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芬是一名調酒師。
她加入這個行業是完全無意的。
在英國念酒店食物管理的她當然會得調酒,可是不精,去酒店應徵工作,只得酒吧有一個空位,她不想空閒在家,馬上接受。
小芬運氣好,她遇見一位即將退休的調酒師傅,覺得她討人歡喜,於是將全身工夫傳授給她。
師傅本身不喝酒。
小芬則不喝混合酒,師徒倆性格有異曲同工之妙。
三個月後,小芬已得師傅真傳。
那時,行政部有一職位,可是,她又不想去了。
她決定在酒吧耽一年,看看眾生相。
況且,調酒師的薪水比初級經理高得多。
酒店規定他們穿制服,在男裝與女裝之間,小芬挑男式制服穿:白襯衫,黑西裝與長褲,長髮梳成一條辮子,非常精神爽利。
經理看她那種打扮,本來不贊成,可是又挑不出錯在何處,漸漸女待也申請穿男裝,方便工作,開過會,終於通過自由選擇。
全世界所有的酒保都是酒客的好朋友。
多喝兩杯,有什麼話說不出來。
從「小芬我妻子\老闆\弟兄不瞭解我」到江湖上各式恩怨,以及戀愛過程都和盤托上。
反正何處講何處散翌日酒醒煙消雲散。
酒吧是一個奇怪的地方。
白天,平平無奇,幾張圓抬,幾張椅子,地毯上污漬斑斑,天天清洗也不管用。
可是入夜,一開燈,它就像一個姿色平常的女子經過悉心住扮,變成艷女。
玻璃杯亮晶晶,笑聲樂聲熱鬧,柔和燈光下,人人面色祥和。
雖然不見天日,小芬也不介意在此上班。
母親這樣同她說:「當心人家誤會你是個舞女。」
小芬答:「我很少理會人家怎麼想。」
況且,舞小姐收入那麼高,不能比。
今日,是她上班一週年紀念。
特別感觸,因為上頭決定調她到宴會部,她穿制服的歲月,恐怕要結束了。
今夜,她把頭髮束到腦後,搽上紫紅的胭脂。
有一個年輕的男客叫了一杯啤酒不住回首看酒吧入口。
一眼就知道他在等人。
等的,當然是女友。
半小時,一小時過去了,人跡緲然。
酒吧客人漸多,小芬接了一通電話。
「請叫一位李柱明聽電話。」
小芬問:「他外型如何?」
那位女客說:「廿多歲,有點傻氣。」
「呵,他在此等了你好久了。」
「我叫敏娜,告訴他,我不來了。」
「就這麼一句話?」
「是。」對方已經掛線。
小芬只得走到那個年輕人身邊去說:「敏娜有事,不來了。」
那年輕人一愕,立即垂下頭來。
小芬看在眼內,不覺好笑,若干年後,他結婚生子,想到今日的小小不如意,一定覺得好笑之至。
可是該剎那,感覺之難受,也不要去說它了。
半晌,他對小芬說:「今夜,我本想向她求婚。」
小芬勸解:「算了。」
他掏出戒指盒子,給小芬看,「送給你。」。
放下盒子轉身就走。
「喂,喂。」小芬叫都叫不住。
做酒保,居然還有此奇遇。
盒子裡是一隻小巧的鑽戒,現在出來混的女孩子,還哪裡看得上這種貨色。
小芬順手放在抽屜裡,預備改天歸還。
這時,有一名油頭粉面的青年過來問小芬:「有什麼酒,喝下去像果汁,可是很快會醉?」
咦,他想灌醉什麼人?
一定是無知少女。
小芬不動聲色,答曰:「夏威夷之夜。」
「好極了,給我一杯。」
本來酒裡要放伏特加,小芬故意滴酒不添,她心想:小姐,你會感激我。
一連三杯,那年輕人咕噥:「酒保,給我換一種,這酒不行。」
小芬說:「是誰酒量驚人?」暗暗好笑。
「我母親。」
「什麼?」
「家母到此處來監視我們幾兄弟,我們想叫她早些打道回府。」
「呵,對不起,請喝這隻大溪地之花。」
保證一喝就瞌睡。
王永兆是熟客人了。
「小芬,給我一瓶香檳。」
「今日又請誰。」
「請你。」
「什麼?」
「慶祝你在此工作一週年。」
「王先生真好記性。」
那位王先生只是笑。
他年輕、高大、英俊,而且闊綽,可是一年來,帶上來的女朋友不是選美皇后就是女演員。
小芬雖然對他有好感,也不敢有任何表示。
「上班時候我不便喝酒。」
「我等你下班好了。」
這種態度真迷死人。
小芬笑問:「今日同誰來?」
「豬朋狗友。」
小芬嗤一聲笑出來。
「下了班無聊,又不想回家,便同他們來消遣。」
「不怕太太寂寞。」
「我已離婚。」
「啊。」
「三年前她棄我赴美讀書。」
有這種事!像王永兆這樣的人打著燈籠沒處找,怎麼會有女子棄之若敗履?
