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想像力都比較豐富,丁奕珊自然不例外。
很小很小,才四歲的時候,偶然摔跤,跌破一點點膝蓋,大人問起:「你是怎麼受的傷」,她便想想答:「蛇康」,蛇康是長篇卡通「森林冊」中一隻兇猛的老虎,她指傷口被老虎抓出。
大人於是聳然動容,哦,蛇康!
這樣一個孩子,長大了,干文藝工作,一點不稀奇。
奕珊家裡環境頗過得去,自幼學小提琴,雖然目的不是叫她登台演奏,可是大大小小的琴一列排出來,陣容十分偉大。
自最小八份一尺寸到成人用提琴都有。
奕珊笑道:「幸虧都留著,看看都有趣」,那時的小手,才那麼一點點大。
她也畫畫,私人書房裡堆滿畫冊,甚至沙發上的座墊與咖啡杯上都印著畢加索的畫。
幼稚園時塗鴉中比較優秀作品全用鏡框鑲起。
若問奕珊一生至大成就,恐怕就是「父母愛我」。
但是最終進大學,她讀的卻是建築系,同她父親一樣,她希望將來與老爸一起開一間建築事務所。
這時,奕珊愛上寫作。
她豐富的想像力派上了用場。
母親知道後立刻請熟人替女兒印了成疊稿紙,左下角小小篆書印章是「奕珊稿紙」字樣。
印章還是請蔡瀾刻的,據說費了不少唇舌。
奕珊開始寫小小說。
開頭,每一個寫作人的故事都是自傳式的,沒有什麼技巧可言,像日記,粗略地安排一些人物與對白,情節平淡。
奕珊的作品,有一個總題目,叫做「想像」。
她想像丁奕珊會在什麼樣情況下遇到她的終身伴侶。
因為是切身事,所以寫得熱情洋溢。
第一篇是這樣的。
(一)
那是極早的早上,都會繁忙的一天已經開始,車子已在公路上排長龍。
燈號一轉,司機們都速速踩油門,爭取時間,希望盡快趕到目的地。
一輛褓姆車上坐著十來個小學生,從車窗看去,全是一顆顆小腦袋,隨著車身節奏搖擺,有趣極了。
但是,忽然之間,哎呀,不好,當地一聲,車胎爆炸,褓姆車右搖右擺,失控晃動,公路上其餘司機大驚失色。
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石火之間,褓姆車轟隆一聲,撞到路邊石欄處,車頭毀壞不堪,司機倒在座位上呻吟,他額角即刻流出血來。
孩子們驚叫,有些只有六七歲,更是痛哭失聲。
車身開始漏油,呵,恐怕會著火爆炸呢。
大部份車子立刻停下。
丁奕珊的小小跑車正在褓姆車後面第三架。
她即時用汽車電話報警。
跟著,她下車走近去看個究竟。
總得設法營救孩子們。
她看到一個英俊高大的年輕人已經奔近出事的褓姆車,他一邊脫下西裝外套,一邊捲起袖子,去開車門。
車門扭曲,無法開啟,他把孩子們自車窗一個個拉出來。
途人幫他接過孩子。
奕珊呆住了。
英雄!
這世上居然還有奮不顧身的英錐。
車窗碎玻璃割破他的手臂,鮮紅的血染污他雪白的襯衫。
一共九個孩子,「全在這裡了」,有人大聲叫。
年輕人大聲問:「誰有橇門的鐵器?」
他還想營救司機。
奕珊想起她車尾箱有一支大鑿,連忙奔過去交給年輕人,他居然還騰得出空說謝謝。
這時,褓姆車蓬一聲,竄出火苗來。
大眾叫:「快退後,危險!」
有人大力拉走奕珊。
可是那年輕人不顧一切,留在現場,他撬開了車頭門,途人歡呼。
司機跌出來,被他拖離。
就在該剎那,紅光一閃,一團黑煙升起,悶雷似隆一聲,車子炸開來。
氣流與熱力一逼,眾人嘩一聲返後。
千鈞一髮,年輕人救了大大小小十條人命。
噫,偉哉!
