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機票,馬上拖著行李到機場,訂的是她們同一架飛機。
婀娜帶著兩大箱衣裳,都是所謂「東方吉卜賽」款式,慕容琅做台柱,她們兩人與寧馨兒都坐頭等機艙。
婀娜存心與我過不去,我走上去與她說句話,她都叫空中小姐把我趕了下來。
她罵我:「你瞞得了慕容琅,瞞不了我。」
但是我並沒有蓄意要瞞什麼人,我那司馬昭之心,正是路人皆見。
坐三等艙的滋味不好受,三個人一排座位,我左邊近窗口的是一個勢利的女孩子,裝出一副「我是老乘客」的姿態,動輒翻白眼,一小時上三次廁所,叫我讓路。右邊坐一個老鄉,胸前懸一個牌子說:「不諳英語移民」,我得事事照顧他,幫他填表,幫他叫茶……他就會咧開嘴巴笑,黑漆漆面孔,不像是文明社會裡產品,也不知道到了紐約打算幹什麼,總有辦法活下去吧,真叫人心酸。
連阿琅在西藏都過了那麼久。不過她有敏敏哲特兒。
敏敏哲特兒這土包子財雄勢大,罩得住,阿琅大抵也沒吃什麼苦,仍然那麼細皮肉肉、天真可愛的……真是,美麗的女人,大都匪夷所思。
廿多小時的飛機坐得我脊椎都斷了開來,腿部關節全腫成一團,以後坐長途飛機,非買臥鋪不可,除非人類進化得可以將身體折成一疊,否則這種旅程絕不人道。
飛機降落紐約的時候,我追上去問阿琅:「訂了酒店沒有?」
婀娜搶白;「誰還包你吃住?」
我的忍耐力再好,也受不了她的窮追猛打,我板起了臉,低聲說:「我不是跟你說話,用不著你來答我,你自己尊重一點。」
婀娜面孔發綠,頓時避了開去。
琅責備我,「你不該這樣說話的。」
我很得意,「我這次跟了來紐約,與她完全無關,何必要她看不過眼?」
阿琅不語。
「住華道夫嗎?」我問,「我身邊沒有那麼多錢。」
「不,住寧的公寓,她在五街有房子,在羅拔烈福樓上。」
「我能搬進來嗎?」
「當然可以,喬穆,這還用問嗎?我會為你做一切事。」阿琅抬起臉,懇切的說。
我微笑,報恩的時間到了。
對於婀娜,我只有痛快,她終於停止了那冷嘲熱諷。
洋司機開著林肯來接我們,寧馨兒從頭到尾保持那種冷冰冰的溫文,不發一言。
一行四人到達公寓。
房子的式樣間隔與陳設幾乎與香港的公寓一模一樣,太懂得享受了,這樣子來到異鄉也絲毫沒有做異客的感覺,妙不可言。
我們各被安排在套房裡,阿琅淋了浴就來找我。她悄悄對我說:「你能來,我很高興。」
我在拭抹相機,「不要客氣了。」
「那些瓶瓶罐罐拍妥了沒有?」
「七七八八了,底片已交給寧馨兒轉交出版社。」
「好極了,那麼你可以專心為我拍照了。」她喜悅。
「阿琅,我住在這裡,全憑你的關係,你要支持我,不然的話,婀娜這種小人就會盡情乘機欺壓我,明白嗎?」
「喬穆,我也不准你欺侮婀娜。」琅說。
「天真的慕容琅,純情的慕容琅,男人唯一可以欺侮女人的一招是拋棄她,我又不是她的愛人,這輩子也報不了仇,你放心了吧?只有她欺侮我的份兒。」
阿琅靦腆地笑,她笑得那麼奇怪,那麼美麗,像天上忽然出現一道彩虹般的艷麗,我衷心地欣賞她這股單純的美,沒料到誤會日益加深,引起了大悲劇。
