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 戲
    我坐在報館裡,無所事事,一直在翻報紙,下午總是沒有事。放下了報紙,我走到窗口去看看。報館在十樓,看下去也夠高的,車子一部接看一部,像玩具火柴盒車一樣,是下班的時候了。人家下班,我們才上班,做記者,一向如此,在報館做了十年,總算有點名目,在編著一版娛樂版,辛苦是辛苦的,忙也夠忙,但是我喜歡這一份工作。

    不知道是誰在玻璃窗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還寫著一個「福」字,我疊著手,笑了笑。

    這種時間,報館是空的──大多數同事都沒上班,我是沒事可做,在這裡守著,說不定有一隻兔子跳出來。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撥開了雜誌報紙,想寫一些稿子。

    結果電話鈴響了。

    我跑去聽,「喂!」這是我私人號碼,不用報上任何名字。

    「玫瑰嗎?」那邊問。

    「是。」我問:「方叔叔?」

    「記性好,認得我的聲音。」那邊哈哈的笑起來。

    「我們是幹哪行的?」我笑問:「大導演的聲音還認不出來,想死?有何貴幹?儘管指教。」

    他笑了,笑了很久。

    總有事吧?我想,既然叫得他一聲「方叔叔」,有什麼疑難雜症,可以解決的,總得替他解決才行,大概又是有新片上演了,想我不露痕跡的幫他宣傳一下。

    他人很豪爽,很有魄力,而且不過份,很少有記者拒絕他,正如我自己所說:我是吃哪一行的?

    他說:「打電話到你家去,家人說你在報館,這麼早就來了?忙?」

    「還好,今天我當值。」我說。

    「倒還看不出你做事這麼勤力,當初一個黃毛丫頭去看你出道的,那時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誰都有過這麼一段過程的。」我笑了。

    他話歸正題:「有一個新人,想叫你看看。」

    我哈哈的笑,「我又不是鑒定家,有什麼好看的?」

    「公司想把他捧一捧,」他說:「我覺得他有資格紅起來,你看一看,給我一點意見,我們吃頓飯,好不好?」

    他這樣問,難道我說不好?看一看?沒這麼簡單,所謂看,就是寫點東西捧一捧,吹一吹,務使這張報紙的讀者都記住這個新明星的名字。

    當然他是不會勉強我的,我的眼角高,他不是不知道,值得寫,就寫,不值得寫,當然不提,這也很公道。

    我說:「你棒的人,有誰不紅的?可惜紅了就走,改天你捧張椅子,看紅了有沒有人來挖角。」

    他笑,「這算是褒我?可是也貶了不少人,真夠刻薄!」

    「沒法子,幹我們這一行的……」

    「看你,開口『這一行』,閉口『那一行』,你是幹嗎的?搶哪家銀行?」他說,「今天晚上七點如何?」

    我看看鐘,「五點半了,回家換件衣服,剛剛來得及。」

    「唉呀!你換不換衣服,看上去還不是差不多,我從小把你看大的,還怕什麼?」他打趣著。

    「是個小生吧?」我鄭重的問。

    「是的。」他說:「如今捧女角更划不來,如果肯脫,也根本不必捧,她們自然更有辦法,導演還得請教她們。」

    「好,七點半,你在家門口接我。」我說。

    「再見。」他掛上電話。

    我在辦公桌上留下一張字條,說今天不回來了,壓在煙灰缸下,就回家去。

    常常有人因為這種事請吃飯,這種飯最難吃,總得付出代價。有些記者貪小便宜,我沒有這種習慣,故此架子也就大一點,招人非議。

    換了衣服,我喝一杯清水。我總是喝清水,一個人,懶得沖茶了,父母不在家。我在房間坐了一會兒,很是無聊。忙慣了還是多忙的好。工作多了,日子很容易捱過去,沒有事做,簡直渡日如年。

