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娟倒是有一個地方要去。
她買了鮮花果籃到社區泳池去看耆英泳賽,教練正是利家亮。
訓練整年,今日見真工夫了。
只見老先生老太太一字排開,一本正經初賽,淘汰成十個人,這十名當中又有一人棄權,只有九人參加決賽,利家亮百忙中前來招呼。
「我帶了安慰獎,請允我送給最尾一名參賽者。」
「乃娟你真有心思。」
「頭獎是甚ど?」
「獎牌一面及一年健康食品。」
哨子一響,老人家躍入池中,各自奮鬥,親友們在一旁歡呼打氣,情況非常熱鬧。
乃娟覺得利家亮已經賺得功德。
冠軍是一名近七十歲的老先生,包尾的是一位八十歲婆婆。
乃娟送上安慰獎,叫老人驚喜不已。
乃娟向正在忙的利家亮揮揮手,悠然離去。
不必再躲在一角,多好。
乃娟靜靜駕車往郊外。
今晚,一定要鼓起勇氣敲門。
敲李至中的門。
難得他仍在本埠,況且,屋內沒有女伴。
車子駛到他門前,乃娟呆住,只見小路兩邊停滿汽車,分明正舉行宴會,起碼有三幾十人參加。
乃娟微笑。
甚ど,至中也愛起熱鬧來?
剛在猜疑,身邊有一輛車子停下來,「之之,你也來了,一起進去吧。」
那是一對年輕男女,分明認錯了人,他們手中捧著一瓶香檳,親熱地說:「你沒帶酒?不怕,伊凰,把另一瓶給之之。」
他們非常豪爽可愛,拉著乃娟手進屋去。
乃娟有點忐忑,見到主人,該怎ど說呢?
另個年輕人迎上來,「歡迎歡迎。」一派主人姿態。
咦,這是誰?
「阿瞿今日可風騷了,借了表哥別墅慶祝升級加薪,來,大家敬他一杯。」
原來如此。
乃娟衝口而出:「你表兄呢?」
「因公外游。」
乃娟失望低頭。
屋子裡一切陳設如舊。
她輕輕推開書房門,看到佈置同從前一模一樣。
乃娟無限感慨。
有人遞一杯酒給她。
她多希望那人是真正的屋主,但是不,是那個叫她之之的年輕人。
「之之,大家都結婚了,只餘你,條件不要設得太苛刻。」
乃娟微笑,「謝謝忠告。」
「你自己有文化不就行了,不必要求對方亦有藝術修養,你剛承繼巨額遺產,那人也毋需富有,你說可是!」
「很對。」乃娟笑。
之之是誰呢,遭遇與她這樣相似。
「錯過機緣,以後就麻煩了。」
「你說得對。」
「乾杯。」
他想一想,「不如介紹阿瞿的表兄給你。」
乃娟跳起來,「不,不。」
「為甚ど不,你又不認識他。」
「那位李先生已經有女友。」
「是嗎,原來你倆相熟。」
乃娟跟著叮囑:「你千萬再別給他介紹女性。」
「你看你多緊張。」
有人叫他,年輕人走開。
乃娟訕笑起來,一定是喝醉了,才會講出這樣奇怪的話來。
她在書房逗留了一會兒,便悄悄回家。
這次的勇氣並沒有換回其ど,主人不在家,她摸一個空。
當日惱羞成怒,一定要攆他走,真是幼稚。
她不是之之,但是,對之之的忠告,一樣適用。
她打了一封電郵。
「許久不見,不知近況可好,如果願釋前嫌,請於下星期一下午五時三十分在老書店見面,乃娟」
手指按在發件鈕鍵上良久,始終沒有按下去。
乃娟歎息。
她還是攔不下臉皮。
一整夜沒睡好,夢見置身高樓,正與友人聊天,忽然天搖地動,樓頂塌下。
「地震!」友人驚喊。
「真沒想到會是這一刻,在這裡。」
乃娟只見地板陷下,她站不穩,身子隨泥磚墮下無底深淵,從夢中驚醒。
她嚇出一身冷汗。
時時做噩夢,是表示甚ど呢?
