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少明從不準時,他就是喜歡搭架子。
他是一名職業撰稿人,搞質優良,可是稿德惡劣,副刊每日下午三時截稿,可是他非拖到黃昏,甚或晚上七八點才肯賜稿。
他愛在酒醉飯飽之際哎呀一聲,「噫,尚未交稿」,於是當眾表演其寫作才華,或是致電秘書:「把我的專欄稿傳真到報館」,甚至讓編輯部空等一場,翌日開天窗。
怕什麼,編輯抽屜裡有的是未成名寫作人的存稿,胡亂找一篇補上,皆大歡喜。
正是:哪個大作家不脫稿,天天交稿決非名作家,好稿何用天天見報,叫讀者們略為思念,豈非更加難能可貴,與眾不同。
報館一位姓郭的編輯天天乾坐著等何少明大作直等到八點。
為什麼他可以享有這樣的優待?一方面因為何氏作品擁有不少讀者,
另一方面因為他和報館老闆有點私人恩怨,老闆微時,他幫過老闆忙,還有,他不叫這老郭吃虧,他暗地裡津貼此人,像介紹工作給老郭的兒子之類,因此老郭等得十分服貼。
既然打通了所有關係,何少明無後顧之憂,架子可以一直擺下去。但他不準時作風叫一些同文艷羨不已。
——「你以為你是何少明?學人脫稿?還想混嗎?」
「你看人家何少明,人強馬壯,從來不怕編輯部,在閣下神功練成之前,還是乖乖交稿吧。」
何少明乘勝追擊,發表偉論:「優異文字構思下筆需時,焉可能天天交稿,只有劣質馬虎行貨,才不費吹灰之力日日見報。」
所有埋頭苦寫,盡忠職守之同文統被打入敷衍塞責之黑五類,不知何年何月方得平反,此系題外話,且表過不提。
花開兩頭,單表一枝,話說何少明的得意之秋也持續了好幾年,正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傲視同儕,忽然一日,報館老總李錦昌欲約他見面。
何少明納罕,一向有什麼事,他從來不與老闆以外的人商談,老李有什麼事,莫非他的子女也想找工作了?
為表示大方,何少明說:「請到舍下一行。」
李錦昌自有一報之總的風度,笑容滿面來到何宅,拱拱手,開門見山,「少明兄,報館方針已改,以後請準時交稿,凡脫稿者報館只好割愛。」
何少明一愣,不相信世上會有這種事,乾笑數聲,「這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你只是想叫那些天天交稿的作者不得脫稿,可是這樣?」
「不!」老總耐心解釋:「任何人不得脫稿。」
何少明不服氣:「我找卜老闆說話。」
「卜先生度假去了,這正是他臨行之前的最高指示,少明兄當然是聰明人,聞絃歌而知雅意,卜先生是有意整頓紀律。」
何少明大嚷:「紀律關我什麼事?我是客卿,你是夥計,夥計才須遵守規矩,我不幹了,我到別家去寫,告訴你們,損失不在我方。」
老李只是笑,「消息已經帶到,我告辭了。」
三天之後,何少明籍故脫稿。
編輯部立即找人頂替,把何氏專欄一筆勾銷。
李錦昌問副刊同事:「何某反應如何?」
同事答:「頻頻找老闆說話。」
李錦昌感慨:「我一早提點他,這並非我們搞鬼,此乃卜先生主意,不拿他開刀不行,近年來本報副刊脫稿成風,一天總有三四個專欄開天窗,長此以往,不是辦法。」
「副刊沒有何少明,不是損失?」
「世上沒有誰不行呢?」
「咦,何少明有續稿到,並附有宣誓書,以後誓不脫稿。」
「姑且信之,向上請示,看上頭肯不肯多給他一次機會。」
何少明到底是何少明,一枝生花妙筆自有群眾基礎,報館為著讀者著想,網開一面。
可是何少明仍是何少明,總無存稿,需日日追,編輯部只覺筋疲力盡:「少明兄,多寫三日,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那怎麼行,我要是明日死了,豈非不值,白寫那麼多存稿」,「少明兄——」,「不用多講」。
如此這般老脾氣總是不改,編輯部徒呼荷荷。
一日,李老總正忙,何少明忽然找上門來。
這是一個不得不應酬的人,「少明兄,什麼風吹來,請坐。」
何少明說:「下星期我將與家人乘輪船到歐洲旅行。」
「不要緊,豪華輪船一定有完善傳真設備。」
「我想多交幾篇稿,免同事們辛苦。」
李錦昌愣住,抬起頭來,懷疑耳朵出了毛病,有話沒聽清楚,「什麼?少明兄請再說一遍。」
「我打算改過自新,」何少明重重吁出一口氣,「不再叫你們煩惱,出發之前,會多交幾段。」
李錦昌幾乎沒流下淚來:「皇恩浩蕩,這真是讀者的福氣。」
何少明抬起頭來,看著天花板,過一會兒說:「最近出版部同我說,拙作銷路,已大不如前。」
李錦昌一邊陪笑一邊、心中忐忑不安,似有不良預感,一直傳說,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人的性格會變,還有,其言也善,他連忙說:「少明兄,不必寫那麼多,一天一段已經足夠,不必改變作風。」
何少明無言,稍後離去。
報館在十日後接到何少明在旅遊途中、心臟病發的消息,同事們匆匆撰寫痛失英才特稿,只有李錦昌一人坐在牆角發戰。
忽然之間有編輯提高聲音:「看,何少明,有傳真稿件到。」
「噫,一段、兩段……共有四段,終於等到他的存搞了!」
「這一定是他病發之前一天做好的。」
「唉,也許就是交存稿的壓力使他、心臟不勝負荷。」
一位編輯大惑不解,「這四天存稿還有什麼用呢,多麼不值,原本他可以用這三兩個小時去尋歡作樂。」
自該剎那起,李錦昌決意他一天只做一天事,一日只交一日稿,何少明起先說得對,存稿要來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