    我呆呆的看看電視,七彩的畫面在閃動,沒有聲音。我看看鐘,七點半多了,下樓也差不多了,我吁出一口氣。取過大衣,推開了門。

    方叔叔總是很準時的,我喜歡他這一點。

    他的白色「賓利」停在我們口樓下,司機坐在前面,司機旁邊有個年輕人。他在後座。看到我,他馬上替我開了車門,我鑽進車座,關上了車門。

    他說:「玫瑰,這是我的新人方正。」他馬上介紹。

    我問:「是藝名?」很簡單易記的一個名字。

    「是,」前面那個年輕人轉過頭來,「藝名。」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我沒有看清楚他的臉。方正,大概是導演給他取的,方方正正,沒有什麼不好。我坐在車子後面,只看到他的後頸,頭髮很長,貼在領子上。西裝是絲絨的,好像是深藍,好像是黑色。

    汽車很豪氣,暖氣使我覺得疲倦,我靠在車座上,一直不說話,這也是一種享受。

    方叔叔問:「怎麼,最愛講話的人,不開口了?」

    我笑看反問:「誰最愛講話?」

    車子停了下來,才駛了十分鐘。導演與我下車,我們三個人站在街上,導演問我喜歡到哪一家飯店,我說隨便,他定要吃法國菜,我說無所謂。

    我們進入了法國餐廳,光線還是很暗,不過我可以看得清楚這個新人了。好一個漂亮的男孩子!年紀極輕,恐怕在廿歲之下,並不算十分高,瘦長條子。一雙眼睛深得有神,濃眉,嘴唇薄得倔強,笑起來卻像一個嬰兒,那種純真感情是無法形容的。他的臉獨特得很。

    這麼一個小生,不紅似乎也很難,何必還要我幫忙!

    恐怕方導演這一次直是為了請吃飯,獻獻他的寶。

    我們挑了張桌子坐下來,蠟燭下我看看導演說:「我不說一白話!你只要把他看得牢,別放他走,就行了。」

    導演眉開眼笑。他的新明星卻還不明白我們說什麼,但是他很穩重,禮貌的陪著微微一笑,無限的魅力露了出來。

    當面對著一個人評頭品足,似乎真的很過份,但是我對著的是一個戲子,中國人對戲子有資格這樣做,而且我是記老,有說長道短的權利。

    不過這麼漂亮的男孩子的確少見,不但五官長得好,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氣質。我心裡想:他是什麼出身呢?好還是壞?

    我不硬瞪看他看,但是也看實瞄了幾眼。

    方導演鄭重的對我說:「玫瑰,公司要捧他,應該怎麼做?」

    我毫無猶疑的說:「登照片,照片越大越好,讓觀眾自己的眼睛看,不需要俗氣的宣傳文字。」

    導演又問:「你的報紙肯登他的照片?」

    「肯。」我笑,「一連登十天,好不好?即使老闆懷疑我收了你的黑錢,我也不出聲,怎麼樣?」

    「太好了。照片,一連十天,一個字也沒有?」

    「最後一天登名宇,讀者急死了,一定記住他。」

    「玫瑰,很好,一於照你的做法。」他拍了一下桌子。

    他用手搭著方正的肩膀,「怎麼樣?」他是很得意的。

    我取笑,「謝謝姊姊呀。」我說。

    方正並不老實,眼睛裡閃著一點狡黠,「太年輕了。」他說:「怎麼能做姊姊?」

    我搖頭,「千萬別學這種油滑,一學就跟他們一樣了。」

    導演說:「不做姐姐,做妹妹也是行的。」

    我橫看看他說:「太沒道理了!導演,我是叫你方叔叔的,你怎麼倒取笑我起來!」

    「對不起,玫瑰,」他道歉,「大家說著笑,玩玩。」

    我也笑了,這此一年來,獨自在外打天下,什麼笑話沒說過?再也不忌的,然而在生人或是熟人面前,特別可以裝一下胡樣。

    上了菜,我就吃。方正坐在我對面,我就信口問:「幾歲了──我是記老,恐怕可以問吧。」

    「十九。」他答。

    「本名什麼?」

    「范家樹。」

    他一直答下去:「家裡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

    「現在簽了八年合同,導演說時間太長了,改五年。」

    「拍武打片,導演說武打片就快沒落了,但是文藝片卻難找題材,太婆婆媽媽的也不好。」

    「是導演無意中看到我的照片──我參加國術比賽,才得第四,不過運氣比任何人都好。」

    他笑了。

    我看著地。答是答得有紋有路,規規矩矩,然而三句不離「導演」,紅起來導演還得看他的臉色。做戲的都這樣。我這位方叔叔也是明白人,然而拍電影終歸得用小生,可惜料子越好,越難控制。

