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像一片雲,
往事似一個夢,
雲散只留下雨中的我,
夢醒孤身擁衾不勝寒。
我追逐那雲,
我追逐那夢,
只為著,
你我曾經深愛過……
自鞍山回來,十分疲倦,往內地做過生意的人,都會知道辛苦,無論體力腦力,都接受極度的挑戰,一不小心,立刻敗下陣來。
而且第二天接著要上班開會,下星期做好報告立時三刻要飛匹茲堡。
近兩年來我這個人好比一隻球,被踢來踢去,團團轉。 我大力按門鈴。 女傭沒來應門。
她是個鐘點傭人,每天下午應當在屋內。
無奈,我取出門匙打開大門,把兩隻箱子拉進去。
我大聲叫妻的名字:"利璧迦,利璧迦。"
沒人應我。
一個男人最恨辛勞的回到家沒人應。
我不悅,抱杯咖啡坐下。
茶几上堆滿舊報紙及信件,我用手抹一抹臉,很累,但不想睡,等到利璧迦回來,我要把好消息告訴她。
我將厚呢大衣掛好,逐層將冬衣剝下:凱斯瞇外套、絲棉背心、全毛襯衫、摩利內衣,像粽子一般,不然還不足應付零下十度的氣溫。
洗把臉,我躺在床上伸伸腿。
不想睡也悠悠然進入夢鄉,鼻中聞到利璧迦的香水味,是什麼牌子?如樹林中清晨的露水味。
大門有響聲,我掙扎起床,"利璧迦。"我揚聲。
沒人應。
我自睡房摸出去,客廳沒有人,只有我的皮鞋在地毯 當中。
我拉開大門,並沒有誰在那裡。
我納罕,今日為何心神恍惚。
我回到床上,用手臂枕在腦後,打算休息。 又忍不住起身到廚房取啤酒喝,順便打電話到父母家。
父親說:"回來了,幾時再出發?"
我問:"利璧迦有沒有來過?"
"沒有,她足有半年沒來過。"語氣非常不滿;
我有點惆悵,利璧迦與他們始終不是很接近。
"上頭怎麼說?"
"合作的事已談得七七八八,只餘維修的難題。"
"要不要來吃飯?"父親問:"你們那裡,一向有一頓沒一頓的。"
"太疲倦。"
"那麼休息吧。"
我再撥到岳父家去,小姨來接聽。
"姐夫,有沒有替我到上海去找古董鑽飾?"
"找什麼,那些東西也不過是香港人帶回去,假充是上 海人保存得好,再賣與香港的阿木林。"
"去你的。"
"利璧迦有沒有來過?"
"沒有。"
"在搓麻將?"那邊人聲沸騰。
"是。"
"多贏一點。"我掛上電話。
也許她同朋友出去了,也許開夜工,有一個禮拜沒見到她,竟有點掛念。
我做了三文治吃。
實在筋疲力盡,便回自己睡房開著電氈,一下子墮入 夢鄉。
半夜轉身,彷彿聽見電視機中絮絮對話聲。
啊,利璧迦回來了,她習慣在深夜看電視,非到十二點多不肯睡,有時節目壞得離奇,她也撐著心不在焉的看下去,第二天又起不來。
我安心的睡熟。
第二天我被鬧鐘吵醒,睜開眼便叫:"利璧迦。"
沒有回應。
我掀開被子去找她。
睡房原封不動,被褥整整齊齊疊在床頭。
我突然醒悟,她沒有回來過,昨夜她根本沒有回來過,一切是我自己的幻覺! 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人呢?
已經沒有時間猜測,我要趕回公司。
這個女人,我不悅,在百忙中給我加忙,明知我要集中火力應付公事,還要給我不必要的麻煩。
我開車趕回寫字樓,吩咐秘書打電話到利璧迦的公司去,"還有,每隔一小時打一次電話回我家,直到傭人接聽。"
整個上午我心情煩躁。
印象中結婚八年,利璧迦從未試過外宿,回到家她唯一的嗜好便是看電視聽音樂,連週末都躲在房中,不搓麻將,不上街。
這是從來沒有的事。
會議完畢,女秘書忙不迭的同我說:"周先生,那邊說周太太已經辭職。"
"什麼?"
"她們說周太太早一個月已經沒上班。"她重複。
"早一個月?"我發呆。
那種大公司辭職要提前三個月通知,她又已經一個月沒上班,總共四個月時間,這麼說來,早在夏季,她已經決定不再做事。
為什麼不同我商量?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放下文件,"我家裡沒有人應?"
