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好不容易才把怒氣壓下去,才跟我說:「對不起。季兄,真是見笑了。」
我忙答:「年輕人多數這樣。」
宋榭珊說:「我也早說過,馬可只是年輕。」
宋二不怎麼敢辯駁,他對宋榭珊恭敬有加,他說:「幸虧季兄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這四個字,他們已經提過多次,我認為最後他們會提出一個我不能拒絕的要求,使我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究竟他們要我做的是什麼事?我這個人並無利用價值,我只會寫幾篇小說,除此之外一竅不通。
宋二說:「少奶奶不該讓馬可直叫名字。」
「何必拘泥。」宋榭珊說。
「家有家法。」宋二答。
宋榭珊只是笑了一笑。
我仍覺得宋榭珊沒有喜怒哀樂,別人的感情至少會在雙眼中露出來,但是宋榭珊連眼睛裡都不起一絲變化。瑞芳說得對,她是一尊大理石像。
宋二帶我們在大屋四周遊覽。
宋二是個可敬可愛的人,我益發覺得與他如兄弟一般,異常合得來。
「這間屋子以前的主人是一個遜位皇帝,因此裝修得很好,我們不過搬了點擺設來,一應俱備。」他說,「我們少爺很怕熱鬧,他喜歡靜。」
我們走在花園中,心曠神怡,瑞芳說:「家父也喜歡靜,可惜他總是放不下事業,不能找到—處這樣的地方退休。」
宋二說:「鮑老先生也許可以放一段日子的假。」
瑞芳說:「我會回去勸他。」
我笑說:「這裡最懂得養生之道的恐怕是我,一年才寫三個月的稿子,其餘的日子掛名做研究,其實是閒蕩。」
宋二改正我:「是閒雲野鶴。」
園子的一角飛出一隻隻鴿子,我很詫異。
宋二說:「是馬可,馬可遲早要被父親剝皮的。」
瑞芳笑出來。
我們走近去。
我看見盼瞇穿著一套粉紅色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坐在—張小凳子上。
在她面前有一個小型舞台,馬可站在舞台上,打扮成小丑樣子,做著啞劇的手勢,在肩膀上、腋下、背後,不停地變出一隻隻白鴿,神乎其技,看得我們眼花繚亂。小盼瞇猛笑,拍起小手。
瑞芳驚歎:「呀!真沒想到馬可會這一套。」
「彫蟲小技!」宋二不以為然。
馬可看見我們,向我們招手,我老實不客氣,坐在草地上欣賞起來。
只見馬可把白鴿無窮無盡的變出來,揮上天空,任由它們自由的飛走,甚至是扭扭身子,或是捏一下手指,都有白鴿隨時出現。
終於他一鞠躬,表示表演完畢,我大力的鼓掌。
他走下台來,小盼瞇撲上去,他抱起盼瞇親她的臉,「我的小面孔,可愛的小面孔。」
瑞芳笑,「你叫她什麼?」
「小面孔,你看盼瞇的臉多小巧精緻。」
瑞芳高興地說:「我從沒聽過更美的綽號。」
「謝謝你。」馬可也很開心。
我笑著對盼瞇道:「瞇瞇,你現在有個名字叫小面孔。」
瑞芳說:「難得你們都不嫌瞇瞇。」
馬可坐在草地上,凝視小盼瞇的憨笑,然後說:「我們之間,她是最幸福的。」
宋二說:「馬可的廢話最多。」
我看瑞芳一眼,瑞芳輕輕提醒我:「宋醫生也有這個說法。」
宋二跟他弟弟說:「馬可,你在這裡也是耗,左右沒事,還是回紐約去吧。」
馬可不悅問:「這難道不是我的家?」
宋二說:「你把這裡當家,就該聽爹的話,守著點。」
馬可「霍」地站起來,「二哥,這些人當中,就數你最瞭解我,你也這麼朽腐,現在什麼年代了,你們還做夢!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會成功的。」
「馬可!」宋二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馬可指著他:「二哥,你想想看,你仔細想想,難道我竟說錯了?我們一家子連宋家明在內。為什麼而生,又為什麼而死——」
「夠了!」宋二暴喝一聲。
瑞芳與我丟一個眼色,我連忙把馬可拉在一
邊。
瑞芳對宋二說:「我們到那邊走走,我喜歡那片白色風信子,好清幽的一陣杏仁香。」她頓時把宋二拉開了。
這邊馬可還在吼:「二哥,一切只是幻像,你們何不醒覺?」
我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麼,但忍不住拍一下馬可的背脊,「好了,好了。」
我與馬可繞過噴泉。
我教訓他:「你怎麼跟哥哥吵架?」
他悲哀的垂下頭,臉上小丑的化妝是那麼明艷,看上去更加詭秘。
我說:「我陪你去洗把臉。」
毫不諱言,我對這小子有特別好感,是否因為盼妮的緣故?