她是輔導人員,自然知道,必要時期,尋求幫助是應該的。
乃娟考慮了幾天,決定去見心理醫生。
為免尷尬,乃娟挑了一位女醫生,正如她選婦科醫生一樣,一定揀女性,不是忌男醫生,怕難為情,而是避免不必要麻煩。
醫生名宇叫劉易宙。
一聽,就知道大人對這孩子有寄望,先給她一個別緻好聽的名宇。
乃娟只叫乃娟,比較普通。
約妥時間,準時到達。
原來劉醫生是個妙齡女子,年紀體態與她相仿,兩人應該談得投契。
不過,乃娟是求助者,她是心理醫生。
一見面劉醫生便說:「吳小姐,你臉色比較差。」
「一定是沒睡好,噩夢頻頻。」
「可有打鼾?會影響呼吸,氧氣不足,特別疲倦。」
「或許有,我不知道。」
「吳小姐獨居。」
「正是。」
劉醫生沖一杯茶給乃娟。
「好香,混有甚ど?」
「叫慾望花,紫色,喇叭型,十分芬芳,你喝一口試試,可以消滯解暑。」
味道例與普通紅茶無甚分別。
劉醫生看著她,「臉色差另外一個原因,是晦氣,運程欠佳。」
乃娟詫異,「你相信這個?」
「是,運道差之際,做甚ど都有阻滯,走路都會得摔跤。」
「那不過是小意外,穿雙防滑的鞋子也就是了。」
劉醫生微笑,「吳小姐,你很自信,這是好事。」
乃娟說:「沒有疑難雜症就不會來你處。」
「你本身是婚姻輔導員?」
「是,教訓人多了,自己也來聽教訓。」
劉醫生微笑,這次,若有所思,精神有點恍惚。
兩人都是專家,他人情緒上細微變化,均留意得到。
「吳小姐,說說你煩惱。」
「噩夢連連,更時時夢見已去世的外婆。」
「甚ど樣噩夢?」
「與敵人見面,需裝作十分大方地應酬,心中苦悶。」
「呵,同生活一樣。」
「趕不上車,不知車站在何處,回不了家。」
「這表示彷徨。」
「電話打不通,或是記不清號碼,有時,整架電話爛開來。」
劉醫生說:「這是日間與人溝通有問題。」
乃娟說下去:「跌落懸崖,驀然驚醒。」
「吳小姐,你不像是做這種夢的人。」
劉醫生自書架上取出一本書遞給乃娟,「送你參考。」
那本書叫「詳夢:一千種」。
劉醫生說:「你目前心情欠佳,可以講我聽為甚ど嗎?」
「我孑然一人,深覺寂寞,又因誤會,與自己喜歡的人決裂,想與他修好,又下不了台。」
劉醫生笑,「我還以為是甚ど新鮮事。」
「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很彷徨。」
「願意接受催眠治療嗎?」
乃娟苦笑,「我性格拘謹,不能那樣豁達。」
「試一試。」
乃娟鼓起勇氣,點點頭。
劉醫生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說:「閉上雙眼,放鬆下來,你已經回到家了,我們都在這裡照顧你。」
這幾句話像魔術一樣,使乃娟鬆弛,皺著的眉頭攤平。
「請告訴我,為甚ど穿看灰色衣服?」
乃娟輕輕回答:「自小把我養大的外婆三年前已經去世,我正守孝。」
「三年不太久了嗎?你可試穿淡藍或是卡其色,看上去比較精神。」
「不不,我對外婆懷念。」
「父母呢?」
「我不認識他們。」
劉醫生一怔。
「他們一早離棄我,各自結婚去了,自三歲開始,就沒見過面,印象模糊。」
劉醫生惻然,這雖不能解釋一切,卻也使人知道,吳乃娟流露孤芳自賞,並非無因。
「這是你心底秘密?」
「我無刻意隱瞞,當然也沒天天掛在嘴邊。」
