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同樣的一個夢。
不,不同一樣,但是,又同一樣。
唉,怎麼樣說呢?人物、地點、時間,統統相同,但是夢境時連貫性的。喏,就像電視上的連續劇一樣,每天播放一點,劇情慢慢透露。
少婦蒼白著臉,坐在長沙發上,向心理醫生說出上述的一番話來。
少婦有一張秀麗的面孔,身材適中,她一進門,醫生便把她認出來,她是本市一位著名的服裝設計師,報章雜誌上時常刊登她的訪問及照片,最近她的設計被歐洲一間歷史悠久的服裝屋看中,得到一紙昂貴的合同,更如錦上添花,大出鋒頭。
她到醫務所來的時候,卻不如照片中形象那麼瀟灑自若。
她的臉容憔悴、失落、彷徨,一點也不像社會尊崇的成功人士。
心理醫生是位年輕人,有一把溫和和動聽的聲音,以及樂觀的笑容。
他時常遇上愛做夢的病人,不以為奇。
見少婦沒有再講下去,他問:「你夢見什麼,你的前生?」
「不,不是我的前生。」少婦喃喃地說。
「可否把夢境描述一下?」
「是一個小小的公園,佈置得很考究,有各種康樂設施,有好多小孩子在玩耍。」
醫生微笑,「這不算是一個噩夢呢。」
「可是這個夢使我不安。」
「孩子們有多大年紀?」醫生問。
「大約自六七歲到十二三歲不等,約廿多三十名,穿得很漂亮,打扮得很整齊,像是在參加一個聚會。」
「你可有聽見他們談話?」
「有,他們的聲音清脆動聽。」
「他們談什麼?」
「生活上小事,一如普通小孩玩耍時說的話。」
「他們有沒有看見你?」
「沒有,我彷彿就站在他們身邊,但是他們沒有看見我,好像我是電影觀眾,醫生,你知道戲裡的角色是看不見觀眾的。」
「那不是一個可怕的夢呀。」
「醫生,你還沒有聽我講完。」
醫生斟一小杯酒給她,發覺她的手在顫抖,琥珀色的酒濺了一點出來。
「夢境進展得很慢,上述那一點點情況,已經是半個多月的夢境。」
「你的意思是,每晚你都到那個小公園去,每晚你都看到同一班兒童在玩耍嬉戲。」
「是,然後,在最近幾晚,我都注意到其中一個小女孩子。」
「為什麼特別注意到她?」
「因為——」病人陷入沉思裡。
因為她看上去瞼熟,那女核大概十一二歲,長得十分漂亮,有一頭濃密的卷髮,披在肩上,她穿著件粉紅色的裙子,每次她都坐在公園邊的長凳上。
「那女孩有一雙充滿感情的眼睛,長大適合做藝術家。」少婦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
「你喜歡孩子?」
「太喜歡了,我結婚已近五年.生活十分幸福,卻膝下猶虛,我老希望有個大家庭;起碼四五名子女。」
「會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不,醫生,昨天晚上,我又回到那座小公園去,只見有幾個孩子,圍在一起坐,正在談各人生的日期。」
「他們怎麼樣說?」醫生也開始好奇。
「其中一個小男孩問那卷髮女孩:「你的生日應該在幾時?」
「什麼?」醫生大表詫異,他已聽出語病來。
「醫生,」少婦困惑地問:「生日便是出生那一日.什麼叫應該在幾時?」
「也許,小孩說活不懂得措辭。」
「不,當時他們老氣橫秋!同前些時候鬧著玩有很大的分別,教只聽得那小女孩答:[我的生日,應該在七八年四月二十日。] 」
醫生抬起頭,開始明白病人來看他的原因了。
這並不是一個亂夢,這個夢有紋有路,甚至有數目宇;多麼奇怪的一個夢。
醫生說:「這麼講來,那女孩今年十一歲半。」
少婦忽然混身顫抖,用手掩著臉,失聲痛哭。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躺下來休息一下再講。」半晌少婦才能控制情緒,略為安定。
「夢醒之後,我不斷反覆思考,醫生.然後就有點明白了。」少婦淒苦的說。
「告訴我。」
「我們有生日,是因為我們在某年某月某日出生了。」
醫生一征,多底奇怪的一個說法。
「醫生,沒有生日的人,就是還沒有出生的人。」
醫生微笑問:「沒有出生,怎麼能稱人?」
少婦看著醫生,不語。
「你可以進一步解釋嗎?」
少婦忽然說:「我有重要的約會,得先走一步.我明天同樣時間再來。」
醫生見她堅持,只得任由她離去。
他在筆記本子上這樣形容她:一個極其敏感聰明的女子,身受巨大的工作壓力,患
都市緊張症.事業成功後渴望返璞歸真,夢境演繹了她的盼望。
醫生合上筆記本子。
他心中覺得有點不妥,但又想不到是什麼,因忙著接見其他病人,暫時將此個案放下。
夢境倒底是什麼?腦科醫生忙了大半個世紀,還莫名其所以然,心理科醫生努力解釋。信不信由你。
第二天一早上醫生回到診所;發覺有人比他更早。
護士過來說:「她堅持要第一個見你。」
是她,是昨日來過的那位服裝設計師。
她抬起頭來,像是一整個晚上沒有睡過的模樣。
「進來。」醫生馬上決定先看她。
護士追問:「其他的約會呢?」
「推後。」
他把少婦扶進房間,囑她躺下,少婦不住飲泣,把身體蜷縮成一團。
「慢慢告訴我,昨夜發生什麼?」
「可怕!可怕!」
「你現在很安全,」他過去握住她雙手,〔你要信任我。」
她只是搖頭,一時開不了口。
「告訴我,昨夜夢見什麼?」
她忽然睜大雙眼,「醫生,你不瞭解我的背境吧!我是一個苦學掙扎出身的人。」
醫生一怔,這同她的夢有什麼關係?