馬可說:「這整個計劃是瘋狂的自殺行為,他們每個人都知道行不通,但還是一意孤行,漫無目的地犧牲。」
「馬可,我不明白你的話,」我很坦白,「這也許是你們宋氏家族的秘密,你別對我透露太多。」
他低頭.把我的話回味良久。
「不要緊,」我笑,「年紀輕輕,總是衝動。」我停一停,「馬可,有一句話我想問你,你覺得小女盼妮如何?」
馬可茫然問:「盼妮?」
我硬著頭皮:「實不相瞞,盼妮對你很有好感。」
馬可這才會過意來,他微笑,「季兄,我這一生,如我兄弟一樣,沒有打算成家立室。」
我很詫異,「為什麼?我正想問,令兄與你一表人才.卻都是孤家寡人,難道要求太高,難覓淑女?」
「我們身負使命,無謂誤己誤人。」他說。
我心中暗暗吃驚。
「況且,」他抬起頭,「我心目中只有一個女人,我對她的愛念至死不渝。」
我忍不住問:「是令堂嗎?」
「不,我們自小喪母,對母親有懷念無感情。」
莫非年輕的馬可另有傷心史?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我不便追問。
誰知他自己說了出來:「是宋榭珊。」
我「唉呀」一聲。
馬可苦笑,「不管你們怎麼想,我只愛她—人。」
我把手擱在他肩膀上,「馬可,你年紀很輕,來日方長,天涯處處有芳草,何必這樣死心眼?」
他看著我,「我的日子不長久了。」
我一方面覺得他的話當不了真,另一方面鼻子卻酸起來。
「馬可,別說了。」
「季兄,我勸你一句,你趕快收拾了行李離開這裡,你好端端的,別捲入漩渦。」
「可是我孩子明天要由宋醫生動手術。」我說。
「天下又不是只得宋家明一個腦科醫生。季兄,你是聰明人,恐怕早已看出端倪,如果你堅持留著不走,他們會以為你默允幫手。」
我攤攤手,「馬可,明人之前不打暗話,你們即使要搞革命,我不過是個寫小說的人,有什麼利用價值?我能幫上什麼忙?」
「二哥要你整理資料,把宋家過去發生的事與將來的計劃公諸於世,你知道得太多之後,就算事後離得開這裡,宋家有的是敵人,他們不會放過你。」
我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馬可這一番話我怔怔的聽在耳中,儘管日頭溫暖的照在身上,我雙腳卻似踏在雲中。
我問:「這個計劃進行有多久了?」
馬可說:「遠在我出生之前,我是為這個計劃而來到世界的,連宋家明本人都是一具傀儡,為了某人的私慾……」他悲哀地仰起頭。
「你們——如果你們不贊同這個計劃,難道不能夠反抗?」
「我是為了宋榭珊留下來的,她是最無辜的一個.我總得照顧她。」
我說:「宋家明本人——」
「他並沒有權欲。」馬可說。
宋二遠遠走來。
他跟馬可說:「爹找你。」
馬可不再分辯,轉身就走。
宋二深意的看我一眼,「馬可對你說了很多?」
「不少。」我說。
他不出聲。
我問:「他說的那是事實?」
宋二不答。
我沉默一會兒問:「為什麼找上我?」
宋二說:「季兄,你的話說錯了,是你千辛萬苦的找上了我們,記得嗎?」
我的臉漲紅,有點怒意,我把他們當朋友。他們卻來這一招。
我冷冷的問:「現在即使離開這裡,我想也已經太遲了?宋家明的敵人早已盯住了我?」
宋二嚴肅的說:「季兄,有些人默默的活一輩子——」
我吼叫:「我情願默默的活一輩子,也不會做你們這種夢!什麼人上台做什麼,對我這種老百姓有什麼關係?」
宋二歎一口氣。
這時候有人接口說:「季少堂,你親口說過,你還是中國人,你沒有放棄國籍。」
我轉頭,看到宋路加。
