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走以後,屋子靜了下來,媽媽大概也喜歡過這種日子,匆匆忙忙的,進進出出,人若果不給自己剩那麼多時間的話,就不會想得那麼多,這是我贊成的,我不想媽媽花不必要的腦筋,時間得過且過。
電話來了,是喬其,我說媽媽不在家。
喬其問是不是與徐老頭出去了,我說沒有。
徐老頭也打電話來,沒有問什麼,我主動說媽媽是跟教授們出去的。
公司打電話叫她明日早點上班,有要事等她。
最後媽媽打電話來叫我多休息。
琉璃也打電話來。
我成了電話接線生,什麼功課也沒做。
琉璃婉轉地問:「你現在不希望每天聽到我的聲音了?為什麼你變得那麼冷淡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我什麼也說不出來,真的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還是愛她的,但是我不能同時愛兩個女人,如果我愛上了媽媽,我無法再愛別人像愛媽媽一樣。
我一個人在屋子裡摸索。我推開了媽媽的房門,媽媽的房間並不大,一張單人床,很文雅的傢俱,一張安樂椅上搭滿了換下來的衣服,恐怕是還沒有空整理好,她整間屋子都發散著一種香氣,是什麼香水呢?屋子的燈光是暗暗的,牆角底下開著一盞小燈。
我在她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地毯上有很多很多的書,就算是這樣,她的日子也還很寂寞吧?我下意識地在等她回來,我後悔沒跟她出去吃飯。
我終於關上了房門,到自己房間裡去讀書。喬其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又來了電話。
我說:「她還沒有回來。」
喬其說:「沒有什麼,我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
「你很愛她,是不是?」我問。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說,「看見她的時候,我照樣悶悶不樂,因為我深深明白她不是我的人,假使我能夠每天都見到她,我就是全世界最開心的人了。」
「真的嗎?」我說,「我天天可以見到她,但是我變得更不快活了。」
「你是她兒子。」
「可是我父親呢?他居然另外娶了一個女人。」我說道,「母親之後,他另外娶一個女人做老婆,你想想看,這是可能的事嗎?人真是奇怪的。」
「你父親的確是一個滑稽的人,他不知道他得到什麼。」
「你會原諒他這種人?」
喬其輕笑。
「我現時在舞廳裡,你知道嗎?叫了好幾個小姐陪我坐檯子。但是我只希望聽聽她的聲音。她如果回來,請她打電話給我。」他掛了電話。
真令人傷心,在這種環境裡,我還能念得成書?
媽媽使喬其傷心,喬其卻跑去舞廳讓別人傷心,這種爛賬一輩子也算不清。
我只讀了一半的功課,因為倦,所以才睡了。
我醒來的時候一定很晚了,我聽到電話鈴響,響了又響,響了又響,可是沒有人接,媽媽還未回本
我拿起話筒,「明明?」還是喬其的聲音。
「不。」我說。
「對不起。」他說道,「明天再說吧,對不起。」
媽媽沒多久就回來了,我聽見聲音。
她在門外向人道別,聲音很愉快,然後客人走了,她開門進來,我在黑暗中看她,她把背靠在牆上,她很疲倦,而且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她並不愉快。
「媽媽。」我叫她。
她抬起頭,把外套放下。「小寶,你還不去睡?什麼時間了?你這個孩子真有一手,明天不上學了?」
「喬其要聽你的聲音,他打過多次電話,最後一次是五分鐘前。」我說。
「我們都該上床了,這個人到底搞什麼鬼?」
「他不聽你的聲音是睡不著的。」我說,我很冷靜地看著媽媽。
媽媽笑說:「那是他家的事,每個人不聽我的聲音都睡不著,我還活不活?」她拂袖回房間去了。
她是我見過少數非常冷酷的女人中的一個。她真是有一手的。她對喬其是這麼好,她對他實在不錯,但是不見到他,她忘了他,這麼容易,含著笑,那是她十多年來可以不見我的原因吧?一定如此,我開始看到了曙光,我有點明白她的性格,在平靜之下,埋藏著多少的波浪。
但是為了她,為了她,我已經不能夠集中精神做任何事了,為了她是值得的。
為了她即使睡不著,也還是值得的。我明白喬其,我也明白媽媽。
第二天我到學校去,我坐下來,打開書本。
我第一次發現讀書是這麼的悶,我仍然要讀一年。一年就一年吧,我總會及格的,但如果分數要像從前那樣好,似乎就不可能了。每個人都會失望,最失望的恐怕是琉璃,她最要我為她爭一口氣,可以嗎?