「家境困難,無力栽培子女,十五歲念中學的時候,我已經出來半工讀。」
她好像恢復鎮靜,輕輕訴說少年時候的艱苦生活。
醫生以事論事:「社會上起碼有一半成功人士的遭遇與你相同,」他的語氣十分溫和,「我最最佩服這種人。」
「十七歲中學畢業,我進理工學院夜間都讀服裝設計,」她的聲音漸漸輕不可聞,「十九歲那年,我戀愛了。」
醫生看著她,不明白為何她口角的訕笑意味那麼重。
「二十歲那年,我結婚。」
醫生一怔。
「那是我第一次婚姻,它沒有成功。」
醫生想,說出來也好,說出來心裡舒服些。
「接看懷了孩子,當年,學業未成,經濟困難,如果把孩子養下來.我的一生就完
了,你明白嚅,醫生,假使當年我選擇帶孩子,我就永遠不會有今天。」
醫生惻然!是的,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裡是看得見的,顧得家庭,有很大的可能就
顧不了事業。
「我們兩人都是苦學生,不約而同,作出同一決定,醫生,那個孩子結果沒有出
生。」
醫生呼出一口氣。
「你還不明白嗎?」
醫生搖搖頭。
「那是七七年的秋季。」
醫生的心一動,忍不住站起來。
「你終於明白了,醫生,可不是,如果把孩子生下來,今年已經差不多十二歲。」
醫生寒毛直豎,「不要自責,不要內疚,不要再胡思亂想。」
「不,醫生,我沒有那樣好的想像力,我很少很少想到這段往事,每當回億太痛苦的時候,索全忘記它最好!之後一年,我們也分了手,各自努力事業,結果我達到了願望,一心從頭開始,哪有空回頭望。」
「這是很健康的處世態度。」
「但是,醫生,她要回來找我了。」
「靜一點,靜一點,不會的。」
「我昨夜夢見她,我一直不知道原來是個女孩子,就是我夢中那個卷髮兒,她承繼了我的頭髮,我的眼睛……」她號啕大哭起來。
醫生握住她的手,喚護士進來給她服食鎮靜藥物。
她的情緒進入歇斯底里。
醫生吩咐,「讓她在空房間小睡片刻。」
「不,」她央求,「讓我把話講完。」
「你慢慢地說。」
她說下去,「醫生,那整個小花園裡的孩子,統統是未生兒,所以應該有生日而結果沒有生日,昨晚,我又回去那裡,聽到小女孩說:[ 我母親為著學業與事業,犧牲了我.我想去問她為什麼。]」
醫生搶著說:「千萬不可如此想,聽我的分析:這些年來,你並沒有忘記這宗悲劇,你一直把它深深壓抑白心底,如果你有責任,那麼,男方亦需負資,犯罪感不應淨積壓在你胸中。」 1.*
她怔怔地看著醫生,淚流滿面。
「你一直沒有原諒你自己。」
「我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我知道,但是你一直沒能放下,你繫緊記著,她的出生日期會是七八年四月二十日, 所以你不住做噩夢。」
她閉上雙目。
「放過你自己吧,不然的話,沒有人可以幫你。」
「醫生你一定要幫我。」
「去睡一覺,你看上去疲倦之極了。」
護士扶著她蹣跚地去鄰房休息。
可憐。
醫生在筆記本上寫:那麼喜歡孩子……但當其時,卻愛自己更多。
現代女性多作此選擇,但不知恁地.她受的折磨似乎特別強特別深。
至今得到名利,也許內心更加空虛,國而魅由心生,噩夢連連。
可憐的未生兒又怎麼會回來同母親算帳。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醫生,這位先生說來接他的太太。」
醫生抬起頭,只見到一位氣宇不凡的中年人向他微笑。
醫生立刻知道他是誰,他與她十分匹配。
「你太太在鄰房休息。」
「沒有什麼事吧?」他語氣充滿關懷。
「有點累.情緒略為不安。」
那位先生微笑,「我也勸她不要太過緊張。」
醫生揚起一條眉毛。
