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好來得及接她出院,雖然有保母司機,志厚卻也幫得上忙,理詩看見他,情緒總好許多。
志厚陪南施到大堂結賬。
櫃檯叫名:「任羽思。」
志厚連忙站起來。
南施看著他微笑,「原來你知我本名。」
志厚不語。
「是克瑤同你說的嗎?」
他搖搖頭。
南施不再追問。
姜醫生走過來。
「成英,這裡。」
姜醫生看見志厚,低聲說「你來陪她們母女?」
志厚點點頭,聽醫生語氣,他知道還有下文。
果然,姜成英說:「理詩的脊椎也發現了癌細胞。」
志厚跌坐在長凳上。
「我已囑咐她們放開懷抱正常生活。」
志厚看著天花板不出聲。
「她們真好,絕不怨天尤人。」
志厚點點頭,「多久?」
「我們正用一種新藥。」
這時,理詩與保母已經走近,姜醫生忙著叮囑保母關於服藥細節。
志厚說:「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一步。」
他走到停車場,忽然想喝一點酒,於是駕車前往喜慶樓。
領班帶他進房間,他自門外看進去,只見何冠璋用日語祝酒,她眼觀八方,立刻發現志厚,笑著歡迎:「快過來,大家正對你讚不絕口。」
志厚坐在她身邊,舉杯就喝。
他說:「在座諸位都已經成年,曾經戀愛失戀,賺過蝕過,有過抱負,也試過失望,不枉半生。」
冠璋一怔。
餘人卻稱好。
冠璋輕輕說:「合約已簽妥,大家都很高興。」
「這是什麼酒,好不香甜。」
「加拿大卑詩省出產的冰酒:把葡萄留在枝上待其結冰後才釀酒,特別清甜,深受日本人喜愛,我已叫人送了幾箱到日光去。」
志厚點點頭,「勞駕你了。」
飯後餘興未盡,大家嚷著要去唱歌。
志厚建議說:「我知道一個叫梅子的好地方,我們帶著酒一起去。」今晚他忽然歡迎熱鬧。
大家湧往梅子。
原來梅子舉行探戈夜,一個艷女學白光打扮,用沙啞聲線唱著首本名曲:「我愛夜,我愛夜,我愛好夜——」
志厚不出聲,靜靜聽歌。
冠璋輕問:「怎麼了?」
志厚低頭,「一個朋友的病情惡化。」
「那病人很年輕吧。」聰敏的她猜到一點。
「十二歲。」
「還是孩子,不怕,年幼,有旺盛精力,有機會復原。」
志厚灌酒。
眾人請冠璋跳舞,他們滑入舞池。
志厚看了一會,他覺得放心,他們對冠璋一如兄弟手足,並不過分,他離開梅子。
回到家門,走進廚房,看到克瑤留的字條與點心。
這次,好吃的是一碗酒釀湯團。
「我特地給理詩做的,你也嘗嘗,理詩病情轉環,想必你也知道,瑤。」
小小圓子鮮且糯,每隔幾顆上還點著胭脂,看上去都覺可愛,克瑤真有心思。
可是志厚胃口欠佳,他放下碗。到對面敲門。
女傭來開門,認得他。
「太太睡了沒有?」
女傭答:「還沒有,與王小姐在說話,周先生,你請進來。」
志厚躊躇著輕輕走進客廳。
他說:「我在這裡等,你別去催她。」
女傭點點頭。
志厚聽到輕輕飲泣聲自書房傳出來。
他低頭握住雙手。
女傭斟茶出來。
「理詩呢?」.