「可有向朋友傾訴?」
「好友王碧好知我身世,世上很多人比我慘,自憐無益。」
「你憎恨他們嗎?」
「父母?不不,外婆待我極好,我應滿足。」
「可有男友?」
「我喜歡一個叫李至中的人 —— 」
這時,電話鈐忽然響起來。
雜聲打破了乃娟的催眠,她睜開眼睛,「咦,我說到哪裡?」根本不記得曾經接受催眠。
「吳小姐,你心理狀況正常,不過略有抑鬱。」
「略有?每天早上都唉聲歎氣。」
「信不信由你,這是都會人通病,當你找到伴侶,有人分擔悲與喜,一切會改變。」
乃娟不語,談何容易。
劉醫生問:「你心目中已經有人?」
乃娟點點頭,「我們之間有點誤會。」
「我看這誤會很快消除,你倆會得開花結果。」
「劉醫生,你又好似一個預言家。」
「我依常理推測而已:你個性沉實,又有足夠智能,一定會得排解自己的紛爭。」
乃娟笑了,看看手錶,時間也差不多了。
可是劉易宙醫生忽然提出要求,「吳小姐,我也有問題請教,關於我與丈夫之間 —— 」
啊,能醫者不自醫。
「別客氣,大家討論一下。」
「我們結婚八年,有一個七歲女兒,兩年前,他決定往外國工作,從此家裡像單親家庭。」
乃娟坐起來,正視這個嚴重問題。
「他到何處工作,是否薪優?」
「泰國,」劉醫生輕輕歎口氣。
如果是美國又還好些,至少人一我八,辛苦一點也值得,或是耽在那邊,妻離子散,為著一本護照,也還可以說得過去。
現在為的是甚ど?
世上到處都有工作,怎ど會到那裡去,目的只有一個逃避。
劉易宙惘然,「他可是逃兵?」
乃娟點點頭,劉是心理醫生,心中有數。
「你們之間一定有很大的歧見,兩人都缺乏勇氣面對,權且拖延,最可憐的是孩子,誰照顧她?」
「我需工作,她由菲籍女慵理料。」
「不能長久如此,你是知識分子,應當好好盡速處理此事。」
「你說得對,吳小姐。」
「你們之間的歧見是甚ど?」
劉易宙想一想:「金錢,他丟了一份優差,又投資失誤,家庭擔子落我肩上,所有賬單由我支付,壓力相當大,所以齟齬漸生……」
「你埋怨他?」
「他日夜自怨,老在嘴上掛著從前如何風光,使人難以忍受。」
「你是心理醫生 —— 」
「他不願就醫,他有狂躁症初期症象。」
「為甚ど還不分手?」
劉易宙苦笑,「人不在,無從商議。」
一走了之,的確是好方法。
「請他回來,不能再拖下去,孩子很快長大,失去的童年永遠失去。」
「他說他有他的工作。」
「一切事都分輕重先後,那是很壞的借口。」
劉易宙沉默。
乃娟忽然問「劉醫生,你收入不錯吧。」
劉易窗點點頭。
「劉醫生,請恕我多嘴,金錢是生活中不可缺乏原素,但不叫因利失義,既然你獨力可以應付經濟,請勿吝嗇。」
劉醫生低下頭,「我不是小器金錢。」
「那是為甚ど?」
「我不願與一個不能照顧家庭的男子一起生活。」
「你思想封建。」乃娟老實不客氣指摘她。
「是。」劉易宙承認。
「這是一層心理障礙。」
「我看不起他,生活也沒有幸福。」
乃娟已無話可說。
「那麼,」她說:「分手是你們唯一出路。」
「吳小姐,你說話斬釘截鐵。」
乃娟答:「你我都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兩人在一起,最重要是自己那一關,誰付帳,誰做家務 - 誰勞苦功高,誰坐享其成,糊塗荒謬,都不是問題,關起門來,只要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即可,但是,有一個不願意,關係便難以維持。」