然後她離開了我的房間,還替我掩上了門。
寧馨兒訂了檯子,我們在紐約的福臨門吃上海菜。
每上一道菜,老闆娘都親自解釋菜的來龍去脈,豬腳燒獅子頭叫「豬八戒踢球」諸如此類,生花妙舌,我聽得胃口好起來,吃了三碗大飯。
因為實在氣婀娜,只當她不存在,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實際上眼睛插著一枚釘子。
婀娜平時是個八面玲瓏的好女子,不知如何,最近對我,卻向刺蝟學習,有事沒事都刺我幾下,實在痛了,怪不得我乘勢反擊。
寧穿件黑色的絲旗袍,一副獨粒頭鑽石耳環,淡妝,配一黑鯨皮半高跟鞋。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襯得她臉若芙蓉,色如春曉。
一邊阿琅頂著頭鬈發,圓眼睛圓嘴唇圓鼻頭,可愛得像只洋娃娃,更引得外國人嘖嘖稱奇。就算是我的敵人婀娜,她也刻意打扮過了,直髮如瀑布般撒肩上。
我忽然飄飄然起來,此刻除出韋小寶,誰還像我似威風,男人有這一剎那,雖死無憾,坐在三等機艙受的鳥氣,自然消失無蹤。
慕容氏在紐約的排場與在香港處一模一樣,平凡處特見功力。
第二天清晨,婀娜與阿琅到中央公園去跑步,我睡得很晚,呻吟著不肯起床。
等我出房門時是十一點了。
寧馨兒在會客,臉色凝重地對牢一個年輕男人。
她已換過一套銀灰色的便裝,頭髮梳一條肥的辮子。
如果沒有外客,也許我會鼓起勇氣伸手拉一拉那條可愛的辮子。
既然有客人,我決定躲在屏風後偷偷看她。
她向男客說:「……既然你要各管各,我也沒意見,雖然慕容先生是希望我們在一起的。」
我原本以為是普通的客人,沒想到談話內容這麼私秘,這時候也知道不該偷聽下去,己來不及了,我太想知道有關寧馨兒的事,我的雙腳不聽命令,釘牢在地板上,決意偷聽。
我不是不知道我的行為卑鄙,因此作賊心虛,一顆心突突的跳起來的。
那個男客說:「我始終不能夠控制我自己,見不到你又好一點,看到你就不能自己。」
聲音無限的落寞與淒酸,我聽得呆了,非常震動,一個人若不是受了極大的愛之創傷,根本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他是誰?寧以前的男朋友?不不,不像,寧馨兒不會有這樣的男朋友,她對男人的要求不只這麼樣。
我竊竊的聽下去。
寧溫和的說:「我倆都老了,你還提著以前的事作什麼?」
那男人說:「老了?除非是死了,一了百了,我才可以忘記你。」
寧馨兒有點動氣,「你盡說這些瘋話幹什麼?」
他隔了一會兒說:「對不起。」
我納罕,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你說笑扯淡,也要有個分寸,不看我面子,也要想想你爹對你們的好處,我生日,你送兩盆有毒的花來,你要喻古諷今,我是無所謂,叫琅看著,算是什麼呢?」
我忽然靈光一現,明白起來,啊,這是慕容玨!
