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帶文件來找我簽。
我順帶問他:「老李叫什麼名字!」
「精明偵探社的東主,當然叫李精明。」
我笑出來,「像個小學生的名字。」
「但我們都做過小學生。」司徒很有深意的說。
「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有許多美德。」我說。
「他是老朋友了。」
過一會兒司徒問:「銀女沒有向你提出具體要求?」
我說:「大概就快了。」
「你打算怎樣?」
「是應當賠償她,事先答應過的。」我說:「不然她幹嗎留下來?她並不在乎這個孩子。」
司徒沉默一下,「也只好這樣。」
「怕只是怕她左手收了錢,右手遞給尊尼仔。」
司徒微笑,「不會。」
「不會?」
「尊尼仔那一班人永遠不敢再來見王銀女。」
「為什麼?」我瞠目結舌。
「老李運用他的關係,使尊尼仔在路上『滑了數?』,摔得眉青鼻腫,發下毒誓,如果再來打擾你們,他自廢雙臂。」
「什麼?」我張大嘴。
「他自己走路發軟蹄,怪得誰?」司徒悠悠然。
「這事可不能給銀女知道。」我說。
「誰說過她會知道。」司徒說。
我呆呆地看著司徒,男人在外頭做些什麼,女的真的沒頭緒,單看這個例子就可以知道,我還不是普通女人,更別說那些家庭主婦了。
「不過你還是得當心,」司徒拍拍我手,「銀女身旁的牛鬼蛇神可多著呢。」
「司徒,」我很感動地叫住他,「司徒,多謝你為我擔心,而其實一個女人到了望四的年紀,總有辦法保護自己,人老精,鬼老靈,即使我告訴你,我是一隻小白天鵝,你都不要相信我,看到今年選出來的香港小姐嗎?我可以做她的媽媽。」我唏噓。
「胡說,即使她們是花樣的年紀,你還是有你的一切,你是著名的婦產科國手,你有風華,你有智慧,還早著呢,無邁,你還要戀愛結婚。」
「別詛咒我,」我笑出來,「戀愛結婚?嚇死我。」
「怎麼,你不希望再組織家庭?」
「不了,太浪費時間感情。」我發覺同司徒我才能好好地訴說出來,同季康則不能。
「季大夫怎麼了?」
一言提醒夢中人,真的,多久沒見到季康?他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抬起眉毛,「季大夫是季大夫,司徒,你這可惡的,你的審訊術怎麼用到我身上來?」
他高興地微笑。
我窘,「怎麼,要看我失態?」
「不,要知道你不是機器人。」
「老季這個人有妻室沒有?」我想起問。
「沒有。」他答:「這種工作,怎麼成家?」
「一直沒有結婚?」
「好像訂過一次婚?」他說。
「嫁給他會幸福的。」我讚美說。
「嫁給八成以上的男人都會幸福,很少男人德行如陳小山先生。」
「司徒,小山已經過身。」我說。
「死者為大?我一向不信這一點!」司徒說。
「你同我妹妹口氣一模一樣,她也是,說起小山總是一樣口齒的。」
「但凡愛你的人,都會這樣。」
我一時沒聽出什麼破綻來。「累了,大家休息吧。」
「最近銀女在幹什麼?」
「我在教她英文。」
司徒訝異,「怎麼教法?」
「聽靈格風。」我說:「香港不知多少人自以為懂得說英文,其實起碼還要聽三年靈格風。」
「你應當先教她中文。」
我無奈,「人多好高騖遠,其實我的中文何嘗不需要加以多多修練。」
「你可以了,無邁,你應當發發脾氣使使小性子搓搓麻將,你活得這麼上進光明謙率可愛,對旁人來說,簡直是一項負擔虐待。」
我們相視而笑。
第二天一早,我在視察手臂上的傷口,銀女出來,我放下手臂,「來,我同你再聽聽孩子的動靜。」
她猶疑著。
「有話要向我講?」
她點點頭。
「請說。」
「上次你看過我母親,她怎麼樣?」
「咳嗽」,我說:「健康情況不好。」
「妹妹們呢?」
「你們一家的女孩子都貌美如花。」陰溝裡雪白的曇花。
銀女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她對我不再倔強。
「媽媽應當好好療養。」她說。
「是的。」話漸漸說到正題上,「我們可以幫你,有什麼要求,先同司徒先生說一聲。」
