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護的腳步聲進來。
金瓶睜開雙眼。
「你的未婚夫對你真好,」看護聲音怪艷羨,「衣不解帶那般服侍你。」
未婚夫?他以那樣的身份自居?
金瓶低聲問:「我在什麼地方?」
「小姐,你在倫敦聖保祿醫院。」
金瓶大為訝異,「我如何來到這裡?」
「乘私人救傷飛機趕到。」
原來沈鏡華真確是她救命恩人。
「你是一位幸運的女人。」
金瓶輕輕說:「我想我是,我可否照鏡子?」
金瓶只覺得頭像有鐵桶罩住一般重,她看到鏡子裡去,滿頭裡著紗布,左臉頰猙獰地歪到一邊,她看上去像個怪人。
金瓶沒有尖叫痛哭,她輕輕走回床邊,有點不知所措,終於默默坐在安樂椅上。
「你靜待康復,一個人的相貌其實不重要,不過,如果真的令你不安,我們有極高明的矯型醫生。」
金瓶不出聲。
師傅一去,她整個世界瓦解,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師傅大能的力量。
自小到大,金瓶雖然一無所有,但她有美貌,這是極珍貴的天賦,她的面孔體態令人產生極大好感,因此生活上增加許多利便。
如今連這一點本錢也失去了。
一張黑色的霧網把她罩住,她混身戰慄,四肢蜷縮起來。
她見過衰老的丐婦,一輩子上不了岸,既丑又髒,在人潮中拉拉扯扯,希望摸到一隻半隻錢包。
這會是她嗎?
那槍手應該瞄得準一點,子彈最好穿過她的太陽穴。
醫生進來,幫她注射。
他告訴她:「尚有液體積聚,需要再做手術疏通。」
她輕輕問:「我會否完全康復?」
「你身受重傷,能夠生還已是奇跡,且頭腦清醒,四肢又沒有麻痺,實屬萬幸,小姐,請你振作起來。」
「我右邊關節有不能形容的痛楚。」
沈鏡華一直站在門角靜靜聆聽。
醫生說:「我們會幫你診治。」
他與沈鏡華輕輕說了幾句話離去。
沈鏡華說:「起來了-我們玩廿一點。」
金瓶笑笑,「誰敢同你賭。」
「你。」他取出牌來。
「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他神乎其技那樣洗起牌來,那副紙牌像是粘在手裡似的。
然後,他這樣回答:「我愛的人,愛足一世。」
金瓶說不出話來,只覺得他有意思。
半晌,她問:「不必去看牢生意嗎?」
他笑笑,「那是晚上的事。」
他每人發了兩張牌。
「我先掀開。」一翻,果然是廿一點。
金瓶打開牌,也是廿一點,兩人手法都像玩魔術一般。
一連好幾次,不分勝負,都是廿一點,棋逢敵手。
沈鏡華十分欣喜,「你的手腕如昔,值得高興。」
金瓶謙說:「哪裡哪裡,彼此彼此,你也不差。」
他把紙牌推到一旁。
他這樣懇求:「請振作起來。」
金瓶輕輕說:「求生是我強項。」
「那我就放心了。」
「我想與師弟妹聯絡。」
「現在不是時候,容許我暫時孤立你,康復後才與親友接頭。」
金瓶點點頭。
「我會做兩件事:一、把兇手揪出來,二、待你恢復健康。」
金瓶點點頭。
他取出小小錄音機放桌上。
海費茲焦急聲音,「我想知道金瓶的下落。」
「她安全無恙,你請放心。」
他好似略為心安,「那麼,讓我與她說幾句話。」
「適當時刻,她會同你聯絡,請驗貨簽收。」
過了一會,他說:「是,是這張畫,啊,這是酬勞。」
錄音停止。
沈鏡華問:「這位海費茲,同小提琴大師海費茲有親屬關係嗎?」
