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在點點頭,「勞駕了。」
陽光下,中年司機只覺得這個女客臉容憔悴,印堂發黑,似掉在陷阱裡的動物,他暗暗吃驚。
福在上車,還沒坐好,月枚追出來。
她低聲同司機說了幾句話,然後叮囑福在:「你要小心。」
車子終於駛走。
到了她家樓下,司機停好車子,與福在一起下車。
「你不用送我。」
「王小姐,太太吩咐過。」
福在只得由司機陪著上樓,讓他在門外等。
沒想到這就救了她一命。
福在開門進屋,取出一隻膠袋,把她少年起愛讀的書放進去。
收拾了書本,想到還有幾件衣服,不捨得,躊躇一下。
小小公寓內霉臭如故,寂靜無聲。
她推開房門。
前腳剛踏進去,已經有一隻手大力揪住她頭髮與耳朵,把她拖進房內,拳打腳踢。
福在已經倒在地上,一嘴是血,還聽得邵南喃喃咒罵:「你想一走了之,沒那麼容易,我要你賤命,我要親手打死你!」
福在蜷縮在地上,漸漸昏迷,可是仍覺得邵南兜頭兜面刮打她,她劇痛,不由得嚎叫起來,邵南手腕上手錶鋼帶割破她面頰。
忽然有人搶進門來,「住手!住手!」
是那好心的司機。
邵南奪門而逃。
司機連忙扶起福在,「王小姐,我立刻叫救護車。」
福在嚥著自己的鮮血,已不能言語。
胚胎流產
真笨。
每個人都看得出她有危險,可是她連動物的些微靈性也無,一次又一次回來捱打。
醫護人員彭彭彭奔進來,把王福在抬走。
「傷者一直清醒。」
「傷者渾身鮮血,快檢查傷口。」
「慢著,傷者流產。」
救護車嗚嗚駛走。
福在糊塗了。
流產,她竟不知自己已經懷孕。
一路上她雙眼眨也不眨定定看這車頂。
推進病房,她才閉上雙眼。
以後再也不用睜開這雙眼睛就好了……
經過急救手術-醒,醫生與警察都圍在床邊。
他們還沒有開口,病房門推開,李月枚走進來,「福在!」
福在淚如泉湧。
警察知是熟人,這樣說:「請讓警方先問話,你且站到那邊去。」
一個女警溫言詢問:「王女士,你遭人毒打,耳朵撕裂,眼角縫針,而且七個星期的胚胎已經流產,請告訴警方,你身上有許多舊傷,又有何解釋。」
福在張開嘴,又合攏。
月枚走近,「這位女警官,可否讓她休息一會,再落口供。」
女警不由得深深歎息。
她體諒地出去。
醫生坐在病床邊,輕輕說:「王女士,我們盡力搶救,你失血甚多,內部受創,雖無生命危險,但是以後恐怕不能生育了。」
福在用心聆聽,不過,她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似,毫不動容。
醫生安慰了幾句,轉身離去。
月枚關上門。
她走近福在,握住老友雙手,「福頭,你聽我講,這件事,你交在我手中。」
福在點點頭。
「警察若再來問話,你只說,在門口已被毆暈,完全不知誰是兇手。」
福在看著月枚,結巴地說:「他應得到懲罰。」
「警方對家庭暴力有何控制,你最明白,把他抓到法庭,你又有什麼好處。」
「我——」
「福在,從今日起,你聽我的話。」
福在發呆。
月枚握住她的手,「記得嗎,自小學起,我就懂得保護你,我得街頭智慧,勝你百倍。」
「他為什麼那樣毒恨我?」福在落淚。
「我無暇研究此獸心態,總之,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
月枚喂福在喝水。
交換條件
忽然,她的語氣變了,閒閒地說:「一宗明安發生了,警方首先要查的,是自殺,抑或他殺。」
福在統共不明白。
「倘若是自殺,沒話好說,如果是他殺,有意外有謀殺,意外死亡,不幸,謀殺則分蓄意及誤殺。」
電光石火間,福在有點知覺了。
她只覺十隻手指漸漸發麻。
福在睜大雙眼。
月枚的聲音變得很低很低,她說下去:「誤殺與謀殺之間,只有一線差別。」