「已經睡了。」
志厚一個人坐在客廳裡,鼻端都是花香,她們把花束自醫院搬返家中擺放。
他再次聽到克瑤溫婉的聲音,像一線柔絲:「一定要堅強應付……」
「深夜夢迴,真希望第二天不要再起來。」
「哎呀,這話真叫人傷心。」
一個傾訴,一個安慰,志厚不願打擾。
他輕輕對女傭說:「我明天再來。」
女傭送他出去,「周先生,你與王小姐真是好人。」
志厚連忙說:「哪裡,哪裡。」
女傭又說:「周先生同王小姐快結婚了吧。」
志厚一怔,唯唯諾諾,返回自己家中。
第二天一早,他到街上買了豆漿油條,拎回家中,留一份給克瑤,然後到任家探訪。
南施來開門,「呵,早餐來了。」
大家都強顏歡笑。
彼此都知道昨夜對方根本未能人寐。
誰還睡得著。
「你昨晚來過?」
志厚點點頭,「你難得聊天,我不想打擾。」
「克瑤真體貼,同你一樣,有一雙好耳朵。」
志厚微笑,忽然看到桌子上透明片,「這是什麼?」
「這是理詩的磁力素描。」
只見黑白底片上有紅色斑點,宛如有人潑翻了一碗血,灑得處處都是。
「紅點是什麼?」
「癌細胞。」
志厚一聽,鼻中央像是被人擊中,眼淚欲奪眶而出,他硬生生忍住。
南施已將透明片收起。
剛巧理詩開門出來,「大哥!」她驚喜。
志厚吸進一口氣,用盡九牛二虎之力,轉過頭去,大聲說:「快去梳洗,吃完早餐,我們散步去。」
志厚要到今晨,才發覺人除出失戀,還需面對其他更痛苦的事。
不知怎地,他忽然輕鬆了。
女傭把早餐擺好。
志厚說:「給我一大杯黑咖啡,用來送大餅油條,別有滋味。」
理詩笑他,「志厚哥最有趣。」
「今日是否上學?」
「我已經退學,課室亂且吵,我一向不喜歡。」
志厚想一想,「我也記得有些同學年頭到年尾都不交功課,不知今日怎樣?快意恩仇的他們一定比我開心。」
理詩又笑,「媽媽找了老師替我補習。」
「老師幾時來?」
「十時正。」
「我們出去走走。」
他握著理詩的手上街。
志厚把她載到人流最密的市集,地濕路滑,他們並不介意,他—一把新鮮魚蝦蟹各式菜蔬指給她看,教她名稱。
理詩得出一個理論:「動物屍體很難看,蔬果身後仍然漂亮。」說得好。
志厚捧起一堆芫妥(草頭),「聞一聞,多香。」
理詩看中鐵桶裡的姜蘭。
志厚說:「全部包起。」
有人潑出一桶水洗地,志厚索性背起理詩走路。
理詩忽然說:「將來我一定要嫁志厚哥這樣的人。」
志厚笑了,「十年後我會提醒你,屆時你也許說:「喂,當時我只有十二歲,那承諾算不得數』。」
理詩呵呵笑。
「明天我們去看踢球。」
「明天也許下雨。」
「不怕,我們逐個足球場找,一定有人踢泥球。」
志厚把她送回家才去上班。
一進寫字樓,發覺一室光亮。
他問:「發生什麼事?」
「冠璋建議拆掉一些屏風,果然,你看,光線充沛。放心,志厚,你的房間仍在,怕寂寞呢,大可搬出來,冠璋就坐中間。」
冠璋這,冠漳那,志厚若是小器一點,真會妒忌,不過,他怎麼沒想到可以拆屏風。
當下他只說:「很好,很好。」
何冠璋迎上來,她精神奕奕,雙眼又圓又亮,全看不出捱過夜,志厚五體投地。
「有什麼秘訣?」
冠漳看著他:「秘訣是,回到家,立刻休息,別再搞餘興節目。」
「明白。」
「羅承堅在加拉披哥斯傳真照片回來。」
「這次又與什麼合照?」
「大蜥蜴。」
「人家到熏衣草田里寫生,或遊遍意大利名都遍看米開蘭基羅雕塑,他倆別出心裁。」
「他們離棄文明,」冠璋歎口氣,「真羨慕。」
「你也可以去。」
冠璋笑笑,「一個人是瘋子,兩個人叫浪漫。」
她走開了。
冠漳說話,一句是一句。真的,兩年來,志厚見過不少獨自上路的人,一旦過了二十一歲,只覺襤樓,不知所云,瘋瘋癲癲。
兩個人結伴又不同,雙雙對對,他陪她,她也陪他,不必理會全世界。
工作量排山倒海,下午,志厚罕有地鬧情緒。
他指責同事:「這一場風大雨大,可是背景樹枝樹葉沒有一絲搖動,可以交貨嗎?重做!」
「志厚,只在銀幕上出現一秒半鍾時間,沒有人會注意到,重做需一個星期趕工。」
「今晚誰也不准回家睡覺。」
大家無奈。