「能不能把她接到醫院去?她咯過血。」銀女盼望地問。
「當然可以。」我腦中閃過那美婦人的容貌。
「姜姑娘一直想替她找個長期的床位。」
我點點頭,「沒問題。」
「但是她住進去,沒一下子又出來,病總是不好。」
「為什麼!」這是銀女第一次沉靜地與我說她家裡事。
「她那個男人。」
「是最小兩個孩子的父親?」
「可不是!」銀女很羞恥的樣子。
「像尊尼仔纏住你一樣?她是他的搖錢樹?」
銀女眼睛看著遠處,「是的,那日在梯間,尊尼仔指嚇我,我就想起母親也同樣被那個男人恐嚇,我沒有辦法再忍耐下去。」
「你做得對。」我小心翼翼地說:「以後你都應擺脫他。」
「可是母親為什麼不離了他?」銀女問。
「你說過,她吃那人東西,所以醫院住不長,他替她弄那個來,離不開他。」
銀女打一個冷顫。
「沒有太遲的事,她還是可以戒掉的。」我說:「就像你,銀女,你知道我一直看好你,你從此是站起來了。」
過很久,她才說:「我想找個房子,搬我媽媽出來。」
「很好,我很贊成。我盡快會請司徒律師替你辦。」
「你真的肯?」
「我答應的事情當然要做。」
老李比我還快一步,他已經把崔露露的房子買來,打算租給我,簡直沒想到他手腳那麼快。
「這個時候買房子?」我答他,「時候不大對吧。」
「很便宜,你喜歡的話就同我租。」
「我只租幾個月,講明在先。」我說:「等那孩子生下來,你可以把地方轉讓給銀女,她家裡有人需要。」
「那我就不客氣,到時從中賺一筆。」
「何必把話說得那麼不堪,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司徒笑道。
我與銀女收拾一下,搬入新居,朱碼著實忙了幾天。
銀女喜歡這新地方不得了,常常說願意一輩子留在這間屋子裡。
我說:「銀女,當你生下孩子,屋子就送給你,把你母親與妹妹接來住。」
她喜歡得落下淚來,與前些時判若兩人。懷著孩子的女人會壞到什麼地方去?她有顯著的轉變。
她問我:「是你送我的?這麼貴,你有這麼多錢?」
「我……父母有。」
「為什麼?為一個同你不相干的孩子?」她問。
我不知如何作答。
最大的難關彷彿都已經度過,我樂觀地守著銀女過日子。
老李說我同銀女像是發生了真感情。
我很理智說:「在這一段日子內,當然是真的,她依靠我,對她好,她身子不便,無處可去,只有我一個人在她身旁,當然相依為命。」
司徒說:「為了做得比較逼真,博取她更大的信任,陳先生要在她面前立房契約。」
我抬起頭,「這是完全不必要的。」有點訝異。
司徒無奈,「我也這麼對他們說,但是老人固執起來,簡直不可藥救,他們還要求再見銀女。」
我沉默下來。
司徒用力吸著煙斗,煙絲燃燒發出「茲茲」的聲音。
我悲哀地問:「他們可是不相信我?」
司徒說:「我也很難過,他們叫我設法把銀女接到陳宅去。」
老李忍不住炸起來,「不相信無邁?為他們陳家做了這麼多,竟不相信她?」
「他們怕無邁會有私心。」
「私心?」老李嘿嘿嘿地笑起來,聲音中有無限蒼涼,「有私心到今日方施展出來?」
我茫然,低下頭。
「我盡量安慰他們,十五年的相處,他們也知道無邁為人。」
老李一直替我抱不平,「知道?恐怕不甚了了吧。」
司徒看我一眼,對老李說:「問問無邁的意思。」
老李說:「把王銀女還給他們,刀也挨過,氣也受過,孩子生下來,又不姓林,與無邁有什麼好處。」
司徒不出聲,老李氣鼓鼓,屋子裡一片難堪的靜默。
過很久我說:「不是我霸住銀女,實在是兩位老人家不明白,銀女不是他們能夠控制的。」
老李說:「讓他們去嘗嘗滋味不更好。」
「我只怕功虧一簣。」
「教訓教訓他們也好。」
我不禁笑起來,「那開頭我何必惹這種麻煩?」
「開頭你不知老人會這麼陰險。」
過一會兒我說:「他們也是為著保護自己。」
「真小心過度,」司徒說:「無邁,我看你想法子安排下,讓老人多見銀女。」
我問:「他們到底怎麼想?是不是認為我生不出孩子,故此拿著銀女來要脅他們?」
司徒抽著煙斗,不語。
我歎息一聲。
「我替你們約在後天。」司徒說:「大家吃頓飯,互相瞭解一番。」