福在看著她。
「動機。」月枚說出這兩個字,「殺人如有動機,叫做謀殺,你有什麼動機要殺我?沒有,我是你好友。」
她咯咯地笑起來,嗡一嗡鮮紅的嘴唇。
福在聽得呆了。
「所以,警方不會懷疑到我身上來。」
月枚握住福在的手,發覺老朋友的手冰冷。
「不過如果是情敵,那麼,警方看法就完全不同了,你有動機。」
福在的聲音似一根游絲,「為什麼說到這個?」
月枚這樣回答:「我讀過一本小說,情節非常有趣,故事裡有兩個女主角,她們約定,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她的臉湊近福在,「她們交換條件,各自殺死對方可厭的丈夫,因為沒有動機,警方絲毫懷疑也無。」
這時,福在已漸漸平靜,「嗯。」
「福在,你想一想,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明早再來。」
下午,女警又來了。
這本來是伸怨的好機會,但是王福在只輕輕說:「我進門之前已被毆打,也許是認錯人了。」
警察有點生氣,「王女士,胸口的灼傷呢,也純屬意外嗎?」
福在厚顏無恥地答:「是。」
「我們想幫你。」
「我明白,我很感激。」
「無論如何,你需拿出勇氣來,結束這種不健康關係,重新做人。」
「謝謝你。」
警官徒呼荷荷。
她這樣同醫生說:「典型受家庭暴力壓迫婦女心態,她不能動彈。」
醫生說:「多麼不幸。」
「太懦弱了,社會裡仍然有很多類此婦女,令人浩歎。」
但是病榻上的王福在卻很平靜,她服了藥,睡著了。
心有不甘
第二天一早月枚來看她。
「想清楚了。」
「我想聽聽你的計劃。」
「你是什麼時候下的決心?」
「當醫生說,我再也不能生育的時候。」
「福頭,你同我剛剛相反,你一向喜歡孩子,我記得在學校裡,你特別關懷低年級同學,教他們打球寫功課。」
福在不出聲。
「告訴我,那人的生活習慣。」
福在用很平靜的聲音說:「自從失業之後,每日傍晚,他都會到蘭桂坊一列酒館去喝得爛醉,深夜回來,一眠不起。」
「除出喝酒打人,他還做些什麼?」
「從前有一班朋友,聚在一起吹牛談天,漸漸也因經濟問題同他疏遠。」
「他落了單?」
「也不會,如願結賬,仍有朋友。」
「他開車?」
「車子早已賣掉,他現在用公共交通工具,有一次我與他一起乘地下鐵路,遭人推撞,他忽然大發脾氣罵人,被其他乘客譏笑:「怕擠?買架勞斯萊斯。」」
月枚微微笑,「福在,你出院吧,到我家來住。」
「可是醫生說——」
「你自己簽字出院好了。」
月枚口氣強硬,可是,福在還不覺她在擺佈她。
福在就是這點吃虧,她算不上機靈明敏,太容易被人利用。
彷彿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對她說:王福在,去,去投靠表姐,到律師處辦妥離婚手續,速速脫離這段惡夢似關係,切勿再做任何糾纏。
但是她心有不甘,耳邊又有另一個聲音同她說:王福在,你被那人害得支離破碎,萬劫不復,你豈可不思報復。
福在辦理出院手續。
在車上,月枚忽然問:「福在,請恕我問一句:你有沒想過換一把門鎖?」
「換過幾次。」
「他怎樣進門?」
「他召鎖匠來鑿開大門,那裡的確是他的家,又有一次,叫消防員幫忙。」
月枚驚異,「這個人竟有這樣能耐。」
「是。」
「他有無到處訴苦,說你貪慕虛榮,在他不得志的時候離開他?」
福在不出聲。
月枚笑了。
她時時在不該笑的時候綻出明艷笑容,好不奇特。
月枚說:「我們好像已沒有其他選擇。」
到了家門,女傭迎出來,「太太,周先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