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姐跑來,一屁股坐下,用雙手掩著臉,就哭了。
我問:「怎麼了你?」
「不能再做下去了,不能再做下去了!」她哭得很厲害。
我說:「噯,什麼大事呢?」
「在急症室再呆下去,就瘋了!」她說。
李小姐是夜班護士,運氣不好,當更才第三天,就遇著一輩不良少年大打架,用刀用斧砍得血肉橫飛,抬進來都是奄奄一息,有些手腳只是一層皮吊著,滿地是血,她不小心,在地上血泊中滑了一交,昨天還忍著,今天就哭了。
我只好安慰她:「看看,不是日日如此,你現在是實習生,慢慢習慣了,就好了,沒事了。」
「我看不慣,受不了。」她還是哭,「又來了一對男女,是車子墮崖,那頭都壓扁了,還抬著來給我們看!」
我笑出來,「快出去吧,今天你當更,你坐在這裡,外頭活人就死了。」
她這才站起來,跑出去了。
我搖搖頭。
也難怪她呢,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一腔熱血跑來做白衣天使,誰曉得碰到這種場面。
我女朋友蘭蘭走進來說:「小李又哭了?」
「是呀,天天哭,怎麼當護士?你勸她嫁人算了。」我笑。
「我當初比她還害怕,慢慢瞧慣了就沒事。」蘭蘭說,「她頂好,能吃苦,肯學習,又聽話服從,也很聰明,就是衝動一點。」
「你呢?看到電視上的孤兒,又哭又罵。」我白她一眼,「你們都是約好了來的。」
她坐下,「累壞了。」
「我這間房,索性叫護士休息室吧。」我說。
「得了,大醫生。今天輪你巡房,可得去看看那個女病人,服安眠藥過度,昏了三天不醒我看也差不多了,奇就奇在是一個女傭人送她進來的,跟救護車一到,放下一串鎖匙,人就失蹤了,大概是怕惹事上身,連姓名地址也不肯留,如今這病人死了,連苦主也沒有。」
「啊!幾號房?」
「什麼幾號房,就在西座樓下大房裡,二十七號床。吊著鹽水葡萄糖。」蘭蘭說。
「天這麼熱,」我說,「昏迷了三天……你們有沒有好好照顧她?」
「照顧她?這裡多少病人?」蘭蘭歎口氣,「不過是普通一律待遇罷了!」
普通待遇,那就是說,病人叫得十分狠了,才過去一下,除此之外,死活自理。
「陳醫生怎麼說?」我問。
「陳醫生說:有人活得不耐煩,愛吃安眠藥,讓他們去死好了,他只管有求生欲的病人。」
「老陳瘋了。」我說,「還有特別的事沒有?」
「在我們老牌生來說,有什麼特別的事?」蘭蘭聳聳肩,「你見小李再進來哭,就是有特別事兒了。我有事,下班在休息室見,你送我一送。」
「遵命!」我說。
到了時間,我踏出冷氣間,只覺得一陣悶腥味,幾乎為之窒息,我先到西座去,病人見一個穿白袍的人,就當是救星。有些病情輕的,只呆坐著,瞧著護士,病重的,呻吟不止。
做醫生最沒有味道,人要死了,扁鵲華陀也不中用,不要說咱們這一班人了。天天對著愁容滿臉的病人。病人家屬,真是胃口都大退。
我特地跑去二十七號病床看,小李剛巧跟在我身後。
我拿起病歷表看,上面也沒有名字,沒有歲數。
我問小李:「這女的,真沒醒過?」
小李有點尷尬,「我們又沒空每一分鐘盯住她……」
我點點頭,放下病歷表,看向這個服安眠藥過量的女病人。她雙目緊閉著,臉上一點血氣也沒有,隱透著一點藍灰。我抓起她的手,也是冰冷的,根本不像個活人。只有胸前輕輕起伏,證明她還在呼吸。
隔壁一位老太太忽然說:「醫生,她剛才醒過,要水喝。」