何冠璋走過來靠著門框輕輕問:「什麼事,可以商量嗎?」
志厚罕有地吐苦水:「——沒有人會注意,我不是人?顧客失望,永不回頭。」
冠璋看過片段,「嗯,讓我開夜工好了,二十四小時做妥,只需重做這裡這裡即可。」
大家如皇恩大赦。
「好了好了,我今晚可以到丈母娘處吃飯。」
「我大兒表演小提琴,我非出席不可。」
「我只想睡七個小時。」
「謝謝你何冠璋。」
他們一哄而散。
志厚氣得喊:「烏合之眾!」
有一個同事忍無可忍,轉過頭來罵他:「周志厚,你有完沒完?大家忍了你一年整,人失戀你失戀,你特別惡形惡狀,竟拿同事做出氣筒,告訴你,寬限期屆滿,再放肆對你不客氣。」
她「彭」地關上門離去。
房裡靜得一根針響都聽得見。
周志厚隔很久才說:「所以許多人都不願與員工打成一片。」
何冠璋卻對公司管理方針不感興趣,她輕輕問:「你失戀?」
她緩緩走過來,坐在志厚對面。
志厚承認:「是,我失戀。」
冠漳像是完全不相信這種事會得發生一樣,「但是,今時今日,還有人失戀嗎?」
「有,我。」
「大家都想你重頭開始。」
「他們多管閒事,冠璋,開始工作吧,注意風的方向,樹葉需寫實地顫動。」
冠璋問:「她是否一個美人?」
志厚抬起頭,「不,其實只是中人之姿;但是我深愛她。」
他由抽屜取出照片給她看。
冠璋端詳照片,「她臉容清秀,你形容得很公道,可見你已漸漸痊癒。」
「冠璋,開始工作吧。」
「這照片背後是什麼火山?暗紅色熔岩如此瑰麗。」
「夏威夷的基路威亞。」
志厚低下頭工作。
他走的時候,何冠漳仍然埋首在整理片段,那罵過志厚沒完沒了的同事自動留下幫她。
螢光幕的藍光映到冠璋眼睛裡,專注工作的人都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美態。
本來漂亮的人用功創作時更加好看。
志厚揉揉眼回家去了。
走進客廳已經累得抬不起頭來,他索性倒在長沙發上睡著。
第二天被晨光第一線照醒,連忙開窗放新鮮空氣進來,睡得熏臭整座大廳,克瑤會怎麼想。
志厚淋浴更衣,帶理詩去看踢球。
不出所料,天開始下雨,漸漸滂淪。
任家傭人擔心:「這樣大雨,還出去?淋濕了不好。」
志厚替理詩準備了雨衣雨褲雨靴,背著她下樓上吉甫車。
理詩說:「大哥,被你背著真舒服。」
志厚答:「所以講: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呀。」
理詩笑得咳嗽。
他們在大雨下找球場。
「這裡有人踢球。」
他們下了車,走到看台坐下,志厚撐開一把大傘,教理詩看打足球。
兩隊球員分明是在練習,大雨下傾力演出,毫不退縮,球來球往,帶著大團爛泥飛出,球員自然也都變成泥鴨,面孔都看不清。
天色轉得更壞,變幻成灰藍色,電火霍霍,忽爾一聲響雷,似要擊中看台。
觀眾紛紛走避,只剩志厚與理詩二人。
志厚問理詩:「怕不怕?」
理詩抬起頭很堅定地說:「我不怕。」
剛好一道閃電照亮天空,志厚看得清清楚楚,理詩兩邊太陽穴都已發青黑之色,他不禁淒惶。
他把她擁在懷中。
空氣在大雷雨下特別清新,令人精神一振。
就在這時,一個泥球的溜溜朝他們飛來,志厚大喝一聲,站起來撲去接住在手。
小理詩大力鼓掌。
球員跑上看台取球,他看牢他,有所發現。
「志厚!」
志厚瞪住那泥人,「你是誰?」
「志厚,是冠漳。」她把臉上泥抹掉一點。
「你怎麼在這裡?」
「你又怎麼在這裡?」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球賽也結束了。
志厚介紹:「冠漳,我的小朋友理詩。」
冠璋招呼說:「理詩你好,此刻我得回家梳洗上班,下次再談。」志厚順口問:「工作完成了嗎?」
「都做妥了。」
「佩服佩服;幾時下的班?」
「今天下午六時可以下班。」
她瀟灑地把球放在手指上疾轉,轉身離去。
理詩讚歎:「嘩!」
「她是機械超人。」
待志厚回到公司,冠漳又比他先到。
待志厚都嘩一聲,這女子莫非懂分身之術?