    看看他,我覺得自己老。雖然說只廿多歲,而且又長得年輕,但是不能比,一與正直的青春比,就原形畢露了。我暗頭裡歎氣。

    他是天真的,彷彿真是早上七八點的太陽,無限春光在眼前似的,我有點喜歡他,喜歡他對世事一無所知,好好的白紙總是要染污的,十年前我比他更白。算了,出來吃一頓飯,就帶上了這麼多奇怪的想法,無聊。

    吃完了導演還要去喝咖啡,我想推辭,一想回了家,左右也不過是睡覺,不如去散心散到底。

    到了他們出沒的咖啡座,導演碰見了一大幫熟人,一坐就坐過去了,剩下我與方正兩個人在一張圓桌上。導演老半天沒回來,像把我們忘了。

    方正不耐煩了。我含笑的看看他。天生明星材料,他會喜歡電影圈,這麼不甘寂寞,這麼愛熱鬧。

    他偷偷的跟我說:「玫瑰,我們先走?」

    「你不怕?」我笑問:「回頭你導演不見了人,會找,」

    「才不怕。」他說:「他知道我在那裡。」

    「好的。」我笑,「走吧,多坐也膩。」

    「來!坐我的車去兜風去!」他拉我起來,取出鈔票擱在桌面,我們兩個就這麼溜走了。他牽著嘴角,似笑非笑,很是動人。我總是覺得他的特色是動人心弦。

    街上的空氣很新,卻下著雨,雨是忽然來的。

    我問:「你的車呢?」街上映著霓虹燈的七彩,雨水一暈一暈,我有點心不在焉的問著。

    他有點尷尬:「就是沒告訴你,車在停車場,而且是開蓬的,現在又下雨。」

    我笑了。

    到現在才看清楚,他的西裝是深藍的。現在他還可以站在街上,三五個月之後,恐怕會圍上一堆影迷了,至少有人指指點點,不會放鬆他,他會不會想念如今的自由?

    「就這樣走一下好不好?」我問:「空氣難得新鮮。」

    「好好──你不怕淋雨?」他詫異的問。

    「不怕。」我說:「只怕導演現在窮找我們。」

    他低下頭笑了。我們一直走看,雨很細。

    「以前幹什麼?」我問他:「唸書?」

    他看我一眼,「別笑我,我是修機器的。」他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我點點頭,欣賞他的坦白。

    「我父親開一家小小的車行,我跟他做一輩子,也沒出息。」

    我抬頭:「做明星會有出息?」

    他猶疑了一下,「至少他們給我的薪水不壞,而且他們說我會有揚名的一天。你也這麼說。」

    「是的,我沒有騙你,我見過太多的明星,誰該紅,誰該不紅,總有點分數。不要見怪,你不像車行出來的。」

    他興奮,「我希望好好的幹一干。」

    我不出聲。這是一項賭博,他贏的成數很高,但是吃這種暴起暴跌的偏門飯,還比不上守著一家小車行穩,現在跟他說,他死也不會明白,將來明白了,又來不及了。凡世事多數這樣,如今他名利心織,再潑幾盤冷水,也是徒然,我還是省點唇舌算了。

    雨忽而之間大了起來,我與他並沒有急步奔,他只是指指前面有遮蓋的地方,我們走到屋簷下去。

    他說:「這層樓就是我的家,要上去看看?」

    我詫異問:「這麼近?」這附近都是中上級的小型住宅。

    「是。」他聳聳肩,「公司為我準備的。」

    電影公司就這樣,把好好的年輕人拉過來,像買了一樣道具,塞進什麼模子裡,就定個什麼型──誰是玉女,誰是武後,誰是影帝,誰是巨星,出盡法寶,不過是想撈幾個錢,不過總算互相利用,倒也公平。