那位先生解釋:「剛才婦科檢驗報告證實,她妊娠了,所以我特來接她,並把好消息告訴她。」
醫生怔住。
「我們十分盼望這個孩子。」
「當然。」
「我們一直說,倘若有個孩子,生活就十全十美。」
「恭喜你們。」
那位先生扶起他的愛妻,離開心理醫生的診所。
年輕的醫生更加肯定他的診斷正確。
因為這一次的懷孕而回憶起上一次痛苦經驗,深深內疚,對於前一個未生兒太無法冰釋的歉意,哀傷過度引起幻像,病人的確需要心理治療。
或許當這一名嬰兒出生之後,她可以加倍愛他,彌補上一次的虧欠。
通常感情有了出路,病人的心理便會漸趨正常。
那的確是個可怕的噩夢,試想想,一整個花園的未生兒。
沒有人會知道他們是否聰明,是否美貌,是否可愛,他們被剝奪了出生的機會,他們沒有資格來到世上奮鬥、創業、成才。
醫生嗒然不樂。
那沉鬱的心倩一直追隨著他。
他的病人,過了兩天,又來見他。
她秀麗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怎麼樣?」醫生急不及待的問她:「心情好一點沒有?」
她不出聲。
「預產期幾時?」
「明年五月。」
「時間過得極快,你放心休養。」
「醫生,我見到她了。」
「誰?」醫生問。
「我的小女孩。」她淒涼地笑。
醫生大為緊張,「忘記過去,你必須努力忘記,速把這段不愉快記憶逐出腦海。」
她搖搖頭號,「醫生,她不是回憶,她是真的,她回來找我,我一連幾日與她對質。」
醫生歎了口氣,有點束手無策,「那麼,請告訴我.她說了些什麼?」
「醫生.可借你看不見她,她長得真漂亮,大眼睛,絲一般光潔皮膚,這樣的女兒,我會把她帶到每一個場合亮相。」
醫生默不作聲。
病人頹然,「她不原諒我。」
「不不.不原諒你的,是你自己。」
「不,我早就原諒了自己,醫生,這些年來,我可沒有理會勘鶉嗽貅嵯耄我只得一條路可走:向前,往高處爬,可怕阿,多麼孤獨,腳步一慢,立刻遭踐踏至死。」
「太偏激了,許多很普通的人,都生活得很愉快,即使你的遭遇不同,那也已經過去,你已名成利就,應該放心享受成果。」
「我的女兒問我拿出生權。」
「告訴她太遲了。」醫生有點生氣。
「我沒有那麼說,我向她道歉,一次又一次道路,她不接納。」
「聽我說,把重擔放下。」
「她長得真漂亮,許多朋友都有女兒,但都不如她,可憐,今年十一歲多了。」
她不肯自幻境內脫出。
醫生無奈。
「她說我太過絕情,原本可以把她交給外婆撫養,她太不瞭解,當年我母親叫我兄
弟來攆我走。」
「當時你的伴侶呢?」
「我找不到他。」—
「你年輕且無助,你走投無路,情有可原。」
「我的女兒不相信,說到最後,我向她大叫:我不需日你同情我,經過那麼些年,
吃過那麼些苦,我一切都可以承擔。」
「她怎麼說?」
「她今晚再來。」
、 「她從未在這世界上生活過,她不知道生活有時會多艱苦。」
病人微笑,過一會她說:「我疲倦透頂。」「我可以給你一點藥,或許有幫助,對,你的丈夫可知道你的煩惱?」「我沒有把私事訴諸親友的習慣。」「可是——」「他亦是親友之一。」「你竟這樣倔強。」「女兒像我。」醫生略為安心,這種性格的人,一次一次會再度站起來,百折不撓。「對你傾訴了幾次,醫生,我已經舒服得多。」「這是我的職責。」「可是你並不真的相信我的夢吧。 j「我們也不否定夢境的重要性。」醫生說得十分技巧。病人笑,「我只希望你可以看見她。」醫生不禁說:「鮮有兩人分享同一夢境的實例。」
她起身,「我要走了.」
「業務仍然繁忙?」一
「人在江湖。」
「你要注意身體。」
病人頷首而去。
午餐時分,看護外出,醫生獨坐掩卷,他有難以形容的倦意,閉上眼睛,揉一揉眼皮,再睜開雙目時,發覺面前坐著一個小女孩。