她問:「那就是你患病的小朋友?」
志厚點點頭,「你看她氣色如何?」
冠璋隔一會才說:「我看需徹底治療。」說了等於沒說。
那小女孩臉容已似骷髏,周志厚恍若不覺,何冠璋不想點破。
他倆一起看昨晚工作結果。
志厚稱讚:「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我通知客戶來收貨。」
同事看著冠璋杯影,「好得不像是一個真人,志厚你說是不是?像神話裡畫中美人,晚上,自畫像走出來幫忙幹活。」
志厚忽然問:「有一句話怎麼說?假如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那麼,它大概也不是真的。」
「你懷疑什麼?」
「我還不知道,但何冠璋都不似血肉之軀。」
何冠璋沒有聽到這樣奇怪的理論。
助手說有電話找她。
她去接聽,那邊一開口就說:「為何音訊全無?」
「我現在沒有空。」
「一連整個星期都不理我,冠璋,計劃進行得怎樣?」
「有人找我,稍後才復你。」
「記住,向我報告。」
何冠璋放下電話。
她呆一呆,隨即掛上笑容,若無其事,轉向同事。
那天晚上,志厚邀請他的芳鄰過來吃飯。
「試試我做的肉醬意粉。」
南施已經聞到香味,她微笑,「理詩還在休息。」
志厚勸說:「你先過來可好?我斟杯白酒給你,來,鬆一鬆。」
南施在偏廳坐下,志厚讓她擱高雙腳,用一塊絲絨披肩搭住她肩膀,才推開窗戶。
他斟出白酒,一邊推介:「這只夏當尼含刺槐樹香味,有點似嚼口香糖。你試試。」
南施喝一口,點點頭。
志厚笑,「大學時我最擅長這一味肉醬意粉。不少女同學慕名而來。」
「聽所有大學生口角,好似一生最好的歲月就在彼時度過。」
志厚想一想,「你講得真確,自此之後,良辰美景一去不返。」
他盛出意粉,「這是新鮮紫蘇葉,少了它不可,薄荷味可增加食慾。」
南施過去坐下,吃了很多。ˍ
在這一頓飯時間,她彷彿忘卻所有煩惱,周志厚功德無量。
「克瑤在家嗎。」
志厚答:「時間還早,她大概有應酬。」
志厚替理詩留了一客意大利面。
「你們倆真奇怪,各歸各生活,卻又心靈相通。」
志厚笑了,剛想解釋,南施歎口氣。
「你倆真是相配,看著叫人羨慕。」
志厚說:「其實——」
她忽然說:「我今生是無望了,只盼來世吧,下一世還有機會。」
志厚說:「不不不,你不該這樣想,一切順其自然,謹慎地樂觀。」
南施微笑,「志厚你真有趣。」
志厚誠懇地握著她的手一會兒又鬆開。
「你有美貌有智能,異性會欣賞你。」
南施淒然說:「昨晚我做夢,回到很年輕的歲月去,小男朋友就坐在身邊,他輕輕用額角抵住我的額角,感覺真是溫馨。」
志厚忽然趨近,用左邊額角抵住她右邊額一會兒,「可是這樣?」
南施落下淚來。
「現在這段日子是你生活中一個關口,我對你有信心,你會挺過去的。」
「志厚,多謝你的友情。」她落下淚來。
這時,他倆聽得輕輕的關門聲,兩人同時抬起頭來,志厚脫口問:「誰?」
有人敲門,「太太。理詩醒了。」
志厚把食物盒子交給南施,開門送她過去。
他歎口氣。
他也渴望被人擁抱,緊些,再緊些,緊得透不過氣來,窒息不妨。
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一個少女曾經喜歡在背後擁抱他,雙臂箍得緊緊……
成珊理智。她從來不會那樣做。
志厚把枕頭反到另一邊,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電話鈴叫醒他。
「志厚,我是姜成英醫生。」
「早,」他看鐘,才六點半,甦醒過來,心劇跳,「可是任理詩有什麼事?」
姜醫生意外,「不,不是她,志厚,你可否到我診所來一趟?」
「現在?」志厚也意外。
「八時見」電話已經掛斷。
成英一副大姐口吻,令志厚抗拒不得。
這還算好的了,有些女子彷彿從未做過嬌滴滴的小姐,一貫像大姐,再過幾年,就變成大媽,權威得毫無商量餘地,十分可怕。
成英為什麼找他?