    「你一個人住?」

    「是。」他說:「我會煮咖啡。」他春著我,「請你喝?」

    我笑了,跟他上了樓,他住第十一層,小小的一房一廳,佈置可以說豪華,然而其俗無比,卻也不會比一般明星住宅差到哪裡去,公司待他是優厚的,方導演有功。

    他沒一會兒就捧出了咖啡,餚來還真有一手,另外遞過來一條大毛巾,坐在我旁邊。

    我抬頭,「幹嗎?」我問。

    「擦擦頭髮,都淋濕了。」他說:「當心傷風。」

    他做得這麼自然,我一邊用毛巾擦頭,一邊就呆住了。

    他問:「當記者,也很忙吧?」

    「嗯。」我答。

    「沒見你之前,導演說起,我還以為你七老八十的,我看過你寫的文章。」他說得很孩子氣。

    「不敢當,可不就七老八十了。」我笑。

    他脫了外套,裡面一件米色的麻紗襯衫。恐怕是他導演的傑作,教他穿,教他住,教他做人,教他做戲。

    「你不會笑我吧。」他又伸出了手給我看。

    「為什麼要笑?這是勞力。」我說:「勞力操飯吃,可貴。」

    「導演叫我說是練功練成的。」他天真的說:「不准再提車行了。」

    我笑了,「為什麼不對我這樣說?」

    他皺了皺眉,「你與他們是不一樣的──我見過另外一些記者,你不一樣。」

    「這算恭維?謝謝。」我伸出了手。

    他與我握握手,放開了。他的手強而有力,與他織致的臉不配。

    我問,「你認為值得?由電影公司把你改造成另外一個人,受他們的控制?你要知道,這是一個圈套,進去容易,一當你習慣了榮華富貴、花花世界,出來可也就難了,你年輕,有很多路可以走。」

    他驚奇了,「為什麼你這樣問?」他餚若我,「每個朋友都為我慶幸,他們都羨慕我,怎麼你倒這樣問?」

    我微笑,「我問錯了?」

    他搖搖頭,「我只是不明白──你對電影界很熟?」

    我默默頭,「我在報上編娛樂版。」

    「你覺得他們怎麼樣?很多人說他們壞。」

    「壞倒不壞,」我笑,「哪裡都有壞人,這樣子說來,報館裡的壞人並不見得比電影界的壞人少。我有一句評語:他們都太聰明了。」

    「太聰明不好?」方正奇問。

    「不好,」我說:「都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的人。你耽久了,就會明白我的話,現在你年輕,我不想掃你的興。」

    他不服氣,「你有多大了?完全一個前輩似的教訓我。」

    他替我把濕大衣掛在電暖爐附近供干,又再給我一個墊子靠背,服侍得我舒舒服服。

    「比你大八歲。」我說。

    「真的?」他一怔。

    「騙你幹什麼?」

    他細細的打量我起來。我含著笑,由得他看。他是一個可愛聰敏的孩子。方叔叔選人,總不會錯。他是好材料,我喜歡他,他不造作,自然得又不過份,一點也不油頭粉面,但是觀眾不會忘記他的臉──漂亮得太特別了。

    看夠了,他說:「也不過八歲而已,而且看不出來。」

    我說:「八年。等你有我這麼大的時候,回頭想想,就不簡單了。」

    「八年,八年後我會紅嗎?還是仍舊在車行裡?」他倒在沙發裡,「事情是難以預測的,是不是?」

    「放心,你會紅。八年,可以維持到那個時間。」

    「賺到了錢,我父母就可以休息了,弟妹可以受比較好的教育,」他說:「不用像我這樣,做個粗人。」

    我聽著他,不知怎麼,嘴邊一直含笑。電影界裡特別多孝子孝女,現在又來了一位,還沒開始,就牽念著家,皇天大概不會負他這樣的孩子。

    他忽然說:「玫瑰,我喜歡與你說話。」

    「謝謝。」我說。

    「真的,你說了很多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話。導演,他也常常教訓我,但是他的調子不同──你認識導演很久了?」