他的臉英俊而冷酷。
「這項行動對中國有什麼益處?」我責問,「發動這種行動對中國有什麼益處?」
宋路加抓住我的衫領,把我揪到他面前。
我還在叫嚷:「為了眷戀過去,你們企圖把時間留住,為了某些人的富貴榮華夢——」
「夠了!」宋二大喝一聲,「放了他。」
宋三放下我。
宋二說:「他不會明白,放他走。」
宋三說:「他知道得太多。」
宋二說:「不相干,即使他能夠把整件事寫成一本小說,人們也不過當他吹牛。」
我叫道:「我與你無怨無仇,你們競這樣陷害我。」
宋三說:「季少堂,我們於你卻有恩,別忘了海德公園。」
我怔住在那裡。
我問:「整件事是陰謀,是不是?從海德公園開始……」
宋三打斷我:「憑你?二哥,這人是塊朽木!」
宋二說:「我看不是,季兄一時受了點驚嚇,神志不能鎮定,休息一下我們再說。」
他們兩人迅速散開,任由我獨自慢慢走回大屋。
我坐在房間裡很久,渾身顫抖地考慮這件事,終於決定馬上離開。
正當我要揚聲叫喚瑞芳,有人輕輕敲門。
「誰?」我問。
「是我。」聲音溫柔低沉。
我拉開門。
宋榭珊站在那裡。
我震撼地看著她。
「季先生,聽說你要離開。」
「我——實在是不得已。」我說,「請你原諒。
她微微點頭,像是很諒解的樣子。
「這件事太重要,牽涉太廣,恕我不能從命,我不是不懂得好歹,我是個胸無大志的小人。」
她緩緩坐下。
她的美貌令我目眩心馳,我慚愧的說:「宋太太,原諒我,我是個有家小的人。」
「那麼你是要走了?」她問。
「是,」我坦白的說,「事實上我準備馬上離開。說起來太不夠朋友,但——」
宋榭珊凝視我。
我益發黨得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羞愧萬分。
「季先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不知季先生肯不肯幫忙?」
「你講。」我來不及說。
她微微一笑,「季先生,馬可年輕,有些事得罪了他父親,宋總管一直生氣,現在把他叫了去聽教訓,我不便相勸,季先生是客人,應當有幾分面子,我想請季先生去替馬可說幾句好話。」
「自然,」我問,「他們在哪裡?」
「在小書房。」
我說:「請你帶路。」
「好的。」
這間大廈起碼有七八十間房間,沒有她帶著,一輩子也找不到地方。
宋樹珊走在我面前,她穿著一雙繡花鞋,一襲深色絲旗袍,頭髮盤在頸後。
那件旗袍有點長,垂在小腿,隨著步伐飄動,她的腳步沒有一絲聲息,只看見幽暗的光線落在絲衣服上,閃爍出她的身型,雪白的後頸,雪白的手腕。
我覺得她像一隻鬼。
倩女幽魂的故事閃人我的腦袋。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古代的書生不介意女鬼入夢,這樣寂然、淒艷的鬼,溫柔平和地提出她的低微要求。叫人怎麼拒絕呢。
我隨著宋榭珊走過重重遊廊,花園傳來濃烈的杏仁香,這是宋老二種的改良風信子花。
我們像走了一世紀那麼長,終於她轉過頭來說:「到了。」
宋榭珊完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在黃昏的太陽下,那種瑰麗的詭秘,使我渾身不適。
「在這裡。」
我點點頭,敲敲門進去。
小書房。
我看到的是近一千-的房間,完全沒有亮燈,左角有一扇門,門縫有光線及聲音透出來,我想他們一定是在那裡。
我再過去敲門。
侯門深如海,我這才明白了。
宋榭珊在侯門到底有多少日子了?