金瓶答:「我沒有問。」
他握住她的手,「這是我唯一可以完全擁有你的日子,真需好好珍惜。」
他把一張銀行本票及一隻小小透明膠袋放在她面前。
金瓶說:「這筆款子請分三份。」
「為什麼是三份,我只見你一人出生入死。」
「你也有兄弟手足。」
沈鏡華點點頭。
金瓶取起膠袋,「這是什麼,好像是頭髮。」
「正是齊礎教授的頭髮樣版,金瓶,你隨時可以拿到任何一間實驗所去檢驗校對基因,證實你與他的血緣關係。」
金瓶震驚。
「不要怕煩,推倒的磚塊可以逐塊撿起,重組、鞏固,一定比從前更加牢靠。」
金瓶忽然微笑稱讚:「作為一個賭場老闆,你真正不差。」
他一聲不響,伏在她腿上。
金瓶在醫院裡耽多了一個月。
他悉心照顧她,她的容貌體力都恢復到七成以上,只是關節痛得不能忍受,仍需特殊藥物壓抑。
金瓶隨時可以出院了。
一日,他們照舊在房間玩廿一點。
護士看得呆了,「一副牌總共只得四張愛司,怎麼我看到了十張,還有,葵花皇牌出現了三次。」
沈鏡華笑說:「你眼花。」
護士搖著頭出去。
「好出院了。」
金瓶問:「去何處-」
「我替你準備了一間小小公寓。」
「我想與秦聰見面。」
「可否先接受我的安排?」
「鏡華,你若治好了一隻隼,它雙翼可以活動了,你就該放它飛回沙漠。」
他急忙說:「請相信我,我不是一個自私的人,先待我追查到兇手及主謀。」
金瓶看著他,「對不起,是我多心了。」
他陪她出院。
沈氏用保鏢,保護嚴密,公寓在他的地頭,是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好幾個月,她足不出戶,耽在公寓內讀報看書,靜寂的黃昏,可以聽到樓下賭場準備營業打掃梯間的聲音。
經過多次修整,左面頰已恢復舊觀,假耳殼幾可亂真,頭髮也已長回,但最難受的是右邊身體因腦部受創引起的劇痛,往往叫她寸步難移。
一日,鏡華輕輕坐在她身邊,燃點一支線香,味道甜且辣,片到,她痛不欲生的肢體忽然能夠鬆弛。
金瓶吁出一口氣,鏡華替她抹去額上的冷汗,把她扶起來。
他輕輕說:「藥物無靈,只得用這個了。」
金瓶點點頭,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她明白了。
她知道一直以來,師傅用的,正是這個。
既然可以幫她挽回一點點尊嚴,也只得這樣選擇。
線香燒完,她已可以站起來。
「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點點頭。
「想去哪裡?這樣吧,我們到街市逛逛,那裡充滿生機,民以食為天嘛。」
傍晚正是街市最忙碌的時刻,人來人往,搶購新鮮食物,為家人煮一頓可口食物。
鏡華說:「你真要很愛一個人才會天天為他做菜煮飯。」
金瓶最喜歡水果及蔬菜攤子,最討厭肉食檔。
然後,他們在附近的小茶室喝下午茶。
「我想與師弟妹接觸,這一段日子,我生死未卜,他們一定很焦慮。」
鏡華點點頭,「也是時候了。」
金瓶看看他,「什麼時候?」
他臉色忽然轉為肅殺,「來,我們去探訪一位朋友。」
金瓶微笑,「朋友,什麼朋友?」
他的保鏢迎上來,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沒多久,司機把車子駛過來。
「趁你精神好,我們去見他。」
金瓶不再問問題,她跟著車子出發。