志厚一時想不過來。
他淋浴更衣出門去。
八時正到姜醫生診所。
已經有病人來掛號。
姜成英迎出來,「志厚,請進來。」
幸虧有咖啡鬆餅招待。
志厚老實不客氣邊吃邊問:「成英,什麼事?」
姜成英凝視他,「志厚,成珊有事。」
「成珊,她不是在度蜜月嗎?」志厚茫然。
「一早回來了。」
「呵,我對她行程不太清楚。」
「志厚,她不快活。」
「是嗎,為什麼?」志厚終於放下咖啡杯。
姜醫生把這一切都看在眼內,輕輕歎口氣,像是已經預知結局。
「婚姻生活與她想像中有點出入。」
志厚認真地忠告:「新生活必定需要一段適應期,應該彼此努力忍耐遷就。」
「志厚,他們已經分居。」
志厚目瞪口呆,「嗄,啊。」
姜醫生歎口氣,「我也不知發生什麼事,她已決定離婚,我真想不到事情會這樣兒戲。」
志厚張著嘴,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是不知怎地,沒有聲音。
成珊不快樂?怎麼會,這明明是她的選擇。
姜成英咳嗽一聲:「志厚,她的意思是,希望與你重頭開始。」
志厚緩緩抬起頭來。
他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
做夢試過多次,他低低懇求成珊:「讓我們重頭開始,成珊,我會做得更好。」
在夢中,她白皙的臉木無表情,拒絕了他。
真沒想到,一日她會反過頭來,建議重頭開始。
只聽見姜醫生說:「志厚,大家都知道,沒有人會比你更愛成珊……」
可是,她要到今日才明白。
志厚低頭不出聲。
「志厚,我馬上叫她來。」
姜醫生取起電話
志厚伸出手來按住她。
「不,」他低聲說:「且慢。」
姜成英感喟:「太遲了,可是這樣?」她也是聰敏人。
志厚輕輕說:「再回頭,我仍是那個周志厚,同她離開我時一模一樣的叫她失望的周志厚,不如向前走,她一定會找到更好的人。」
姜醫生不出聲,臉上露出替妹妹惋惜的樣子來。
志厚吁出一口氣。
「志厚,這一年多,你真是受盡了委屈。」
志厚微笑,「所有戀愛過的人都知道,愛情只有三個結局:結婚、分手或同歸於盡,我的經歷不算太差。」
「志厚,你真幽默。」
志厚說:「替我祝福成珊。」
他站起來離去。
姜醫生立刻打了一通電話。
那邊飛快取起聽筒:「我馬上過來。」
「成珊,他說不。」
對方像是沒聽清楚,「我十分鐘可到你處。」
「成珊,志厚心已死,他說不。」
那邊沉默,靜寂中嗅得出意外驚駭帶來的淒惶。
「成珊,太遲了,」姜醫生歎口氣,「這叫什麼?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思回頭」
過了片刻,那邊「喀」一聲,接著傳來胡胡聲,原來姜成珊已經掛斷電話。
那邊,周志厚走到街上,抬頭一看,原來是個藍天白雲的大晴天。
他第一次覺得天氣有點悶熱,脫掉外套,搭在臂上。
他自由了。
特別快樂嗎?並不。
輕鬆得想手舞足蹈嗎?當然也不。
志厚無比感慨。
這姜成珊,造成了如此大的創傷,人家剛止血,傷口才長出嫩紅新肉,好似可以活下去了,她說她要回來重頭開始,手上還染著周志厚君的鮮血。
志厚害怕得不得了。
這一刻假如在馬路上看到她,他會立刻逃到對面街去避開她。
這一切,不是因為他認清了姜成珊的真面目,而是因為他不再愛她。
剎那間重獲自由,志厚有點仿惶,他終於回到公司。
何冠璋走過來端詳他,「今日氣色很好。」
「是嗎,有什麼新聞?」
「承堅有電郵回來。」