呵,可憐苦惱的人,他愛上了他的繼母,我致以他最大的同情。
只見他低著頭,良久不出聲。
客廳的光線很暗,外頭下著雨,壞天氣,但是可以看到慕容玨秀美的輪廓,他長得與慕容琅幾乎一模一樣,兩個人直如雙生兒般。
他輕輕說:「我見那花那般好看,跟你一樣。」
寧馨兒啼笑皆非,「我有毒的嗎?」
慕容玨不響。
又隔了一會兒,她說:「即使我似一朵花,也早在慕容先生過身那一年,已經謝了。」
慕容玨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發出閃爍的光輝,像是在說:花謝?你?不可能。
寧馨兒問:「孩子們都好吧。」
「很好。」
「頑皮嗎?」
「不在話下。」
「也該讓我見見。」
慕容玨冷笑,「叫你什麼?怎麼稱呼?奶奶?」
寧馨兒歎口氣,站起來,「你是不會原宥我的了。」
慕容玨別轉了臉。
寧馨兒站起來,「今天晚上,你來不來?」
「再看吧。」
「你那脾氣,多早晚才改呢?」寧馨兒輕輕責問。
「我先走了。」慕容玨有種僵持的固執。
寧馨兒的孩子氣被他激發出來,「你始終認為我是曼陀羅?」她問道。
慕容玨不回答,取起大衣,搭在肩上,就往外走。寧馨兒取過一件貂皮,跟隨他身後。
「我送你。」她說。
他倆出去了,女傭進來收拾茶具。
我緩緩坐下。思想他們兩人的恩怨。
忽然之間門鈴響了,我跟傭人說:「去開門,夫人回來了。」
門一打開——
好傢伙,諸位看官,你道來者是誰?觸目的正是那身高六英尺有零的身材與一蓬大鬍髭,果然不出所料,敏敏哲特兒進來了。
我連忙後退三步,怕他又取出什麼凶器來。
可是他那思想似乎是搞通了,見到我如見到親人一般,「喬兄,你在這裡?慕容琅呢?」
我真同情他,「搞了半天,你到底見到慕容琅沒有?」
「她不肯見我。」他沮喪地掩起臉。
「你這窩豪的人!」我不悅,「對付一個女人也沒有辦法,乾脆把地敲暈了,裝入一隻大麻袋,私運回尼泊爾也罷,何必同她玩這個七擒孟獲的遊戲?她玩上癮了,十年八年也不同你結婚。」
這話彷彿是說到敏敏哲特兒的心裡去,他的目光使我知道,他已經視我為知己。
「亞方素老兄,」我拍拍他的肩膀,「你有勇無謀,所以難贏得美人心。」
「願意向喬兄請教。」他可憐巴巴的說。
我歎口氣,「我如果有辦法,我還會跟你一樣,趕到紐約來嗎?」
我與亞方素敏敏哲特兒排排坐下說話。
「聽說你在劍橋念過書?」心裡夷然,劍橋就差沒收電影紅星做學生。
「我是經濟系的博士。」他沒精打采的說。
「呵,看不出,失敬失敬。」我好奇,「唸經濟在尼泊爾有啥用場?」
「咦,你以為尼泊爾人還住在山穴中?你太無知了,波曼城中五間國際大酒店,有兩間是哲特兒家屬的產業,我家尚有良田萬頃,牧場無數,你身上穿的凱絲咪羊毛,說不定就是在我家羊身上剪下來的——經濟學怎麼沒用場?」他鄙視地看著我,「真是天曉得慕容琅打著什麼主意,竟捨我而取你。」
我漲紅了臉,「你少作人身攻擊,我可從來沒有佔過慕容琅的便宜,我們止於朋友關係。」
「那你到紐約來是為了什麼?」他奇問。
我囁嚅。
敏敏哲特兒拍一下後腦,「我明白了,你是為了婀娜。」
我笑,「誰說不是,我為了她來拍照。」
「那麼一會兒慕容琅見了我,若她要趕我走,你可否幫我美言數句?」
「一定一定。」
他緊緊的握我的手。
不錯呀,我想:如果我有妹子,我也不介意她跟敏敏哲特兒走,這麼一個重感情的好漢子,有學識有產業,嫁到尼泊爾去有什麼不好?風景美,地方富庶,不知多樂,此間有不少女明星嫁到馬來西亞的,一般離鄉別井,尼泊爾至少更別緻更浪漫。
「阿琅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問。
「去跑步,大概就回來的。」我說。
話還沒說完,門聲一響,慕容琅與婀娜兩人曹操到了。