車子往郊外駛去,漸漸沒有人跡,終於,他們停在一座龐大的建築物前。
金瓶一看,呆住,「這是一座監獄!」
「不錯。」
鐵灰色高聳圍牆,大門深鎖,看上去陰森可怖。
「你的朋友住在這裡?」
「是,他因串同劫獄被捕。」
「劫誰的獄?」金瓶極端好奇。
隱約問她覺得這個人與她有關。
「他做了一件案,得到一筆酬勞,用來部署劫獄,他成功地使他愛人恢復自由,但是就在同一個晚上,那女子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啊。」
「他憤而報案,現在,她回到獄中,他也是。」
金瓶納罕,「竟有這樣大情大性的人。」
這時,保鏢下車敲門。
金瓶輕輕說:「無情的女子,碰見一個有情男子。」
「但,如果他真的愛她,也應該成全她,到了最後他還是替自己不值。」
「那女子犯什麼事-」
「販毒。」
監獄小小的側門打開,保鏢過來說:「可以進去了。」
沈鏡華握著金瓶的手,「跟我來。」
他一聲不響,兩個人跟著制服人員,走過許多可怕黑暗的信道,那些牆壁,像是會發出怨毒的呻吟聲來。
金瓶渾身寒毛豎起。
一切像是早已安排妥當,他們到一間小房間內坐下。
不久,另一扇門打開,一個人隨著獄卒緩緩走進來,坐他們對面。
他低著頭,金瓶一時看不清他的容貌。
但是,她覺得她見過這個人。
沈鏡華用中文說:「你把事情講一講。」
那人聲音極低,「別忘記你的允諾。」
「你放心,一、你在獄中會安全無恙,二、那件事,不再追究。」
「謝謝你們,那麼,這位小姐,請你聽好了。」
金瓶一動不動,凝神看牢坐在她對面的陌生男子。
他靜靜地說:「三個月前的一個晚上,有人要找槍手去做一件案。」
沈鏡華催他:「我們只得十分鐘時間,說話少吞吐。」
「任務是於某日某時到直布羅陀一間民居去射殺一個人。」
金瓶一聽,背脊生出寒意。
「是屋主嗎,不是,是一個竊賊,他進屋目的,是為一幅畫,待他得手之後,射殺他,裝成兩派相爭的樣子。」
他停了一停,「有人需要錢,立刻答應了,槍手在平房裡守候,開了一槍,那人很機靈,閃避得宜,沒有實時倒地,追到街上,他被人救走。」
金瓶手足冰冷。
「從頭到尾,沒人知道目標是誰。」
金瓶忽然輕輕問:「誰是接洽人?」
「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子,她聲音中充滿仇恨。」
金瓶抬起頭來,看牢那男子,「你肯定-」 -
那間他看到了她的雙眼,他把她認出來,「是你!」他低呼,「你活下來了。」
金瓶也認得他的眼睛,因為當晚,電光石火問,他雙目露出過惋惜的神情來。
「不會認錯,主使人面目姣好,是一個少女。」
這時,獄卒高聲說:「時間到了。」
金瓶問:「為什麼?」
那人答:「我不知道因由。」
他迅速被獄卒帶走。
金瓶垂頭喘氣。
沈鏡華扶起她離去。
金瓶的胸膛像是要炸開來,走到門口,只覺頭暈腳軟。
監獄門又合攏,像一隻怪獸,張過嘴,又合攏了嘴,撬也撬不開。
他們上了車。
金瓶默默垂看頭不出聲。
沈鏡華斟一杯酒給她。
他低聲說:「槍手因為等錢急用,告訴主使人,任務已順利完成,所以,再也無人追究你的下落。」
「不,秦聰一定會找我,我幾次三番想聯絡他,可是你的公寓接不通電話。」
「我是故意的,為策安全,只能變相禁錮你。」
「我非與秦聰聯絡不可。」
「我還有一件事要向你披露。」
金瓶看著他。
還有?