這時,警車與救護車嗚嗚聲接近現場。
三天後。
奕珊正在家作畫,有客來訪。
她到客廳一看,發覺正是那個英偉的年輕人。
當然,他已換上了新西裝,可是頭髮已經剪短。
他笑著解釋:「頭髮被火力噴焦一大片,索性剪掉,希望不大難看。」
奕珊感動得淚盈於睫,「不不,當然不,報上都登了你的照片。」
他笑著聳聳肩,「任何人都會那麼做。」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要找一個人,總找得到。」
奕珊又問:「來找我有事?」
「我來還一件東西。」
奕珊一看,原來是那隻鐵鑿。
她笑了。
第一篇故事在少女的甜笑中結束。
奕珊喜歡勇敢的異性。
當然不單是魯莽、大膽,而是沉著果斷,並且,勇氣用在幫助他人身上,而不是胡亂發作。
在救人的場面認識他,那是何等浪漫。
奕珊被自己的想像感動不已。
在現實生活中,她不是沒有異性朋友,可是,她覺得他們幼稚。
別說靠他們救人,必要時連救自己都恐怕有問題。
家庭環境好,可以培養出有氣質的女孩子,可是男孩子太受照顧,似永不長大,一直借用媽媽的車子,爸爸的信用卡,從不圖經濟獨立,成家立室,故此一個個都面白無鬚,弱質纖纖。
有一個更同奕珊說:「在家好吃好住,幹嗎要搬出去。」
奕珊覺得無話可說。
她理想中對像決非如此。
出身當然不能太差,但千萬別是在路邊擺一隻蘋果木箱一邊賣報紙一邊做功課那樣長大,一個人吃太多苦才成功一定苦澀,不,不要那樣。
可是必需性格獨立,有自主能力。
別看如此要求彷彿很卑微,實際上很難找得到像樣的對象。
左看右看,都不見真命天子。
奕珊不擔心,可是有時會略覺寂寞。
多餘時間,用來寫作。
寫累了,站起來,彈一首曲,畫幾筆畫,又是一天。
相由心生,奕珊的確長得比旁人清麗。
想像的第二篇是這樣的。
(二)
豪華游輪的甲板上。
船隻正航行在加拿大卑詩省通往阿拉斯加的內海峽,碧海,藍天,以及雪白的冰川形成壯麗的景色。
丁奕珊深深呼吸一下充滿鹽香的空氣。
她站在甲板上已經好一段時候了。
忽然之間,她發覺有人站到她身邊。
那是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
(奕珊希望她可以找到更好的形容詞,可是經驗淺,一時間除出高大英俊四字,竟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的字句。)
他目光並沒有對正地,他雙眼看到遠處的冰川,並且輕輕說:「鯨魚出來了。」
果然,巨鯨黑色的背部自碧綠的海水中冒出來,呼一聲噴出白色水柱。
奕珊高興得低聲叫道:「壯觀!」
天色已近黃昏,魚肚白的天空有一抹奇異的紫色,淡淡的新月升起。
極小的時候,母親對她說:「看,有人咬掉一塊月亮。」
奕珊對此說印象深刻。
天邊一顆顆星慢慢出現。
天下竟有此良辰美景。
奕珊輕輕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說:「名字不重要,只是,我們是注定要相遇相識的吧。」
他的聲音有點迷惘,她也是。好似彼此都沒有戀愛過,大家都有點驚惶,可是又樂意承擔。
「你是怎麼上這隻船來的?」他問。
「父母叫我陪他們遊覽觀光。」
「喜歡嗎?」
「十分開心,你呢,同朋友一起?」
「我陪祖父母。」
呵,比她更孝順。
「你任美國還是加拿大?」
「舊金山。」
「溫哥華。」
她略感安慰,「還好,相當近,不過三小時飛機。」
他笑了。
月亮漸漸升起,她覺得他身邊彷彿有一個小小磁場,把她吸引著。
是這樣,她找到了他。
空氣裡都含著愛情。
寫畢這一章,奕珊深深歎口氣。
不,他們不會那麼快便擁抱,他是她是屬靈的伴侶。
奕珊也想過,每個女性或許也應當有一個屬欲的伴侶,毫不諱言,她也時時為男性強健身段吸引。
有一次,在某個網球場,她去接父親,但他正與其他叔伯輩聊天,孝順女在一邊等地,這個時候,她看到一個年約三十歲的男人走近。
她坐在太陽傘後面,他一時沒看到她。
他把球拍扔在地上,脫下汗水濕透的T恤,蹲下透口氣。
他有一個漂亮毛茸茸的胸膛。
奕珊忍不住細細打量他,目光不是不帶點貪婪的。
這時,他約莫也覺得有什麼灼灼地在注視他,轉過頭來看到太陽傘後一張雪白秀麗的小面孔。
他笑了一笑,有點難為情,取過大毛巾,遮住上身。
他們沒有招呼,沒有說話。
他有及肩的長頭髮,有段時候,男子很喜留長髮,而奕珊恰恰覺得男人非要有濃厚的毛髮不可。
誰在乎他在大學念何科目,或是歸根究底有無進過大學,或是年入多少,住在哪一區。
該剎那奕珊十分渴望過去搭訕:嗨,一起喝杯凍飲可好?