「啊?」我轉頭過去,「你給了她水?」
老太太說:「給了橘子水。可憐啊,沒人來瞧。」
「還說什麼?」我問。
「說痛。」
「謝謝你。」我說。
小李替我端來一張椅子,我坐下用聽筒聽了她的心,她的呼吸。這女人死不了。也不見得是一直昏迷著,不過醒了,見沒人,支持不住,又昏睡了。
手臂插著鹽水針的針孔已有點腫腐,我拔下了針頭,她跳了一跳。
「這樣子下去,倒真成全她了,」我白了小李一眼,「沒死也當了死人。」
小李不敢還嘴,其實千怪萬怪,哪裡怪得到她身上去。
然後她微微睜開了眼,見到了我,我扶住她,問:「你聽到我嗎?」她點點頭。我問:「你叫什麼名字?姓什麼?住什麼地方?」她掙扎著要靠起來,鼻尖上臉上都是汗點,整個人有種味道。我歎口氣,她微微張嘴,我把耳朵湊過去聽,她說的是:「……轉病房,醫生……有錢……」我點點頭。她又說:「最好的……」我點點頭。
小李聽到了,她說:「轉房要先忖錢。」
病人並沒糊塗到那種地步,她說:「錢……鎖匙,我說地址……」
我說:「行了,小李,錢我先付,你把她挪到好一點的地方去,跟她洗一洗身子。」我很生氣。老陳是怎麼搞的,媽的,叫他來躺三天,硬叫鹽水吊著,不給三餐,看他活不活得了!
看完了其他的病人,小李笑說:「別的醫生才一小時,你就三小時!」
我不響,別的醫生?我一向不與別人比較。
「剛才那女病人,關照你的做了?」
「做了。」她說,「現睡三○六號房,兩個人的。」
我又上三樓去看她。
她這次是睡了,一隻手臂仍注射葡萄糖。
洗乾淨的臉有種娟秀。她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她說:『剛才那醫生來了,搖醒她。』」小李說完,不由分說的去搖她。
我來不及阻止,她醒了。
這一次比上趟略好點,她說:「……落陽道三號,那串鎖匙……醫生,煩你去一次,睡房側邊抽屜有錢。」
「你親人呢?」我詫異的問。
她搖搖頭,頹然倒在床上。
「安排個特別護士。」我說,「她的鎖匙在哪裡?」
「在管理處。」小李答。
「交給我。」我說。
「好,我打電話下去取。」小李出去了。
我問病人:「你相信我?」
她閉著眼睛,點點頭。
我說:「做人總得做到完場。何必這樣呢?看你這場苦,真吃得不大不小!也好,讓你見見世面,曉得世界上自有比你痛苦的人。」
她不響。小李把鎖匙拿到了,一大串,交在我手中。
「你好好休息,我去一會兒就回。」我說。
我看看表,下班的時間到了,就走到停車場,開車往落陽道。落陽道一共只十個號碼,全是著名漂亮的老房子,有前後花園的。三號很容易找,是一座淺灰色的屋子,我掏出鎖匙一條條的試著,開了鐵閘、大門,進了屋子,我是呆了呆,再猜想得好,也想不到屋裡佈置如此豪華美麗。冷氣沒關掉,陰涼如秋,水晶瓶裡大蓬玫瑰早枯萎了,是一種血干了以後的黑澀色。
傢俱全是中式的花梨木,一時間也看不真切,我只找她的睡房,她睡房在樓上,推門進去,一片零亂,床頭鎖著,我打開以後,第一眼見便是一疊五百大鈔。
我歎口氣,數了四張,塞在口袋裡。
她說有錢,倒不是吹牛。我又把抽屜鎖上了。她倒是相信我,叫我做這事,我把被褥稍微拉拉好,從枕間掉下了一隻白金錶,幸虧落在地毯上,我連忙拾起來,也不暇細看,就往她枕頭底一塞,連忙出了房。
我仍把門一道道鎖好了,開車趕回醫院,一身大汗,差點沒中暑。又得替她辦轉房手續、付鈔票。
猛一抬頭,看見蘭蘭狠狠的瞪著我,她凶霸霸的問:「你哪裡去了?說好在休息室等,等了一個鐘頭……」
