來玩,我們總是歡迎你的。」
「謝謝你。」她說。
我抬起頭,「啊,你的男朋友在那邊,他來找你了。」
她說,「我先回去了。」一邊站起來。
「喂——」我叫住她,「我與妹妹能否到你家裡玩?」
她的心情忽然好起來,她說:「當然,你們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她向他迎上去,原來她的快樂與否,受他一個人控制。
我搖搖頭,或者我年輕,很多事不懂,但我也知道芭蕾舞女郎已經泥足深陷,失去自我,很難再找得到寧靜的心情。
回到家,我跟妹妹說,我們可以到女郎的家裡去,她歡迎我們。
妹妹歡呼,我們決定星期六下午放學到他家裡。
第二天她跑步經過我們的窗口,我約定她。「別忘記。」我叮囑。
「我不會忘記。」她說:「我是很守信用的人。」
那個星期我一直等待週末來臨,很久沒有這麼興奮。
星期六妹妹穿上她最喜歡的牛仔褲與球鞋,催我出門。
我在梳頭,回頭跟她說:「馬上來。」
我們走到女郎家按鈴,她飛快的出來開門,穿著圍裙,表情愉快。
「我做了好多的蛋糕,」她說:「歡迎歡迎。」
妹妹一心一意以為她的家一定像芭蕾舞台,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因為客廳中窗明几淨,跟普通人家的廳沒有什麼分別。
女郎捧出紅茶與蛋糕,我與妹妹禁不住那香味的引誘,吃了很多,她自己卻只喝不加糖的茶。
妹妹問:「你不吃?」
她說:「我怕胖。」
妹妹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可不胖。」
她笑:「那是因為我一向不敢放膽吃。」
這次連我都笑起來。
她一直悠閒地靠在沙發上陪我們說話。
妹妹說:「我一直喜歡看芭蕾舞。」
「你看過那幾出?」她問。
「我沒有看過真的芭蕾舞,但是在電視上看過胡桃夾子與吉賽爾,電影看過天鵝湖。」妹妹答。
她點點頭,「不壞呢。」又問:「喜歡那一個故事?」
「故事大都太悲傷,我比較喜歡胡桃夾子,夠熱鬧。」妹妹說得中規中矩。
「我下星期會演出吉賽爾,如果你有興趣看,送票子給你們好不好?」
妹妹很興奮,「你是吉賽爾?」
「不不,」她笑,「我只是其中一個鄉村女郎。」
我說:「當然你是吉賽爾,你不必騙我們。」
她後來很謙虛的說:「在我們這個舞團中,大家輪流做主角,我們目的是要把舞跳好,不是爭出風頭。」
妹妹問:「那麼你的舞衣在不在家中?我可以看一看嗎?」
「舞衣不在家,如果你真的那麼喜歡,你可以跟我看綵排。」
「真的?」妹妹拍手。
她微笑,「你這麼喜歡芭蕾舞,為什麼不學?」
妹妹說:「我只喜歡看,自己跳起來,要下苦功,事情又不一樣。」
她聽了這話很稀奇:「這位小妹妹真是個聰明人呢。」她說。
妹妹很高興。
接著她拿出很多畫刊與妹妹一起欣賞,都與芭蕾舞有關。
我留意她的神情,她彷彿很愉快很平靜,但我知道她看到愛人的時候,連眼睛都在笑,此刻到底有點心思不屬。
我提醒妹妹:「我們已經坐了兩個小時,該走了。」
妹妹很滿足的說:「是,打擾了,你一定很忙,我們該回家啦。」
「我?」女郎說:「我除了練舞,簡直沒別的事可做,別客氣。」
妹妹說,「今天是星期六」
她寂寥的說:「天天都一樣。」
這當然不是沒有人約會她,而是她根本不想跟其它人出去。要不是他,要不就孤獨。有選擇的人永遠不是可憐的人,是以我不必同情她。
我們禮貌的告辭,她替我們開門一直看我們離去。
妹妹說:「我非常喜歡她。」
「我也是。」我說。
可是我們對她再好,她也不會在乎,她並不需要我們。
我們收到她送來的戲票,一家四口都出去看芭蕾舞。
她的表演精彩絕倫。
母親說:「化了妝像仙子似的……平日的輕佻勁兒也不見了,她個子又高,跳足尖舞真適合。」
父親也說:「是,我有幾個朋友的女兒都學芭蕾,可惜身裁太矮,跳起來不好看,現在她就沒這個毛病,看上去順眼,國際水準。」
我與妹妹兩人拍紅了手掌。
她出來謝幕時深深鞠躬,我很受感動,我所見這麼多女子,毫無疑問,以她最美麗最有氣質。那夜臨睡,她的舞姿還留在我的腦海中,叫我興奮良久。
我很愉快,因為精神得到寄托,她是我的真善美。
過沒幾天,一日夜裡,我被雜聲驚醒,很清楚聽見是一女一男在吵架。
女的說:「這次走了,以後別再來!」
男的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就走,這樣告一段落也好!」
女的開始哭。然後是關門聲、開車聲。狗接著吠起來。
我想一整條街的人都聽見了,我知道吵架的是誰。
我看看鐘,三點半。
我在床上轉側,想睡覺,但睡不著。
妹妹也醒了,她輕聲問:「他們為什麼吵架?」
「不知道,快睡。」
妹妹迷迷糊糊的應一聲,又睡著了。