老李說:「有什麼好瞭解的!」
司徒大大的詫異,「老李,你怎麼了,最近你像換了個人似的,急躁輕浮,唯恐天下不亂,只剩三個月的時間,到時無邁沉冤立即昭雪,水落石出,小不忍則大亂,你幹嗎在一旁嚷嚷?」
老李氣呼呼地自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我感激地看著這個可愛的人。
我省得,他為我不值到頂點,沸騰起來。
我說:「權且忍一忍。」
老李無奈說:「無邁,你要當心,銀女是個鬼靈精。」
「我會得小心服侍她。」
老手:「你怎麼做得到?」
「把她當女兒。」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兒!」
「很難說。」我微笑,「運氣可以更壞。」
司徒忽然問:「季大夫呢,這個傻大個兒老在你身邊打忽哨,怎麼一轉眼不見人?」
我漲紅面孔,「司徒你真是以熟賣熟的。」
他們離開之後,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沒見到季康,應該通個消息,朋友與朋友,可以做的也不過是這些,因此把電話接到醫院去。
他精神很好,聲音很愉快,「無邁,是你?」
我放下心來。
「有事找我?」他仍然慇勤地問。
「不,問候一下。很忙?」
「比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們到英國度假,你又不在,環境是比較差一點。」
「很久沒見面。」
「我隨時可以出來。」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那麼忙……」我住咀,因為自覺太虛偽。
不知怎地,他這次卻沒聽出來,仍一貫的愉快,「那好,我們再約時間。」對白分明可以在這裡完美結束。
我沒有掛電話,平時他總有許多情要傾訴,我一時間沒醒會過來,過一會兒才說:「啊?好,再約。」
這時候他又不好意思起來,忙尋話題:「對了,那個女孩子,還住在你家?」
「你指銀女?」
「是的,她還聽話嗎?」
我本來有許多話要同他說,但忽然覺得季康的語氣非常敷衍,說不下去。
「有機會慢慢告訴你。」
「那好,再見。」他掛上電話。
我拿著話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麼如此冷淡?忙瘋啦。
銀女問我:「那是誰?」
「一個朋友。」我終於放下話筒。
她撫摸著腹部坐下來。
使我安慰的是,她並沒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遲鈍感覺。
「腿腫,面孔也腫。」她向我抱怨。
我盡可能溫柔地說,「那是必然現象。」
「眼睏,很餓。」她又說。
真難為她,我坐到她身邊去。
她打個呵欠,「可是以後,我也會懷念這一段日子,畢竟你對我那麼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銀女說出這麼有頭緒的話來,我聳然動容,撫摸著她的短髮。
「我並沒有對你好。」
「有時候覺得生下孩子後,會捨不得離開你。」銀女說:「你本事真大,什麼都擺得平。」
我笑出來,「你說什麼?你年輕,不懂得什是麼有本事的女人,我這個人……很平常。」
她說下去:「那日我在花園閒蕩,看到隔壁的太太抱著個極細小的嬰兒,小心翼翼,那小孩緊閉著眼睛,像只小動物……,我妹妹幼時,我又背又抱又喂,卻一點不覺他們可愛,為什麼?」
我無法回答。
隔很久我說:「那時環境惡劣。」
「是呀,」她說:「大家都要穿沒穿,要吃沒吃,媽媽又咯血,時好時壞,那些男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換了面孔身材,卻一副德性,於是又多一個妹妹,又吵架又打鬧,我們都沒有好日子過。」
「所以你離家出走。」我點點頭。
「不走也沒辦法,根本沒有地方睡覺,只得一間房間,入黑在走廊裡打地鋪。」
「錢呢?」我問。