"有,女傭在。"
"替我接線。"
電話接通,我立即問:"你幾時見過太太?"
"是周先生?"
"是,我問你,你昨日見過太太沒有?"
"周先生,我還以為她同你一起出了門,這陣子我都看不見你們換下來的衣服。"
我震驚。
"約莫有多少天?"我追問。
"我記得你是十五號出門的,那時候屋裡已經沒人了。"
"你怎麼知道?"
"床上不像有人睡過。" 我真正呆住。
有計劃,一切都是籌備過的,她等我前腳出了門,後腳便離家出走。
為什麼? 開這樣的玩笑作啥?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麼事大可以攤開來說個明白。 我取過外套回家去。 打開衣櫃,發覺大部分衣服都已取走,一套路易維當的行李袋也告失蹤。 利璧迦走了? 我不置信。 沒有留下片言只宇,就這樣走了? 她是個很黏家的女人,認為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便是這個家,連長途旅行都不肯參加,現在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取出罐頭啤酒,喝一口,停下神來。
我們並沒有吵架,她也沒有表示過什麼不滿。
也許她在父母那裡,再正常的女人也會使小性子,她有這個權利。
我靜一會兒,壓抑著再度回公司開工。
莫緊張莫彷徨,也許到下班時分,一開門她已經坐在客廳中。
那日終於忙到七點鐘才離開辦公室,女秘書的目光疑惑,心內一定在想:老周同他的妻怎麼了?繼老陳小李阿張之後,他們這一對也靠不住了?
屋裡漆黑一片,往日我晚回家,她在房內,也一定替我開亮走廊中的一盞小水晶燈。
我頹然倒坐沙發上,取起電話,追蹤岳家。 "
小姨說:"她真沒有來過,你們吵架?"
"沒有,你知道你姐姐,她脾氣是有點乖僻,也從不與人正面衝突,我們結婚八年,沒有失過風度。"
小姨沉默一會兒,"要不要報警?"
"太笑話了。"
"也許有意外。"
"什麼意外,整套箱子都搬走了。"
"她會回來的。"
"我也知道她會回來,可是這算什麼。"
"暫且莫告訴爸媽,免他們擔心。"小姨說。
"知道。"
"她會不會到朋友家去了,找找看。"
"我不會到處去找。"
"姐夫——"看樣子她要勸我幾句。
"後天我要飛匹茲堡,如果她回來,你幫我穩住她。"
"能不能按兵不動?"
"不行。"
小姨不與我分辯,放下話筒。
真的不行,我也不過是人傢伙計,地位高些,薪水多 點,並不代表我可以不聽命於人,假使有朝一日做了老闆,更加要削尖了腦袋去鑽,有什麼時間尋找逃妻。
過幾日她無論什麼氣消了,自然會得回來。
那日半夜,模糊間聽見音樂響。
是利璧迦最喜歡聽的幾首怨曲,音響如蚊叫般細微,若隱若現。
往日我聽見,必得起身把房門關上,但今夜我起身推開她房門。
"利璧迦。"
房裡空蕩蕩。
無線電沒有開著,一片黑暗。
她並沒有如往日般躺在床上抽煙。
後半夜我並沒有再睡。
東方漸漸魚肚白,海港蒙著層煙霞,一片灰紫,我無暇欣賞,趕回公司。
門口碰到張晴,她正等候開鎖。
"這麼早。"她說。
"你也早。"
"做一杯咖啡給你?"
"謝謝。"
"一顆糖?"
"好記性。"
她捧著咖啡進來,我還在發呆。
她閒閒地坐我對面,"聽說你太太搬出去住了?"
消息傳得倒是真快。
我說:"她在東京。"
張晴一點不隱瞞她那幸災樂禍之情,"沒有什麼不妥吧。"
我再無心情也得微笑,"多謝你關心。"
"她辭了工你也不知道?"
"公司還欠她有薪假期那張支票,我得替她拿回來呀。"
"周至美。"
"什麼?"