他從沒見過那麼美驪的女孩子:象牙白皮膚、卷髮,正看著他微笑。
醫生奇問:「你來找誰?」
「我來找我母親。」
醫生心一動:「你還沒有出生,哪裡有母親?」他已經知道她是誰了。
女孩慧黠地說:「我曾經在她體內孕育。」
「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我知道你一直站在她那邊。」
「讓她開始新生活,她前半生已經吃足苦頭,你試想想,一個女孩子.享受不到父母之愛,手足之愛,以及伴侶之愛,撫稱苦不堪言。」
「她那麼愛自己,還不夠嗎?」女孩很諷刺。
「你想她怎麼樣,掉在泥沼裡爛死?」醫生生氣。
女孩不出聲,只是用冷冷目光看住他。
「她亦知道對你不起。」
「還不夠。」
「你想如何懲罰她?」
「她沒有資格做母親。」
醫生跳起來,「不,不,不可以。」
女孩悻悻地說:「我已同我弟弟談過,他與我同一陣線。」
「胡說八道,你們還是小孩,懂得什座?我不准你輕舉妄動。」
「我已經決定了,你可以把這件事告訴她:她這生這世,別再妄想有孩子,她所要
的,她已得到,她所放棄,永遠失去。」
「喂,」醫生大口,「你別走!」
小女孩已經站起來,向醫生笑一笑,預備離去。
「別走,別走、,把事情講明白再走。」
已經來不及,女強打開門,閃出去。
「喂,等一等。」
「醫生,醫生,醒一醒。」
醫生覺得有人推他,睜開眼,醒來!原來是南坷一夢。
看護說:〔醫生,你臉色好難者。」
醫生一頭汗,剛才的夢境,他記得清清楚楚,壞了,他沒想到那小女孩會如此報復。
然後他吃驚更甚,因為關注病人過度,他竟墮入她的思維,夢見同樣的事,同樣的人。
醫生面孔轉為慘白。
他告下午假回家休息。
看護從來沒見過他神情如此驚惶。
同一病人,過了整整一個月才回來複診。
醫生看見她腹部已經微微隆起。
病人精神似略為鬆弛,她說:「我不得做那個夢了。」
「她忽然之間不來了,也許你說得對,醫生,我終於原諒了自己。」
醫生不出聲。
「照過掃瞄,懷的是男孩子。」
醫生混身顫抖,弟弟,那女孩子的弟弟。
「我們很興奮,我倆盼望這孩子已經良久;」少婦說:「希望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多想向自己證明;只要環境允許,我也可以做一個好母親。」
醫生默不作聲。*
「你怎麼了?醫生。」
醫生回過神來,「沒什麼,我很替你高興。」
「我這次來.特地向你道謝。」
「不要客氣。」
少婦站起來.向醫務所外邊走去,醫生一直送她出走廊。
正在此時,少婦忽然蹲下,雙臂抱住腹部,五官扭曲。
醫生一個箭步上前,把她扶住,大聲喊叫看護的名字:〔快,快叫救傷車。」
少婦身體不住痙攣,情況危急。
年輕的醫生不禁痛哭失聲。
看護不勝訝異,醫生似失去專業資格,只聽得他不住叫:〔走開,走開.不要騷擾你弟弟。」他在跟誰說話?
病人巳經昏迷。
救護人員趕來把她抬走。
醫生頹然掩臉坐下。
他的看護忍不住安慰他:「醫生,妊娠的意外是很多的。」
醫生鎮定下來,抬起頭,「請你跟一跟,與醫院聯絡,告訴我病人的情況。」
他疲倦到極點,退至空房休息。
沒有做夢,也沒有見到誰。
下午醒來,看護向他報告:「病人無礙。」
醫生抬起頭來。
看護怪惋惜地說:「但以後都不能生育了。」
醫生震盪。
看護輕輕說:「有很多事,像是注定似的,尤其是孩子們,老是在不對的時間走到不好的家裡去,有責格為人父母的人,往往空等一場,一無所得。」
醫生不曉得說什麼才好。
「醫生,林太太快要來了,你要不要準備一下?」
醫生只得答:「呵,是,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