難以想像。
「我回家做什麼?」
「王先生沒有孩子嗎?」
「有的話准在家帶孩子,可恨現代女性都不肯生孩子。」
小芬只得陪笑。
「要不要過來坐一會兒?」
「我當更呢。」
「那好,不勉強了。」
他捧著一大盤酒去招待朋友。
王某人把這裡當家一樣,每月結帳均好幾萬元。
今日,他的女伴穿一件紅色露胸長裙,好看得吸引全場注目。
他快樂嗎?
可以肯定不算淒慘。
最好的酒,最漂亮的女人,最愛熱鬧的朋友?小璇笑了。
十二時正,小芬下班,收拾完畢,約莫一時左右,這時,銀行區經已靜寂,走到門口,聽到有人叫她。
她嚇一大跳。
一看,是王永兆。
「來,送你一程。」
小芬站著不動,只是微笑。
熟客也倒底是陌生人,小芬不會上陌生人的車。
王永兆詫異問:「你不放心我?」
小芬笑,「公司規矩。」
王永兆搖搖頭,「現在又沒人看見。」
小芬仍是笑。
「你怕我?」
「一點點啦。」
「我自問並非面目猙獰。」
小芬感喟,「太過英俊更加危險。」
因出自真心,王某人覺察得到,便輕輕駛走車子。
小芬亦抱怨自己不夠瞻色,但是她希望得到的,並非類此感情。
不,不是一夜一夜計算的關係。
希望可以延伸到白天。
由一天至一月,由一月至一年,以致十年八年。
小芬不介意同一個合理的人相處一生。
真是落後的想法?
回到家淋浴後,看半小時小說,沉沉睡去。
夢是那樣清晰,她認識了一個人,他與她相戀,他們為著不可逃避的因素分手,最後,在異地相逢,他已不記得她。
她身邊已經是少女的孩子問:「媽媽,他是誰?」
她若無其事地答:「一個朋友。」
何必告訴孩子,那是她的父親。」
小芬驚醒,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幸虧只是她一個人,幸虧沒有牽涉到孩子。
呵人生如夢,在黑暗中,她嚮往纏綿,可是害怕失戀。
第二天她九時正起床,無論晚上什麼時候睡,她總努力在九時正起來。
她見過許多睡到日上三竿甚至是日落西山的人,人家下班他們尚未甦醒,與整個世界脫節還不在乎,懶洋洋,爛場塌,尤其是女性,癡癡迷迷,到了早上說話還不清楚,不知服了什麼藥,不能履行一般人職責。
見得多了,有種恐懼。
小芬立定心思早起,一日睡七八小時已經足夠,真的疲不堪言,可在假期補足。
一直以來,她的意旨力都令她做一個整齊負責任的人。
她出門到銀行區去辦一些事情,經過時裝店,看了一會櫥窗,然後到母親家去坐了片刻。
看看時間,忽然覺得累,一定是午餐那碟紅燒獅子頭吃多了。
她決定回家小睡。
母親說:「在我床上眠一眠。」
可是這是小芬生活守則之一:不在他人床上睡覺,即使是母親的床。
隨便慣了,倒處睡,睡醒了,不管何處淋一個浴,那還得了,隨便得那種程度,以後日子怎麼過?