"記得,萬一你們兩口子有啥不妥,我可是排第一位。"
這個笑話說說也不止一兩年了,以前聽在耳朵裡,認為是女性對我的至高讚美,今天卻特別刺耳。
我看著張晴。
很多男人會認為張晴活潑可愛吧,人如其名,永恆的大太陽,但我在英國受教育,我習慣陰天,濡濕的青石板路、紫黑色的玫瑰花、女孩子們白得如象牙的皮膚、優郁的眼神,才使我心跳。
我取過筆,"要開工了。"
"你總是不給人機會。"
"我是個一女之男。"
"咱們走著瞧。"
她出去了。
我搖搖頭,這個女孩子,永遠如此濃妝,眼圈黑還不夠,連眼睫毛上都還要搽一層黑油,一隻一隻似甲由腳。
還是本市著名鋒頭女呢。
捱到九點正,我翻開黃頁找到郭祠芬的電話。
那邊女聲應我:"小郭偵探社。" "小郭在嗎?"
"郭先生今日出差。"
"我叫周至美,你讓他覆我電話。"我報上號碼。
"是。"
什麼出差,小郭這隻鬼有什麼生意,還出差呢,八成是在家躲懶,我莞爾,他那女秘書倒是精靈。
果然,不到半個小時,他回我消息。
"周至美,怎麼會是你。"
"郭祠芬,閒話少說,勞駕你出來一趟,有要事商量。"
"此刻我的費用同一級大律師一樣,自出門那分鐘起計,每小時八百港元。"
"去你的!"我惱怒,"你坐檯子收不收錢?" "周至美,到底什麼事?" "小郭,我老婆不見了。"
那邊沉默十秒鐘。
然後他不置信地說:"尊夫人,不會吧。"
"辭工、離家,早有預謀。"
"過數日她氣平了就回來的。"
"小郭,你不明白,我們並無鬥氣。"
"我能做什麼?"
"我不方便逐家逐戶去查她——"
"下不了台,我明白。"
"你別打斷我好不好?"
"好好,拿我出氣吧。"郭祠芬說;
"你負責替我把她找回來,我明日要去美國三日,回來要聽好消息。"我說。
他沉吟一會兒,"你幾點鐘下班?"
"五點,不,六點。"
"我到府上拜候。"
這還差不多。
小郭來得很準時。
他巡遍我的公寓,衣櫃鞋櫃藥櫃全部打開來研究,像發 現新大陸一般,連廚房中一隻玻璃杯他都不放過。
我們家只有一隻抽屜是上鎖的,即使如此,鑰匙也不過 在案頭一隻瓷盆內。
瓷盆白底藍紋,上面有李白的兩句詩:"桃花潭水深千 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是那種普通禮品小店買的,但利璧 迦顯然很喜歡它,不然怎麼會擱在案上好幾年。
"我能否查看抽屜裡的物品?"
"請便。"
半小時後他與我坐下來,共商大事。
他喝綠茶,我喝咖啡。
我開張支票給他,他小心翼翼、神色溫柔地把它藏進外套裡袋。
他開口:"毫無疑問,她離家出走了。"
我用手托著頭,心中開始感覺到一陣炙痛,不用小郭說我也知道。
但為計麼呢?
"你有外遇?"小郭問。
"絕無。"
"她有外遇?"
"不可能。"我斬釘截鐵的說。
"那是為了什麼?"他倒來問我。
"小郭,你這渾球,我付給你高價,就是想請你找出答案。"
"你們生活很富裕舒服呀,一般市民口中的成功人士還比不上你們,怎麼出的毛病?"
他含笑問。我把咖啡杯重重放在茶几上,液體濺出來,灑在玻璃上,形成圖案。 "你有沒有她的照片?" "有。"
我找半晌,把一張與妻子合攝的照片遞予郭祠芬。
"這是幾時拍的?"
"數年前。"
"沒有更近的照片?"
"沒有。"
"為什麼?"
"小郭,近照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我不耐煩。
"周至美,你們是兩夫妻,怎麼會數年來一直沒有合照?"
"我們倆都不喜歡拍照,好了沒有?"
"這張照片又是在什麼地方拍攝的?一個晚宴吧,持寶麗萊的攝影師迎上來,推辭不過,因利乘便,留下倩影。"小郭語帶責備。
"看,"我說:"你認為我應當買一架哈蘇,專用替妻子攝制人像?"
他把照片放進皮夾子內。
"這間屋子呢,買了多久?"
"半年。"
他揚起一條眉毛。
"機會把握得分秒不差,草簽之前屋價已經跌至最低點。我還抓著現款死忍,"我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神色來,"誰知一宣佈大局,樓宇更加跌破底價,連成本都不夠,我立刻買下來,此刻又上升百分之十左右。"
"多少錢?" "一百二十萬港元。"
小郭吹一聲口哨,麥示讚許:"噫,揀了空前的便宜貨。"
"早二十四個月,一倍這個價錢也不行。"
才得意著,想到饒是這樣,利璧迦還是離我而去,不禁興致闌珊。
"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買房子?"