我側耳聽聽還有什麼聲音,卻再也沒有哭聲了。
第二天早上,我推開窗子等她跑步而過,明知渺茫,也等了很久。
她並沒有跑過。
早餐桌子上母親說:「這條街靜,說什麼都有人聽得見。」
我不出聲。
父親說:「你去看看她,鄰居應該守望相助。」
母親說:「或許人家嫌我多事呢。」
父親說:「這不過是借口,你為何不索性說你不關痛癢,不想走這一趟?」
母親白他一眼,「我與她非親非故……」
父親歎口氣,「如今有親有故也沒有用,一個女孩子,若得不到父母的寵愛,又找不到好的丈夫,一生就很辛苦了。」
我說:「下午我做代表去看她。」
放學我去她家按鈴,她出來開門。
她臉色憔悴,見了我還是微笑。
我問:「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她說。
「我特地來看你。」
「謝謝你。」她被感動了,眼睛紅起來。
「如果你要哭,儘管哭,我不會說出去。」我說。
她忍不住眼淚,抬起頭,「不,我是不哭的。」
「哭有時候可以抒發感情。」我說。
「當一個人要自己拭乾眼淚的話,那還不如不哭。」
我說:「女孩子何必如此好強。」
「聽你的口氣,彷彿你是老輩了!」她說。
「他有沒有找你?」我間。
「沒有。」她低下了頭。
「如果他不找你,難道你不會找他?」我問:「你們還講究這種花招嗎?自尊心不應在這種時候施展。」
她看我一眼,解嘲的說:「今天你說話益發老成,你又不知道我與他之間的事。如果他堅持不肯離婚,我再與他拖下去,也沒有意思。」
「你仍愛他嗎?」我問。「如果愛他,就顧不得了。」
她低頭想很久,然後說;「愛他就不顧一切?」
「當然,」我說:「現在你不是更痛苦?」
她取起電話筒,又放下。
「別三心兩意,」我說:「你總不能一直與他都下去。」
剛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她馬上取起電話筒。我看她表情,就知道是什麼人打來的,因為她整個臉都鬆弛下來,眼睛蒙上一層霧。
雨過天晴。
我無謂坐在那裡聽對白,我站起來輕輕說:「我走了。」
她點點頭。
我自己開門,又關上了門。
回到家我跟妹妹說:「我一輩子也不談戀愛,原來那麼痛苦!」
母親轉過頭來說:「你現在還小,一副旁觀者清的模樣,等到年齡大了,碰到心愛的女孩子,保證比誰都糊塗。」
我不服氣,「花這麼大的勁談戀愛,划不來。」
「愁苦多,快樂少的事情多著呢。」母親說。
我聳聳肩,「是他們把事情弄得太複雜,原來開心的事,現在變成這樣。有妻子又不肯離婚的男人,就不應去招惹旁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明明知道他是有婦之夫,就該避之則吉!」
父親放下報紙說:「你這孩子,說得慷慨激昂,一片大道理,告訴你,有很多事是不能以常理推測的。」
我不響了。
母親說:「將來等他戀愛了,我們把這番話再學給他聽。」
過幾天那女郎又開始跑步。
天天早上我問候她:「好嗎?」
她點點頭:「好。」
有時好,有時不好。有幾日她特別活潑,有幾天很低沉。
但是她仍然那麼美麗。
秋天的時候她到夏威夷旅行。
臨走時告訴我們夏威夷的風光。
我問:「一個人去嗎?」
「是」她說:「我總是一個人旅行。找不到女伴——男伴呢,有是有,但是人家請我我還未必有興趣,省得回來水洗不清。」
我微笑,妹妹並沒有聽懂。
妹妹說:「我長大了也希望像你這樣到處去旅行,有很好的事業。」
「千萬別像我,」她急急忙忙的說:「你將來自然比我幸福得多,你別存這種幻想。」
「我並不覺你有什麼不好。」我說:「我認為你這樣批評自己是不公平的。」
她笑。
她總共去了半個月、自夏威夷到三藩市回來送我們紀念品。
母親說:「她對你們倆個倒是不薄。」
「是的。」我也承認。
她送給妹妹一大堆貝殼,彩色繽紛,形狀美麗,妹妹喜歡得很。
她說她就快會很忙,另一季的表演就快開始。
那個高大的男人仍然與她在一起。
無論從那一角度看,我都覺得他們是一對,不知道怎麼,兩人不能在一起。
冬季很快來臨,我們身上添上大衣。
那日我打羽毛球回來,經過她的家,看見一位年輕的太太在敲門。
我說:「她不在。」
那位太太轉過頭來看著我。她很年輕很漂亮,我知道她是太太,不是小姐,因為她穿得十分美麗華貴,一個女人靠自己賺錢,決沒有本事如此的穿,況且在大白天底下,她還戴著一整套的紅寶石首飾。
「你可知道她幾時會回來?」她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
「通常她幾點鐘在家?」年輕的太太問。
「我不知道。」
「謝謝你。」太太轉身走開。
她的車子有司機,送她離開。我很好奇。這可是什麼人呢?
