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的時候 第十章
    下午,小山照松培所說,做了幾個短訊,準備輪流發給父母。 

    然後,她親筆撰寫電郵給松遠。 

    「天氣冷了,我每日趕緊學車,回到公寓,立刻縮在被窩,暖氣開至七十二度,仍覺寒意,葡萄籐不知是否都落葉,冰酒釀成沒有,聽老三說你最近有意外,都勸你當心身體。」 

    小山沒有簽名。她用松遠替她畫的一副側面素描做標誌。 

    她把電郵寄出去,但是,沒有回復。 

    過了幾天,常允珊回家。她興奮得很,「快來看花瑪酒莊的最新面貌。」她讓小山看錄影記錄。 

    「這裡是新建的兩層樓小屋,老花瑪夫婦將在該處頤養天年,屋內設備先進,方便老人,他們也很滿意。」 

    「舊日平房,將全部翻新,卻維持鄉間風貌,阿余今次可以大使拳腳,我看過圖則,十分滿意。」 

    「小山,二樓,閣樓留給你住。」 

    「這是我與阿余退休的地方了。」 

    圖則一張張打出來,看得出是一個極其寬敞舒服的設計。 

    「本來想改名麗珊園,或是允思園,一想,花瑪酒莊已經有點名氣,仍然沿用舊名為佳。」 

    小山喘一口氣,幸虧如此。 

    「郭思麗每年最多打算去一次度假,酒莊法律上主人是我們兩個人。」 

    「全部舊人都留下,可惜一個叫金的廚子不願離開公公婆婆,這個金連做一隻蘋果餡餅都叫人垂涎三尺。」鄉間空氣好,她又有足夠的運動量,且放下了工作煩惱,胃口自然大佳,其實不關廚子手藝。 

    「郭思麗講得對,大地對人類有強大奇異魅力,我愛煞莊園。」 

    小山問:「葡萄如何?」 

    「有工人照顧,現在開始冬眠。」 

    小山說:「我冷極了。」 

    「你怎麼像個小老太太?」 

    小山想說:因為我不必扮青春活力衝勁十足。 

    常允珊看著女兒,「你想說什麼?」 

    「媽媽,你可快樂?」 

    常允珊歎口氣,坐下來,搔搔頭,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做矯形手術,可痛苦呢?」 

    「整個月面孔腫似豬頭,不過,又很滿意效果,大家都說看上去精神得多。」 

    「與余先生在一起,真的比與爸相處愉快?」 

    「小山,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小山伸過手去,輕輕撫摸母親面孔。她感喟地說:「你們大人想些什麼,越來越難理解。」 