我輕輕敲門。
房裡的語聲停下來。
「誰?」是宋總管的聲音,不怒猶威。
「我。」若不是應允了宋榭珊,我早拔足而逃。
他拉開了門,很意外,「季少爺。」
「馬可在裡頭嗎?宋太太叫我來喚他。」我說。
馬可臉色灰敗地站在一角,聽到我的聲音轉過頭來。
我盡量以自己人的語氣來說:「你怎麼又惹你爹生氣了,還不賠禮?」非常以熟賣熟的樣子。
誰知馬可像條牛一般,他問:「我有什麼錯?」他雙眼充滿血絲,「我只要你們放我走。天涯海角,永不回頭,我願意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你們另外找死士去!」
「你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宋總管一掌摑過去。
馬可退後兩步,他掩著臉狂叫,「我並不要被養在宋家!我情願死!」
「那好,」宋總管一手揮開我。「那你就死在我跟前。」
老頭子自罩衫下掏出手槍,瞄準兒子。
我嚇得呆住了,從沒見過這種暴力場面,更沒想到他們兩父子會對著外人火拚。
只聽見宋馬可慘叫一聲,他撲過去。
我聽見老頭子開槍,宋榭珊沒聲沒息的衝進來,擋在馬可身前。
我飛過去抓住老頭子的手臂,奪過手槍。
我看到宋榭珊的胸脯滲出一片血漬,深色的衣料染濕了上身,她慢慢倒了下來。
我驚呆了。
馬可扶著她,也像不置信。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血,我聽見自己說:「叫醫生,叫醫生。」
宋家明忽然出現,他一貫的沉默,推開馬可,低頭替他妻子驗傷。
他低低地跟宋老頭說:「你撥電話到醫院去叫救傷車.叫他們準備O負型血液。」
馬可站起來,面色蒼白,向外走去。
我叫:「馬可,你往什麼地方去?」
馬可答:「我哪兒來,哪兒去。」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追上去,宋家明說:「讓他去。」
這時馬可的兄弟都趕到小書房,個個面如土色。一間書房靜如墳墓。
宋家明對我說:「季先生,你請回去休息。」
我點點頭,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宋榭珊,她面色很寧靜。就跟平時一樣,就算在平日,她的臉也沒有生氣。
我說:「我的血是O負型。」
宋家明點點頭。
我摸了很久才回到房間,一半是屋子大,另一半是因為心慌。
瑞芳在等我,她問:「你上哪兒去了?我擔心半晌呢。」
我呆呆坐下來。
「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你臉色發綠?」
我用力握住瑞芳的手,把事情匆匆忙忙的敘述一次。
我說:「你帶著孩子快走吧。」
「你呢?」瑞芳慌忙的問。
「我不能趁亂脫身。」
「宋太太可有性命之虞?」
我指指胸口,「一槍中在這裡。」
「馬可呢?」
「唉!」
「快,帶著盼瞇走。」我說。「衣物都留下來,你們快到飛機場去。」
有人敲門。我看—看瑞芳,心中慌亂。
瑞芳說:「進來。」
來人是宋約翰。
他說:「少爺叫我把季兄一家送到飛機場去。」
他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樣。
我說:「她與孩子可以馬上走,不必收拾了,我則想多留一兩天。」
宋約翰有點意外,他揚起一條眉毛,「那也好。」
瑞芳抱起盼瞇,我替她披上大衣,跟著宋約翰出去。車子開到飛機場,我看著瑞芳與盼瞇上飛機。
宋約翰跟她說:「季太太,孩子的病,將來再說。」