她沒有付之行動,倒底是東方人,背上有與生俱來的包袱,不是說做就做得到。
片刻,父親在那頭叫她,她過去了。
覺得背後也有人看她,轉過頭去,他已經離去。
現在比那個時候已經大了兩歲,但是奕珊不敢肯定,她有無膽子上前搭訕。
女同學們看到喜歡的異性,那真是絕對不會放過,一徑笑著向前自我介紹,一隻手已經搭上人家手臂,嗨,我是蘇珊、馬利、金白莉……
奕珊仍然不行。
這是東方女性的致命傷,也是可愛之處。
洋女才不會矜持,她們笑著同奕珊說:「損失太大。」
奕珊當然明白她們說的是什麼。
她低下頭,沉吟至今。
父母並無特別管她,是她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有誰稍微不禮貌,她就給他們吃檸檬,冷冷目光如一道冰器。
拒絕次數多了,連奕珊自己都覺得彷徨。
表姐自紐約來看她。
「你有親密男友沒有?」
「沒有。」
「倫敦的男孩子比較有文化。」
「我不會特地走得那麼遠。」
「你的要求是否過苛?」
「我在找一個比較有男子氣概的年輕人。」
「為你出生入死?」
「不,雙臂可以輕輕抱起我已經足夠。」
「嘩,你身高五尺七寸,不是省油的燈。」
奕珊大笑。
表姐感喟,「是,我也怕那種唇紅齒白,面如敷粉的中性型男人。」
「也許該往意大利。」
「也可能明天你就會在超級市場遇見他。」
「超市?多麼欠缺浪漫!」
「嘿,生活天長地久,人人遲早得往超市選購牙膏廁紙。」
「太沒意思了。」
「你以為你是小說中男女主角,永不接觸現實,毋需吃飯睡覺,也不看醫生,一患就是絕症?」
「我正在學寫小說。」
「你有資格從事文藝工作,你有妝奩,不愁生活。」
「是,我是幸運女。」
「因此不知天高地厚。」
「外頭風大雨大,無謂探險。」
「壞是壞在今日不少男孩子也那樣說。」
奕珊看著自己那雙從來不曾承擔過家務的雙手。
將來有了自己的家可怎麼辦?
世上除出琴棋書畫還有許多其他煩瑣事。
難怪都拖著不肯結婚。
懷孕生子過程痛苦,教養一個孩子又非同小可,總不能把所有責任都交給褓姆吧。
故此人人都在逃避。
「至好他又有事業又有相貌學問,還有,跳得一腳好舞,煮得一手好菜,生活情趣無限,而且,是一個浪漫的情人,兼夾喜愛孩子。
奕珊嗤一聲笑出來。
「世上可有這樣的人?」
「我不知道,我沒見過。」
兩姐妹笑作一團。
(三)
奕珊繼續運用她的想像力寫故事。
在超級市場中,她看到一個外型英偉的年輕男子對牢一列嬰兒用品大感躊躇。
(外型英偉?是,奕珊認為人的外型太重要,她本人就不會去看那些相貌猥瑣的異性。)
終於,他結結巴巴問奕珊:「三月大嬰兒該服何種果汁?」
奕珊也不甚了了。
二人找來了售貨員。
售貨員看著他倆會心微笑,「頭胎?」
誰知二人齊齊搖頭,「不不不。」
奕珊大奇,「那麼,嬰兒是你的什麼人?」
「我大哥的孩子,大嫂因病進了醫院,大哥需照顧妻子,由我暫時看住嬰兒。」
奕珊聳然動容:「你做得到?」
「正在嘗試中。」
呵,愛孩子的男人,願意留守家中照顧婦孺的男人,多麼難得,奕珊深深感動。
他接著自皮夾中取出孩子的照片。
奕珊一看,是兩個與楊柳青年畫中嬰兒造型一模一樣的胖小孩。
「什麼,是孿生子?」
「所以,真是手忙腳亂。」
「現在你出來了,誰看住他們?」
「家母。」
「來,我幫你盡快採購日用品。」
因為是兩個人分工合作,所以,三十分鐘便辦妥所有事,大包小包拎走。
他們走到停車場。
就此話別?當然不。
她鼓起勇氣說:「我希望待你大嫂出院,可以來看你們。」
「呵,好呀,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她立刻記住,寫下來。
無論父母對子女多好多體貼,年輕人總希望得到自己的伴侶。
那是不同的一種愛。
奕珊寫到此處擱筆。
寫小說恐怕不容易呢,她的想像只有開頭,沒有終結。
要安排一整篇故事談何容易。
她走到園子去伸一伸懶腰。
對面有人放風箏,恐怕是華人,因為放的是一條七節蜈蚣,誰,誰那麼好興致。
