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的時候 第二章
    她出院了。 

    過些日子,小山回到醫院拆石膏,看護細心照料,「你看,肌肉有些萎縮,慢慢才會恢復。」 

    小山遞上那只淡藍色小盒子,「聊表心意。」 

    看護意外,「你不必客氣,盒子裡是什麼?」小山也不知道,反正她不想收這件禮物。 

    下午,她與母親通電話。父親已經警告過她了,可是小山真沒想到母親聲音會這樣冷淡。 

    「小山,你應該提早預約,我的公寓正在裝修,住不得人,我與朋友六個月前訂了船票往歐洲旅行,我真不知如何安置你才好。」 

    「替我租一間旅舍。」 

    「小山,你為什麼一定要來?」 

    小山無奈,「偏同你過不去呀。」 

    「我送你往日本旅行。」 

    「媽,我想見你,我有話要說。」 

    「整個夏天我都會在地中海。」 

    電光石火之間,小山明白了。 

    「媽,你去歐洲是度蜜月,所以不可改期。」常允珊沉默。 

    「我猜得對不對?」 

    半晌常允珊才回答:「我們打算在倫敦註冊。」 

    小山仍不死心,「我可以觀禮嗎?」 

    「雙方都不想邀請子女。」 

    「我爸可知道這事?」 

    常允珊忽然笑,「干他什麼事?我同他,此刻是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你不打算告訴他?」 