瑞芳跟我說:「你快回來。」
我點點頭。
歸程中我與宋約翰很沉默。
終於他問我:「嫂夫人可知道我們的計劃?」
我說:「沒有,我只告訴她馬可激怒了宋總管,宋太大因此受重傷。」
「謝謝你。」他說。
一直回到家,我們沒有再說話。
車子經過大門,直駛了十分鐘才到二門。我心中有個奇異的想法:若果死在這個地方,過一百年也不會有人知道。
與宋約翰—起吃晚餐,我反常地吃了很多。
宋路加忽然出現。
他開門見山:「季兄,你的血型是O負?」
「是。」我說。
「可否請季兄幫忙?」
「可以。」
「請到這邊來。」
我跟他到一間精緻的小房間,有一個外籍白衣護士守著簡單的儀器,在那裡,三日內,每日我輸出二品脫的血。
我沒有問任何問題。
每夜我累極而睡。
接到瑞芳自紐約拍出的電報,一顆心落了地。
三天之後,宋約翰奉命送我回紐約。
我問:「宋太太——」
「她平安。」他簡單的說。
他叮囑我幾件事:令我停止寫作一年、馬上搬家、一家人沒事別亂走。
我都應允下來。
抵達紐約,三天之內就搬了房子,反正我岳父在紐約有的是公寓。
我的心境卻久久不得平靜,並且肯定這一件事尚未結束。
我覺得生活悶膩,後悔沒有答應成為宋家的—分子。
三個月的寧靜生活今我發慌。
瑞芳問我:「你是否擔心宋榭珊?」
我說:「不,我知道她會復元,宋醫生一定有起死回生之功能。我只覺得自己沒報知遇之恩.為此煩躁。」
瑞芳說:「我可沒要求你為朋友兩肋插刀。少堂,有很多事我肯定你沒告訴我,我覺得宋家不簡單。」
我否認:「他們會把秘密告訴我?」
瑞芳說:「宋家可沒把咱們當外人。」
過農曆年在香港鮑家,鮑老先生堅持新年要熱鬧喧嘩。
盼妮一到便尋她的小朋友,我去逛集古齋,瑞芳帶著盼瞇服侍老人家,承歡膝下。
鮑家佈置豪華,氣氛融和,我的中國便是香港,我的老家姓鮑,呵,家與國的觀念在此。
干革命的事業並不適合我,基本上我是一等良民,懦弱的好人,外界的大事對我沒有切膚之痛,事情如果不臨到我頭上,得過且過,除非自己妻女受到侮辱……
我不能學譚嗣同、秋瑾,我會害怕,人家拿槍一指,我就魂魄齊飛;啊,不,我不是死士。
宋家的人把我估計太高。
我惆悵的想,我不是那份人才。
結果我頹喪起來,日日躺在岳父家喝最好的拔蘭地。發最俗的牢騷,然後跟鮑船王去選購盆栽。
那日我與瑞芳逛完街回家,看見盼妮奔出來,我還沒打開車門,盼妮便一臉喜色的問:「你猜誰來了。爹?」
「誰?」我沒有興趣。
「馬可哥哥。」盼妮說。
我的血一凝。
瑞芳向我看來,她也知道事情來得突然。
我連忙問:「他在哪裡?」
「在書房等你。」
我急步進屋子。
「馬可!」我揚聲。
馬可自書房走出來,臉容憔悴,一腮于思。
「馬可!」我忍不住擁抱他,「稀客,怎麼來的?」
他說不出話。
我轉頭對盼妮說:「你幫媽媽去做兩盤子冰淇淋招待我們。」
瑞芳知趣地引開女兒。
馬可低著頭,我等他的情緒平穩下來。
「近來如何?」我試探著問。
「我見過榭珊了。」他抬起頭。
「她怎麼樣?」我也非常關心。
「她在恢復中。」
「他們的計劃呢?」我又問。
「如常進行。」
「將有很多人犧牲?」
「不能避免。」
「會不會引起時局紛亂?」
馬可麻木的說:「我不知道。」
我仰起頭,「你三哥或者會說:強者有權控制弱者的命運。但是我不這麼想。」
「榭珊——」他停一停,「傷癒後性格上有很大的變化。」
「啊?」我問,「什麼變化?」
「很難解釋,她不比從前了。」
我想到我做過的夢,宋榭珊滿身血污的轉頭向著我笑,兩頰晶瑩如玉,我驚怖之餘魘醒,醒了卻有無限留戀。
我低下頭。
「你們可好?」馬可問我,「小面孔呢?她可好?」
我說:「宋醫生或者是對的,我想小面孔是最快樂的一個。」