「還記得地球某角落的我們?真算難得。」
「承堅與周炯在加拿大註冊結婚了。」
志厚轉過頭來,心中歡喜:「好傢伙!」
冠璋說:「這件事一定得不顧一切放膽衝動地做。」
「準備送禮吧。」
「他們認識多久?這樣放肆的結合會成功嗎?」
志厚答:「也許長久,也許不。」
「這算是什麼答案?」
志厚擊掌,「快,開工。」
大家紛紛回到工作崗位。
稍後,志厚那合作了五年的好助手進來,掩上門,「我有話說。」
志厚抬起頭來,「你趁我病,要取我命,你懷孕了,要告假。」
「不,志厚,我自上星期起,就聽到有同事說,何冠璋意圖在本公司挖角。」
志厚一怔,不出聲。
「她已與彼得保羅與馬利談過,詳細問到年薪、員工福利,以及前途問題,開頭,大家以為她想知道做下去有什麼得益,後來,她閒閒提到,外頭有人組織新公司,願加薪百分之五十到一百挖角。」
志厚仍然不出聲。
「她是臥底。」
志厚點點頭。
「我在想,挖角何勞她親自出馬實地觀察,在報上大刊聘人廣告大肆宣傳不就可以?原來她要瞭解我們結構組織,以便翻版,以及,希望員工帶著客戶過去。」
志厚終於開口,「她有無接觸你?」
「她約我在外邊喝茶。」
「你去還是不去?」
「我已拒絕,我看不起這種人,我覺得無話可說,也不想聽他們講些什麼。」
志厚微笑,「倘若每個人都這樣黑白分明就好了。」
助手也笑,「沒有灰色人物,哪顯得我鐵膽忠心。」
「彼得他們呢?」
「不為所誘。」
「為什麼?」
「周志厚,我們愛上了你,身不由己。」
「實話!實話!」
「志厚,彼得他們也提出幾個問題,打探到何冠璋口中的後台老闆是搞地產的能量機構。」
「那多好,上市機構,財宏勢厚。」
「可是,與職員簽約的是一間子公司,叫勁道有限公司,一有風吹草動,人家把勁道結束,我們一無所得,又做了活小人。多划不來,一動不如一靜。」
「啊,背著我都商議好了。」
「是,幾個同事派我做代表,向你表示誠意。」
「我很感激。」
「我們在這裡像兄弟姐妹一樣,氣氛融洽,不必搞政治,可專注工作,千金不易。」
「對方出價千萬呢?」
助手失笑,「對方又不是傻瓜,怎會送錢給員工花,人家派臥底辛苦挖角,為的也不過是賺錢。」
「你們這樣聰敏明白,知彼知己,已立於不敗之地。」
「志厚,你也有疑心。」
志厚微笑,「那樣的人才,聲色藝三全,怎會到我們小公司來屈就臨時工,三天之後我就覺得不妥。」
「她真是十項全能,連公司法律與公司會計都精通。」
「分明是一間公司的統領。」
「我是見到她的MB最新型跑車起的疑,
一查車牌,是能量機構的公司車。」
「她已在那邊支薪。」
「志厚,這件事裡,羅承堅扮演什麼角色?」
志厚笑笑,「我以聲譽保證,他扮演二個糊里糊塗引狼入室的角色。」
大家都鬆口氣。
「志厚,叫會計算足薪水。叫這位何小姐走路吧。」
志厚點點頭。
助手出去了。
當一件事好得不像真的,它大抵也不是真的。
這幾年來,周志厚一直想找一個像何冠璋這樣的得力夥伴,最近幾個星期,因她幫手主理大局,他可以騰出時間精力處理私事,可惜好景不再。
放走這樣一個人,無比惋惜。
可是,何冠璋從來不是他的手下。
志厚查一查她手上的工作程序,決定一個星期後才通知她離職。
讓她再捱多幾個通宵替公司多賺一筆再說。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以彼之道,還請彼身。
周志厚覺得自己不但自由,而且終於成熟了。
可是,為什麼他不快樂呢?