    常允珊見女兒如此老氣橫秋,不禁大笑起來。不多久之前,這孩子半夜還會偷偷走到母親房裡鑽進媽媽被窩,今日,教訓起老媽來。 

    小山說:「幾時我們這一大堆離婚夫婦子女組織一個俱樂部,互訴衷情。」 

    「是嗎,那麼該會所成員佔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口。」 

    小山相信是。 

    長週末,小山到甘鎮探訪老花瑪夫婦。他們已到達見面不必說話地步,彼此擁抱良久,不願放手。 

    新房子正在鋪設地板,舊平房已局部拆卸。 

    太陽普照,來到鄉間,小山忽然精神抖擻,倦意盡消。 

    美酒與佳餚兩隻尋回犬帶著她到處走。 

    藍天、白雲,小山再也不覺得冷。 

    她獨自乘腳踏車都湖畔兜一大個圈子才回來。 

    許多戶人家已開始重建,人類那渺小而百折不撓的精神,不知是可喜還是可悲。 

    「可有想到搬到別處去住?」 

    「全世界都不及甘鎮好。」 

    「可是經過那麼多——」 

    「我們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更深。」 

    小山回轉平房吃晚飯,金說好做一個牛肉鍋,叫客人準時出席。 

    經過小小工具間,小山抬頭看。照圖則,這間小貨倉會拆掉改建泳池,可是,老二回來,勢必寂寞,不如,勸母親把它改建成一間客房。 

    小山走近門口,縮縮鼻子,聞不到那股熟悉的草藥味。她輕輕推開門。那張破沙發還在,她輕輕坐下去了。 

    小山對著門口的光線,沉思良久,一靜下來,寂寥之意,襲人而來。 

    新同學美美說:出門上飛機那日,慈母還替她梳頭,自五歲開始,母親天天替她收拾書包穿外套出門,美一想起慈愛母親便會大哭。 

    小山深深艷羨。她與母親,像朋友一般,雖無隔膜,也無所不談,但總欠缺一種原始的倚賴感覺:凡事鑽到老媽懷中,便可以解決。 

    常允珊這新派母親主張子女自幼獨立,看到別人家三歲孩子不會綁鞋帶自然詫異地責備:「自己動手,媽媽不是奴隸。」 

    小山搓搓手,正想回屋。忽然有人說:「一座山,好嗎?」 

    小山又驚又喜,「松遠!」可不就是他,獨自半躺在角落裡,正在做素描。 

    「你為什麼不出聲?」 

    松遠懶洋洋答:「小山你心不在焉,六尺高的人在屋裡也看不見,危險。」他穿著舊毛衣,胸口有一個個蟲蛀小洞。 

    「你放假回來看老人?」 

    「花瑪酒莊已經易主,很快就不方便來了。」 

    「胡說,外公外婆還在這裡。」 

    小山走近。 

    「過來。」 

    小山走到松遠身邊坐下,輕輕拍打他的手背。 

    「瘦多了。」他打量她。 

    「功課緊張。」 

    「真是傻,一個女孩子竟為功課傷神。」 

    小山訝異,「沙文主義。」 

    「你想想,女子不外是結婚生子,照顧家庭,一雙手即使做完納米科技或是腦部手術,還是得喂幼兒吃粥。」 

    「那才是女性能幹之處:文武全才。」 

    「你不怕辛苦就活該。」 

    小山又輕輕撫摸他額上疤痕,「是怎樣打起來的呢,家人十分擔心,那種地方,少去為妙。」 

    「打架還需要理由?」他訕笑。 

    「鬆開與松培從不會撩事生非。」 

    「我是松遠。」 

    「你大抵不是一個接受勸解的人。」 

    「我們說些別的。」 

    小山說:「剛才我在山崗上看下去,只見短短數月,大地已被茂盛草原覆蓋,生態榮衰發展,是自然定律,同生老病死一般平常。」 

    松遠點頭,「你這才知道。」 

    「林火控制蟲害,釋放大量種子,增加泥土中的礦物質,數年後,又會再發展出另一個森林。」 

    松遠喃喃說:「同老人辭世,幼兒出生一般正常。」 

    小山問他:「你在這角落做什麼?」 

    松遠抬起頭朝天空一指。 

    小山隨他手指方向看去,才發覺工具屋屋頂燒了一個大洞,這時,星辰剛剛升起,在灰藍色天空閃爍生光煞是好看,小山忍不住叫出來:「大熊星座。」 

    「我們應當學習這片土地的原居民,向大自然學習。」 

    小山躺在他身邊抬頭看向天際。 

    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叫她名字。 

    「小山,小山,吃飯了。」是金。 

    小山站起來,「一齊進去。」 

    「你先走一步。」 

    小山點點頭,她奔回平房。 

    可是,松遠一直沒有出現,他缺席。 

    小山對金說:「留些菜給松遠。」 

    金詫異,「你掛住老二?他在阿省。」 

    小山一怔,呵,松遠沒有告訴家人他會來。他躲在工具間沒人知道。 

    這是為什麼? 

    小山走回工具間找松遠,開亮了燈,才發覺他已經走了。工具間空無一人。 

    小山好不失望,心裡好像失去依據,不知何處掏空一塊,她跌坐在地上,他為什麼忽來忽去? 

    這時金也跟著出來,「小山,天黑了有黑熊出沒覓食,回轉屋裡安全。」小山點點頭。 

    「你跑工具間來做什麼?」 

    小山卻問:「金,你可想家?」 

    「這就是我的家了。」 

    「大家都很欣賞你的手藝。」 

    「孩子們都離巢了,我再也沒什麼大展身手的機會。」 

    「葡萄園出售,你怎麼看?」 

    「仍由自己人打理,老人又可以放下擔子,何樂不為。」 

    金十分樂觀,做人應當如此。 

    忽然她問:「這是什麼?」地上有一張小小粉彩素描:紫藍色天空,明黃色的大熊星座。 

    小山連忙說:「是我的畫。」 

    金半晌說:「公公婆婆一天在這裡,酒莊始終是他們的家。」 

    這時,狗只大聲吠叫。 

    金說:「唷,有野獸,快走。」 

    第二天一早,小山告別酒莊回城市。 

    黎明,草地上已經有白白一層薄霜。片刻,太陽升起來,霜又融化。 

    小山上課下課,每日出門之前按鈕向父母發出她的例牌問候電郵。生活十分刻板。 

    也有利的時候。 

    同學美美有一日發現新大陸:「小山小山,來看。」她手上揚著一本雜誌。 

    小山問:「什麼事大驚小怪?」 

    「小山,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母親是葡萄園主人?」 

    美美指著雜誌封面,小山傻了眼,這不是她母親常允珊嗎? 