馬可淒涼的笑。
「你呢,你獲得父親的諒解沒有?」
「沒有,但他們還要用我,不能放逐我。榭珊說,格於環境,她不能時常與我接觸,說有事可與你講,你是我們惟一的朋友。」
「他們有沒有寬恕我?」我問。
「因為O負型血難求的緣故……你間接救活榭珊。聽以他們一直派人保護你——」
我跳起來,「什麼?保護我?」我愕然,「這幾個月我過得枯燥平靜,何必要人保護?」
馬可苦笑,「季兄,不知道多少次有槍瞄準你.你還不知道呢。」
我呆呆的坐下來,不知是驚是喜。
盼妮把冰淇淋捧進來。
我大口的吃著甜點,馬可忽然開朗起來,與盼妮有說有笑。
我深深惋惜,馬可輕而易舉的可以成為我家乘龍快婿.過著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複雜的背景,悲劇性的命運……
我說:「你在這裹住到過年吧,不妨事,鮑氏是個活絡的人。」
馬可點點頭。
盼妮高興得跳起來,連忙邀他參加舞會,馬可居然答應下來。
馬可休息了一夜,修飾之後又變回原來的樣子、英俊的面孔帶點憂鬱,衣著合時。
我笑,「見過馬可,才知什麼是翩翩美少年。」
馬可也笑,「真會開玩笑。」
「你們宋家的人都長得出奇的好。」我說。
「我們兄弟與宋家明並沒有血緣關係,」馬可說。「你見過宋家明的幾個姑媽沒有?」
瑞芳點頭,「是,威萊斯理的老教授都記得她的丰容盛姿,尤其是她外語的發音,確是不可多得,五十年前中國女性罕有這樣出色。」
我說:「影響近代史的女人。」
盼妮說:「你們講話如打謎語—般。馬可,客人都來了,開始跳舞吧。」
我不相信馬可真的與盼妮跳舞,追出去看。
瑞芳拉著我,「你這個多事的小老頭!」
我握著瑞芳的手,笑問:「我們把馬可留下來吧?」
「留得住嗎?」瑞芳問。
「你可喜歡馬可?」我反問。
「那自然,可是我希望馬可好好的找—份職業,安定的生活……他辦得到嗎?」
我不以為然,「你的要求也太離譜了,如果光是這樣,何必是馬可?隨便在哪一國的政府機關裡找一個年輕公務員,保證不叫你失望,你根本不懂得欣賞馬可。」
瑞芳笑,「我老了,少堂,以前我居然敢冒險嫁一個窮寫稿的書生,現在我只希望女兒一生平安無事。」
「如果我做主呢?」
「馬可不會留下來的。」瑞芳說。
「我問他。」
馬可在我們家玩了五天,我從沒見過他那麼開懷。
他參加我們吃年夜飯,我岳父見了他馬上「驚為天人」,一心謀他做外孫女婿。
鮑老先生問:「令尊做的是哪一行?」
「做生意。」馬可看我一眼。
「還沒有對象吧?」
「沒有。」馬可據實答。
鮑老先生呵呵的笑,向我擠眉弄眼。
飯後我們擠在一起喝咖啡。
我問馬可:「怎麼,留下來吧,跟我們在一起。」
馬可的情緒又低落下來,「我情願在這裡過一輩子。不幸生在宋家……」他轉頭向坐在他旁邊的盼妮,「以後的日子裡,你會記得我這個人嗎?」
我隱覺蹊蹺。
盼妮含情脈脈地答:「自然,馬可,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我阻止他們:「說這些幹什麼?」
馬可說:「很好,至少我會被懷念。」他笑了。
過年後他要離開。
我問他上哪兒去。
「回到北冰洋。」他說。
「你不能一輩子都留在冰原看極光。」
「我的一輩子?」他淒苦的笑。
「馬可,如你不願回蘇黎世參予他們的行動,住在我這裡,我永遠歡迎你。」
「我相信你會收容我,」馬可說,「不過我如置身事外、一生不得安寧。」
「你自己保重。」我大力拍著他肩膊,雙眼莫名的潤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