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 第八章
    我盡量將文字寫得婉轉,好看。

    但無論怎樣好看,我要說的只有一樣:我不可以嫁給他了。

    信越寫的婉轉,越會顯得我的虛偽。

    我將頭伏在桌上,又累又想哭。

    媽進來了,將手放在我背上,她叫我一聲。

    「若兒。」她說,「你好吧?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

    「若兒,你在想什麼呢?在這種時刻你不適宜想得大多,真的。」她說。

    「媽,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問。

    「我知道,若兒,你愛上了另外一個男孩子。」

    「不!媽!」

    「不要否認,若兒,我看得出來。」她說。

    「是婉兒說的?」我憤怒的問,「她根本不懂。」

    「我自己看出來的。你這樣做,不好。」

    「我也曉得你會這樣說。」

    「可是你沒聽我的理由。」媽說。

    「我不要聽你的理由。」我說,「我有主張。」

    「你這樣愁眉苦臉的,便是有主張嗎?」

    「你別管。」

    「我現在不管,將來你會怨我的,若兒。」

    「這種話我聽得大多,自古以來的母親,好像都特別偏愛這句話。為什麼?」

    「你打算不去了吧?我看你的樣子!」

    「是的。」

    母親搖搖頭,「好,我不來管你,你年紀也有那麼大了。」

    「你叫我怎麼辦呢?」我嚷出來。

    「你自己想去!」母親喝道,「我對你太失望了,若兒。」

    她離開我房間,我便躺在床上。

    我倒沒有哭,這種年紀,哭也沒有用的了。

    我只是倒在床上。

    我在等什麼呢?

    那天我沒有寫信。

    第二天,沈仲明想約我出去,他問我要不要到山頂去散心。我說不。

    我耽在家裡。

    婉兒也沒有出去,她在留意我的神態。我是落寞的,無精打采,盤膝坐在沙發上。

    我燃起了父親的煙,坐著玩撲克牌。

    「幹嗎?」婉兒問,「算命?」

    「命是算得出來的?」我問。

    她看我一眼,不出聲,坐在我身邊。

    我看看窗外,天氣是有一點不太好,陽光淡得像冬天。

    我迸房去拿了一件羊毛線衫披上。

    這樣靠在沙發上,我可以靠一個下午。

    以前我做到過。與國棟訂婚以後,我就一直守在家裡,一步不出門。

    那時候悲傷起來,我便寫信,沒有像現在這樣的。

    我看著窗外,才二點多,大幾時會黑呢?

    這樣的呆著,多沒有意思。

    門鈴「叮噹」的響了一下。

    婉兒跳起,「悶死了,有個客人來,再好沒有。」

    媽說:「也許是個收報紙錢的。」

    婉兒道:「也好,總比沒人上門強。」她笑了。

    她去開門。

    「你?」婉兒驚叫起來。

    「是我。」

    我聽聲一震,一副牌掉了半副在地上。

    「怎麼了?」媽問,「誰呀?」

    「伯母,是我。」

    沈仲明一步步的走進來。

    母親臉上稍為變了顏色,看我一眼,回了房間。

    婉兒問:「你找誰?找我還是找我姊姊?」

    「找你姊姊。」他笑著說。

    「啊,」婉兒聳聳肩,「其實我猜也已經猜到了。」

    「找我?」

    「是的,」他走過來,「你怎麼不出來?」

    「你為什麼要來找我?」我皺起眉頭,「不出來,是因為我不想見你,你還來找我?」

    「不想見我?」他把手插在口袋裡,問我。

    「是的?」

    「真的?」他逼前一步。

    「那你決定了?決定去了?」他當著婉兒的面問我。

    「沒有。」

    「那為什麼不見我?」

    「我難道沒有權不見你嗎?」我氣起來。

    「你脾氣是這麼壞的嗎?」他笑了,「看不出來。」

    「哼!」我不以為然,「你別笑了,想省我麻煩,別來找我。」

    婉兒在一旁聽著我們說話。

    「那我走了。」

    「走了?」婉兒對他真是很有好感,「來了何必這麼快走呢?坐一會兒好了。」

    「若兒不要見我。」他站起來,對著我說,「你再想想吧,想清楚了,再來找我。不要絲毫的勉強,也不要後悔,好不好?」

    我的眼淚漸漸冒了上來,充滿了眼眶,差點兒要掉下來,叫我忍住了。「看你,」他的聲音變得很溫柔,「穿得那麼吊兒郎當,這件毛衣是你的嗎?像個小叫化子似的。」

    我睜著眼看他。

    「我就是喜歡你。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憐巴巴的女孩子。」

    他的聲音很低,但是我想婉兒也聽見了。

    他說:「我走了,你得來找我,決定之後你來找我。知道嗎?」他叮嚀我。

    我低下了頭。

    「看樣子這裡的人都不太歡迎我。」他說。

    但是婉兒還是替他開了門,送了他出去。

    婉兒靠著門上,與他講了幾句話,我聽不見,聲音輕,然後她就回來了。

    婉兒回屋子裡來,說:「他走了。」

    我難道不知道嗎?