蜈蚣一扭一扭,在天空中飛舞,有趣極了,奕珊不覺走近。
有人自樹旁拿著線轆走出來,一看,是一粗眉大眼的青年。
他朝她笑,她也朝他笑。
太年輕了,看樣子才大學二年級模樣,住在父母家中,不知何時何日才可搬出來,不值得投資感情。
說不定家長還不贊成他這麼早結交女朋友。
奕珊退回自家花園。
她回屋躺在沙發上,雙臂枕在腦後,漸漸入夢。
真奇怪,竟如此渴睡。
夢中,不知是否可以看到那個地長得怎生模樣。
她聽到母親自外邊回來,彷彿帶著朋友,朝沙發裡的她看一眼,然後說:「這孩子,睡著了,我們到書房去談話。」
奕珊覺得不好意思,掙扎著起來,自己先沖了一大杯冰茶,喝下去,又洗把臉,總算清醒過來。
她到廚房做了兩客下午茶。
捧到書房,敲敲門,「媽,你們喝杯茶。」
門一開,奕珊怔住,房內並非什麼伯母、阿姨,而是一位年輕人。
中等身段,不算十分高大,也並非英俊小生,可是一雙眼睛十分神氣。
母親立刻說:「奕珊,過來,我介紹你認識,這是鄭伯母的兒子祈康,還記得嗎,你們小時候曾經一起玩。」
奕珊眨眨眼,太尷尬了,她沒化妝,這還不止,頭也沒梳好,還有,只穿著T恤短褲。
那年輕人似不介意,「你好,奕珊,長遠不見。」
丁太太補充:「祈康過來讀博士學位,你有空帶他倒處走走。」
奕珊支吾以對。
剛才睡沙發上一定像只死豬,不幸都叫人看個一清二楚。
不過那個下午,倒是過得出乎意料之外愉快,他們天南地北地聊了個痛快。
最後奕珊說到獨生兒是何等寂寞。
三年後。
丁奕珊覺得好笑。
世事往往如此,設想得再周全也不管用,因為事情永遠不會照人的安排或是意願發生。
自十六歲開始,便不住想像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遇見配偶,古靈精怪,一切不可能的環境都想到了,就沒想過會在自己家的書房。
是,就是鄭祈康。
他們打算在秋季結婚。
兩個人都已找到工作,他做人十分有計劃,已在市中心購買一小小公寓,小兩口住剛剛好,將來收入高了,再將小屋換大屋。
了太太十分欣賞這未來女婿,雖然不是一流人物,可是對女兒體貼得不得了,即使奕珊使小性子,他也總是笑嘻嘻。
他解釋:「將來奕珊懷孕生子,不知多辛苦,現在多遷就她也是應該的。」
就憑這句話,丁太太已給女婿九十分。
原來在自己的書房,原來是鄭祈康。
奕珊在父親的建築事務所工作,業餘,仍然寫作,有一間出版社願意發表她的作品,使她寫得更加勤力了一點。
她的想像力現在用在發展情節上。
那對年輕男女終於籌備婚禮。
可是,就在這個當兒,有一個不速之客出現了。
他一身健康膚色,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前來對她說:「你忘記我了。」
奕珊愕然,「你是誰?」
「記得嗎,我是你十五歲那年的游泳教練。」
「呵,是,我想起來了。」
「奕珊,我以為你愛的是我。」
「不,我已選定祈康做終身伴侶。」
「可是,我與你明明有約在先。」
她看著他的眼睛,有點迷惘,她始終沒有學好游泳,換氣時有點困難,那是她的錯嗎?
「奕珊,要是你願意,我可以等你。」
「不,我在秋節就要結婚。」
「那之後,我也照樣等你。」
「不不不,不要為我浪費你寶貴的一生。」
「奕珊,你聽我說,你甘心這樣平淡的過其一生嗎,我可以帶你到天之涯,海之角。」
「我的心願已定,別再來引誘我。」
這時,奕珊的思潮忽然被打斷。
鄭祈康推開書房門問:「不是要去試婚紗嗎?」
奕珊放下筆,「呵是。」
「你在寫日記?」
「不,小說。」
「用中文還是英文寫?」
「中文,發表後給你看。」
「奕珊,對牛彈琴,我看不大懂中文。」
奕珊微笑,那多好。
「你不會怪我吧。」
「不會不會,即使是笨牛,也由我親自挑選。」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
想像管想像。
生活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