金瓶用手掩著臉。
她四肢僵硬,不知怎樣,回到公寓裡。
沈鏡華叫她:「過來,我托人在巴黎拍了這片段回來。」
金瓶這時變得鎮定,她來到他身邊,看他播放錄映。
雖然屬於偷拍,影片質素極佳。
攝影機尾隨一對男女進入一間店舖,店名叫「以玫瑰之名」,金瓶太熟悉這家小店了,它專門出售玫瑰香氛的沐浴產品,金瓶從前常常去。
那一對男女轉過頭來,原來正是秦聰與玉露。
他們態度親暱,像一對夫婦,他替她挑選香皂。
有人問售貨員,「今日幾號?」
售貨員答:「先生,是四月七號。」
日子是一星期前。
那人說聲謝,鏡頭挪開一點,可以看到玉露隆起的腹部。
她已懷孕,且已超過五個月。
片段中止。
沈鏡華說:「秦聰並非局外人。」
金瓶默不作聲。
「你不是想脫離師門嗎,你成功了。」
金瓶心已死,臉色灰敗,她再也不表示激動。
過了很久,她問:「為什麼?」
「金錢。」
「師傅沒剩下錢。」
「誰說的?」
「律師。」
「你師傅對金錢完全沒有概念,她生前曾囑秦聰購買證券,多年來不是小數目。」
「在什麼地方?我從沒見過。」
「她把證券隨意放在抽屜裡。」
「我沒有留意。」
「你心中沒有那件事,眼睛就不會看得見,證券放在一張用玻璃砌成的梳妝台抽屜裡。」
是,是有那樣一張明鏡台。
「現在,都歸到秦聰手中。」
金瓶沉默很久,終於說:「我們三人一起長大,相親相愛。」
「人會長大。」
「我仍然深愛他們。」
「他們一早就背叛你。」
「但,也不致於要取我賤命。」
「知道他人有多麼憎恨你,真是可怕的事。」
金瓶說:「她想得到秦聰,秦聰想得到遺產,只需說一聲,我不會爭。」
「這話,只有我一個人相信。」
「我會傷心,但是現在,整個胸膛被掏空。」
「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金瓶搖搖頭,「隨他們去。」
鏡華重複:「隨他們去?」
「鏡華,你為什麼知道那麼多?」
「為著你的緣故,我已變成偵探。」
金瓶一言不發,回到寢室,熄燈。
一整個晚上,沈鏡華守在門外,怕她哭泣,或是驚醒,但是金瓶睡得很好,呼吸均勻,似毫無心事。
他並沒有完全放心,他怕她壓抑過度,反而影響情緒。
天還是亮了。
無論當事人心情如何,太陽還是照樣升起來。
金瓶轉一個身。
鏡華握住她的手。
她睜開雙眼,像是要經過片刻才認得他是誰,「你沒有回家休息?」
他微笑,「有沒有做夢?」
「有,」金瓶說:「夢見自己在戲院門口徘徊等人,忽然看見一個赤腳小女孩向我兜售鮮花,我想替她整束買下,可是卻忘記帶錢……」
「那只是一個夢,醒了有我陪看你,一切無恙。」
金瓶輕輕說:「早上尚未漱口,口氣難聞。」
「是嗎,我不覺得,也許,我倆到結婚的時候了。」
金瓶輕輕撫摸他的面孔。
「我隨時可以結束生意,讓我們躲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度過餘生。」
金瓶微笑,「多謝你的邀請。」
她沉默地看著窗外魚肚白的天空。
「在想什麼?」
「我真想不明白,一起起居飲食,一同長大,怎麼會短短時間,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聲音裡只有遺憾,卻一點怨恨也無,真叫人不安。
「有一個叫岑寶生的人,找你多次。」
「呵他是師傅的好朋友。」
他忽然說:「我會成為你終生好友嗎,如果會,未免太悲哀了。」
「我要起來了,」金瓶同她自己肯定地說:「鏡華,多謝你照顧,我暫時未能接受你邀請,我還有一點事要做。」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你想做什麼,我可以幫你。」
「我會無恙,你毋需擔心。」
「你的頭——」
「我已配備金剛不壞之身,你請放心。」
「齊天大聖在這世上生活也需資本,我替你存一筆錢到身邊。」
金瓶嫣然一笑,「你對我真好。」
沈鏡華把一張紙交給她,上面寫著一個長島的地址電話,「他們住在那裡已有一段時間,省得你花時間找。」
金瓶與他擁抱一下。
「小心。」
到了長島,金瓶才知道證券可以那麼值錢。