    她說:「叫你想清楚,慢慢的想。」

    「他為什麼要來?」我尖叫起來。

    我衝到房間裡去,照到了鏡子,嚇壞了自己。

    我臉是蒼白的,眼底下有黑圈,憔悴得我自己都覺得害怕。

    這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

    妹妹跟來,「姊,不要這樣子。」

    我將頭埋在手中。

    「我不氣你了——」婉兒說,「至於前幾天我說的話,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我沒有把頭抬起來。

    「姊,你別氣我了。」

    「沒有。」我說。

    「姊,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不快樂嗎?姊?」她不住的問。

    「不關你事。」

    「你這樣的不高興,使我難過。」她坐床沿,低著頭。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

    「如果與他在一起,可以使你快樂,那你就不要去見國棟哥算了,假使你每天以這樣的臉色對住國棟哥,我想他也不會快樂的。」妹妹,跑過來坐在我旁邊,說下去,「與其那麼多人不快樂,不如你自己先開心一下吧。」她說。

    我緩緩的抬起頭來。

    我問:「你說,他明天還會來嗎?」

    「不知道。」

    「我想他是會來的,我希望他會來。」我說。

    「我也這樣想。」妹妹笑了。

    「你不會討厭我有他那麼一個男朋友吧?」

    「不會,我也喜歡他的。」

    「對不起你。」

    「是的,」妹妹低頭說,「你當初說,把他介紹給我的。」

    我心裡又一陣煩惱。

    怎麼到現在,還這麼三心兩意的呢?

    「他比我還小呢。」我說。

    妹妹側頭,「只要你們都很開心,我想那也沒太大的關係吧?」

    「媽會不高興。」

    「她不會的,一陣子就好了。」

    「我將來又怎麼樣呢?」

    「姊,如果你要快樂,我想最好不要問那麼多了。」

    「是的,我的確是問得大多了一點。」

    「可不是。」

    我走到窗前,又拿出紙筆。

    「妹妹,」我說,「你在這裡陪我,我要寫一封信。」

    於是我一個個字的寫了一封長信,告訴國棟,說我不預備去他那裡了,說我發覺其實他不是我的好對象。

    然後我狠心的封了口。

    寫了地址。放在書桌上。

    我不敢想像,他看到這一封信,會有什麼感覺。

    「寫給國棟哥嗎?」妹妹問我。

    「是的。」我說。

    「我替你寄吧。」她說。

    「你出去嗎?」我有點不放心。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很誠意的樣子。

    於是我把信遞給她。

    她將信在手裡秤了一秤,說:「恐怕不只一塊六毛錢郵費了。」

    就那麼簡單,一塊六毛錢郵費。

    我苦笑,我想我是很殘忍的,為了其它就不值得了,不過為了愛大概還是說得過去。

    「你要我現在去寄嗎?」妹妹問。

    「勞駕你。」我躺在床上。

    「媽媽曉得嗎?」

    我搖搖頭。

    「沒人曉得,」我說,「除了你。」

    「那我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我看著她去了,開門關門的聲音。

    我呆呆的看著天花板,沒到十分鐘,她就回來了。

    我聽見她與媽媽講話的聲音。

    我彷彿做好了一件事情,心裡是寬朗的。至少比起先一陣子,要寬朗得多了。

    我躺著竟然睡了。

    腦子裡全是他的影子。

    沒有國棟的。

    一點也沒有。

    我而且沒有可惜的感覺。

    可惜些什麼呢?

    下午睡了那麼多的鐘頭,對我來講,是很少有的事情。

    我醒來,睜開眼睛,妹妹坐在書桌邊看我。

    她低聲說:「吃飯吧,菜都涼了。」

    我起身,「是嗎?」我看看窗口,全黑了。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我想。

    「你沒有告訴她吧?」我問,「別告訴她。」

    「我不會的,你放心好了。」妹妹說。

    「反正他們是遲早會曉得的。」我喃喃的說。

    「可是遲一點跟早一點,又不同了。」

    「你好像懂得很多呢。」

    妹妹笑了笑,她的眼睛很閃亮。

    她不說什麼,心裡面好像藏著不少。

    我覺得奇怪,這是第六天了吧。

    第二天妹妹奔過來,與我說:「他在樓下等你。」

    「誰?」我問。

    「沈仲明。」

    「哦。」

    「去見他嗎?」

    我搖搖頭,「等他上來好了。」

    「你擺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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