琉璃在小息的時候追著我,她走在我身邊,非常的不愉快,板著臉,不說一句話。
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她不高興,因為我沒有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不像從前,她說什人就是什麼,現在我分了心,她就不樂。
隔很久她說:「你媽媽是個很浪漫的女人。」
「胡說。」
「你父母親都是怪人,我以前同情你母親,現在我覺得沒有人比她更快樂了,她喜歡那種朝張三暮李四的生活。」
我轉過頭來。
「你好心一點,閉上尊嘴好不好?」我從來沒有這麼不禮貌地說過話。
「這是事實。」
「或許是,但這是我家的事,與你有什麼關係?你說一聲,與你有什麼關係?」
琉璃鐵青著臉:「我是你的什麼人?」
「你是我的朋友,我尊重你,你一向對我好,我也明白,但是你不必理,每分鐘提醒我,你是不是想我跪下來向你表示我有多感謝你?」我看著琉璃,很平靜地問她。
我真不知道這話是怎麼說得出口的,但是我的確說了出來了。琉璃像是臉上被打擊了一下,完全怔住了。我悲哀地看著她,我們之間就這樣的完了,真的,我很知道。
她的眼淚慢慢流下來,她瞪著我,她慢慢地說:「我以為我們是要結婚的。」
是的,那是一段時間之前,那之前她沒有要想擁有我,擺佈我,把我當她的陪襯品,那時候她尊重我,我是一個人,現在我是一條小狗,小狗是要選主人的,我沒有理由要選她,她自己也是個孩子。
「你是跳上枝頭了。」她狠狠地說。
「不要說這種話,不要。」我低下頭,「如果有什麼改變,也不要反目成仇,互相以惡刻的話相罵,我們這樣年輕,我們不要學那些無聊的人。」
「好,我知道了,我明白。」琉璃說,「我不多說一句話。」她轉頭就走,奔得很快。
「琉璃!」我叫她。
她不睬我。
「琉璃!」我叫她。事情不是這樣的,她誤會了,她為什麼不可以維持以前的態度?她為什麼變得這麼厲害?她為什麼不再是以前那個伶俐可愛的聰明女孩兒了?她現在為何這麼多疑多心?
她越走越遠。
「琉璃!」我聲嘶力竭地叫她。
她沒有回頭。
幾天之後媽媽在晚飯桌子碰見了我。
她抬起眼睛,眼睛亮得像星,她說:「琉璃怎麼不來了?」
我沉默。
「很有趣,我以為她是你的女朋友。」她微笑。
她穿著那件唐裝,上面有一段雲花紋,袖管很鬆,一抬手全滑了上去,手腕與手臂很細很白,戴著銀鐲子。她喜歡那件衣服,她穿過多次了,不可理解地穿著。
我問:「你會出去嗎?」
她猶疑:「或者。」
「喬其?」
「我不知道。」她不想說。
「媽媽,我想你工作也很累,多休息一會兒不是更好?」
「小寶,」她溫和地說,「我有我做人的方法。媽媽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你不覺得嗎?媽媽希望你用功讀書,不要干涉媽媽的生活。」
她說的是這麼溫柔,這麼的輕描淡寫,她的聲音卻像利箭一樣的刺透了我的心,我的臉漸漸紅起來,紅起來,一直漲紅到脖子上。這不是我對琉璃說的話嗎?隔沒多久我就又聽到了,出自我媽媽的嘴巴。
我自視太高太重了,我不應該說這種話,我沒有資格,我不過是她陌生的兒子,她為了責任而把我留下來,我卻以為我可以發言亂說話。
我低下頭。
我明白了。
媽媽應該看出我的臉色已經變了,但是她沒有再說什麼,我明白,留我在這裡住,已經是她最大最大的恩慈,我不應該再指望什麼。
媽媽說:「我送你上學好不好?」
她的口氣很平淡,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是的,她如果連這一點也不懂得,她怎麼獨個兒生存到如今。
我忽然有點哽咽,我的媽媽原來是個陌生人,我連她的方向還摸不準,我還亂發表意見呢,我真是個孩子。