阿琅一見敏敏哲特兒,馬上板起了臉,一副不悅,我很吃驚,我沒想到阿琅也會給臉色別人看,這年頭好人跟壞人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我已肯定阿琅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女人之一,可是此刻見了她那晚娘面孔,不禁心都寒了。
她坐在敏敏哲特兒面前,不客氣的問他:「你來幹什麼?陰魂不息,告訴過你叫你別纏住我。」
哲特兒馬上低下了頭,像個被冤枉的小孩子。
我雖然吃過他一刀,但兩件事不能混在一起談,我為哲特兒抱不平。
「阿琅,」我說,「雖然這是你的家,輪不到我來開口說話,但是哲特兒先生跑了十萬八千里路來看你,你怎麼一句客氣的話都沒有?」
阿琅總算給我三分面子,「喬,他跟你說什麼來?你別聽他的。」
大個子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
我說:「他並沒有說什麼,既然大家是朋友,見了面應當高高興興才是。」
阿琅如一頭牛似倔強,「我偏不要見他,敏敏哲特兒,你現在就滾,走呀。」她光火地跳起來,指著大門,硬要逼走大個子。
我說:「你也讓他喝杯茶才走吧?」聲音很粗壯。
阿琅一頓足,拖著婀娜回房去。
哲特兒死灰著臉,嗚咽地說:「喬兄,你都看見了?你說我尚有什麼希望呢?」
「難說得很,女人的心,一天變許多變,說不定她就會回心轉意,再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大個子用手掩著臉,「我也聽過這句俗語,你們中國男人一失戀,就一邊拍胸口,一邊說『大丈夫何患無妻』來安慰自己,我是不患無妻,我只是不能沒有慕容琅。」
我奇問:「慕容琅有什麼地方好呢?」
大個子反問:「慕容琅有什麼地方不好?」
我簡直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剛好傭人送茶來,我就將茶送給他。
「喬兄,如今我知道你是一個正人君子,剛才你幫我之處,我沒齒難忘,上次的誤會,請你多多包涵。」他學著中國人抱拳作揖。
「別傻了,我連自己也幫不了,我還幫你?」我沒精打采。
「喬兄有什麼煩惱?」大個子問我。
我不答,只是歎氣。
婀娜出來了,她無奈的對哲特兒說:「對不起了,阿琅說,叫你離開這裡。」顯然她也替哲特兒不值。
我咕噥說:「無情無義。」
哲特兒點點頭,「好,我走,我明天再來。」
我說:「你太死心眼了,明天我陪你到哈林看大腿舞,誰耐煩來看娘們的臉色?曼陀羅一般。」
婀娜打橫的看我,嗤的一笑。
哲特兒站起來,「喬兄,謝謝你。」心灰意冷地擺擺手。
「我送你,你住哪裡?錢夠用嗎?」我同情心蓬蓬然。
「別擔心,喬兄,錢我有。」
慕容琅在走廊裡喚住我:「喬穆,你別跟他去——」
我只裝作聽不見。
我與大個子走到華道夫,他住在豪華套房,架勢如阿拉伯油王,這樣年輕有為的英偉大丈夫,居然栽在慕容琅手中。
他叫來了飲料,我與他坐在套房的私家桑那浴室中作皇帝享受。
我問:「噯,傻大個兒,你是不是世界十大富豪之一?」我真的起了疑心.
他笑笑,「十名排不到的,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何必與人家比?」
這老小子,連人格都很完整,我很惋惜,倘若無慕容琅這個致命傷,他真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了。
「哲特兒,如果你不介意,將你的故事說來給我聽聽。」
「我?我的故事很簡單。」
「我生在一個中等人口的家庭裡,有十一位姊姊,八位妹妹,我由父親第六個妻子所生,是哲特兒家族唯一承繼人。」哲特兒說。
我的天,我瞪著他,這叫中等人口?