    「有機會再說吧,我自己忙不過來,小山,你仍然堅持己見?」 

    「我一定要來。」 

    「你這樣固執是像誰?」 常允珊煩惱。 

    小山不假思索地答:「你。」 

    常允珊歎口氣,「我想想法子。」 

    小山忽然問:「他對你可好?」 

    「過得去。」 

    「你與他三個孩子合得來嗎?」 

    「我沒想過要做他們母親。」 

    「相處得好嗎?」 

    「我不與他們同住。」 

    「他們是否混血兒?」 

    這時有人叫她:「珊,珊。」是把男聲。 

    「小山,我不與你說了,我盡量安排,再與你聯絡。」電話掛斷。 

    小山的頭垂得很低,幾乎貼到胸口。 

    稍後,她聽到父親在客廳講電話,對方當然是郭思麗。 

    「——小山並非問題青年,那是一宗獨立的意外事件,不可混為一談……」 

    小山羞愧,她太輕率了,一貫奉公守法,品學兼優的她,一次失策,便成為終身污點,以後十年再規矩,也還是保釋犯。她好不後悔。 

    稍後,沉宏子探頭進來,「我與你母親說話呢。」原來不是郭思麗。真意外。 

    沉宏子說:「你又沒有男朋友,否則,他會陪你消磨時間。」小山不出聲。 

    「沒有喜歡的男同學嗎?」 

    小山微笑,千方百計要推卸她這個責任。 

    「你媽媽的男伴,叫余向榮,你見了他,叫他余叔叔好了。」 

    小山不以為然,「我哪來那麼多叔伯,我何需討他歡心。」 

    「說得好,那麼,叫「喂」吧,小山,對人無禮,你即成為無禮之人。」 

    「叫余先生也就是。」 

    沉宏子點頭,「這也還算尊重。」 

    就這樣說好了。 

    第二天,到醫院複診,輪候時間,對面長凳上坐著兩個中年太太,長嗟短歎,聽仔細了,原來抱怨女兒與媳婦。 

    一個說:「能不長瘤嗎,都是氣出來的,媳婦一定要再嫁,並且把兩個兒子帶過去改姓換名,我立刻雇了律師打官司,同她死拼。」 

    另一個說:「可是,孩子由她所生呢。」 

    「也是我兒子骨血呢。」 

    「官都同情女人。」 

    「為什麼不可憐孩子?明明是伍家子,卻去姓陸,陸家見了都煩,我那姓戚的媳婦還自覺偉大,唉。」 

    小山聽了黯然。這情況同她相似,物傷其類。 

    「我的女兒也快嫁第二次了,幸虧低凋處理。」 

    「是我與你特別看不開吧,把他們的事攬到自己頭上。」 

    「其實,只要他們幸福。」 

    「這幸福二字,快變神話了,去什麼地方找呢,我捨不得孫兒,官叫我們庭外和解。」 

    輪到小山,她沒機會聽到結局。 

    手臂接駁得很好。 

    看護說:「可以旅行,絕無問題。」 

    她把小盒子還給小山:「太名貴了,我不便收取。」 

    小山至今不知盒內是什麼,大抵是小飾物吧。真是,送都送不出去。 

    下午,她走進書店,問店員:「有無一本看來看去看不完的書?」 

    「有,前一章與後十章差不多,可以跳來讀,又能夠從尾看上頭。」 

    「偉大,叫什麼名字?」 

    「最高級,是喬哀斯的《尤利昔斯》,握著都有份量,看不懂意識流不要緊。」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次一等,是托爾金的《魔戒》,好比一部沉悶的西遊記長途跋涉,沒完沒了,到了一半,作者與讀者到忘了那樣流淚所為何事。」 

    「請立刻替我把這兩本書包起來。」 

    「這位小姐是要乘長途飛機吧。」 

    精靈的他猜對了,無聊才讀書嘛。碰到聰明人真開心。 

    偏偏沈小山卻那麼笨鈍,明明知道父母已不可能再在一起,死纏著要恢復舊觀,多麼討厭。 

    晚上,母親找她。 

    「小山,你醉酒駕駛受了重傷?你爸竟然一字不提,由我一個舊同事告訴我,叫我震驚出醜。 

    小山解釋:「我若重傷就不會有說有笑,那是非精說三道四,把人家家事說回給人家聽。」 

    常允珊沉吟,「你還是來一趟吧。」 

    小山鬆口氣,隨即心酸,見母親需獲批准,她是第一人。 

    常允珊說:「太多事瞞著我了。」 

    小山心想:這叫賊喊抓賊呢,她自己什麼也不對女兒說,再婚,也不讓觀禮。 

    「我替你訂了來回飛機票,你可去福祿壽旅行社收取,那處老闆娘姓張是我一個朋友,她會教你下了飛機怎麼走。」 

    「明白。」 

    「小山,我的公寓裝修,亂成一片,你需到附近一個叫甘祿的小城與親戚暫住,我自歐洲回來即與你會合。」 

    小山瞠目,「什麼親戚?」 

    「你去到便知道 。」 

    「媽,請即時告訴我。」 

    常允珊說:「那是我男友余家的親人。」 

    小山大吃一驚,「是他前妻生的三個混血男孩?不不不。」 

    常允珊無奈地歎口氣:「小山,我已盡力,來不來隨你。」 

    「你並無盡力。」 

    「小山,你已知我苦處,你故意刁難,你爸在半山的高級公務員宿舍是你的家,且有傭人服侍,你並非流離失所,為什麼逼我?」 

    小山忽然失控,大聲叫嚷:「因為我不想看到他與郭思麗卿卿我我。」 

    常允珊沉默半晌,「來不來隨你。」電話掛斷。 

    小山氣得滿屋亂走。

    女傭給她一大碗菠蘿刨冰,輕輕說:「你當是旅行,增廣見聞,一定高興,喏,像去那種青年營,體驗生活,很多年輕人都喜歡。」 

    她說得對。事到如今,也只得這樣了。 

    女傭說:「我幫你收拾行李,你有皮膚敏感,到醫生處配齊藥才走。」 

    「謝謝你。」 

    女傭感喟:「我七歲時父母就在一場颱風中喪生,永遠見不到面,多得親人照顧才能存活,你自己當心,即使真的不妥,那裡到底是說英語的文明社會,你立即回家來。」 

    小山握住她的手。 

    「晚上鎖門睡覺。」 

    其實最理智便是取消此行,改往日本觀光購物。但是年輕的她心有不甘,一定要做些不恰當的事叫大人煩惱。 

    小山到旅行社取飛機票。 

    那位張太太見到她很客氣,「是小山吧,你媽說你是六優高材生,了不起。」 

    小山賠笑。 

    張太太把飛機票給她。 

    她隨即攤開一張地圖,「你要去的地方在這裡,是卑詩省內陸甘碌市,不不,別擔心,那裡也是一個名勝區,湖光山色,風景十分優美,但是,你需要在溫市搭乘長途公路車前往,車程約三小時。」 