「什麼錢?根本沒有賺錢的人。」
那個美女,她母親,她應該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們的手。」銀女冷笑。
兩個人又靜默下來。
窗外下著麵筋粗的雨。
「在老屋裡,人疊人,一共八戶人家,住著大大小小四十多個人,一下這樣的雨,一股惡臭,陰溝裡的穢物全泡出來。」她厭憎地說:「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裡去。」
我靜靜地聽。
「你呢?」銀女忽然問:「你小時候過什麼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說:「小時候?好幾十年前,不大記得呢。」
銀女羨慕地說:「我知道你一定過得像公主,你看你到現在還那麼高貴。」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來。
「我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做醫生賺得多。」
我解釋,「醫生也有好多種,有些賺錢,有些不。我在公家醫院服務,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業的人都有賺有不賺,所以一般人認為醫生律師都發財,是不對的。」
「是嗎?」銀女仍有三分狐疑,不過她對我有信心,「那你為什麼讀那麼多書?」
「讀書是我的興趣。」
銀女笑出來,「我不要讀書,悶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過一會兒見銀女又天真地說:「都說只有讀過許多書的人才算高貴。」
我說,「學問也有許多種,人情煉達即文章,很多人雖沒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聲。
「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介紹小說給你讀。」
「我還是看『龍虎門』,你有沒有看過?」銀女問。
「我知道有這個漫畫,聽說很精采。」
「你也看?」她像是遇上同志。
「我比較喜歡『中華英雄』。」我偷偷說。
「你真好,」銀女歡呼起來,「你真好!」
因為一本圖畫書的緣故,我們擁抱。
銀女說,她發現我原來不是石頭美人。
石頭美人。
我發覺在她口中,可以聽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還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頭還是石膏。
這個綽號,假使小山聽見,倒會得舉雙手贊成,他一直說我呆。
是晚臨睡前,天憂電話,找到香港來。
「啊」,我笑,「你不生氣了?」
「我能氣你多久?」
「那就好。」
「那個問題女孩,還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沒事我不好去撩撥他。」
「他是好對象。」無憂指出。
「你替我擔心是不是?」我說:「怕我成為下半生無依無靠的寡婦,獨自坐在幽暗的客廳中等傭人來開燈。」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貼切,沒成為寡婦之前,你何嘗不是這樣獨坐。」
我苦笑,「也許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離奇。」
「爸媽叫你到紐約來住。」
「等這件事完畢之後,我會來。你盡量替我安慰他們,可別讓他倆在這個時候跑到香港來。」
「我盡力而為。」
「再見。」我說。
「我們再聯絡。」她掛電話。
妹妹總是妹妹,沒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會明白的,血濃於水,萬載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離親兄弟。
