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頭痛之餘,只嚷道:「隨她去,隨她去,我可不要管了。」
媽媽道:「反正事情鬧僵,她可以回來這一邊。」
真沒想到養孩子是一輩子的事,照顧到她可以做母親,仍然還是一個大包袱。
馬大他們用錢像淌水般,洶湧得很,兩三個老媽子,一個司機,大著肚子,她硬是要裝修屋子,孩子要待年中才出生,反先打點嬰兒房。
我漸漸懷疑馬大的真面目,也許梅某才是幫兇,而馬大是主謀。
我當然不敢叫馬大仔細用錢,這是他們的事。
但到他倆要動身去歐洲的時候,我與母親都忍不住出面干涉。「挺著大肚子幹嗎舟車勞頓的?」
馬大眉開眼笑的說:「我們乘飛機,與舟車無關。」
「你行個好,別讓我們心驚肉跳。」
她又板下面孔來,「你不知道我不得已之處。是令俠說悶,逼著我出發的,我不能不侍候著他,外邊有人虎視眈眈。」
媽媽揮揮手,「讓她去讓她去。」
我把梅令俠找來審問:「你們的夫妻關係到底如何?」
「我們還沒有結婚,」他同我嬉皮笑臉,「何來夫妻關係?」
我大力一拍桌子,「別耍花樣!你們兩個人千變萬化,到底攪什麼鬼?」
他收斂一點,「去趟歐洲,屋子該裝修完畢,天下太平,走開一下也是好的。」
我冷笑一聲,「照你們這麼花法,裝修完房子就輪到賣房子。」
「哈拿,真的,我們手頭也不寬限,到歐洲……」
我跳起來,「不寬限?那層房子到你們手才多久?」
他笑說:「那種偏僻區小單位,又適逢屋價低潮,才賣五六十萬,真是的,哈拿,夠什麼用?你媽媽手中起碼有三五十幢……」
我聽得發呆,耳邊嗡嗡響。
「半年不到,你竟把款子花得一乾二淨?」
「馬大又添了些首飾……你問她呀。」梅令俠說。
我衝口而出:「我倒希望殷瑟瑟會把你領回去,咱們裘家養不起你那樣的姑爺。」
他冷笑不語。
我拂袖而去。
他們兩個人我都恨,見到馬大恨馬大多些,見到梅令俠又恨他多些。
他們倆還是動身去了。回來的時候,一定跟著信用卡的單子。我不知道媽媽打算怎麼樣填這個無底洞。
媽媽說:「大概是為著好使梅令俠見不到殷瑟瑟。」
「殷瑟瑟有沒有這樣厲害?」我不服氣,「人人都為丈夫的前度女友走天下,累也累死。」
「永亨有來信。」媽媽故意叉開去說。
「說什麼?」我心約略牽動。
「只是問咱們好。」
「咱們很好,不勞他相問。」
隔很久,媽媽說:「那日小秋家的幾個年輕人,你看怎麼樣?」
「我沒留意。」我笑。
「來,在家沒事,咱們喝下午茶去。」媽媽建議,「我多找兒個人出來。」
「不必不必。」我使勁搖著雙手,逃走。
到店裡巡一巡,到間著名的蛋糕店去吃咖啡,獨自一個人坐慣,倒也不覺什麼,二十分鐘後離開,發覺漏下一份雜誌,再轉頭拿,發覺就在我坐過的位置上,坐著殷瑟瑟。
有這麼巧的事,不知為什麼,我渾身戒備起來,猶如準備決一死戰的貓兒,背脊弓得如一座橋,雙目炯炯。
她居然心怯的看著我。
她瘦了。雖然仍舊濃妝,但看起來更加憔悴,臉頰明顯的鬆弛,身上仍穿著大袍大甲的時興衣服,膊頭墊得如美式足球員制服。我像她?開玩笑。
「好久不見。」我朝她點點頭。
她沒話說,也點點頭。
我取過那本雜誌便走,心中懊惱:何必省這三五塊,買過一本不就得了?