    雜誌叫「西方生活」,英語製作,照片拍攝得極其生動,只見常允珊穿著工人服站在莊園上手捧著葡萄酒瓶笑得樂不可支。 

    「你怎麼知道這是我母親?」 

    「內頁有你的照片。」 

    「啊。」小山大吃一驚。呵,以後怎麼做人,老媽太過分了。 

    雜誌打開,果然,有母親與她在老家合攝照片,那時小山只有十五六歲,但美美眼尖,還是認了出來。 

    美美艷羨之極,「你家多麼詩意浪漫,你知我爸做什麼,嘿,他做印刷,一到過年,全廠都是庸俗的恭喜發財揮春……」 

    小山接過雜誌,仔細讀了起來。 

    她走進圖書館找到靜角落座位好好看那篇訪問。 

    常允珊真是個機會主義者。 

    她從山林大火說起,栩栩如生地形容這一場災劫,彷彿有份身歷其境參與奮鬥,然後,徐徐講到本省種植葡萄歷史,帶領記者參觀酒廠,招呼他們飲用最新釀製的鳳凰牌…… 

    她表示自己是酒莊新主人,大力表揚小型工業經營者血汗。「身為新移民,在領養國出一份力是很重要的事。」 

    記者感動得不得了,直接了當地說:「本國需要這樣勤力智慧的模範移民。」 

    小山費力讀畢圖文,然後捲起衣袖,把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撫平。 

    怎麼向人解釋呢?也只得一句話不說。 

    小山回轉課堂,把雜誌還給美美。 

    「你媽媽既漂亮又能幹。」同時虛偽又取巧。 

    離婚後的媽媽越走越遠,似只剩下一個小點,快在地平線上消失。 

    美美曾經邀請小山到家裡用下午茶。 

    伯母做了許多中式點心,春卷水餃小麻球,吃得小山心滿意足。她不敢說情願要那樣的母親。各人命運與志向都不一樣。 

    事後常允珊十分得意:「花瑪酒莊就是欠宣傳。」 

    現在她是葡萄酒正式發言人了。兩幫生意兩邊跑,沒一刻靜下來思想過去未來,她故意把自己弄得累透,以免胡思亂想。 

    隆冬。 

    她拉著小山策劃旅行。 

    小山忽然輕輕說:「要去一塊去。」 

    常允珊一怔,「什麼意思?」 

    誰知余先生在身後聽見,十分愉快地說:「好極了,我本來就想叫他們三兄弟團聚到酒莊過節。」 

    常允珊先不出聲,然後慢慢說:「小山胡言亂語,你做大人的也跟她起哄。」 

    「咦,過節本是家庭團聚好日子。」 

    小山知道有麻煩了。不知為什麼,母親始終不喜歡他們三兄弟。 

    果然,常允珊臉色沉下來。 

    「你有多少家人?兩老夫妻,三個兒子一個媳婦帶著孫兒,前妻,她的男友算不算?一起包艘郵輪漫遊地中海可好?」 

    阿余聽了這話不忿,他這樣回敬:「你與小山,以及沉宏子與他現任妻子都可以來。」 

    終於吵起來。沉宏子有先見之明,不讓女兒與他們同住,免小山尷尬。 

    這時小山站起來,「我還有功課。」她想離開是非之地。他們大人同小孩一樣,吵起架來用辭非常難聽。 

    不料余先生先取過外套,「我出去兜風。」 

    常允珊不甘示弱,「小山,我們也出去喝咖啡。」她啪一聲關上燈。 

    「媽媽,這不大好吧。」 

    「我還有什麼路可走?把整家人叫出來,誰付鈔結帳。又是我,我在宣明會助養兩名小童,人家千恩萬謝,他家牽絲攀籐一來十多人,都歸我名下,長期誰吃得消,余某這人一點節蓄也無,所有大筆額外開銷,始終轉嫁給我。」 