我心頭一陣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為我們約好七點鐘見陳氏兩老。
我替銀女挑出一件寬身衣裳,淺藍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塊透明紗,綴著水鑽,這麼累墜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為年輕,一點也不礙眼。
外面下起大雨來。
銀女打個呵欠。
照我的做法,趕著大雨出去吃頓飯實在划不來,不如取消約會。
但老人會怎麼想?益發顯得我自私,硬把銀女藏起來,不讓他們見面。
司徒開車到碼頭接我們。
朱媽打著雨傘遮我倆上船,腳還是濺濕了。
上車銀女坐在後座便脫鞋擦腳,我轉頭含笑說:「斯文點。」
她吐吐舌頭,將鞋子套回腳上。
司徒投來一眼,像是說:她倒肯聽你話。
我頓時象做了蕭伯納筆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來。
車子無端端塞在馬路上,寸步難移。
我略有煩言:「這麼遠路硬把人叫出來吃飯。」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並不抱怨。」
我看看後坐,銀女靠在椅墊上瞌睡。
「現在拖大帶小,不方便。」
司徒沒有回答。
過一會兒我輕輕問:「有沒有叮囑他們,叫他們小心說話?」
司徒點點頭,給我投來眼色,向車後呶呶嘴。
我即時醒覺地閉上嘴巴。
到陳宅已是八點一刻。
老女傭來開門時說菜都涼了,熱完又熱。
銀女被喚醒,當眾伸個懶腰,我輕輕推她一下,叫她檢點。
與老人家寒暄數句,便坐下來吃飯,這是一頓鴻門宴,毫無疑問。
我與司徒立刻發覺陳老太沒懷好意。
一頓飯的時間不住查察銀女在我家吃什麼穿什麼,那種逼切的關注過分露骨,銀女狐疑地向我沒來奇異的目光。
「我的父母親」再也沒有理由對她表示這麼關心。
我只好說:「媽媽,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誰知老太太忽然當著所有人的面孔說:「我看銀女還是搬到我們這裡來住好,要什麼有什麼。」把尾六個字說得特別響。
司徒與我面面相覷。
老先生假裝喝湯,什麼也沒聽見,兩者顯然一早已經協定這件事,等我們上門來攤牌。
我忽然之間一口濁氣上湧,只覺得他們愚昧,又寬心灰,不禁說:「我們一早便已說妥,我不想再說這件事。」
陳老太漲紅著臉,當席便要與我分辨。
錢女已經托一托我手肘,「什麼事?」
司徒放下碗:「陳老先生,我們這次來不是來討論這件事的,你已答應過我。」
陳老先生咳嗽一聲,「我不得不採取這個法子,司徒,你們一鼻孔出氣。」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這麼和善可靠的兩老!十五年來愛護我站在我這邊的兩者,現在要對付我。
陳老太咳嗽一聲,「讓我們問問銀女,讓她自己作出一個決定。」
銀女警惕地問我:「什麼決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來,「媽媽,我覺得這一著你錯了。」
陳老太瞪著我:「我吃鹽比你吃米多呢。銀女,跟我來,我給你看你的房間,都收拾好了,嬰兒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徑拉著銀女往樓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陳先生說:「爸爸,你完全誤會了,你以為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買下來的丫環?從頭到尾,我都哄著她,請求她保留這個孩子,現在我們前言不對後語,出爾反爾,她會怎麼想?」