    小山低下頭。 

    「暑假,許多年輕人往該處露營,有人去過音樂營,清晨,對牢湖畔的瀑布拉小提琴,感受優美,永誌不忘。」 

    她把公路車票也交給小山。 

    小山嚅嚅問:「沒人接飛機?」 

    張太太笑,「何需人接送,現代女性,豁達一點,我一把年紀都常常單身上路。」 

    小山連忙說:「是,是。」 

    「這是花瑪家的電話地址,你收妥了。」 

    「花瑪,農夫?他們家不是姓余?」 

    「那三個男孩姓余,可是,那處並不是余家。」 

    「什麼?」小山雙眼越睜越大。 

    「花瑪家是男孩們的外公外婆家,他們的生母姓花瑪。」 

    「是他們媽媽的家?」 

    「不,他們的母親在西部工作,且另外已有家庭,這三個孩子一直跟著外公外婆生活,可是費用全由父親余先生負責。」 

    小山一時並沒有完全聽明白。 

    「那麼,我呢?」 

    張太太胸有成竹,「你是客人,你每星期連食宿付三百大元。」 

    原來,真是去參加青年營。 

    呵,希望不是一個軍營,或是俗稱:靴子營,那裡有殘酷嚴峻的軍令嗎。 

    張太太看著她,「出發與否,隨便你。」 

    小山真的躊躇了。 

    「小山,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一個淘氣鬼,你此行大抵是要向自己證明一些什麼,可是這樣?」 

    小山點點頭。 

    「記住,公路車上別渴睡,千萬不可乘順風車,護照最好掛脖子上。」 

    小山笑了。 

    「我也有兩個女孩,比你大一點。」 

    「有張太太這樣的媽媽真幸福。」 

    「是嗎,謝謝你,可是我的女兒卻有三年不與我聯絡了。」 

    「為什麼?」小山吃驚。 

    「因我再婚。」 

    小山禁聲。 

    「她們不喜歡我丈夫,說他淘金,貪圖這家小小旅行社,所以呵,小山,你要體諒你媽媽。」 

    小山終於鼓起勇氣,「為什麼要再婚?」 

    真沒想到張太太這樣坦白:「因為中年人也是人,亦想得到伴侶,過幾年溫馨生活。」 

    小山長長吁出一口氣。 

    這時,張先生自外邊回來。 

    他明顯比張太太年輕一點,為人隨和爽朗,他手上捧著新鮮熱辣的食物,「炸臭豆腐加蘸青椒,快趁熱吃。」 

    張太太笑不攏嘴,「有客人在呢,這是沈小姐。」 

    「沈小姐,別客氣,這是國寶,到了外國沒得吃。」又斟出熱茶給小山。 

    小山有點明白,又不甚明白。 

    她收好張太太給她的飛機票及其他資料,向他們告辭。 

    回到家,她在電腦上做了一個圖表。把農夫、余、常、沈幾家人的錯綜複雜關係列了出來。小山開始明白他們之間的聯繫,不禁捧著頭歎口氣。她用手擦了擦雙眼。 

    父親下班回來,他帶著一個人。還用說,當然是郭思麗。 

    沉宏子揚聲:「小山,有你喜歡吃的榭露茜蛋糕,快出來。」 

    小山心想,臭豆腐與榭露茜,什麼都好,只要有愛心。 

    她匆匆出房,有人剛好進來,撞個正著。 

    郭思麗一眼看到小山房內佈置,連慢條斯理的她都不禁嘩的一聲。 

    只見書桌上放著兩架接駁在一起的電腦,地上又有一架手提,一床是書籍、鐳射唱片、替換衣服…… 

    只聽見沉宏子笑聲震天。「突擊檢查,你出醜了。」 

    女兒出洋相竟叫他那麼開心,小山真替他慶幸。 

    他的確比從前快活,郭思麗功不可沒,忽然之間小山原諒一切,她也笑說:「青少年房間多像炸彈轟過。」 

    郭思麗挑個地方坐下,沉宏子退出。 

    郭大小姐有話要說? 

    果然,她取出一隻白紙信封,交到小山手中,「這是我在溫市中心一層小公寓的門匙,一直空著,有需要的話,你可以去住。」 

    小山不由得呵一聲。沒想到她會來幫她。 

    「地址在信封裡邊。」 

    郭思麗一眼看到案頭雜物裡那隻小小藍色盒子。「你還沒拆開?我幫你。」 

    她打開盒子,原來裡邊放一條時髦銀項鏈,郭思麗幫小山戴上。「你爸說,本來還打算生小湖小川小谷呢,現在只有你一名。」 

    小山微笑不語,這是懷柔政策吧。 

    「旅途中請你至少每天打一次電話回家。「 

    沉宏子這時走進來放下一台最新攝影電話。 

    小山不得不說:「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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