她說:「我回家去。」
說是怪脾氣也不為過。
回到自己的窩,躺到床上,四肢百骸有說不出的熨貼。
她睡到被電話鈴驚醒。
是她老闆,「小芬,你還在家?不舒服嗎?」
「我馬上來。」一看,已經晚上六時。
「你從不遲到,如有事,我可找人替你。」
「不,我沒事,我不過聽了一個重要長途電話,馬上來,十分鐘。」
什麼都有第一次,第一次失戀,第一次丟臉,第一次失約,第一次傷心……
真沒想到會睡過頭。
下樓去叫車,有人喚她。
她一抬起頭,是王永兆。
小芬不習慣在陽光下看到人客,要凝視一會兒才能將映像歸位。
「王先生,你怎麼在這裡?」
「我來接你上班。」
「我已經遲到。」
「快上車來。」
是一個夢嗎,不管了,小芬上了他的車。
她審視雙手,又看街外風景,不,人是清醒的,不是夢。
她問:「你怎麼知道我在家?」
「酒吧說你沒上班,我丟下那些朋友前來看看。」
「是,我睡過了頭,遲了一小時。」
「總有這種時候。」
小芬笑笑,「白天看來,王先生彷彿年輕些。」
「是嗎,我還以為在陽光底下,我的皺紋無所遁形。」
小芬又笑,「我在日光下看上去如何?」
「很好,皮膚很白。」
小芬很是喜歡,把臉朝著窗外。
「白天你倒是不怕上我的車。」
小芬承認:「白天那麼多人看見。」
「我卻喜歡晚上。」
小芬正欲張口說話,忽爾聽到」陣鈴聲。
這又是什麼?
她轉過頭去,發覺頭在枕頭上,怎麼會這樣?地跳起床,原來,始終是一個夢。
一看鐘,時針指在五時正,真是,高小芬怎麼會遲到,高小芬是一個最守規則的人。
小芬歎口氣,起床洗臉出門。
街上涼風習習,哪裡有什麼來接她的人。
小芬自己叫一部車返公司。
換上制服,開始工作。
王永兆到九點鐘才帶著一幫朋友出現。
全女班,統統是艷女,共五六人,不知從哪一間夜總會帶出來。
他也真會玩,天天變花樣,據說這樣的人,萬一累了,決定安頓下來,會真正修身養性,問題是,他不知什麼時候才烏倦知還。
他坐在小芬對面,用手撐著頭,「真累。」好似在受罪。
小芬不由得笑了。
「小芬,你的笑臉值一百萬。」
「那麼多?」
「好不天真可愛,你知否你有兩隻較尖的犬齒,笑起來像只小動物。」
小芬笑,「這算讚美?」
「算。」
他給她一千元小費,「給我做幾杯烈酒,讓她們喝下後乖乖回家去。」
「我以為你想她們陪著你樓摟抱抱。」
「全不是真心的。」
「王先生,你的要求開始苛刻及不合理。」
「你說得對。」他有點不好意思。
即使對他真心,他分得出嗎,他知道嗎?
恐怕已經不能夠分辨。
那邊有人吵鬧。
是一個女子喝醉了在哭泣罵人,並且滿地打滾。
最可怕的是醉酒的女人,一點廉恥也無,比這更恐怖的,是服食毒品的女人。
小芬同保鏢說:「請她離場。」
「她一個人來。」
「你扶她出去,替她叫一部車子。」
「她已爛醉。」
「管她呢,把她送出去拉倒。」
真的,人若不自愛,一定可以爛死在陰溝裡,誰會關心一個管不住自身的人。
小芬又警惕了幾分,做人,真須步步為營。
那哭鬧的女子被請離了現場。
酒吧恢復正常,可是,忽然之間,嘩地一聲,有人被玻璃杯割破了手,血流不止。
小芬連忙拎起急救箱去看個究竟。
只見那客人割痕甚深,需要縫針。
「先生,你最好前往醫院急症室。」
那位客人亦跟著由友人陪伴離去。
小芬一眼關七,照顧得十分周全。
不久,王永兆帶著那班艷女離去。
有同事羨慕地道:「有錢,什麼都可以。」
某一個程度,這話是真的,天大亂子,地大銀子,有什麼是錢擺不平的呢。
小芬低頭工作,過了大半個鐘頭,猛地抬頭,看見的一張面孔,又屬於王永兆。
「王先生,你怎麼又回來了,可是忘記什麼?」
「我把她們送回去,可是不想返家。」
「家有那麼可怕?」
「一開門進去,一片靜寂,我簡直不敢坐下來。」
「那,為何不與家人住?」
「怕父母嚕嗦。」
每天視歸如死,倒也是痛苦事。
「小芬,來,休息半小時,聊幾句。」
小芬拗他不過,托同事代為照顧,出來陪他坐下喝杯橘子水。
她自嘲地說:「看,終於都要坐檯子。」
王永兆答:「是我的面子。」
小芬問:「對於男性來說,面子很重要吧。」
「錢、美女、面子。」
小芬代他註解:「酒色財氣。」
王永兆摸摸後腦,「說得很對。」
小芬看著他笑。
「小芬,同你在一起聊天真好。」
「你不給其他人機會而已。」天天換女伴,人家不知首尾,如何攀談。
「小芬,我等你下班。」
小芬推辭,「今日有人接我。」
他」怔,「你有男友?」
「誰沒有男友,看你要求如何而已。」小芬微笑。
「他條件好嗎?」
「配我已是綽綽有餘。」
「小芬,你真謙和。」
「時間到了,」小芬溫和地說:「快打烊了,那邊有位黑衣女郎,看著你起碼有三十分鐘以上,過去與她談談。」
兩個寂寞的人,走在一起,可解決許多問題。
不過,在酒吧這種歡場,一切都不能當真。
小芬拒絕王永兆進一步接觸,就是這個原因,她有何能力改變一個天天換女伴的男人?