我慢慢地說:「我明天開始,還是自己乘車吧,同學會笑我。」
媽媽微笑,「那麼你得早起來,否則就趕不及了。」
我點點頭。
她送我到學校,吻我再見,我向課室走去,迎面就來了琉璃,琉璃一見我馬上低下頭,我見到她,忽然心就酸。她待我這麼的真誠,在芸芸眾生當中,她那樣的挑選了我,那天我給她聽的話,原來有那麼重。
我叫一聲「琉璃」。
她微微停住腳步。
「琉璃。」我再叫她一聲,不知道怎麼搞的,眼淚就淌了下來,我是不哭的,她應該知道,我是不哭的。
琉璃轉過頭來,馬上掏出手絹,遞在我手中。我拿著她小小的手帕,看見手帕上還印著史諾比圖案,我心一難過,更是眼淚流個不停。她還是孩子,我憑什麼說那天那種話?她用的手帕上還印著史諾比。
她把我拉在一個角落,低聲問道:「你怎麼了?」
我不出聲,只是淌眼淚,心中只是悔恨。
「你這麼大的男孩子,你怎麼可以當街哭?這麼多同學看著我們。」
我一直低著頭。
琉璃說:「其實……你只要打一個電話來,我是很明白的,我不會怪你。」
我抬起頭,「我想回家。」
「回家?」琉璃一時不領會,「為什麼?你身體不舒服?今天功課很重要呢。」
「不是現在回家,是回我原來的那個家,我父親的家。」
琉璃呆住了。上課鈴在這時候猛地響起來。她說:「我們上課去,放學再說。」
我與她走到課室坐下,老師第一件事就是發卷子。分數最高的卷子發在第一,上次測驗我根本魂飛魄散,這次久久輪不到我,卷子轉至我手中時,老師抬頭看我一眼,我不出聲。
琉璃也看我一眼,我還是不出聲,我低頭看卷子上的分數。是的,我要回家了,我不能住媽媽那裡,那裡不屬於我,我去得太遲了,即使隔五十年,我還是個客人。在父親家裡,我是一分子。至少我可以做好功課。
我摸著卷子,一下一下的,老師接下去的課,我一句沒聽進去。我只是用手平平地摸了一下,又摸一下,我的媽媽,她與我原來是兩個人呢,我們完全是兩個人呢,自我脫離她的子宮以後,我是我,她是她了。下課時我茫然坐在課室裡,同學們都走出去小息。
琉璃走過來,取起卷子,她看了一看,她肯定地說:「這種分數是不能拿第二次的,第一次人家以為你略有閃失,第二次就太過分了。」她的語氣那麼斷然,決定別人的事,像是她自己的事,我還是她手下的一名小卒?為什麼她的語氣跟我的媽媽一樣?是不是所有能幹的女人都一樣?是不是所有聰明的女人都一樣?
我呆呆地看著琉璃。
琉璃說:「不要怕,我們一起想個辦法。」
我不是怕,我只是漸漸不相信人性了,我只是漸漸不相信女人了,尤其是聰明能幹的女人。
為什麼琉璃不再天真活潑了?為什麼?琉璃怎麼一點不像少女?她才十七歲呀。十七歲,她怎麼不再笑了?不再跳哈騷了?不再打網球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專心一意要訓練我成為她理想的丈夫?
我需要她,我非常的需要她,非常的,但是只要她恢復以前的姿態,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琉璃柔聲說:「不要這樣,不要怕。」
她的聲音雖然溫柔,但是她的口氣不是這樣的,她的口氣還是命令式的。
我沒有法子不悲哀,我惟一愛的兩個女人都有這麼強的壓逼力,使我透不過氣來。我想念我的老家,那個破舊的、沒有宗旨的地方,夏天太熱,冬天太冷,每個人糊里糊塗,不知為什麼生下來,不知為什麼活在那裡,終於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一點反悔也沒有,因為他們不懂得這些。我的繼母,她叨著香煙,穿著充滿汗漬的羊毛衫,縮水呢褲子,破拖鞋,怡然地熨著衣服,那姿態非常悠然,像莊子的魚,誰也不知道她樂不樂。我以前以為她不快樂,但是現在誰又知道呢?