"我同你打-個譬喻:有一匹千里天馬,平常以你永遠追不上的速度奔馳,閣下一向只有眼睜睜看的份,忽然之間受特殊因素影響,它的速度慢下來,閣下還不把握這個機會飛奔追近,搶上馬背?"小郭點點頭,"你這個看法,也有點道理,只是我請問你,你怎麼知道天馬一定會跑向你的烏托邦?"
"這是要賭一記的,是不是?"
"本市每人都是睹徒,勿買窮定。"我說。
"下一句是買了穩定。"
"別這樣悲觀,小郭。"
"把門匙給我,你回來的時候,給你答案。"
他告辭。
儘管我看時局看得那麼透徹,但看身邊的人卻如霧中花。我完完全全洩了氣,十多年建立起來的信心看樣子會漸漸毀在這件事上。 我不認為我會原諒利璧迦這種幼稚及不負責任的行為。 一知道她的行蹤我便會約她出來談個清楚。 我連鬍子都沒刮便上飛機,空中侍應生照例對頭等艙客人服侍周到,我伸直雙腿睡覺。
多年來我習慣在飛行中休息,因為一下飛機要即刻去 開會。
這次我悶悶不樂。
我在檢討我們的婚姻。
我們一直是對模範夫妻,兩個成熟與獨立的人因愛情結 合在一起,又早早決定不要後裔。她有她的事業,我有我的 事業,在必要時又可以互相扶持。這樣理想的關係,毛病出 在哪裡?
搜索枯腸,也不記得她曾經說過對這段婚姻有什麼不滿 的話。
我氣憤、怨忿,胸中似有一團慢火在燒:多少女人為丈 夫出生入死還緊守崗位,我有什麼地方失職,她要離我而去 來懲罰我?
落飛機時喝的酒有點上頭,空曠地方風急,我扯一扯大 衣。
"周至美。"有人叫我。
腔圓音正的京片子。
這還有誰呢,我轉過身來。
"馬利安威廉斯。"我叫她。
"衛理仁,跟你說多少次,我的名字叫衛理仁。"
"好好,"我說:"你怎麼接我來了?"
她很詫異,"周,你喝酒?"
"是。"
"你是從來不喝的。"
"怎麼會來接我?"
"因為過幾天我同你一起回去。"馬利安說。
"你調職?"我說。
"我升了。"
"該死,你此刻是我上司?"
"正是。"
"讓我看清楚你。"我扶著她雙肩。
她金髮熨得很蓬鬆,灰色貓兒眼,三圍略寬,但正因為身上有肉,才更像個女人,看上去似時裝雜誌上的模特兒。
這樣標緻的洋女,對我傾心已不止一兩年,利璧迦不是不知道的,但我不是個隨便的男人,我從不曾動過馬利安的腦筋。
利璧迦利璧迦,你還要我怎樣。
"周,上車呀。"
我仍然不想放縱自己,繼續拒絕馬利安的柔情蜜意。
開完會我同她去吃飯。
馬利安是英美混血幾,在紐卡素出生,於匹茲堡長大,她說她一生與工業城脫不了干係,父母離異後,她似人球般被雙親在兩大洲踢來踢去,終於在大學學得一口好中文,能書能寫,自此在東南亞的分公司打出一個局面來,因兼有管理科文憑,老闆很重用她。
她一直喜歡我,有心事都告訴我。
馬利安的母親有一句名言:"別的女人在男人處得到歸宿,我自男人處得到玷辱、羞恥及失望。"
講得多了,馬利安牢牢的記在心頭,不肯嫁人,一下蹉跎,今年已有二八九歲。
她有個天真的想法,認為東方男性比較高貴.
心情好的時候,我也曾同她打情罵俏:"但馬利安,你若以為中國男子都似我,你就錯了呢。"
晚餐的時候,我向她訴苦:"馬利安,你說我有何不妥?"
"你?周,你永遠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她握緊我的手,"任何時候,只要吹一下口哨,我便跟隨你,水深火熱,在所不計。"
利璧迦,聽見沒有?