他不再吃虧,為什麼還不高興呢?
他垂下頭,差點碰到胸前。
周志厚不捨得這個善解人意的人才。
他提早下班。
任理詩在等著他。
像一個小生意人一樣,蝕一次本學一次乖,志厚把感情老本自姜成珊身上抽調出來,注入任家母女身上,這次,甚有回報。
他帶小理詩去參觀玉器市場。
他們看到一個金髮女郎與同伴蹲著討價還價,她手上緊緊握著一把玉珠玉環。
檔主見她如此鍾愛,哪肯減價,一味搖頭。
洋女賭氣撒手。
周志厚忍不住多事插嘴,用粵語同檔主太太說:「給她便宜一點,今天頭一單生意,成交好去喝茶。」
檔主太太猶疑。
志厚又勸說:「得些好意需回頭,你是生意人,爭財不爭氣。」
檔主忽然有頓悟,她笑著點頭。
那洋女鬆口氣,看著志厚說:「謝謝。」
志厚用英語問:「為何如此緊張?遊客應當輕輕鬆鬆,隨心隨意。」
洋女笑,「我做首飾加工,這批玉石質地特佳,這是我的生意,所以額現青筋。」
「你真有本事,竟找到這裡來。」
她介紹自己,「我姓絲絨,公司在三藩市,你來過舊玉器市場吧,那才是流金時代呢。」
志厚說:「我敬你們一杯茶。」
他們走到附近茶室找到位子。
那助手坐立不安。
志厚間:「什麼事?」
「食物香味,那是什麼?」
志厚見是很普通的廣東點心,像蝦餃燒賣之類,叫了一堆擱她面前。
那美國少女一頭栽進食物中不可自拔,不再說話,埋頭苦吃,「是什麼?如此美味。」
小理詩忍不住笑。
絲絨女士取出一本小照片簿子讓志厚看她的設計。
「我們稍後去泰國找半寶石。」
經過她重新包裝,首飾玲現可愛,售價卻仍然公道。
絲絨說:「我們不是要求一級珍珠玉石,只想憑設計博得女士歡心。」
志厚點頭,「那也就是無價寶了。」
絲絨留下名片,「經過三藩市的話,來看我們。」
她看看手錶。
「你們先走吧,這裡有我。」
絲絨小姐再次道謝,她把一萬個小包裹交給理詩,「謝謝你大哥幫我還價。」
理詩接過,志厚還想推辭,絲絨已經離去。
她倒是懂得送紅包這種東方規矩。
理詩打開一看,卻是一顆用絲線串著碧綠圓潤可愛的玉桃,她立刻掛在胸前。
理詩說:「這些人真有趣。」
「人確是世上最佳風景,你長大了,到店裡幫母親做生意,就可以免費觀賞眾生相。」
理詩說:「媽媽希望我讀法律建築之類,她說俗雲士農工商,以小生意人地位最低,因為只做中間人賺取利潤,實際上並無技能。」
「嘿,做生意也講手法天分,缺一不可。」
理詩說:「大哥,與你出來真高興。」
「改天我們去逛名店,看一些女性怎樣為華服著迷。」
理詩駭笑。
回公司途中,周志厚心情開始沉重。
一進門何冠璋便迎上來,「志厚,今日彼得生日,下班,我們去梅子唱歌。」
呵,老好梅子酒吧。
「聽說拘謹的你去了那邊也十分豪放。」
志厚不出聲。
幾時學得這般奸詐?也是生活必需吧。
下班,他到梅子去了一趟,私底下替同事結賬。
他們正在大聲唱:「在銷魂的晚上,你會邂逅一個陌生人,你會邂逅那陌生人,在一間擁擠的房間……」
志厚沒有喝酒,他已不需要酒精麻醉。
他站在那裡一會兒,一直微笑。
笑什麼呢,自己也說不上來。
真沒想到,結束失戀之後比正失戀中更為寂寥。
這時有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志厚。」
一回頭,見是冠璋。
「志厚,我有話說。」
「這裡有點吵。」
冠漳問:「你家還是我家?」
「我家吧。」
志厚與冠璋雙雙離開梅子。
在車裡他們一聲不響,氣氛有點凝重。
志厚不知自己臉上有否「坦白從寬」的表情。
回到家,門一開,冠漳就稱讚:「真寬敞。」