「父親將我放洋唸書之前已替我娶了妻室——」
「難怪慕容琅要生你氣,現代女人不喜作妾,這點你也不明白?」
「你聽我說下去呀,喬兄,我十八歲那年成親,廿一歲留學,妻子為我生了三個男孩子——」
「嘩,」我又打斷地,「原來你已是三子之父,有什麼資格追求慕容琅呀?」
他不理我,自顧自說下去,「是五年前,吾妻患病,看遍歐美名醫,醫治經年,終告不治,與世長辭,我做了鰥夫——」
「啊。」我馬上又原寡了他。
「做了鰥夫也打算孤家寡人的過一輩子,偏偏又遇上了慕容琅,真是前世的一筆債。」他太息,一邊輕輕啜飲著水晶杯中琥珀色的不知年白蘭地。
太曲折離奇了。
「後來怎麼樣?」
「後來?我一隻手做生意,一隻手照顧三個孩子,一顆心懸在慕容琅身上,不能自己,就如此又過了三年。」他苦笑。
「阿琅一直拒絕你嗎?」我問。
他欲語還休。
我不想逼他說出來,改變話題,「孩子們很大了吧?」
「大兒已經十二歲了。」他興致勃勃的說,「在瑞士寄宿讀書。」
我與他圍著包巾走出桑那浴室,馬上有侍男來替我們按摩。他把兒子的照片給我看,哲特兒的驕傲完全是有理由的,孩子們英俊可人,穿著西服,一式樣的大眼睛。
大個子是個奇人。
我問:「你看中慕容琅的什麼呢?」
他抓抓頭皮,「唉唷,我也不知道,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像個小叫化子,長髮打結,衣服破爛,好幾天沒正經吃東西了,闖到我們牧場裡偷雞蛋——多沒出息,在尼泊爾,偷蛋抓住也照樣的打,幾個長工正要她好看,偏偏我巡經牧場——唉,我已經有三個月沒到雞場了,也真是注定——便救了她,我根本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呢,純是巧合,就這麼著,待她梳洗完畢,我一見到她的臉,就愛上了她。」
我呆呆的聽著。
「當時慕容琅患一種癬,我長期雇醫生跟她治,她住在我們近喜馬拉雅山麓的別墅裡,那裡空氣明澄如水品,屋子裡設備又好,根本與往瑞士聖摩利士山差不多。」哲特兒滔滔不絕的說下去。
大個子整個人投入他與慕容琅的過去中,眼睛發出異樣的光彩,一看就知道他深深的在戀愛,既亢奮又憂愁,但不得不向熟人傾訴。
「我坦白的告訴她,我愛上了她,她嚴詞拒絕我,並且要離開我。在這當兒,我的小兒子與她發生濃厚的感情,恰巧這孩子患病,她為孩子多留了半載時光,我每天都從波曼城趕回去看她,待她猶如一個公主,傾我所有的來愛她,但是她不為所動。求了又求,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終於我惱怒了,沒收她的護照,將她幽禁在屋子裡,不讓她離我半步,亦不給她現鈔,叫她插翅難飛——」
「大個兒,」我搖搖頭,「你錯了,女人最恨強權霸道。」
「現在我亦已知錯。」
「她是怎麼逃出來的呢?」
「我的小兒愛她,他幫她。」
我覺得好笑,「你的大兒才十二歲,小兒又有多大?懂得愛美貌姑娘?」
「才六歲哪。」大個子沮喪的說道。
我只好咧開嘴笑,慕容琅也是曼陀羅。
哲特兒說:「他幫她偷護照,幫她逃出大門,事後三天我才發覺哪。」
「那麼久才發覺?」我說。
「因為慕容琅預先將聲音錄音,由我小兒不斷在她房中播放,我一敲門她就罵那幾句話,末了我起疑心,才知道她已經溜之大吉,我只好趕緊去追,幸虧一路都是我家管轄的地,我心果懊悔得不得了,初春融雪,極是危險,將她趕絕了叫我怎麼獨自活下去,我召集了牧場工人及保鏢四圍搜索,誰知追到城中,知道她已去了香港。這時候也只好在追,自移民官中知道你的地址……喬兄,多多打擾。」
我聽得目眩神馳。
婀娜要寫小說,這就是一篇最奇情的小說。
「我那小兒想念她,如今他病中頻頻呼喚她名字,叫她回去做他媽媽。」
我起疑,「你妻子與小兒患什麼病?」
「血癌哪。」
「啊。」我驚呼,「那太不幸了。」
「所以我一定要求慕容琅回去見小兒一面。」
我義憤填鷹,拍打胸口,「敏敏哲特兒,我一直不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今我明白了,這件事我是跟慕容琅耗上了,你放心,哲特兒,包在我身上。」
大個子搖搖頭,「女人心,海底針。」
我既好氣又好關「你哪兒學來的,把中國成語一套套地運用,告訴你,我撈針是撈定了。」
「喬兄,那麼這件事算是交給你了。」
我聽了他這句話一呆,交給我?好,我就接下來,我瞇著眼睛看大個子,不久之前,荊軻兄也是這樣子便把一件事情接了下來,結果風蕭蕭兮易水寒,後來就沒回來,這整件事是否一個圈套呢?