"你認為我有沒有缺點?"我說
"有,你不肯同我鬼混。"馬利安說。
"不,說正經的。"
馬利安說:"每個人都有缺點,不是相處長久不易發覺,這樣吧,我們先同居六個月,然後我告訴你,你有何不妥。"
"馬利安。"
"叫我衛理仁,周,我愛中國簡直愛瘋了。"
我說:"拿著超級大國的護照來愛中國,是最容易不夠的事。" .
"你不信我?"她問。 ' '
我情緒低落,發呆,也無心再與她聊下去。盡喝著悶酒。
"周,有什麼不對?"
"大大的不對。"
"說來我聽。"
"大英帝國追我欠稅,老闆嫌我工作不力,父母怪我不孝,我的妻子失蹤,我自己又為回歸的問題彷徨。"
"周,你總不肯同我正經地說話。"她嗔說。
我撫摸她柔軟如絲的金髮。起碼有一半以上的金髮是漂染的,但在根部一定看得見新長出來的深色發腳。
馬利安這一頭金髮越到根部越是透明細絲,假不了。
"周,今夜到我家來,我煮咖啡給你吃。"
我想了很久,才說:"今夜我醉了,改天吧。"
她覺得很不是味道,臉上有不歡之色。
馬利安把我送回旅館,我倒在床上,默默地拉上被褥,看著天花板良久,終於閉上疲倦酸痛的雙眼。
我夢見利璧迦在我身邊徘徊。
我可以察覺到她的衣裙悉萃,她有到我房中來找書看的習慣,並不太過輕手輕腳,但也不致把我驚醒,我至多轉兩個身又墮入夢鄉。
我夢見我伸手拉她,她低頭看床上的我,她微笑著。
醒來知是夢,不勝悲。
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她,以前她一直在我身邊。
至此我已沒有教育利璧迦的意圖,我開始焦慮,只希望她平安回來。
開了三日會,我都忍耐著,沒有打電話回家。
臨走那一夜,我撥了家中號碼,等著回音。
電話響了許久許久,沒有人來應,自動切斷。
我以前也從來沒在出門時婆婆媽媽,做過這種事。
我尚想再撥,馬利安進我房來,我只得放下話筒。
"要走了,一點鐘飛機。"她催我。
她很興奮,久已嚮往東方之珠,來不及要穿著比堅尼泳衣躺在白色遊艇甲板上曬成金色,認識城內著名富有的花花公子,與他們把臂共游太平山,吃活捉的海鮮,喝水杯裝的拔蘭地,坐豪華大汽車,一切像香煙廣告中的劇情。
也許我把她想得太幼稚,直覺上金髮美女全部是浮淺的。
馬利安的一口標準北京話能幫助她去到更高更遠的地方,我不能小覷她的志向。
在飛機上她問:"你在想什麼?"
"還不是立方氮化硼。"
"周,你可以與它結婚了。"
我呆呆的看著手上的報紙,沒有作出往日俏皮的回答。
"周,你精神不太好,開到茶蘼還是怎麼的?"中文到底是精妙的語言,洋人說得再好,也還有會錯意的地方,馬利安又特別愛用成語、詩詞,以及北方的歇後語,炒成一碟,有時候不大消化,但往往引來意外的效果,十分諧趣。
"你為誰駭然銷魂?"她又問。
我長長歎息一聲。
"看樣子,你為她歎十聲呢,"馬利安問:"她是誰?"
"立方氮化硼。"
"多長多動聽的閨名。"馬利安說:"中國人打算採用它嗎?"
"太貴了,全球都只可以作小規模實驗。"
"我真不明白,這項偉大的發現至今也有二十多三十年,為何無人推廣。"
"因為錢已全花在先進武器上。"我用報紙遮住頭。
"你打算去裝置這部機器?"
"一共十部。"
"維修?"
"也是我。"
"要多久?"
"還要看著它的生產過程做報告,一年少不了。"
"周,帶我去中國東北。"她興奮。
"只怕我不帶你,公司也會派你去的。"
"天氣如何?"
"冷。"
"比赫爾辛基如何?"她側側頭。
"那是你去過最冷的地方?"