劉易宙不住點頭。
「你那現代女性智能剛強外表下有一顆傳統小女人的心,事事嚷男女平等,但是又堅信男人應當承擔家庭責任。」
劉易宙脹紅面孔。
乃娟歎口氣,「時間到了。」
她站起來告辭。
招待員問:「吳小姐,可要的下次時間?」
乃娟忍看笑,「不必了。」
心理醫生的煩惱比她更多更大。
不知是吳乃娟醫她,還是她醫吳乃娟。
看這種醫生有甚ど用。
重要是因為劉醫生不能與伴侶共患難吧,對配偶尚且如此,對朋友更吝嗇付出,乃娟不喜歡那樣的人。
以後再也不必看心理醫生了,自己若不能輔導自己,就乾脆算數。
那本詳夢一千種倒是本有趣的書。
接著,乃娟左眼皮跳了好幾天,那是極之不舒服的感覺。
她在眼皮上敷冰水,搽藥膏,統統無效。
醫生說:「放鬆一點。」
「會不會是不祥之兆?」
「吳小姐,你提倡迷信。」
乃娟自己也失笑。
第二天,她照常回到辦公室,早到的同事與警察在門前議論紛紛。
「甚ど事?」
「有人放火燒我們大門。」
「吳小姐,事情同你有關。」
「有人在大門口貼了這張告示。」
乃娟定睛一看,告示上用粗劣大字這樣寫:「吳乃娟害我家散人亡,我必取你狗命。」
一名督察走近,「吳小姐,請過來說幾句話。」
乃娟鎮定地坐下。
「最近有無接過恐嚇信或電話?」
乃娟搖搖頭。
助手雷清心進來,「吳小姐,方小姐叫你放兩星期假。」
乃娟點點頭。
警察說:「吳小姐,你進出當心,我們會派人保護你。」
「不用,我自問並無傷害過任何人。」
這時,同事魏華在門前出現 - 冷冷落井下石,「千萬別一把火牽連到無辜同事。」
警察問:「吳小姐,你心中可有蛛絲馬跡?」
乃娟又搖頭。
「會否是你的輔導忠告引起一些人的誤會?」
乃娟答:「沒有人表示不滿。」
「仔細想一想,盡量提供線索。」
乃娟心中一片空白。
「暫時放假也是好事,我們會派人保護你。」
由始至終,新上司都未曾出來說過一句話。
乃娟離去時看一看燒焦的大門,不出聲。
她心目中實在沒有仇人。
一名女警隨她回家 - 守在她門口。
「吳小姐,我們每十二小時轉更,希望這幾日你不要隨處走動。」
乃娟不出聲。
第二天 - 報上刊登小小一則新聞,放在內頁不當眼之處:「婚姻輔導員遭恐嚇,辦公室大門被火燒」。
字樣太小,沒有幾個人看得到。
乃娟在家看小說。
一星期後,警方同她說:「我們已取消守護,吳小姐,你自已出入小心。」
乃娟點點頭。
是哪個冒失鬼開她玩笑?
一定是同伴侶吵鬧,心有不甘,遷怒他人。
過一陣,氣平了,不了了之。
她呼出一口氣,平白多了兩個禮拜假期,也不是壞事,她把想讀的新出版小說全部讀遍。
最後一天假,她與辦公室聯絡,與方女士通過電話。對方若無其事說:「明日復工好了。」
同事告訴她:「大門已經換過,沒人記得那件事了。」
是嗎,那多好。
但是乃娟仍然早出早歸,不想掉以輕心。
乃娟把最近幾年檔案取出查究,並未發現可疑人物。
沒有人同她有深仇大恨。
這把火究竟是甚ど人放的?
乃娟現在每走幾步路,總得回頭看一下,成語中形容的驚弓之鳥,就是這個意思。
她比平日更加沉默拘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