    「很久了。十年算久了吧?所以我一直叫他『叔叔』,現在聽在耳朵裡,恐怕會覺得有點不倫不類?他學問很好,有魄力,是電影界難得的一個人物,你跟看他,聽他的話,絕對不會錯。」

    方正點看頭。

    他的小房子很暖和。

    他現時覺得跟我說話有意思,將來就不會這麼想了,將來他有隨手可得的女人,大筆的片酬,閒來喝酒賭博,反正每個人都走這條路,他最有志氣,也不過努力學習,升任導演,但是導演這麼多,他會成功嗎?恐怕不可能,以他的底子,做明星可以,不過是個牽線人兒,當導演得有腦筋?

    我看不出來,他只有一張漂亮的臉。

    八年合同,恐怕也是他黃粱夢醒的時候了。

    看著地,我有無限的感觸,任何一項職業都有起有跌,只是電影界的上落特別厲害,短短幾年而已,旁觀者都很清楚,但是當局的那些永遠迷迷糊糊。

    「你的報紙真會登我的照片?」他不好意思,但還是問了。

    「當然。」

    「照片呢?」他好奇的問。

    「你的導演會給我。」我答。

    「我很怕拍照片。」他說:「不是假話。」

    「慢慢就習慣了。」我淡然說。

    怕拍照,怕應酬,不賭不嫖不喝不吹,閒來開跑車,看劇本,聽唱片……都是老套,老得不能再老的一套,我聽過多少次了?一向不喜歡訪問明星,就是這個道理。為什麼都是繡花枕頭呢?

    我倦倦的靠在沙發上。

    他說:「累了?」

    〔想回家。」我說。

    「再等一下,我送你回去。」他留住我。

    「為什麼?」我笑問。

    他坦白的說:「我寂寞。」

    「啊?」

    「簽了合同兩個月了,我跟以前的生活脫了節,又沒追上現在的生活。很想念以前的朋友;做完工,去買兩瓶啤酒,坐著聊天,去武館練拳,開著車子到處飛。現在沒這些自由了,」他笑笑,「導演不贊成我見以前的朋友。」

    「這是犧牲。」我看看他,「有女朋友嗎?」

    「阿桂?」他笑笑,「是的,她是女朋友,導演說我們還是不見的好,特別想她。」他說:「導演介紹了幾個給我,也是公司裡的人,很美,不過我還是想念阿桂。」

    我腦子裡出現了一個清麗的女孩子──微黑的皮膚,扁扁的瞼,大眼睛,一臉的純真,穿套唐裝衫褲。當然,這樣的阿桂勝過任何女明星。

    方正低下了頭,「恐怕以後見不到她了。」

    對他來說,我是一個陌生人,他對我說了這麼多話,還沒有一句假的,真是難得。

    他抬起頭來,「我沒有說得太多吧?你有沒有煩?」

    「當然沒有。」我說。

    他放了一張唱片,聲線很低。他朝著我笑了。

    我看他的舉止行動,真的沒有一點像是車行出身的,恐怕要歸功兩個月的嚴格訓練。將來宣傳稿子會把他寫成怎麼樣?!

    他的電話鈴響了,他去接聽,聽筒一擱在耳邊就向我裝鬼臉。「是的,導演──你不睬我們,我們只好先走。不,玫瑰在我這裡,沒做什麼,我們聽音樂聊天。什麼?怎麼可能?當然坐在客廳裡。她漂亮?當然,從沒想到有這麼漂亮記者,是編輯?好,我記住。再見,是,我知道。」他掛斷了電話。