"是。"
"簡直可算四季如春。"
"我不相信。"
"歡迎實地觀光。"
"周——"
我故意扯起輕微的鼻鼾。
我心中掛住的,還是利璧迦。
也許她已經到家了。 這一程飛機簡直坐老人。
我匆匆取了手提行李奔離飛機場,馬利安大急,追出來要聲討我。
我對她喊:"外面自然有人接應你。"
跳上車,我著司機直駛回家。往日如果時間還這麼早,我非得回公司做功課不可。
但今日我要趕回去。
到家,我發覺門廊前一盞燈開著,心便突一跳。利璧迦習慣開亮這盞燈等我回來,我用手大力按幾下鈴,電子門鈴的組合是"愛是至奢華的一件事"這首歌頭一句。
我等不及用鎖匙開門進去。
鼻中聞到清微的幽香,她慣用的香水。
"利璧迦。"我一路尋過去。
廚房中咖啡壺的蒸氣在噗噗頂動,漫溢溫馨,小烤爐裡有芝士吐司,我心愛的食物。
"利璧迦。"我完全鬆弛,相信她已經回來。
她心愛的一件舊毛巾浴袍搭在書房中,我踏入浴間,有淙淙水龍頭聲,
"利璧迦。"
我冒昧推開磨砂玻璃門,幾乎聽見她應我的聲音:"至美, 是你?"
浴缸裡冒出一陣蒸氣,卻沒有人。
我衝出客廳,"利璧迦,利璧迦。"我瘋狂地叫。
我在沙發前煞住腳步,安樂椅上坐著一個人,背著我, 一邊抽煙一邊在喝咖啡。
我厲聲問:"誰?"
他很戲劇化的轉過身子,對正我。
是小郭,這人故弄玄虛,戲劇化得不似真人。
"你。"
"可不就是我。"
"利璧迦呢。"我向他要人。
"她沒有回來。"
"什麼?"我嗥叫起來。
"她不會回來了。"
"你胡說什麼?她明明在這裡,你看,點心已經做下, 她準備淋浴……她人呢?"
"這是我佈局的。"他噴出一口氣
我咆吼,聲嘶力竭地撲過去,因為勢道太猛,我們兩條 大漢連椅子一齊撞倒在地上,作滾地葫蘆。
"為什麼?為什麼作弄我?"
他的脖子被我扼住,透不過氣來,"喂,喂,周至美, 我不過是要看看你是否,咳咳咳,喂,你是否真的想念她 鬆手鬆手,要鬧出人命來了,放開我"他掙扎。
我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鬆開他。
他爬起來,坐沙發上喘氣。
我跌坐在牆角,用手掩著面孔。
"看樣子你倒還留戀她。"小郭邊撫著脖子。
"你放什麼屁,我們八年夫妻。"
他自公文包裡取出一疊紙張,遞給我,"要得七十五分以 上,才算好丈夫。"
"什麼東西?"我拾過翻閱。
"測驗你是否有資格做個好丈夫。"
"笑話。"
"並不那麼好笑,你有無膽量一試?"
"當然。"
小郭給我一支筆。
像份試卷一樣,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問題。
我閱第一題。
她的芳齡。
我立刻寫三十。隨即猶疑,抑或是二十九?慢著,我比她 大三歲,我三十三。她應當是三十。
我看第二條問題。(二)她換了身份證沒有。
神經病,我怎麼知道,這同做一個丈夫有什麼關係,我 打一個交叉符號。(三)她公司電話號碼是什麼。
號碼在我公司的自動撥號機內,我並沒有把它背熟,又 是一個叉號。(四)她心愛的顏色是什麼。
我抬起頭來問小郭:"開什麼玩笑?"
小郭凝視我,"周至美,你一向以老成持重馳名,就算 我偶爾開你一次玩笑,也無傷大雅,請繼續看下去。"
心愛的顏色。白?(五)她的生日。十二月三十號。 (六)上次見她的父母的日子。半年?(七)她常用的香水。 叫什麼?那只清如晨露的香氛。(八)什麼地方買衣服。全 世界吧。(九)愛吃的食物。三文治?我們是便食之家。 (十)吸煙否?自然吸的。(十一)有無閱讀習慣。有,常 到我房來取書。(十二)家中訂閱哪幾份報紙。不知道,我 只在公司看西報。(十三)她閱何種雜誌?婦女雜誌。(十 四)她身份征號碼。我背不出來,但稅單上有。(十五)家 中電費若干,一千元?(十六)家中有幾扇門。神經病。 (十七)女傭月薪若干。兩千?(十八)每月家用若干。我 們根本沒有基本開銷,每年年終我寫張支票給利璧迦,就是 那樣。
這小郭走火入魔,無緣無故調查起這種瑣事來。
我看下去。(十九)她最渴望什麼?女人都喜歡鑽飾。 (二十)她上次升級是幾時。升什麼,她做份工作也不過是 為消遣,有個地方去坐著。
我繼續看下去,(二十一)她的朋友是誰。不過是些太 大小姐。(二十二)她的敵人是淮。也不過是些太太小姐。 (二十三)她的嗜好。這真難倒我,我不知道。
小郭看我答到這裡,冷笑,搖頭。
"幹什麼?"