    「或許可以平靜地商量一下。」 

    「都是你,沈小山,多嘴,手臂朝外彎。」 

    母女喝咖啡到十一點,實在累了,小山送母親回家,余氏還沒有回來,他也真會藉口示威。 

    常允珊忽然歎口氣,小山以為她有悔意,誰知她輕輕說:「明早還不回來,我換人換鎖,莫以為這個家他可以自出自入。」 

    小山一言不發,駕駛小車子回公寓。 

    老媽就是這個脾氣。大抵不會改了,強硬性格,已經陪她走了幾十年,成、敗,都是它,還怎麼改呢。 

    在路口,小山看到余先生的車子回轉,她放下心,響號示意。 

    余先生叫她停車。 

    小山問:「你還不回去?」 

    他卻說:「你媽媽的世界裡,只有她一個人。」 

    小山忽然笑,「你也是呀,彼此彼此。」 

    「過節,我習慣與孩子們聚一聚,這是一年一度我這個失職父親唯一見到他們的時候。」 

    小山攤攤手,「我幫不到你。」 

    「我明白。」 

    他把車駛走。 

    甚麼時代,大人竟望子女幫他們解決問題。簡直是反面教材,他們做的,下一代不做,人生已經成功一半。 

    他們不願發起家庭團聚,老花瑪卻出信邀請:「小山,歡迎你到酒莊過白色聖誕,享用火雞冰酒。」 

    小山相信余先生與母親也收到同樣邀請。 

    可是常允珊卻說:「小山,我與你到夏威夷潛水。」 

    「喂,那是你的酒莊呀。」 

    「我已經允許借出地方,仁至義盡。」 

    「媽媽只去一天,立刻回來。」 

    「小山,我不是十八歲無知少女,我清楚自己意願。」 

    「這不是說我嗎,指桑罵槐。」 

    「我一個人也可以玩得很高興。」 

    「余先生呢?」 

    「余先生有他自己想法。」連她也叫他余先生。 

    「你們結婚有多久?」 

    「明知故問。」常允珊啪一聲掛斷電話。 

    沒多久,沉宏子這樣問小山:「要不要回來陪爸爸過節?」 

    「你有時間?」 

    「思麗陪父母到英國探親,我落了單。」 

    「你為什麼不一起去幫忙擔擔抬抬?」 

    「我就是不想一路幫他們看行李找車子改飛機票轉酒店房間。」 

    沈小山笑得嗆咳。 

    「你來還是不來?」 

    「媽媽也叫我陪她,我忽然成了香餑餑。」 

    「她也為難,那余某一大堆孩子,連現成孫子都有啦,三代同堂,甚難應付,她事前沒看清楚。」 

    小山不出聲。她也不得不承認,老媽選對象,眼光一向欠準。 

    「你不願做跟班,郭家放過你?」 

    「他們有傭人跟著去。」 

    「郭思麗沒有不高興?」 

    「豈能盡如人意。」都說出真話來了。 

    小山說:「我隔日給你回復。」 

    第二天,她走向圖書館,忽然看到眼前白點飛舞,在亞熱帶長大的她以為是昆蟲,本能伸手去拂,電光石火間她明白了。 

    是雪花。初雪,輕俏優美,落到一半,又隨風往上揚,小山仰起頭,欣賞良久,心中讚歎。但是她隨即又覺得淒清,低頭不語,靜靜走進圖書館,在那裡蹲了一個下午,一直看著窗外若隱若現的雪花。 

    晚上,沉宏子又找她。 

    「小山,不好意思,計劃改變,思麗不跟父母,她陪我去大溪地,原來我在她心目中,仍佔地位,哈哈哈。」 

    「不相干,你倆玩得高興點。」 

    「你呢,小山。」 

    小山沒好氣,「老爸,你就別理我了。」她用力掛上電話。 

    她一個人踏雪出去買晚餐。 

    天早黑,途人都心急想快點回家,路上人碰人,肩軋肩,平時禮貌不知丟往何處。 

    小山氣餒,半途折回,算了,吃個泡麵也一樣飽肚,路邊小販卻叫她:「熱狗,香辣熱狗」,小山忍不住買了兩隻,「可可?」小山又要了一杯熱飲。 

    她站在路邊大口咬下,忽覺淒涼,落淚。一邊吃一邊傷心,吃完一隻,另一隻放進口袋,走回公寓。 

    她比什麼時候都想念他們三兄弟,尤其是松遠。下雪的陰暗黃昏,真叫寂寞的人慌張。 

    回到家,看到松培的電郵,破涕為笑。 

    「小山,每個人都應該在北國生活一段日子,沒有季節的城市,不能啟發思維,你說可是?外公叫我們返酒莊過節,老二已經婉拒,他說酒莊已經易主,他會在春假去探訪老人,他現在一間電訊公司做策劃工作,薪酬不錯,你們最近見過面?他特地去酒莊與你說好,沒驚動老人……」 