陳老先生燃起煙斗,緩緩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麼哄她?」他反問。
我答不上來,怔住。
司徒代我答:「錢。」
「是呀,我何嘗沒錢,她要錢,給她錢即可。無邁,我知道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過現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轉身看牢司徒,氣得說不出話來。
司徒無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無邁,」老先生對我說:「我與媽媽不會忘記你的好處,我們自然懂得報酬你。」
「不……」我微弱地說:「不是錢,」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應該知道,不是錢。」
在這時候,銀女已衝下樓來,走到我面前,大聲責問我,「這是什麼意思?你們是串通的?」
我看著她,無顏以對。
「你騙我!」銀女高聲說:「你騙我說他們是你的父母。」
司徒搶著說:「他們是陳小山的父母。」
「你騙我生下孩子好賣給他們?」銀女戟指而問。
我顫聲說:「銀女——」
「我不會受你擺佈,」她尖聲道:「還有你們,」她指著陳氏兩老,「錢,我自己找得到,不要以為了不起。」
「銀女——」我叫住她。
「我以為你真的關心我,真的為我好,想幫我的忙,」她瞪大眼睛,「誰知道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好人。」
她掩住面孔。
陳氏兩老呆住,想不到會有這個變化。
我去拉銀女的手,她忽然發狂地甩開我,順勢將我一推,向大門奔去。
司徒大叫:「攔住她!」但是她已經拉開門,對著大雨,就衝出去。
我連忙跟著追出,司徒緊緊的盯我身後,大雨傾盆,我倆一下子變落湯雞,卻已經失去銀女影蹤。
我恨得頓足。
司徒把我拉進屋簷下。
我疲乏到極點,「我已盡了我的力。」
「我們知道。」司徒拍拍我肩膀。
這時候陳氏兩老由傭人打著傘也出來,大聲呼嚷:「人呢,人呢,走到什麼地方去了?」到處亂鑽。
司徒說:「活該」「請送我回家。」我要求。
「好。」
車子駛出去,還聽見陳氏兩老在那裡大呼小叫地尋人。
我在車中打冷戰。
司徒脫下外套遮住我。
「謝謝。」我擔心銀女,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大雨,夜深。
「你放心吧。」司徒曉得我在想什麼。
「總得把她找出來。」我懊惱得出血,「這兩老,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留著銀女做什麼?真的用來要脅他們?現在好了,一拍兩散。」
「他們以為有錢即可,」司徒說,「而實在也怪不得他們那麼想。」
「有錢即行?那麼擲出所有金錢,把小山叫回來吧。」我心灰意冷。
司徒沉默一下,然後說:「誰會想到,銀女與你之間,會有感情。」
「怎麼?」我冷笑,「她不配有感情,還是我不配有感情?」
「而是沒有想到。」
「咦,你把車子駛到什麼地方?」
「怕你淋雨著涼,先到舍下換下濕衣再說。」
「不,送我往碼頭,銀女也許會找我。」
「無邁——」
「司徒,」我說:「你說得對,我們之間,在這兩個月中,產生了感情。」
他無奈,把我送到碼頭,陪我上船。
回到家,朱媽來開門,便覺蹊蹺:「銀女呢?」
我同司徒說:「明早通知老李,叫他尋人。」
司徒對朱媽說:「好好照顧她。」
這時候衣濕已被我們的身體烤乾一半,剝下來穿上毛巾衣,打數個噴嚏,已開始頭痛。
朱媽給我遞過來一杯牛奶,「走脫了?」她問。
我點點頭。
朱媽說:「命中無時莫強求,注定沒陳家的份,太太你也不必太難過。」
可是銀女呢?她又回到什麼地方去?這等於趕她回老巢,抑或是更壞的地方?