或者我在父親家中更自在,毛巾是三毛子在街上買的,牙膏擠完了,如果還不見有新的,就用食鹽,如果習慣了,並不見得有什麼大分別。我屬於那種生活,我不見得快樂,但是我也沒有太大的悲傷,我習慣了。
一條有P字的大毛巾一定很名貴,但如果我不快樂,如果我不快樂,又有什麼用?我的母親並不愛我,她甚至不認識我,畢竟是十六年前發生的事了,她怎麼會記得?她那時還是個孩子。
我微弱地對琉璃說:「我要回父親那裡。」
她吃驚地說:「不行!這怎麼可能?那個地方,床單一年半載不洗一次,沒有洗衣機,也不拿出去洗,整桶的衣服放在冷水中浸著,手指凍得像胡蘿蔔,那個原始的地方,人很快就老了。」
我閉上眼睛。
「你慢慢會喜歡你母親的家,開頭那幾天你不是頂開心嗎?我相信是你與她吵嘴了,是不是?別孩子氣,小小的事情怎麼可以影響大局?」
「不,琉璃,不是這樣的。」
「今天我與你回家去。」
「你不知道,母親其實不喜歡我們。」
琉璃一怔,隨即說:「我不管,她是你的母親!」
「那是對的,但是她不愛我。」
「你父親也不愛你。」琉璃說。
「是的,沒有人愛我。」我平靜地說,「他們的婚姻短暫而無奈,分手又早,哪兒有時間來愛我,我早該弄明白了。」
琉璃說:「但是你已經長大了,已經長大的人不該斤斤計較父母的愛,人生是沒有十全十美的。」
「你說得這麼對!」我馬上表示贊同。
我心裡的事她是不會知道的。回到媽媽那裡去?就像她那優雅的客廳當中放了一隻垃圾桶,她甚至於還要結婚呢,有我在難道還叫我花童?回到父親那裡……父親。比起媽媽他再努力也還是一無是處,所以他放棄了。母親不但有自制力,且有強烈的上進心,組織能力又這麼強,她其實像一條牛一般強壯固執,我拿什麼去比她?我們兩父子,活了也是白活。
放學我與琉璃去找張阿姨。
琉璃比以前是沉默得多了,她坐在我旁邊,這個忠心為我的女孩子,卻不明自我的處境,我的心意,究竟一個人有沒有可能明白另外一個人?
張阿姨的家如舊,一塵不染,調子素淨,她坐在我們對面,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她說:「一個月了,你覺得怎麼樣?有沒有為你母親增加麻煩?」
我像一個飢渴慕道的人問智者:「我母親,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張阿姨說:「你是不會明白她的境界的,她是與眾不同的女人,然而她也是個女人。」
答案像謎底一樣。
「我……想回父親的家。」我終於說。
「你無法與她相處嗎?抑或你要求太高?她是不會像一般母親的,你要明白。」
「我不能夠高攀她。」我說,「我的功課退步了。」
「誰能夠為你解答這種難題呢?你的母親,她從來不曾怨過任何人,你給她的麻煩,她默然承受,因為她曾經說過,她只做過一件錯事,她把你帶到這世界上來,又多一個不快樂的人。」
我呆呆地坐著,琉璃也不出聲。
我說:「我並不知道……她不愛我。」
「她有愛你的必要嗎?許多人並不相愛,卻可以相處一輩子,愛是非常容易令人厭倦的。」張阿姨站起來送客。她並不愛我們,卻也對我們厭倦了。
我與琉璃第一次來的時候,充滿了多大的希望,母親我是找到了,不都說母親代表愛嗎?我的美麗的母親卻不是如此。我要求太高了。
琉璃問我:「現在又往哪裡去?」
「回父親家去。」
「你別這樣子,那裡是去不得的。」
「也應該去看看了,一個多月沒去了呢。」
琉璃不出聲,默默地陪我。她有多少其它的事可做,但是她陪著我,這就是愛。