他們住在一間近海的中型屋子裡,雇看兩個傭人,用歐洲房車,排場、派頭,同師傅生前十分相像。
金瓶在他們對面看到招租牌子。
房屋經紀說:「這一地段本來很少出租,最近許多移民靜極思動,決定回流,又不捨得將房子出售,故此出租。」
金瓶與經紀訂了一年租約。
屋內已有簡單傢俱,金瓶買了日用品便搬進去住。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門送來一盒禮物,「沈先生叫我來」,他真是神通廣大。
盒子裡有鎮痛的線香,金瓶如獲至寶。
她化妝成一個中年婦女,染髮時才發覺右邊鬢角已有一撮白髮,她呆呆地看著鏡子,良久不動。
白髮在什麼時候悄悄生出來?不知不覺,自手術之後,她像是老了十多廿年。
也許,不需易容,人家也不能把她認出來。
但是她還是化了老妝。
受傷之後少運動,她反而胖一點,很容易扮成為另外一個人。
黃昏,金瓶看見他陪她出前園散步。
玉露衣著時髦,打扮得極之漂亮:頭髮剪短熨曲,貼在頭上,精緻五官更加顯凸,她搽玫瑰色口紅,穿黑色緊身衣褲,外罩大襯衫,並不遮掩大肚,十分坦率。
金瓶沒想到玉露如此開心。
她一臉從容,這個時候,如果她對金瓶說:「師姐,你回來了,真好,我想念你得不得了」,金瓶真會相信。
玉露一向擅掩飾工夫。
在最最出人意表的時候,她會得天真地笑出來,用那甜美的笑容掩蓋一切。
金瓶記得好幾次犯錯,師傅正在嚴加責備,玉露忽然笑起來,連師傅這樣的老手都忍不住歎口氣,「笑,有什麼好笑?」但終於也不再追究。
千萬不要被這無邪的笑容蒙蔽。
金瓶現在懂得了。
比起玉露的豐碩亮麗,金瓶只覺自己憔悴蒼老。
接著秦聰出來了,看著園丁種花。
金瓶在對街看著他,他絲毫沒有警惕,像是已經忘記他有敵人。
園丁種植的地衣叫石南,淡紫色,不香,也不壯觀,金瓶卻喜歡它。
秦聰曾經問:「這花不好看,又無味,為什麼種它-」
金瓶當時沒有解釋,她喜歡石南在大石縫中生長遮住醜陋黃土的功能。
沒想到今日他也在園子種這個默默低調的花。
是打算在此永久居住嗎?
終於,他看到對面也有人在園子種花。
他伸手打了一個招呼。
金瓶放下花苗,也招了招手。
他回轉屋內去了,並沒有把她認出來。
秦聰竟然不認得金瓶。
金瓶嘿嘿地笑出來,笑聲可怕,似狼桀,她連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無比的荒涼襲上她的心頭,她低下頭,受創後第一次落淚,連她自己都詫異了,急急伸手抹去淚跡,怎麼居然還會哭。
忽然聽見有人對她說:「這個時候不適合種玫瑰。」
原來是鄰居老太太,好奇地走過來做免費訓導。
「你好,我姓蘭加拉,你是什麼太太?」
「我姓張。」
「你也是華人吧,同對面的王先生王太太一樣。」
「對面人家姓王?」
「是,你可有見過他們?一定認得,真是漂亮的一對,承繼了一大筆遺產,搬到這裡來住,太太快要生養,經過素描,已知道是女胎。」
「那多好。」
短短幾句話,無意中已將歷史交待清楚,沒想到他們一點顧忌也無。
「王先生告了長假,日夜陪伴妻子,真是恩愛,我做了香蕉麵包送過去,他們很愛吃,張太太,你喜歡吃嗎,我也給你做,你丈夫呢,他做何種職業,你可是移民?」
金瓶笑笑,不出聲,回轉屋內,關上門。
電話鈐響了,她一看顯示板,見是夏威夷群島打來,一陣歡喜,連忙去聽。
「金瓶,為什麼到今日才與我聯絡,牽記極了,是否發生過意外?」
「我車禍受了重傷留醫。」
他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金瓶笑,「如果我不見一條腿或是兩隻手,你會否離棄我?」
金瓶聽見他深呼吸的聲音。
「我四肢健全,不過,頭部受傷,做過矯形手術,現在漂亮得多了。」
他鬆一口氣,一時間仍然說不出話來。
金瓶同他說:「在適當時候,我會來探訪你。」
「我向你傳真圖文過來。」
不多久,圖片收到,原來是師傅的墓地,小小一塊平地的石碑,上面刻著CL兩個字,連年月日都不落俗套地省下了。
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原裡,短短八十年或是四十年,有什麼分別?