"周至美,周至美,你對這個家一無所知,你甚至不像是住在這個家裡的人。"
"胡說。"
"事實勝於雄辯,所以我叫你做這個測驗。""有多少男人似你這般婆媽囉嗦?男人是做大事的,我又不是管家婆。"
"你上次送花給她是幾時?"
"好端端送啥子花,"我惱羞成怒,"反正到了那一天,少不了你的花圈就是。"
"周至美,你們夫妻倆為什麼分房?"
"因為她怕我需索無窮!"
"別鬧意氣,從實招來。"
"你問這些私人的問題幹什麼?"我大聲說:"我付你酬勞,叫你找利璧迦,你到底找到沒有?"
"沒有。"
"無用之徒。"
"找到又如何?"
"求她回來。"
"不怕她再走?"小郭咄咄逼人。
我瞪著他。
"如果你看緊她,總得找出她出走的理由,免得重蹈覆轍。"
我百分之一百洩氣。倒在沙發上。
"周至美,你不關心她,你連她歲數都攪錯,她只有二十九歲,不是三十歲,很多女人會為了這一年同你拚命,還有,她生日不在十二月三十,在二十九號。她心愛的顏色是黑色,你只要拉開她的衣櫃便知道,根本沒有其他色素的衣服。她常用朗凡的香水'晨曦',她心愛的讀物是國家地理雜誌——"
"你怎麼知道?"我坐起來,瞠目結舌。
"老周,正如你說,我是收取酬勞的。"
國家地理雜誌,這個名詞彷彿敲響了什麼。
我陷入沉思中。
是的,我聽利璧迦說起過。
是那麼一個晚上,她慵倦的靠在床上看電視中的沙漠探 險歷奇紀錄片,我在找領帶。
忽然聽得她說,她希望跟隨國家地理雜誌的探險隊出發 去天之涯海之角,"我只要帶著我那罐金色的潤面霜,就可 以出發了。"
我當時忍不住笑。
女人!一邊幻想去滿佈毒蠍的黃沙地,一邊忘不了美 容,還希祈她們做什麼大事?
跟著她說:"怎麼,你不相信我會走?"
我記得我說:"他們不會要你的。"
她沒有回答我,眼神轉回到電視機旁。
現在想起那幾句對白,忽然一點都不好笑了。
有跡象,是早有跡象的,小郭說得對,我可能是有點粗心,但那是因為我把全部功夫用在事業上呀,男人勤力做事,還不是為了家庭。我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忽然之間鼻子發酸,如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們根本不瞭解我。"
"你瞭解你自己嗎?"
"小郭,不要再逼我。"
'問卷上還有七十多條問題,你留著慢慢看吧,我保證你答不到十條。" "小郭,她人呢。"
"我不知道。"
"你做什麼偵探?"
"我與助手們忙了三日三夜,全無線索,我們懷疑她早巳離開本埠。"
"親友家都去查過了?"
"全部查過。她朋友不多,沒有知已。"
"那麼,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已知道利璧迦離我而去?"
"你放心,我們問得很含蓄,你不必擔心你的面子問題。"
"你肯定她不會躲在某處,偷偷地看我心急如焚般團團轉?"
"你認為她會那樣無聊?"小郭白我一眼。
我頹然說:"不會。"
他問:"你們到底為何分居?"
"我扯鼻鼾。"
小郭一怔,哈哈大笑。
"這有什麼好笑?"
"為著這個便分居睡?"
"是,我們一結婚就沒同過房。"
"周至美,這件事是不應發生的。"
"但她堅持。她怕噪音,一公里外有人咳嗽一聲她便跳 起來,她認為上帝沒在人類的耳條上裝開關是最不能饒恕的 事。分了房還得兩扇房門都關緊,不然的話,她照樣失眠。"
小郭發怔,過很久他問:"你真的是夜雷公?"