大個子一臉的純樸,也許我是過疑了,他做生意或許十分精明,但在感情上是個敗將,能幫他就幫他吧。
我說:「好,哲特兒,這件事交給我。」
他聽過鬆下一口氣,一轉身,「颶」地自身邊拔出一把小刀子,精光閃閃,我「唉呀」一聲,跳後三步,這小子,又會怎地?嚇死人。
「喬兄,你我既然十分投機,不如歃血為盟,結為兄弟。」
我顫聲道:「你,你少開這種玩笑,快把它收起來,你怎麼一身是刀?」
「喬兄——」
「我怕痛,又怕見血,你少提這種可怖的主意。」
我急急溜出華道夫酒店的豪華套房。
真虧他想得出來,趕明兒還建議兩肋插刀呢,血淋淋的什麼玩意兒,為朋友,動動嘴皮子做個說客,或是掏腰包請吃飯都可以,動刀動槍的,免了吧,我不是英雄好漢。
我把琅約到大都會美術館。
我倆坐在倫勃朗的名畫《亞里士多德在荷馬的頭像前沉思》前,談正經事。
我說道:「今天我見到慕容公子。」
「誰?」
「慕容玨,正牌的慕容公子。」
「啊。」琅低著頭,「二哥。」
「我又送大個子回酒店,人家什麼都對我說了,對我交心。」
「呵。」她有點懼怕,顯然是心虛。
我氣,「人家說的都是真的嗎?如果沒有他把你揀回來,你仍是滿身癬疥的小叫化?」
「是真的。」她低下頭。
「人家是真心待你,你想想,他根本不知道你是香港慕容族的千金,你到底嫌他什麼?」
琅幾乎哭出來,「我並不嫌他,可是我無法愛他。」
我冷笑,「那麼至少也顧到恩情,他小兒患上不治之症,你也該去探望人家。」
「我跟他說過,求他把小兒送到瑞士或美國治療,我願意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肯,我又不敢留在尼泊爾,他在本國的勢力非常大,弄得不好,我就成了慕容牌免治肉。」
她哭了。
我把手帕遞給她,歎息,我這個中間人頂難做。
畫廊的管理員走過來,很同情的看看慕容琅,又看看牆上的名畫,他說:「東方來的小姐,這張畫真美得令人傷感,是不是?」
阿琅哭得更傷心了。
「別再淌眼抹淚的了。」我說。
「你何必管我的過去呢,只要我們將來的前途光明,不就得了。」阿琅說。
慢著,我的脖子硬愕著,「你說什麼?誰跟誰的前途光明?」
阿琅放下手帕,瞪著我,真是一雙碧清的妙目,過半晌,她說:「我與你呀,喬。」
「我跟你?」我像見了大頭鬼一般的叫起來,「我跟你?怎麼會扯成這樣子?阿琅,我與你純粹是朋友,朋友,」我大力揮動著手臂,「你誤會了。」
阿琅「霍」地站起來,「我誤會?怎麼可能?你老遠到紐約來,難道不是為了我?」
「我——」我想這個誤會可真是鬧大了。
「你又不是為婀娜,你三番四次跟我說,婀娜不是你女友,你,」她指著我,「你難道是為了她麼?」
「不,阿琅,你聽我說——」
「為了她?」阿琅喃喃的問。
我扶著她的肩膀。
阿琅心碎地看著我,「喬,我對你的心事……難道你不知道?」
我震驚,「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哪一點配得起你呢?」
「我是個無業遊民,阿琅,我如此吊兒郎當……敏敏哲特兒勝我百倍。」我說。
「你不必多說了。」阿琅傷心欲絕地站起來向博物館門口奔出去。
我連忙追上去。
那管理員,一個老頭,猶自在那裡長歎,「啊,切勿低估藝術的力量。」
我說:「去死吧。」
琅已經跳上了她家的林肯,絕塵面去,原本我應該揚手叫一部計程車追上去,可是紐約的計程車什麼價錢……我付不起車資,所以做英雄俠客,干瀟灑的勾當,全憑萬惡的金錢支持,我因兩袋空空,頓時敗下陣來。
我沮喪的想:我今晚連睡的地方都沒有了,正牌流落異鄉。
阿琅對哲特兒的晚娘臉我見過,這早晚就會用到我身上來。
幸虧我尚有結拜義兄哲特兒,我今晚得投靠他去。
我一個人蕩到格林威治村。
慕容琅愛我?若不見她親口說出來,真不敢相信,她為什麼會愛我?真莫名其妙,女人的心,研究一輩子也不得其解,我一邊摸著腦袋一邊走。