我心如刀割,救她救得不徹底,更加害了她。
我歎口氣。
我整夜坐在電話旁等消息。
天亮的時候,陳老太打電話來,拔直喉嚨問:「她回來沒有?她回來——」我厭惡地放下話筒。
小山過身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會萎靡至死,人的生命力真強壯至可厭的程度,我實在是錯了,脆弱的只是我自己。
銀女一點消息都沒有。
老李乘第一班船進來,他一見我便搖手,表示什麼都明白,不用多說。
他告訴我,「我已布下天羅地網,沒有人敢收留她,她非現形不可,你別把這事看得太嚴重,她一定會出來。」
「別逼得她太厲害,她非常倔強。」
「知道。」老李說。
我轉過頭去。
「你面色好差。」他忽然探手過來擱我額上。
我想避,並沒有避過去。
「我的天,朱媽,拿探熱針來。」
這時候我才發覺整個人頭像在燃燒。
「恭喜你,無邁,」老李說:「小病是福。」
我被他逗得笑出來。
過一陣我說:「老李,有你在身邊,心安許多。」
朱媽幫我探熱:「不得了,一百多度,我叫大夫。」
我笑,「我自己就是大夫,把藥箱給我拿來,服些藥下午就好。」
朱媽也只好笑。
老李圍顧四周,「走了銀女,整間屋子清爽相。」
我說:「你們都不喜歡她。」
老李說,「無邁,這種問題女童,江湖上車載斗量,救得一個,救不得兩個,她得救,還有妹妹,她妹妹上岸?她只生下孩子來,繼承她的事業,現在這樣的結局,未尚不是理想的。」
「不,她會上岸。」
「無邁,連我都要怪你走火入魔。」他說:「你服過藥躺下休息休息吧。」
才瞌上眼,門鈴大作,朱媽報告:「老爺跟奶奶來了。」
我用厚墊枕遮住頭,老李看得笑起來。
人一病,意志力便薄弱起來,動作活脫脫像個孩子。
老太太是哭著進來的,眼淚鼻涕,她自家的老女傭扶持著她,老先生跟在她身後,垂頭喪氣。
見了他們這樣,我不得不撐起來,眼前金星亂冒。
老太太昨夜還雄赳赳,氣昂昂的呢,今朝又落了形,人有三衰六旺,信焉。
她對著我鳴鳴哭,也不說話,我不想掉過頭來安慰她,故此也不言語,隨她去,老實說,我都心淡了。
朱媽取來冰墊給我敷頭。
過了半晌老先生開口,「無邁,解鈴還需繫鈴人。」
老李代我發言:「我們已經發散人在找她,無邁也無能為力,銀女與無邁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她可能不是單單為錢,無邁也不是單單為腹中的嬰兒。」
「閣下是——」老先生抬頭問。
老李捧上卡片。
我補一句:「李先生是我的朋友。」
老先生投過來一眼:「我們是太心急一點。」
老太太說:「如果孩子有什麼三長兩短。」嗚咽起來我頭昏腦脹。
孩子,孩子,孩子,到底孩子倒還未出世,不知人間險惡,此刻我更擔心的是銀女。
我歎口氣,「你們先回去,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們。」
倆老又磨半晌,總算走了。
我倒在沙發上累得直喘息。
老李問:「這倆老!多虧你一直把他們當好人。」
「他們也是急瘋了。」
「你以為他們真來求你解鈴?一進來便東張西望,眼珠子骨碌碌轉,是找人來著,說到底仍然不相信你義,以為銀女在這裡。」
「我收著她幹啥?」我狂喝冰水,「我又不是同性戀。」
「所以說這倆老鬼祟。」
我有種悲從中來的感覺,他們以前斷然不是這樣的,小山一去,他們完全變了。
「這上下怕他們去委託我的同行找銀女了。」
「先到先得。」我點頭。
門鈴又響起來。
「這又是誰?」老李跳起來。
連朱媽亦罕納。
這次進來的是季康。
我心頭一熱,「季康」。他終於來看我。
他笑說:「搬了家也不通知我一聲,幸虧我神通廣大,不請自來。」
我笑,「我病得蓬頭鬼似,你還打趣我。」
他身後跟著個人,我停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姜姑娘,素衣素臉,清麗動人。
咦,這兩個人怎麼碰到一塊兒?這麼巧。
「那女孩子給你不少麻煩吧。」季康坐在我身旁。
姜姑娘笑咪咪地也坐下。
兩個人的面孔都洋溢著一種形容不出的光彩。
尤其是季康,神采飛揚,整個人活潑輕鬆,情神說不盡的舒服熨貼,像是遇上平生什麼得意的事情一般。
「銀女失蹤了。」我說。
老李在一邊道:「是我通知姜姑娘請她幫忙。」
哦,原來如此,難怪姜姑娘會得大駕光臨。
「有消息沒有?」我問姜姑娘。
姜姑娘搖搖頭,呼出一口氣,「她這一走,人海茫茫,還到什麼地方去找她?大海撈針一般。」
我失望地看看老李。
姜姑娘說下去,「不過我密切注意她家那邊,一有影蹤,馬上同你聯絡。」
「她家人怎麼樣?」我問:「有沒有進步?」
「進步?」姜姑娘苦笑,「只希望沒有更大的亂子罷了。」
我沒活可說。
姜姑娘說:「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錢花光了,自然會得冒出來。」
「她以為我出賣她。」我說。
姜姑娘詫異,「她不出賣人已經很好,憑什麼懷疑你對她不好?」
