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在有點惆悵,這個年輕人幫過她許多忙,在那段時間,些少援手,一兩句勸慰,對她不知有多大益處。
當下她說:「千萬別失去聯絡。」
「絕對不會。」
電話一掛斷,已經失去音訊。
少年時不明白日出日落,人來人往是自然現象,離別分手,交換紀念冊寫得密密麻麻,後來看到那些小冊子,迅速扔到垃圾桶:友(左人右齊)如果有些微成就,一定可以在報上讀到他們消息,如不,也只好算數。
今日,福在已無感慨。
下午,秘書打電話給她:「周先生好像有話說。」
「我到公司來。」
「四點鐘他有空。」
福在買了幾盒糕點請大家吃下午茶。
周子文親自迎出來。
他情緒平靜得多,攤攤手,「留不住你,福在。」
福在微笑。
他說下去:「那天我到你家去,奔向大興問罪之師,可是沒說幾句,忽然醉倒,不知為什麼酒量愈來愈淺,我有否嘔吐,可曾胡言亂語?」
福在回答:「你很乖,忽然盹著,動也不動,舒舒服服睡得香甜。」
「司機說,王小姐叫輕點抬。」
「碰著頭臉就不好了。」
釋心中之疑
周子文看著她,「我有無說過不應說的話?」
福在微笑:「都忘了?」
「像喝過迷魂湯似,一點記憶也無。」
福在說笑,「你什麼都答應給我呢,可做得准?」
「福在,你什麼都可以拿去。」
「無功不受祿。」
周子文仍然不放心,「我沒有無禮吧。」
「子文,請告訴我一件事,釋我心中之疑。」
周子文像是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麼事,他反問:「我說了,你會相信?」
「你說了,我便放心。」
「你問好了。」
福在輕輕說:「那晚,我們曾在公司做到傍晚,你曾經走開一會,去醫院探訪鄧大和,可是大和說沒見過你。」
「我推開病房門,他睡著了,鄧太太伏在他身邊也累極打盹,我沒叫醒他倆,只與主診醫生說了一會,警方已與那醫生會晤,他是我人證,月枚出事當晚,我每一分鐘都有著落。」
「你沒用自己的司機。」
「司機也要休息。」
福在不出聲。
周子文緩緩說:「警方亦用我說:『周先生,你省下大筆贍養費,真是湊巧。』可見他們同你一般亦有疑心。」他深深歎息。
福在仍然沉默。
「我並不憎恨月枚,她就是討厭我這點。愛與恨都不夠徹底迫切,她對我也有付出,她要的我都決定給她,我毋須陷自身不義。」
福在微笑,「我放心了。」
「福在,我們倆——」
福在回答:「我們相識的不是時候,兩個人的過去加在一起牽牽絆絆比千斤還重,有什麼幸福可言。」
周子文低下頭,過了很久,他這樣說:「再說,我長得醜。」
福在走過去,緊緊握住他雙手。
她很喜歡這樣抓緊周子文的手,這對他來說有鎮定作用。
也許,當日如果月枚願意這樣做,可能會有不同的結局。
只聽的周子文說:「分手,你也沒叫我難堪。」
福在立刻笑了,「誰同你分手,我們仍是朋友:像你這樣牢的靠山到什麼地方去找,我這個小友有事,哇一聲叫,你可得馬上答應我。」
周子文歎口氣,把臉埋到福在手心裡去。
過一會他說:「我給你介紹幾個能幹的人,他們是上海通。」
「我一安頓下來就去找他。」
「不,我讓他找你。」
「也好,這是我浦東地址。」
「福在,保重。」
福在說:「我叫什麼名字?我自然有我的福氣在這裡。」
周子文忽然哽咽,「你說的對,福在,你說的對。」
他倆擁抱一下。
福在聽見周子文輕輕問:「為什麼當初我認識的不是你?」
硬漢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真叫福在黯然。
出門那一天,年輕的周氏司機一早來送福在往火車站。
他看到行李有點訝異,「王小姐,就這一件?」
福在點點頭。
他給福在兩隻小盒子,「周先生把這個交給你,說是上海人頂喜歡這款式金錶,禮多人不怪,有必要時拿這個作謝禮,夠體面。」
福在微笑:「謝謝他。」
