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島之春 第十章
    他若無其事,神色如常,叫許家真佩服。

    英人民族性竟如此深沉,了不起。

    「家真記得到英格蘭探訪我們。」

    家英站在他身邊,赤膽忠心,宛如子侄。

    他們進去辦事。

    這時,家真看到一幕奇景。

    只見一個矮胖的中年華人跟在一個高瘦黃黑的土著身後,不住打躬作揖,土著不甚理睬他。

    家真認得這個人。

    他姓曹,他便是那個開口閉口「愛」如何如何,「愛」怎樣怎樣,把自身放首位,抬捧得天高,昔日在英國人手底下掌權的那曹某。

    今日,他看樣子又愛上了土著領導。

    只聽得他嘴裡唸唸有詞:「是,先生,對,先生。」叩頭如搗蒜。

    屈尊降貴不叫人難過,人總得設法活下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已是生存律例。

    可是,需不需要這樣露骨無恥愉快地示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家真震驚之餘,只剩悲哀。

    那土著領導卻看到了許家真,老遠伸長手走過來,「是許家真先生?來之前為什麼不通知我們?」

    家真愕住,他不認識他。

    那人卻高聲說:「我叫鴨都拿,當年我曾與令兄許家華為理想並肩作戰。」

    家華這二字是家真的死穴,他立刻軟化,與鴨都拿握手。

    「我與家華在英國是同學,家真,你也是蓉島人,請回來服務蓉島。」

    家真深深吸口氣。

    鴨都拿吩咐秘書去來名片,「家真,我們每一日都歡迎你,今晚,請賞臉到舍下吃頓便飯。」

    一旁的曹某露出艷羨眼光。

    鴨都拿吩咐他:「招呼許先生。」

    曹某如奉綸音:「Yes,sir。」

    家真代他面紅耳赤。

    家真低聲丟下兩句話:「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思回頭。」

    那曹某卻問:「什麼?」

    家真吁出一口氣,「該走了。」

    曹某仍然不明白:「我替你叫車。」

    這時家真微笑,「今晚我未必有空。」

    曹某責怪:「鴨都拿先生如此忙如此有身份都抽空與你吃飯,你怎麼可以說沒有時間?」

    曹某真是奇人,但願他前途亨通。

    家真笑笑離去。

    回到酒店,昆生說:「我今晚與舊同事聚會,你可有去處?」

    「你玩得高興點。」

    「同事們說新政府已與他們簽妥新約,盡量挽留人才,但也有不少決意移民紐澳。」

    「醫學人才,到處受到尊重。」

    家真一個人留在酒店,不覺在沙發睡著。

    這一覺睡得很熟,直至有人敲他房間門才醒。

    「誰?」

    「許先生,是大堂經理。」

    家真開門。

    「許先生,」門外站著彬彬有禮年輕人,「鴨都拿先生說,沒想到許先生選住我們屬下酒店,待慢了,現在想替許先生轉房間。」

    「我們住這裡已經很舒服。」

    大堂經理只是陪笑。

    家真不想為難他,「好吧,你得通知許太太。」

    「是,是,還有,許先生,鴨都拿先生說,七時半在家裡等你吃飯。」

    這時,經理的手提電話響了,他說了兩句,房間案頭電話也響了起來。

    家真去接聽,是鴨都拿本人,「家真,家華有點東西在我處,我想親手交給你,請你賞臉來一次。」

    家真呵一聲。

    「你不知多像家華:一般高風亮節,不求名利,請恕我直言,華裔品格複雜,高低猶如雲泥。」

    「我準時到。」

    鴨都拿很高興。

    經理更加鬆口氣。

    家真更衣出門,樓下有車子等他。

    車子駛上山,只見蓉島風景美麗如昔,蕉風椰雨,誰都會深深愛上它,家真忍不住哼起那首歌。

    深色皮膚的司機笑了。

    車子還未停下,鴨都拿本人已經迎上來。

    他到底是長輩,家真連忙說:「不敢當。」

    「看到你如看到家華一般,我實在想念家華,家華如能看到今日蓉島,想必寬慰。」

    一連三聲家華,叫家真心酸。

    他迎客人進屋,家居佈置十分豪華,甚至帶些綺麗,與鴨都拿性格不合。

    他似看透家真心思,輕輕答:「裝修全是內人意思。」

    他帶家真進書房,拉開抽屜,鄭重取出一隻大信封,取出內容,放在桌子上。

    家真看到一隻學生手錶,一包煙絲,以及一幀照片。

    他認得的確是大哥物件,照片裡正是他們一家五口。

    家真眼淚流下來。

    他掩住眼睛,但不,他不止雙目流淚,他整張面孔每個毛孔都在流淚,止都止不住。

    鴨都拿輕輕歎聲氣,「我去斟杯酒給你。」

    他讓家真獨自宣發情緒。

    家真低頭,握住大哥遺物,貼在胸前,一聲不響默哀。

    不知過了多久,書房門嗒一聲推開。

    家真以為是鴨都拿,他抬起頭來。

    但是緩緩進來的卻是一個穿越白色中國旗袍的女子,身段曼妙,輕若流熒,她過來,坐在家真對面。

    她這樣安慰家真,「不要傷心,我們這裡每一個人都永遠懷念許家華。」

    家真呆住,她,是她。

    只聽得她又說:「許家真,我認得你,你是當年偷窺我沐浴的那個小男孩。」

    家真說不出話來,他無地自容。

    「後來,你給我叔叔打了一頓,可是?」

    家真瞠目結舌。

    「我怎麼知道是你?」她輕笑,「你看得到我,我當然也看得見你,你的五官一點也沒變。」

    她也是,清麗如昔,大眼睛寶光流露。

    許家真悲喜交集。

    她把那只學生手錶戴在家真腕上。

    「後來,我們有見過一次。」

    家真更加訝異。

    「是的,那次拍攝廣告,你來探班,我又看到了你,我走進化妝間,以為你會跟上來說幾句話,可是你沒有,」聲音到這裡有點唏噓,「三個月後,我便與鴨都拿結婚了。」

    原來她一直知道有他這個人。

    這時,家真知道再不講話,永無機會。

    他低聲說:「這些年來,我一直記得你,在我最苦惱時刻,你的臉,像一顆明星般照亮我的心襟,叫我振作,我感激你。」

    她像是訝異了,「家真,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好聽的話。」

    家真靦腆的笑。

    「搬家之後,我也吃了許多苦,看到若干嘴臉,受過極大氣惱,但是每次想到住在工人流動宿舍時種種趣事,包括一個小男孩為我捱打,都會覺得愉快,我得感謝你才真。」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