傍晚女郎回來,我跟她說有人找她。
她馬上緊張起來,「什麼樣的人?」
我把那位年輕太太的模樣描述一次。
她說:「啊,知道了,她終於尋到我了。」
我問:「她是誰?」
「傻孩子,她是我男朋友的妻子。」
「呵!」我驚叫起來,「那你怎麼辦?嘎?那你怎麼辦?」
「你倒是很替我著急。」
「自然!」我說:「她會傷害你嗎?」
她反問:「你見過她,覺得她是否美麗?」
「長得不錯,」我答:「但跟你是完全不同的。」
「怎麼不同?」
「你比她好看。」我說:「我喜歡你。」
「可是人家娘家是做生意的大族,我什麼也沒有,」她說:「我只是個芭蕾舞孃。」
「你有氣質,有天才,你是藝術家,你不可小覷自己。」
「是嗎?」她沒有信心,「我想他永遠不會跟我走,永遠不會。」
「為什麼?」
「他很怕他妻子。」她絕望的說。
「那麼你就不該這麼遷就他。」我說。
「我怎麼辦呢?」她問我。
我不知道。「離開他吧。」我說。
她的臉色轉為灰白,「不!不!」她說:「我會死的。」
我說:「你不會死,再也沒有人為愛情而死了,你會很傷心,你會哭,然後隔一段日子,你又再生存下來,再認識別的男人,事後想起這段感情,你會覺得可笑。」
「你這個孩子……你的心腸這麼硬。」她掩住臉。
「我所說的都是實話,」我解釋,「戀愛中的人們我見得太多了。」
「我不會忘記他。」她說。
「你會的,一切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我說:「別擔心,很快你會發覺沒有了他,太陽一樣的升起來,花兒一樣的開。這個世界上不愉快的事與快樂的事一般多。」
她說:「你這個小大人,你懂得倒真多。」
「你不能坐在家中等那位太太來收拾你,我看你還是快搬走吧。」我說;
「搬家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生氣了。「你一點決心都沒有,叫別人怎麼幫你呢?」
我告辭。
她根本不想離開那個男人,不幸的事是遲早要發生的。
母親說:「兒子我警告你,你別理閒事。」
我說:「我只是關心她,她苦惱無助,我是她朋友,多多少少得盡點力,你說不是嗎?」
「是是」母親忽然調皮的說:「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我不服氣,「媽!人家很彷徨呢。」
「不過兒女私情!」母親說:「不是什麼大事!」
「你為什麼不去勸她?」我問。
「過一陣子就好了,何必勸?」她說。
「有人為愛情自殺的。」我說。
「不會是她!」母親很肯定,「她冰雪聰明,應當明白人只能活一次,壞的不去,好的不來,她這麼年輕貌美,機會多得很,只要靜下來想一想,馬上會回心轉意,到時那個壞男人來求她,她未必答應。」
「我仍然很擔心。」我說。
「快睡吧。」
我回房間,坐在窗前做功課。
有人輕輕敲窗子,我打開窗戶,女郎站在窗外。
「你怎麼來了?」我意外。
她說:「我爬進來坐一會兒,你不介意嗎?」
「呵,」我說:「歡迎之至。」
她身手敏捷,一下子就攀過窗子跳進來。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她低聲說:「他們倆夫妻找我,在前面敲門,我從後門溜了出來,心很煩,到你這裡來定一定神。」
「怎麼可以!」我說:「他沒有表示?」
「他怕都怕死了,妻子叫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動都不敢動。」
「那麼當初他為什麼要愛上你?」
她悄聲說:「我覺得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根本是。」我說。
她歎口氣。「我決定搬走了。」
「到哪裡?我們來看你。」我大喜。
「到紐約,那裡有人請我跳舞。」
「去紐約?」我問。
「是,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
「你十分愛他,是不是?」我問。
「是,我確是愛他,但是他不愛我。」她說。
「你總會找到愛你的人,你放心。」我安慰她。
她點點頭,「謝謝你。」
過一會兒,她側耳細聽說:「他們走了,我得回去了。」
「再見,好好睡。」我說。
她又自窗口跳出去。
這次之後她很快的搬走了。
男人來過幾次,他很傷感的徘徊在門外,有一次我碰見他。
他問:「她有沒有留下地址?」
我很替她高興,「沒有,聽說她搬到紐約去了。」
「你們都不喜歡我,是不是?」他低聲問。
「是。」我毫不諱言。
「有很多事你們是不會明白的,你們還小。」
「不,」我搖頭,「我很明白,你不愛她。」
「我愛她——」
「先生,」我說:「如果這種愛是你的標準,你還是不要愛人的好。」
我讓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哀慟。
我們從此以後沒有再見過那個女郎。妹妹非常想念她,我也是每當有芭蕾舞節目上演的時候,連父親都會說:「那麼多芭蕾舞孃中,以我們從前的鄰居最美呢。」
以上是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