「周先生說,火車票替你換了廂房,比較舒服。」
福在又感喟,他對她由衷關懷,處處周到。
知道得太多
司機把行李搬上去,把礦泉水及零食交給她。
「周先生說:到了上海南站,會有人接你。」
福在點頭。
司機下去了。
列車準時緩緩開動,福在坐在窗口,看風景逐格後退,漸漸景致迅速飛快地躍過,一切都過去了。
在火車行駛的節奏裡她覺得寬心。
她喝口水。
真的渴睡,福在想,睡著了永遠不醒來也不要緊,這一陣子老有這樣消極的想法。
她做夢了。
她看到小小的自己步行上學,到了課室聽不懂功課,聰敏伶俐的月枚過來同她說:「福頭別流淚,我教你。」她倆從此成為好朋友。
福在勤學,畢業後用功工作,啊,她認識了邵南,否極泰來,忽然之間什麼都有了:英俊的丈夫、溫暖的家庭,還有,事業也前途光明,她不再寂寞。
忽然之間,邵南變了臉,時勢不如意,叫他酗酒變態,他用皮帶抽打她,用腳踢她。
她在夢中叫出來:「不,不!」
列車的節奏更快,格隆隆飛奔出去。
福在靜了下來。
月枚,月枚,你在何處。
月枚緩緩自一面鏡子裡走出來,握住福在的手。
「我在這裡呢。」
福在輕輕問她:「你還好嗎?」
月枚嘟起殷紅色嘴唇,似笑非笑,「你說呢。」
福在說:「那桑原,他不是好人。」
月枚笑了,「他們都是惡魔。」
福在說:「周子文他——」
「你不認識他真面目,福在,我知道得太多,你也知道得太多,我們勢必有同樣的結局。」
福在這時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我不講了。」
月枚看著她,「你很快會明白。」
「明白什麼?」
月枚微笑,她看上去仍然那麼美嬌媚。
她轉身,緩緩回到鏡子裡去。
福在墮入深深的黑暗裡去。
如果以後不再醒來,倒也是好事,她最後的意識,仍那樣悲觀的想。
列車停站,乘客都有點興奮,願意下車舒絡筋骨。
一直沒出來
一群小販圍上來兜售水果。
「橘子、香蕉,又甜又便宜。」
其中一個少女走近路軌,自車卡窗戶外看到有女客的額角頂住玻璃,一動不動。
少女用手敲玻璃,「買水果解渴,小姐,價錢便宜。」
女客像是睡著,靜止。
少女覺得奇怪,用手指給同伴看。
她的同伴比較有經驗,趨近一點,只見女客的額角貼著窗戶,面目姣好,可是皮膚已呈灰青色。
他一聲不響,跑到站長那裡,說了幾句話。
站長開頭有點不耐煩,後來面色沉下,自窗戶看進去。
他忽然聳然動容,奔回列車走廊,找到車廂號碼,想推門進去看個究竟。
車廂門在裡邊鎖上,推不進去。
站長大聲喊:「快找勤務員。」
勤務員喘著氣過來,掏出總匙。
站長氣急敗壞地問:「該名女客多久沒出來?」
「昨天上午上車一直沒出來用餐。」
那已是二十四小時之前的事了。
勤務員用總匙打開門,站長往裡一看就說:「叫救護車。」
只見年輕女客衣著整齊,行李就在身邊,尚未打開,她的頭歪在玻璃窗上,已無氣息。
站長退後,掩上門。
好奇的乘客已經圍上來。
「什麼事?」
「為何延遲開車?」
不久,公安與救護人員趕到會合,把乘客隔開。
公安問了幾個問題。
「乘客叫什麼名字?」
「王福在。」
「目的地何處?」
「上海南路。」
「一個人乘包廂?」
「正是,看情形一上車就鎖上門休息。」
救護人員報告說:「初步瞭解是心臟病猝發,她已無生命跡象。」
「還那麼年輕……」
個人都十分惋惜。
「察看行李,找身份證明文件,通知當地警方辦理手續。」
「是長官。」
救護人員迅速處理了事件。
列車乘客靜了下來,又各管各的事去了。
公安與救護車相繼離去。
清潔工人隨後進車廂收拾,看到地上一隻空水瓶,順手扔進垃圾桶。
列車格隆格隆地開動。
一個年輕人咕噥:「真慢,蝸牛一般。」
他的女伴笑說:「下次,我們搭乘磁路軌列車。」
「真的,非追上時代不可。」
他兩肩搭肩面對面笑起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