中人之姿,稍具聰明,那是不足夠的,她苦不知自量,肯定會受到極大傷害。
內心雖然渴望,理智無論如何不允許。
一下看不住自己,就會淪入萬劫不復地步。
她回到櫃桔之後,主管同她說:「小芬,總經理明早十時想見你。」
「知道了,謝謝你。」
「是要調職了吧。」
「是。」小芬惆悵。
「調往何處?」
「做沉悶的行政工作,負責計劃十多年後生意盈虧之類。」
「那多好,分明是升上去了。」
「你真認為好?」
「自然,女孩子不宜做酒保。」
「可是這」年來不少客人特地慕名前來喝我調的若艾酒。」
「唏,當然是做經理高尚得多。」
明日便知分曉。
小芬偷偷看一看王永兆。
他已坐到黑衣女郎身邊去。
那女子有蛇一般的腰身。
兩條手臂已經掛在王君身上,半醉,不顧一切,吃得起虧,決定非尋歡作樂不可。
這樣也好,無論做什麼,至要緊有決心,切莫半桶水,想吃鹹魚,莫怕口渴。
打烊了,燈光明滅三次,王永兆與黑衣女離去。
不是說要等她下班嗎,可見不過是講講而已,你跟他去,就是你,她跟他去,也就是她,無所謂。
小芬丟下制服,換上便衣,離開酒吧。
第二天她穿上整齊的套裝去見總經理。
兩人談了一會兒,他給她一份新的聘書,從此之後,她成為白領麗人新成員。
那位中年人說:「小芬,白天上班比較適合年輕女子。」
她溫和有禮地答:「是。」
母親頭一個高興,她鬆出一口氣。
「吁,早些日子,都不知如何同親友交待才好。」
「為什麼要同他們解釋。」
「誰像你,六親不認?」
「咄,我才不用向任何人交待我的所作所為。」
「反正只有白天上班才是正經人。」
那麼夜更警察呢?不過母親也說得對,神秘的黑夜往往帶來令人意想不到的危險。
酒吧的同事問:「客人找你,該怎麼說?」
「我說轉行了。」
這是真的,況且,誰會找她?她不過是酒吧的一個服務員,客人旨在酒,不在人。
上了樓,脫下制服,小芬適應得比她預料中好得多,只是嫌白天的交通太過擠逼。
她變成所有白天上班族其中一員。
每早八時半回到公司,攤開報紙,心中就奇怪,她從前的客人,特別是王永兆,不知醒來了沒有,大抵還睡在柔軟的席夢思上,身邊不知躺著哪個美女,至於美女在早上看去還是否同昨夜一般美,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
是,她沒有忘記他。
可能他不知道,她仍在同一酒店做事,不過一早一夜,碰不上頭。
她問過同事:「有沒有人找我?」
同事搖搖頭。
半年這樣過去了。
小芬已屬於白天。
一日上班,聽見同事與人客在小會議室商談請客之事。
「對不起,王先生,今年已完全訂滿。」
小芬輕輕撥電話給同事。
「要什麼期?」
「要九月廿五日,是女方生日,同天訂婚。」
「那天李炳基先生本來訂了鴛鴦廳來慶祝鑽婚,可是昨日好似取消了。」
「為什麼?」
「他們打算到遊艇上慶祝,只與我們訂食物。」
「好極了。」
客人終於滿意地離去。
她看到他,一怔,隨即滿面笑容地迎上去,他是王永兆,浪子終於找到了歸宿。
她有許多話同他說,敘敘舊,問問好,他們真是老朋友了。
他與她打一個照臉,也十分客氣地陪笑。
可是,很明顯,他不認得她。
他已完全忘記她是誰,換過地方,變了時間,她又已除下制服,他哪裡還記得她。
小芬連忙低頭疾走,轉返辦公室。
半晌,抬起頭,同自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