她看過圖片,用切紙機切碎。
金瓶點燃線香,閉目沉思。
黃昏,她去市集買水果,意外碰見他們兩人。
玉露雙手捧看榴-,大喜過望地叫:「聰,聰,看我找到什麼-」
秦聰轉過頭去,低聲說:「王太太,別擾攘。」
金瓶就站在果汁攤後邊,距離他們不過十-八-,可是,他們就是看不見她。
金瓶想到她讀過的鬼故事:一個人橫死,他自己不知道,幽靈四處探訪親友,人家看不見他,他不明白:喂,為什麼不理睬我?
金瓶摸摸自己手臂,難道,她已變成了遊魂而不自覺。
終於,他們走開到另一角落。
售貨員同金瓶說:「一共七元六角。」
還好,有人看得到她。
她付了賬離去。
這時,玉露愉快地轉過身子來,把手伸進秦聰臂彎,「今天滿載而歸。」
秦聰神色有異,強作鎮定。
玉露詫異,「聰,什麼事?」
「我看見了她。」他戰慄。
「誰,你看見了誰-」
「我看見金瓶。」
玉露一聽,面孔即時變色,她放下那一籃精心挑選的水果,與秦聰匆匆離開市集。
他們上車。
「你在哪裡看見她?」
「就在店裡。」
「她穿什麼衣服,怎樣打扮?」玉露緊張。
「我只看到她的眼睛,亮晶晶看穿我的背脊,像是要在我身上燒一個洞。」
他痛苦地用雙手掩住面孔。
玉露哼一聲,「你不止一次看見她的眼睛,每晚她都會在你夢中出現。」
「不,我肯定剛才見到她。」
「為什麼不與她打招呼?」玉露語氣十分諷刺。
秦聰不再說話,他自身邊取出一隻扁瓶,打開瓶塞就喝。
英俊的五官有點扭曲,他頓時憔悴萎靡,一臉悔意。
玉露把車駛出停車場,斑馬線上有行人走過,她-停車子。
秦聰忽然低呼:「是她,是她!」
他伸手指著斑馬線上一個女子。
玉露嚇一大跳,定睛一看,送人是一個年輕白哲梳髻的女子,但絕對不是金瓶。
那女子向車內的他們看一眼,牽著狗走過去了。
秦聰猶自喃喃說:「是她,是金瓶。」
玉露厭惡地說:「對你來講,她真是無處不在。」
回到家,她一個人蹬蹬蹬走進屋內,氣鼓鼓坐在客廳看海,等秦聰來哄她回心轉意。
等了半晌,她氣消了一半,秦聰還未出現,她走進書房,發覺他躺在安樂椅裡,身邊全是酒瓶,他已昏昏欲睡。
「秦聰,醒醒。」
才下午三時,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剩下時間,讓她一個人呆呆地發悶,這是最殘酷的懲罰。
她終於得到了他,是真的嗎,這一具軀殼,叫她感慨。
「聰,聰。」她再叫他,一邊用手出力推。
他翻身,索性跌在地下,打一個滾發出鼻鼾,睡得不知多香甜,他根本不願清醒,隨便在何處昏迷都一樣高興。
玻璃茶几面上還有剩下的白色不知名藥丸,都可以幫他速速進入無我境界。
玉露狠狠地踢他一腳,用力過度,她自己差點滑倒,連忙扶住牆壁,已經嚇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