真叫人猜不透呢,她要什麼有什麼……
我在路邊咖啡亭坐下來,叫了飲料。
怪不得這妞待我這麼好。我想:怪不得呢。
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劇。
正在沉思,慕容家那輛林肯駛停在我面前,司機下車對我說:「喬先生,天幸你在這裡,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慕容夫人找你呢。」
「她找我?」我呆問,「幹什麼?」
高大的司機像綁架似的把我塞進車廂,車子飛快駛回第五街。
寧馨兒在她私人的書房等我。
她背著我坐在一張S型的絲絨情侶椅上。有輕輕的彈詞樂在唱著玉蜻蜓的故事。
我溫和的問:「你召見我?」
寧馨兒仍然沒有回過頭來。
我搭訕的說:「我父親亦是庵堂認母的熱愛著。我自小對這故事熟悉。」
她穿著一套月白色的衣褲,襯得冰清玉潔。
我不敢過去靠在情侶椅的另一段,只倚著長沙發坐下了。斜斜看見她那間寬大的睡房,女傭正在收拾浴間的毛巾,一疊疊換下來,都堆在地上。
睡房是白色的,簡單樸素,並未掛有女主人的肖像。
自從慕容先生去世後,他們說:她就離不了黑白灰三個顏色,她的心如縞素。
書房裡很靜很靜,沒有什麼特殊的陳設,我注意到慕容家的光線,永遠偏暗,陌生人走了進來,像是進入另一個國度裡,光與影的世界。
寧馨兒轉過頭來。
她戴著一副金珠耳環,珍珠作眼淚形,與一身月白襯得天衣無縫,益發顯得她一張心形的臉美艷萬分,一雙冰冷的眼睛此刻卻充滿了困惑。
她終於開口了。
她說:「阿琅在大發脾氣。」
這句話雖然沒頭沒腦,但我一聽就明白。
我問:「是因我的原因嗎?」
「你怎麼可以拒絕她?」寧馨兒輕輕問,「那麼可愛漂亮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對你又一見傾心,你得妻若此,夫復何求呢?」
我啼笑皆非,個多小時前我自己還在擔任敏敏哲特兒的說客,沒想到寧馨兒馬上又來代阿琅做同樣的角色。
「我簡直不相信這個女孩子會愛上我這個浪蕩兒。」我沒奈何的答道。
「慕容琅畢生追求完美的感情,她心目中沒有第二件事,由此可知,她多麼重視你。」
「我曾與她說過,」我說,「感情生活並不是我們生命的全部。」
「這話我倒是明白,」寧馨兒苦笑,「她可不接受。」
「因為她生在慕容家,不必負擔任何現實的責任,她可以盡她所有的時間來追求虛無縹緲的愛情生活,這樣的女孩子愛上了我,是不是福氣,很值得商榷。」我毫不容情。
寧馨兒微笑,笑中有太多的苦澀。
我說下去,「很多像她那般年紀的女人要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來貼補家用,上有父母,下有兒女,在外應付老闆的面色,在家侍候公婆,不見得這些人都活該犯賤,慕容琅太自我中心,她將永永遠遠活在一個細小的世界裡,無病呻吟,早一百年,她便是那種叫丫鬟扶著對牢白海棠泣血的人物,我最不喜歡這一號人馬,還有,還有她兄弟慕容玨,也好不到哪裡去,掉了根針就呼天搶地,做慣了天之驕子,受不了一絲一毫的委屈,給這種人纏上了,倒霉一輩子。」
寧馨兒呆呆的看著我。
我攤攤手,表示要說的話已全部說完。
她緩緩的說:「喬先生,阿琅心中很不好過。」
「這我愛莫能助。」我爽快的說。
她沉默了。
我索性清心直說:「我喜歡的女孩子,是像你這樣的,有奮鬥的精神,卻深藏不露。」
她淡淡的說:「我是一個寡婦,並不是什麼女孩子。」
我站起來,在她房中踱步,斟酌著字句,「怎麼,你不打算再出來看看這個世界,重新曬曬太陽麼?」
她微微抬一抬眼,「你是什麼意思?」
「你難道打算一輩子做古墓派傳人麼?」
寧馨兒哼一聲,「這個世界不該看的,我全看過了,該看的,我也看夠,我無所求。」
「可是一盆曼陀羅,還是令你驚奇了。」