我說:「緊張事,呆會子下來讓你罵,現在再等我十分鐘。」
我隨她撐著腰站在那裡,往三樓奔上去。
蘭蘭就這樣,有時候儘管是我不對,她也一點面子也不給,她喜歡在人多的地方給我來下馬威,向眾人證明,她雖然是區區一個護士,可是主任醫生是她男朋友,她可以隨時罵他。
我笑了一笑,推門進三○六。
特別護士見到我,連忙站起來。
唉,這世界啊,自古到今,世路難行錢做馬,有錢能使鬼推磨。
病人彷彿被餵了一點食物,側著頭,呆呆的看著鹽水針。
我趨向前去,說:「一切做妥了。」把鎖匙塞在她手裡,「切勿失去。」
「醫生貴姓?」她的聲音微弱得不能再微弱。卻也並不斷斷續續了。
「姓王。三劃王。」
她點點頭。
「你也把姓名說一說。」
「姓,君子的君。」
我登記下了。
「君情。」她說:「情義的情。」
「啊。」我也記下了,橫看豎看,總是個特別而奇怪的名字。
她問:「我那女傭人逃走了?」
「大概是,你別說太多了,剩餘的錢存在醫院裡,我拿了兩千塊。暫時該夠了,你有什麼事,跟護士說,她照應你。」
「我明天……見你,醫生?」她問。
「這裡不合我管,你若叫我,我可以來,好好休息,好好活下去。」我語氣相當硬,「你活下去的條件比誰都足!」
我拉開門走了。
蘭蘭在休息室,見到我,差點沒向我摔花瓶過來。
我把她按下來,向她說了詳情。
她張大了嘴,不相信的樣子,然後說:「應該報警。」
「報警?若是報了警,屋子還那麼整齊?恐怕連磚頭都給搬清了。」
「她真一個親戚朋友也沒有?總該有一個兩個吧?親戚沒有,知己也該有。她見你才幾分鐘,又神志不清,就求你為她做這麼要緊的事?你以為寫小說?」
「好啦,就算這是個小說,也不差勁,我最怕小說裡出現雙生女、盲女、失憶症、腦癌肺癌、白血球過多,除了這些,什麼都好,她不過交一串鎖匙給我,叫我替她取兩千塊錢而已。」我笑。
「如果每個病人都叫你這麼做,你豈非忙死了?」蘭蘭還是氣著。
「那我就收車馬費,專幹跑腿,我還看病呢?」我笑,「來,算我不是,咱們吃飯去。」
她不響了。
我們在外玩了一晚,吃飯看電影聽歌,到了十一點,我送她回家,她家人的麻將還沒收桌,吵得起勁。蘭蘭是廣東人,那家庭也就是很廣東式的,環境之下,所以始終沒有能力完全洋化,那也是蘭蘭所遺憾的。每次到她家中坐,我就抱著瞧廣東大戲的心情,還不是那種細巧的「三笑姻緣」,而真正是大鑼大鼓的武打戲,娛樂之極。電視無論上什麼,都開得嘩啦嘩啦,搓麻將的人時不時歪過頭去瞥一眼,如果正在上演話劇,哭哭啼啼的話,他們就抓著一個牌歎氣說:「唉,陰功啊!慢——碰!哈,贏了!」孩子們就在一邊吃著零嘴,功課攤在面前,永遠做不完做不好的。大夥兒都穿著睡衣,膠拖鞋。平時不覺得什麼,今天見了這個面,我就想起落陽道那個地方來。那種靜陰陰,涼幽幽,彷彿就與世界脫了節,女主人是謫仙,落了地獄幾天,然而使了點錢,將來還是要回天堂去的。
我沒看清楚這個女人的面目,只覺得她不難看,一種白,灰白,不像活人的膚色,很傳奇性的舉止。
然後蘭蘭對我說:「……你好走了,夜了,明天一早還是要上班的。」
我恢復到現實世界來,發覺身上發膩,那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此刻干了,都黏在身上。
我點點頭,起身道別,就開車回家,洗了澡,累極倒頭而睡。一夜做夢,夢見自己跌跌撞撞的困在一間屋子裡,都是紅木的傢俱。