父親的家還是一樣,他們把那幾張舊沙發搬過位置了。空出來的磚地特別的白。屋子裡那麼多人,誰也沒想過要把地板洗一洗,他們一向不庸人自擾,永遠不自尋麻煩。父親還在睡覺,睡足了晚上可以出去向人借錢,繼母不在。我不好倒一杯茶給琉璃,琉璃的小姐脾氣為我收斂著,但是習慣上卻改不了,她把杯子轉來轉去,始終沒有要喝的意思。
過了很久她說:「既然兩個地方都沒有愛,為什麼不選擇那舒服一點的地方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這邊真使人坐立不安,弟妹們一個接一個地回來,都是髒髒的,白襯衫變成灰襯衫,頭髮該理的全沒理,皮鞋沒擦過,毛衣都掉了線,全體都是這麼邋遢,我看著他們,沒話好說,他們看著我,也沒話好說。
琉璃恐懼地看著他們,然後漸漸靠近我坐。我舊日的床鋪已經破掉了,這裡還有可以留下來的地方嗎?沒有了。
我與琉璃說:「走吧。」
琉璃如釋重負地站起來。
我看看我身上,穿著母親買給我的,最最好的衣物,打扮得這樣瀟灑自若,我還能回來這裡?太遲了。
父親忽然之間在這個時候醒來了,咳了兩聲,迷迷糊糊地走出來,誰也沒對他加以注意,他腳上穿著一雙塑膠拖鞋,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煙抽,香煙盒子都是空的,他摸來摸去。
父親也會幾樣事,肚子餓懂得吃,填飽肚子就可以了,不大計較。香煙要抽,劣酒要喝,一張開嘴,一陣口氣,他的笑臉永遠像哭臉,黑而且瘦。連我這個做兒子的都不明白當年他是怎麼把母親拐上手的。或者那個時候他還年輕,或者那個時候母親簡直鬼迷心竅。
「走吧,」我再說一次。
但是父親已經看見我了,他伸手來抓我的手臂,沒碰到我,卻碰到了琉璃,琉璃恐慌地躲避,甩開他,我又氣他,又氣琉璃。
他問:「你還好吧?你母親是很有辦法的女人,你看你,看上去也不一樣了。」他呵呵地笑。
我拉著琉璃馬上開門走。
「那麼到我家去吃飯,你需要冷靜一下。」她說。
我此刻的確需要一個替我出主意的人,於是我跟著琉璃走,琉璃似乎很久沒有展出這麼開心的微笑了。女人們還是容易滿足的,我忽然想起張阿姨的話,她說媽媽是不平凡的女人,但女人也還就是女人。
琉璃的母親一見到她就嘮叨,「唉你這個女孩子,越來越叫人擔心,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放學也不回家,肚子餓不餓?一條裙子髒了也不換……」
琉璃向我無可奈何地笑。
我有兩個母親,她們皆不屑為我煩惱。我有太多的自由與選擇,但是我此刻羨慕琉璃。
吃飯的時候她們把我照顧得很好,我胃口不好也還吃了兩碗飯。
琉璃說:「以後溫習及做功課,上我家來。」
我點點頭。
「現在回媽媽家去,不要鬧意氣,不要與環境作對,人總要順著命運,你的運氣已經比一般人好多了。」
我點點頭。
琉璃彷彿是我第三個媽媽。
我在十一點半告辭,等公路車的時候,我告訴自己一千次,我要從頭開始,我要從頭開始,我還有一年的課程,我要從頭開始,我已經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了,這是條惟一的路,走得來也要走,走不來也要學著走。
這次回家,我不要管母親的任何閒事,她是她,我是我。
我們得禮禮貌貌客客氣氣,我把我自己……當一個不付房租的房客好了。是的,原應該這麼想才對。
我慢慢地走回家。
到了家,我用鎖匙開門,客廳是暗的,電暖爐發著呼呼聲,媽媽喜歡把屋子弄得這麼暖,我走過沙發,怔住了。他們躺在沙發上。媽媽與一個外國人,他們躺在沙發上,他的手緊緊地摟著她的脖子,他在吻她。
我的手摸到燈掣,我開亮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