    過一刻,她又輕輕鬆開。

    這時,管家在門外說:「太太,晚飯準備好了。」

    鴨都拿也進來說:「家真,試試我們家的娘惹菜。」

    燈光下看到她,更加覺得與心底深處的蝕刻倩影一模一樣。

    在飯桌上家真一言不發,也吃得很少。

    鴨都拿說:「家華也是這樣,往往一日不發一言。」

    吃晚飯,她退下休息。

    鴨都拿又千叮萬囑,懇請許家真回蓉到服務。

    家真只喝了一點點葡萄酒,卻像是余醉。

    昆生比他早回。

    「我們搬進總統套房來,是怎麼一回事?」

    家真卻抱怨:「我的左眼皮跳了一日,不知什麼兆頭。」

    「我是法醫,不信這些,你用冰水敷一敷會有幫助。」

    家真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家英來找他。

    「你昨日去了何處?近日榮登總統套房,別忘記今晚有重大儀式。」

    家真點點頭。

    他忽然纏著二哥說兒時趣事。

    「家英,你比我大五歲,我小時是個怎樣的人?」

    「淘氣,愛哭。」

    昆生在一旁笑。

    家真問:「還有一些其他吧。」

    「很得母親鍾愛。」

    「還有呢?」

    家英笑,「一出生父親便榮升總工程師,所以得寵。」

    家真頹然,「你看我的一生乏善足陳。」

    昆生答:「那才好,幸福女子一生通常一句話可以說完:二十餘歲結婚相敬如賓生一子一女白頭到老。」

    家英說:「晚上見。」

    他走了。

    家真揉揉眼,「我真不想觀禮。」

    「去,代表家華。」

    家真答:「若不是為著家華,我真情願回加州老家睡午覺。」

    昆生微笑。

    「周志強叫我永睡不朽,」家真自嘲,「他與志明往往三五天不眠不休。」

    「所以他們老得快。」

    「昆生,你愛我。」

    「是。」她笑哈哈。

    「為什麼,我自覺無甚優點。」

    「你有才華,你聰明敏感,諳生活情趣,你孝敬父母,還有,你安分守己。」

    家真沒聲價道謝。

    那天下午,家珍與昆生去逛蓉島古董街,替朋友找一架木雕屏風。

    古玩這樣東西,無論真假,都可遇不可求,他們竟沒找到,只得到附近冰室休息喝檸檬茶。

    冰室對面有幾株大榕樹,根須垂到地上,孩子們在附近嬉戲。

    家真凝視他們追逐嬉笑。

    昆生留意丈夫專注神情。

    她忽然說:「幼兒們真可愛。」

    「你有無注意到,半歲以上,他們就會露出調皮的樣子來。」

    昆生笑,「有些比較憨厚。」

    「昆生,回家之後,我們也得計劃一下家庭人口,辛苦你了。」

    昆生笑答:「義不容辭。」

    就這樣說好了。

    回到酒店,他倆更衣出外吃飯。

    出示請帖,經過保安,忽然有人迎出來。

    「許家真先生,請到這邊。」

    可是另外有英國人冷冷說:「許先生將坐在赫昔遜這邊。」

    家真連忙陪笑答:「我明白,我自有分數。」

    鴨都拿卻派那曹某來說:「許先生將坐在許家華的位子上。」

    昆生突覺不祥,她微微擰頭。

    家真立刻會意,「我們坐這裡即可。」

    角落有幾個位子並無名牌,家真與昆生坐下。

    這時國歌已經奏起,一時眾人素靜站立,無暇再辯論座位問題。

    接著,有人上台致辭,再致辭,又致辭。

    一定有人食不下嚥,或是食而不知其味。