鬧鐘響了,我掙扎起床,上班,照例做工,等到想起三○六號房裡的病人,跑去看她的時候,房間是空的,打聽之下,知道她出院了。
我奇道:「這是公眾醫院,不准隨意出入的,得醫生批准,誰准她走的?」
「她的私人醫生來把她接走的。她自己又簽了字。」
我真啼笑皆非,一個昨天才被形容為將死的病人,今天就離院了。什麼幽默的事都有。
小李還教訓我:「咱們這裡還愁沒病人來往?真是!」
她在會計部留下一個信封給我,我打開了,裡面都是現鈔,那裡的小姐說是她送給王醫生的。
我忽然覺得生氣。這女人住這種房子,這種擺式,分明不是個俗人,如今這麼厚待我,我怎麼吃得消?分明不是她的習慣,而是她瞧不起我。她也不想想,我若要錢,昨日不會自己取?那抽屜裡多少現款!恐怕她就是以為我全拿了,所以連這些也送我。
下了班開車到落陽道去,這次不同場面了,按了鈴以後,出來兩個白衣女傭,奔出來兩隻狼狗,一個花王,都爭著要我通報姓名,又說「小姐」不舒服,不見客。
我生氣的說:「告訴君小姐!姓王的醫生來找她。」
他們紛紛爭爭的走了,我呆立在鐵門的太陽下。這是做戲還是變戲法,昨天我來這屋子,影子也沒一個,今日變出這麼多牛鬼蛇神出來。可是太陽明晃晃的照著。
沒隔多久,我得到一疊聲的「請」,於是我走進去,屋內另有一個女護士,見了我就說:「王醫生,君小姐請你上樓去,原本她應該下來,可是她身體未曾復元。」
我轉頭,看見茶几上已插上了鮮美的玫瑰,含苞的、半放的,屋內的灰塵早拭盡了,水晶燈危危的垂得特別低,牆上掛著名人的字畫,若是真的,都是價值連城的。
我剛要走,一個女傭人倒了茶出來,說:「小姐說無論如何請王醫生上樓一次,不然她自己下來了。」
她這麼說,我想了一想,才抬頭,見梯間女護士扶著一個女人走出來,我揮手,「進去進去!」我只好上樓去。
樓上的幾間房間我都到過。
她的寢室收拾過了,顯得十分雅致、空洞的,什麼也沒有,甚至不貼牆紙,只在床邊鋪著一條老大的、色彩自來舊的天津地毯,既龍又風,與房間不配,可是好看。昨日她的手錶便是在這張地毯上。
她倒在一張安樂椅上,滿額是汗。
那張臉始終帶著灰白色,但是此刻我看明白了她的臉,她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美女,便脫元到這種地步,美女始終是美女。
她皺著眉頭,兩手交叉在胸前,鼻尖不斷的沁著汗,但是說不出話來。
「行了,行了。』我說,「我知道了。」
她忽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她是一個病人,有什麼力氣,我一掙便可掙脫的,可是我只是把她的手好好的放回椅子把手上,安慰地拍了兩下。
她左手無名指中套著一隻淚眼型鑽戒,閃閃生光,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鑽石,也覺得沒必要買那麼大的鑽石,戴在她手上,益發覺得手指彷彿只是一把骨頭包著皮。
我歎了一口氣,用手托著頭,「你現在看的醫生,還好嘛?」
「是董名議。」
「啊。」我說,最有名的。
「這麼些人,是怎麼變出來的?」我不客氣的問。
「錢變出來的。」她答。
才說了兩句話,已支持不住。
我搖搖頭,站起來預備走。她又拉住我,我總不忍拂開她,於是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