"我怎麼知道,我自己聽不到,又沒有旁的女人告訴我。"
小郭沉默一陣子。
"她有神經衰弱,大部分都市人都如此。"我說。 "不,我不這麼想。"小郭說。 "你的高見特別多。"
"她有心事,精神壓力大,無法鬆弛。"
我不以為然,"心事?一切都上軌道,事事不用她費心,她有什麼心事?"
"是,如果她是一隻豬,有吃有穿已經可以睡得著,但令夫人顯然是個較為敏感的女子,她對生活的要求,顯然要地一隻豬為多。"
"小郭,"我怒道:"你為什麼一直諷刺我?"
"因為你對一個女人的需求一無所知,蠢如頭牛。"
"啊,你對女人這麼瞭解又為什麼至今未娶?"
"那與這件事無關。"
"那麼,小郭,請你用心去尋找她的下落,別對我們的私生活詳加研究。"
小郭說:"你好好看我那一百條試題。"
"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周至美,你為何鐵石心腸?""小郭,你根本不用試圖明自我,你只要去尋找利璧迦的下落。"
他看我一眼,把我的門匙放在茶几上,歸還我。 多事的小郭。
他生我氣我生他氣。
小郭的偵探術也許一流,為人實在太不識相,哪壺不開提那壺,專門挖瘡疤,越挖得深越有味道。
我把他送到門口,大門一關上,孤獨便排山倒海而來。
這間公寓忽然變得太大太大,空洞洞,我說話彷彿有回音。
即使開亮所有的電燈,仍然有陰暗的角落。
往日我與利璧迦也不是那種坐在一起商討青菜肉類價格的夫妻。她有她的應酬,我有我的,兩個人很少碰在一起談家常。
不過有她在那裡,我總有點精神寄托,無論是翻閱報紙、更換衣裳,她多多少少會發出些微的聲響。
有時候,我一個人靜坐房中做夜課,她也會在房門外張望一下,問聲:"還在抽煙,真的視死如歸?"
當然是假裝沒聽見,但心中暗暗得意,有人管頭管腳總是溫馨的。
利璧迦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還會回來嗎?
電話鈴響,我撲過去接。
心中已叫出來:利璧迦。
"周至美?我是衛理仁,你這傢伙,我要同你算賬,"她咭咭咯咯的笑,"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飛機場……"
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照說萬籟無聲,有位金髮女送上門來,我應當張開雙臂歡迎才是,但我卻覺得一點味道也 沒有。
"周至美?周?"
"馬利安,今日我很倦,在公司見到你再聊。"
她受到這種空前冷淡的待遇,倒是沉默下來。
"周,有什麼事?在匹茲堡我就發覺了。"
"馬利安,改日再說,我在等個要緊的電話。"我掛斷。
家有兩個電話,她的與我的。
利璧迦的電話響我從不接,她對我的電話也采同樣態度。
兩具對外通話的機器都極少響,我不止一次覺得利璧迦與我是天生一對,兩個人都懂得享受絕對靜止的生活。
她到底為何離我而去。
最最有資格白頭偕老的夫妻,便是我們倆。
我自酒櫃取出老酒,像電影與話劇中的失意漢般,對準瓶嘴便啜飲。
喝了十多口,看清楚招紙,才知道是利璧迦每日喝一小杯的些利酒。
她輕微貧血,喜歡喝一點酒活血,一瓶足可以供應半年需要。今日被我一口氣喝掉半瓶。
酒一到血中,我便鬆弛下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她會回來的,我告訴自己,她會回來的。
半世的夫妻了,她會回來的。 第二天我還得去上班。
以往一直最不同情那種為感情問題弄得蓬頭垢面的男 女,我的至理名言是"可以結合便結合,不能結合便昇華",男女欲仙欲死的纏在一起,於個人於社會有什麼益處?
現在自己也覺得刺痛了。
我同總工程師說有急事想告假。
他開頭還不在意,"明天沒事,後天好像要去取貨,你幾時有事?"
"我想兩個星期。"
"十四日?至美,你不是開玩笑吧。"他眼睛睜得銅鈴般大。
我頓時氣餒。
"十四日內我們要到鞍山鋼鐵廠去作鑽石打磨弊端的示範,你瘋了,請假?我給你明天與後天,至美,星期五你銷假上班,大清早八點半我要看到你。散會。"
他氣呼呼的走出去,像是我給了他什麼刺激似的。
我一個人坐在會議室,張晴經過,叫我。
"我找你呢,還不出去吃飯。"她拉過椅子,坐在我身旁。
我視而不見,聽若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