    我瞪他一眼,「你們倆倒是很會吃我豆腐。」

    「對不起。」他道歉,「是導演亂講。」

    「而且你的咖啡裡加了酒,」我說:「是不是?」

    他說:「有一點點白蘭地。」

    我搖搖頭,「真的看不出你。」

    他有點合,「不會喝醉的,只有一點點。」

    「要灌醉我,不容易呢。」我笑,「你那導演說什麼?」

    「他說不反對我追求你。」

    我一怔,可忍不住,真的笑了。「他太滑稽,追求我有什麼好處?」我用手托著頭。

    「好處多著呢,」他坐在地上,「你很漂亮,又能幹,對我有幫助。報紙上會天天登我的消息──人家不給導演面子,也得給你面子。又能製造一段新聞,讓記者渲染一下,對我這個新人來講,有什麼不好?」

    他分析得這樣明白,真是難得的聰明人啊!

    「換句話說:我可以利用?」我問。

    「不,我喜歡你。」他看看我。

    我笑了,今天晚上,我一直在笑。與電影界的人在一起,就有這個好處,不管是真是假,他們懂得哄人。方正已經不簡單了,不能小看他。

    「我想跟你跳舞。」他說。

    我點點頭,站起來。他在咖啡裡擱的不知道是什麼酒,我竟有點暈。

    他擁著我,我們在燈光下慢慢的跨著舞步。

    他問我,「如果我真的追求你,怎麼樣?」

    我搖頭,「別傻了,你總歸是個孩子,不管多聰明,還是個孩子。你放心,我一定給你做好宣傳,我跟你導演是十年的交清了。其餘的別去聽他,你當然很快會找到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也許是吧。」他有點失望。

    「你會進入一個新世界。不必怕,你有後台,報紙上出現第一張照片,是叫你興奮的,當每本雜誌,每張報紙都有你消息的時候,說不定你還煩呢,將來自有一千個一萬個捧你的人。」

    「不過你是第一個。」他認真的說。

    「如果你還記得我,你就不適合做戲。」

    「我會記得你。將來成了名才捧我的,並不稀奇。」

    「這倒是難得,」我笑,「我捧過不少新人,並沒有希望他們記得我,他們也確實沒有記得我。」

    「是嗎?」方正懷疑的看我,「有這種人?」

    「有,」我笑,還是笑,「怎麼沒有?一個誰都不認得的新人,月薪九百五十元,剛升了男主角,幫了他多少忙,他並不覺得怎麼樣,現在大明星了,好幾萬塊一部片酬,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要找他,卻比登天還難,沒什麼稀奇的,人情本應如此。」

    他不響。

    曲子沒有完,我們還是規規矩矩的跳著舞,他忽然在我額上吻了一下。我放開了他,取過了大衣。他替我把大衣穿上。「走了?」他問。我點點頭。「幾時再見你?」他渴望的問。我摸了摸他漂亮的臉,不響。何必見我?他還會有空見我?我也未必有空見他。

    照他導演的做法,他不出三個月就平步青雲了。

    他開門,送我下樓。他說:「你會相信我,我是喜歡你的?」他笑了。

    「我相信。」我說。

    「謝謝你。」

    「很高興認識你,」我說:「祝你前程遠大,方正。」

    「謝謝。」

    我看著他,「不用送我了,我自己會回家。」

    「我會打電話給你的。」他說。

    我點點頭。

    我想勸他,勸他回頭,回去見他的阿桂,回到他的車行裡去。那才是他的世界,去那裡他會找到應有的快樂,但是我怎麼說得出口呢?

    雨仍舊下看,他陪我等街車,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很友善,很溫和。他是一個可愛的男孩子,我再一次的想,唯有這樣,才希望他得到他的快樂。

    車子來了,他代我招手,街車停了下來,他替我拉開車門。

    「謝謝。」我說。

    「我應該謝你。」他說。

    「祝你快樂。」我忍不住說。

    他有點不明白,「再見。」他說。

    「再見。」我說。

    車子開走了。我覺得疲倦。或者我是來了吧,洞悉了一切。他才剛開始。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分別,辜負了導演的一番美意,然而今天晚上,誰都老老實實,沒有做戲,倒是很美。這是值得紀念的,我想。真累,回去該倒頭大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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