我說:「這兩個月來變化很大,銀女不再是以前的銀女。」
姜姑娘笑起來,「陳太太,你太天真,我認識王銀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銀女,再也不會變的,別內疚了,你需要休息,這兩個月來,你真同她糾纏得筋疲力盡。」
老李說:「說得好。」
姜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來,「我送你到碼頭。」
姜姑娘說:「不用。」
但季康還是陪她出去。
我笑問老李,「他們兩個幾時混得這麼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複雜,帶著憐惜、同情、詫異。
「幹嗎?」我問。
「你真的還是假的看不出來?」他質問我。
「怎麼回事?」
「季大夫同姜姑娘呀。」
「他倆怎麼樣?」我瞪著。
「無邁,無邁,你太天真可愛,你沒看出來?他倆已經不止一段時間了,在走蜜運哪。」
我頭痛也忘了,發熱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談戀愛?同姜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會的,他認識她才一個月,是我介紹的。」我驚惶失措。
老李笑:「怎麼,戀愛要在認識十年後才可以發生?」
「不會的!」我呆呆地。
「怎麼不會,你這傻子。」
我的心亂成一片,「不會的。」喃喃自語。
「因為他是你不貳之臣?」老李問。
我震動地看著他。
一切瞞不過他這樣聰明的人。
他歎口氣,「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沒有停止仰慕我,他說他永遠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邊訕笑我呢。
我猶自不明白,「他才認識她幾十天。」
老李擺擺手,不欲再說下去。
季康回來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話對你說,無邁,你一定會替我高興。」
我衝口而出:「你找到對象了。」
「對!」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嗎?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你覺得姜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點頭說:「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興。」
「謝謝你,無邁,真的要感謝你,是你替我們做媒呢。」他樂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喫茶,給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們就是這樣開始的,你都不知道我們有多少共同點。」
我冷冷看著他。
老李與姜姑娘都說得對,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個月前他對我的一門心思此刻完全放到姜姑娘的身上去了,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還要驚人。
「我們在短期內就宣佈婚訊,無邁,你沒想到,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別外游呵,一定要喝了這杯喜酒才走。」
「是。」
「噯,我有一個遠親也是住這島上,我想順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見,季康。」
他熱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搖撼兩下,便走了出去。
我張大嘴巴,許久合不攏。
李一雙眼睛說盡了他要說的諷嘲之言。
我終於笑了。
我應該替季康高興,他是應該有這樣的結局,我又不愛他,留他在身邊作甚,我不見得自私到這種地步。
老李說:「從沒見過如此熱情澎湃的現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種面色蒼白,一絡頭髮掛在額角的新派詩人,一天到晚吟『啊,可愛的白雲天,君愛讓我們比翼雙飛』。」
我大笑起來,不小心嗆咳,我眼淚都帶出來。
老李拍著我背脊。
「老李,」我邊搖頭邊笑,「我愛上你的風趣。」
他笑,「我也該走了,你躺一會兒便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