    小山發呆,忽然她發覺已經坐爛了口袋中的熱狗,啼笑皆非。 

    松遠不去酒莊,她也只好留待春季再與他見面。 

    老三又說:「我真不耐煩做功課,要求煩苛,題目眾多,虐待學生,我擅冰曲棍球,欲投考美某間大學體育系,日後必與父親商量。」 

    小山吁出一口氣。 

    她終於陪母親到夏威夷大島去住了幾天,穿嬤嬤裙,戴花環,學徒手潛水。 

    常允珊的經濟情況似乎大好,故此獨自度假,毫不介懷,一路與合夥人及同事聯絡,頭頭是道。 

    小山客觀衡量母親。 

    身穿黑色浴衣坐在泳池旁的她尚能吸引不少眼光,年輕的小山卻不知那是因為她就躺在老媽身邊。 

    說穿了,常允珊不過是一個辛苦經營的單身母親,可是今日社會盛行獎勵式教育,政治正確,用詞謹慎,像黑人叫美籍非裔人士,遲鈍兒叫學習障礙兒童等。故此,常允珊是一名能幹獨立的時代女性。漸漸她自己也相信了,長袖善舞,建立了小世界,再不傷春悲秋。 

    小山的潛水師傅,是一個土著年輕人,體內混著四種血液,一個人就是聯合國。他長得有一點像余松遠,主要是大家都喜歡赤膊。 

    他說:「最美的潛水地是澳洲北部的大堡礁,百餘種珊瑚,千多類魚。」 

    大島風光已經叫小山滿意。 

    假使余松遠也在就好了。 

    師傅帶小山去看海底火山熔岩,一團一團,形狀活脫像灰黑色枕頭。 

    「看到沒有,熾熱熔岩自火山口噴出,流入海中,被海水冷卻,一塊塊沉落海底,形成今日模樣。」蔚為奇觀。 

    真沒想到,如此庸俗乏味的度假地也有可取之處。 

    常允珊一邊聽手提電話,一邊學土風舞。說得起勁,索性走到棕櫚樹底絮絮不已。 

    小山頭上戴雞蛋花環,跟一個中年太太學習款擺。 

    舞蹈老師有感慨:「土風舞太過商業化了。」 

    那邊常允珊忽然被黃絲螞蟻咬了一串水泡,尖叫起來。 

    小山陪她去醫生處敷藥。 

    常允珊說:「回去吧,玩膩了。」心急與不耐煩一如少年人。 

    反而小山說:「我喜歡這裡,悠閒清淨,只賺一點點錢也可以過得很舒服,孩子們咚咚跳舞,肚子餓了捕魚烤香飽餐一頓,口乾采椰子飲汁解渴。」 

    常允珊噗一聲笑,「孩子,這是夏威夷群島,不是世外桃源,全美五十州之中以她生活指數最高。」 

    小山頹然。 

    「這是你喜歡花瑪酒莊的原因吧,你崇尚假自然,放心,那一半股份我會抓得牢牢,將來我騎鶴西去,那份子就是你的。」 

    「假自然。」 

    「當然,把你扔到無水電的阿瑪遜流域去,你吃得消嗎,你是那種窩在沙發裡邊喝香草奶昔邊閱國家地理雜誌邊歎大自然美妙的人。」 

    母親揶揄女兒。 

    老媽說得對,她們是不折不扣的城市人,一場山火已叫母女目瞪口呆。 

    過一日她們收拾行李回家。 

    潛水師傅一直送到小型飛機場。「明年會不會再來?」 

    「倘若來,一定與你聯絡。」 

    飛機前往火奴魯魯,常允珊問:「他叫什麼名字?」 

    「基阿奴:一陣輕風吹過山谷的意思。」 

    「土語很有文化呀。」 

    回到家門,小山用她的鎖匙開門,才發覺門鎖已經換過了。這不是好現象。 

    常允珊若無其事把一條新門匙交給女兒。 

    「媽媽——」小山擔心。 

    「不關你事,無論發生什麼,媽媽是你的媽媽。」 

    小山不出聲。母親已經把她帶得那麼遠,她還能抱怨什麼。 

    隆冬中她曬得一臉金棕度假回來,手邊從來不缺零用錢,見識、閱歷、享受,都比一般同齡女子好,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換一個標準普通家庭婦女媽媽給她,沈小山能學到這麼多嗎。她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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