她微笑:「你這孩子,你想說什麼呢?」這一次的微笑裡,並沒有帶著苦澀。
我說:「如果你願意踏步出來,我總在這裡等你。」
她展顏,眼睛彎彎的又充滿了花的嬌艷,過半晌,她問:「你打算養活我?」
我老實的說:「我只預備養活自己,回父親的公司做事。」
「那不行。」她收斂了笑臉,但一雙眼睛裡閃著調皮,「那怎麼好算男朋友。」
我看得出她只是要我沒趣,歎口氣,「你如果喜歡我,就不會跟我計較那麼多。」
「你說的很是,喬先生,我相信,你也知道一句老話——」
「我知道,」我接上去,「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心中隱隱難過。
我原來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不致於傷懷欲絕。這真是連環大慘案,愛神之箭大兜亂,在一日之間,慕容琅拒絕了大個子,我拒絕了慕容琅,而寧馨兒又暗示我死了這條心,我們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人。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喬先生,你的一番心事我明白,心領了。阿琅正在煩惱,你去勸她一兩句。」
這時候門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不用了,我就在這裡。」
我轉過頭去,慕容琅臉色蒼白的站在門邊,她的神情猶如一頭受傷的小獸。
我很吃驚,這不是為我,我與她們才認識短短的一段時間,愛不可能愛得這麼深,恨也不可能恨得這麼切。
她對寧馨兒說:「我愛的,你都要愛,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跟我搶?」
「阿琅,沒有這種事。」寧馨兒忍氣吞聲地勸道。
「我的父親,我的哥哥,我的愛人,你什麼都要,你是一頭陰溝裡鑽出來的耗子,見了什麼搶什麼,都非佔為己有不可。」
我去拉一拉慕容琅,「你太過分了。」
「不用你插嘴。」阿琅摔開我。
我看見寧馨兒繞起手,若不聞不見狀。
我暗暗佩服,這個年輕的女人真不容易,如今是她當家,她根本沒有必要受這個氣,老實說,她根本沒有必要在我處將慕容琅領回去。
我說:「阿琅,即使沒有她,我對你,也仍然如好朋友一般,你別遷怒於他人,人與人講的是緣分,我們之間並無其他的可能性。」
阿琅發狂的高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衝出房去。
我並不打算去把她追回來,我向寧馨兒聳聳肩。
她居然還解嘲的說:「不吃羊肉的人,往往惹得一身騷。」
我站起來,「對不起,我破壞了府上的安寧。」
「希望不是言若有憾,心實喜之。」她送我出門。
「我可不方便再打擾了。」
她問:「身邊有盤纏嗎?別打腫了臉充胖子。」她含笑。
「我不會開口問你要,麻煩你跟阿琅說一聲:敏敏哲特兒在等她。」
「你眼見她與我決裂,還肯聽我說話?」
「你對她倒是真的忍耐。」我讚美道。
「我凡事看慕容先生的面子,愛屋及烏。」
「慕容先生沒看錯你呵。」我深受感動。
寧馨兒淒然說:「我始終辜負了他。」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的子女都不好應付。」
「喬先生,阿琅是牛脾氣,過一陣子就沒事,大家仍是好朋友。」她還想替阿琅有所挽回。
我不以為然,「這頭牛還是讓別人來馴服吧,我吃不消。」
寧馨兒仍然賠笑,我替她覺得難受,受了恩惠就得圖報,這是古時婢妾的溫婉。
我轉身離開,臨出門說:「我與敏敏哲特兒住在華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