    禮堂大得容易迷路,轉來轉去,前途不明。

    家真輕輕問:「可以走了嗎?」

    昆生安慰:「還要升旗呢。」

    「多累。」

    「噓。」

    許家真如坐針氈。

    大哥如果在場,會怎麼應付這種沉悶場面?

    想到家華,他心緒比較安寧。

    大哥根本不會出現,他會在某處冷角落喝啤酒靜觀電視螢幕上升旗儀式。

    大哥就是這樣一個人。

    升旗時刻來臨,賓客魚貫而出,站到廣場。

    燈光照如白晝,家真被帶到一個好位置上,他總算看到了家英。

    許家英架著墨鏡,站在赫昔遜身邊,全神貫注戒備,他像一隻鷹,又似一隻獵犬,不停環顧四周,每條寒毛豎著萬分警惕。

    家真站觀眾席中,深覺做觀眾最幸福。

    他看看腕表。

    這只表,自從她幫他戴上以後,就沒脫下來。

    家華也戴過同一隻手錶,看過時間。

    九時正。

    突如其來的音樂嚇人一跳,銅樂隊大鳴大奏,震耳若聾。

    昆生站得近家真一點。

    一面旗緩緩降下,英人代表恭敬上前,折疊米字旗,捧著退下。

    另一面旗緩緩升起。

    升旗手手臂一抖,新旗飛揚,群眾爆發出熱烈掌聲歡呼。

    人群熱血沸騰注意新旗,只有許家真看著他二哥,家英神情似乎略為鬆懈。

    就在這一刻,家真看到家英身軀一震,身為保鏢的他立刻擋災赫昔遜身前,伸手進衣襟,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電光石火間只見他向前倒去。

    赫昔遜身邊的人立刻抬頭。

    之間觀眾席高台上有一陣騷亂。

    家真先是一呆,隨即混身寒毛豎起,他知道發生了意外,百忙中他拉著昆生的手往前奔。

    四周人群儘管歡呼鼓掌,根本沒有發覺已經發生事故。

    家真在人群中找路走,推開前邊觀眾,搶到台下,他被警衛攔住。

    許家真一邊掙一邊大叫「赫昔遜!」

    那白髮翁轉過頭來,驚魂未定,示意放人。

    家真搶進封鎖掉的小小現場,發覺急救人員已經蹲在擔架前邊。

    擔架迅速抬走,除出少數人震驚失措,廣場一切如常。

    家真拉著昆生登上救護車。

    這時,他才去看擔架上的家英。

    他趨向前,「二哥,是我,你可以說話嗎?」

    他發覺家英左邊墨鏡玻璃已碎,他輕輕除下眼鏡,看到一個血洞。

    昆生立刻拉上毯子,遮住許家英面孔。

    家真茫然抬起頭來。

    他輕輕握住二哥的手,放在臉頰上,許家英的手起初還是暖和,迅速冷卻。

    家真輕輕問:「發生什麼事?」

    昆生不出聲,她亦受驚,一貫鎮定的她竟無法說話。

    救護車駛抵醫院,醫生搶出來救治。

    昆生強自鎮定,立刻找相熟醫生對話。

    家真猶自握著兄弟的手不放。

    昆生輕輕將他們的手分開。

    家真只覺暈眩,剎那間他失去知覺。

    這是身體本能反應:刺激過度,機能暫停,以免精神負荷太重失常。

    許家真交由醫生照顧,祝昆生反而放心。

    她隨法醫進入實驗室。

    「昆生,許家英受狙擊身亡,兇手目標是赫昔遜,許家英一共替他擋了兩槍。」

    昆生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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