志厚閒閒說:「你住在南灣,想必更加舒適。」
「濕氣稍重。」
志厚斟啤酒給她。
他坐在她對面,「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
她聲音很輕,「志厚,我到你公司來,意圖甚差。」
「我已經知道。」
「本想把你辛苦經營一夜之間全部搬清,只剩你一個人一張辦公桌。」
「好不毒辣。」
「也難不倒你呢,我打聽得一清二楚,當曰你與羅承堅二人,就是這般坦蕩蕩起家,全憑這裡。」她笑著用手指向額角。
這樣聰敏漂亮的敵人,也真難得。
志厚說:「可惜我的夥計貞忠。」
冠璋一聽,笑得彎腰。
「不不不,可愛的周志厚,世上沒有忠臣,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
「可是,他們不為你所動。」
她歎一口氣,「因為我未曾真正出價。」
「呵,你手下留情,何故?」
冠璋凝視他,「志厚,我愛上你。」
志厚呆住。
冠璋聲音淒惋,一點不似假裝。
「志厚,我已向上司請辭:挖角行動失敗,引咎辭職。」
志厚看著她:「我應當感激你?」
「不,我下星期就回美國去。」
「就這樣?」
「除非你留我做工作夥伴。」
志厚搖頭,「你是個好幫手,可是,我們不知幾時又被你出賣,還懵然幫你數錢。」
「一次做賊——」
「——終身是賊。」
「志厚,我料不到會認識你。」
「我有什麼稀奇?」
「一個會得失戀的男人……」
她走近他,坐到他身邊,用額角輕輕抵住他的額角。
冠璋的聲音像游絲般低,「請讓我享受片刻溫柔。」
志厚勸說:「冠漳,你要什麼有什麼。」
她把頭擱在他肩膀上,「這一刻用優薪換來。」
「不,你尚有良知。」
「礎,商場如戰場,我並不內疚,我只想給你留一個較好印象。」
志厚歎口氣。
冠璋忽然流淚。
志厚問:「這又是為什麼,你回到三藩市,到硅谷走一趟,又有優職等著你。」
「志厚,擁抱我一下,我渴望有強壯雙臂擁我人懷。」
志厚只用一隻手摟住她,「冠漳,你一味渴望被愛,卻又不願愛人,那是不對的,人人如此,人人失望。」
冠漳把頭靠在志厚肩上。
「你條件這樣優厚,一定找得到伴侶。」
「男人好像有點怕我。」
志厚在百忙中微笑,「原來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有點怕你。」
「因為我做事方式?」
「你太激進,不擇手段,世上有許多不成文規矩,叫做道德,像欺騙拋棄一個人,像出賣朋友,像把人家整間公司的人才都挖走,都是可怕手段。」
「多謝指教,道德先生。」
「不客氣。」
「陪我跳隻舞,」冠球得寸進尺,「我不知多久沒跳舞。」
志厚又微笑,「接吻呢,你又多久沒接吻?恕不奉陪。」
冠璋低頭。
「請勤於檢討自己,請勿輕易遷怒別人。」
「可是,志厚,這樣理智的你照樣寵環了愛人。」
她說得對,志厚想,他把自己當腳底泥那樣遷就姜成珊,結果她覺得可以搓圓襟扁的他毫無意思。
她拉他,「志厚,陪我跳舞。」
「我同你說的話,你全當耳邊風。」
冠璋飲泣,悍強能幹的她也有軟弱一刻。
「回家去休息。」
冠璋伏在他身上不願走。
「這雙肩膀真不易找。」
「你有尋找嗎?你只看到權與利。」
「志厚,你對我可有一點點感覺?」
志厚想一想,「你是人才中人才,你要討好一個人的時候,那人一定會接受你討好,你的計劃詳盡精密,實踐起來,毫無機漏。」
「你沒把我當一個女人。」
志厚看著她,「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