走離蛋糕店,忍不住再回頭一望,偏偏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走進店內。
錯不了。化了灰也認得他,這人是梅令俠,是他約好殷瑟瑟在這裡等。
我頓時一驚,他回來不打緊,馬大呢,馬大此刻在什麼地方?我的心怦怦地強烈跳動起來,連忙到公眾電話亭打電話回碧水路。
女傭人來接電話。
我急促的問:「少奶奶呢?」
「少爺與少奶奶在歐洲,你是哪一位?」
「我是大小姐,」我怒道,「你胡謅什麼,我一分鐘前才見到你們少爺。」
傭人急急分辯說:「大小姐,少爺他們的確沒回來過。」
我放下電話朝蛋糕店奔過去,推門入內,一看,那張座位已經空了。
我抓住夥計問:「這一張檯子的客人呢?」
「剛剛走。」
「是一男一女?」
「是的,男客一到兩人就相偕離去。」
還不是見了我就逃。為什麼心中有鬼?多年的交情,喝杯咖啡,無傷大雅,我不見得會多事得立刻向馬大打小報告,何必馬上離開?
他回來了,馬大在什麼地方?我頓時心亂如麻,趕回家去同媽媽商量。
媽媽先是一震,隨後說:「你看錯人,怎麼會是令俠?馬大不會讓他一個人回來的。」
我說:「我敢以人頭打賭,我斷然不會看錯,那梅某穿著乳白的長-皮外套,有幾個男人會做這種打扮?錯不了。」
媽媽勉強笑道:「可是碧水路一直說少爺還沒有回來。」
我說:「我有辦法找到殷瑟瑟。」
媽媽勸阻我,「哈拿,一點根據都沒有,你別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這裡面大有文章。關乎我妹妹的安危,我不認為是多管閒事。」我說。
「你們兩姐妹,」媽媽頓足,「行為乖張偏激,真氣死我。」
「不怕,我會見機行事。」
我把慕容小姐的卡片翻出來,打電話到她的出版社去,她非常的客氣,並沒有懷疑什麼,我就得到殷瑟瑟的電話地址。
「現在你打算怎麼樣?」媽媽問。
我撥通殷瑟瑟家的號碼,電話沒響多久,便有人來聽。我知道殷瑟瑟有雙很尖的耳朵,是以忍著不出聲,果然,她餵了幾聲,見沒下文,便放下話筒。
我說:「她在家,我立刻去一趟。」
「你到她的家去找令俠?」媽媽瞪大雙眼。
「正是。」
「捉姦在床,你問不出什麼來的。」
「可是我不得不問。」
「你忍一忍吧,哈拿,馬大她一回來便會同我們聯絡的。」
「我不能忍。」我取過外套出門去。
趕到殷宅,我一手掩住防盜眼,一手按鈴,果然,有人來開門,正是殷瑟瑟,她沒想到是我,想關上門,已經亮了相露了臉,遲一步。
我說:「讓我進來吧,」聲音心平氣和,「有什麼話說明白豈不是更好。」
殷瑟瑟究竟是個爽快人,略一猶疑,便打開門。
公寓裝修得新潮美觀,既來之則安之,我緩緩坐下來。
我開門見山,「你剛才見過梅令俠?」
她說:「是的。」
我問:「他人在香港?」
「是,回來好幾天了。」
「我妹妹呢?她是與他一起到歐洲去的。」
「他們吵架,吵得很凶,他忍不住,自己溜回來。」殷瑟瑟說,「後來的情形怎麼樣,我沒問。」
「把她一個人留在歐洲?」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會有事的,」殷瑟瑟燃起一支煙,「她可以打長途電話回來求救。」
「但至今我沒有接到她任何消息,梅令俠應該通知我們一聲。」我責備他們。
「他受夠了,不想再與她有任何關聯。」
「什麼?」我站起來。
「他們之間已經交代清楚,」殷瑟瑟說,「以後各走各路,令俠與我決定在下個月結婚。」
「什麼?」我瞠目結舌,「你說什麼?」
殷瑟瑟揚起一條眉毛,「我想馬大回來之後。會對你有所解釋,我不想多說。」
「你怎麼可以跟梅某結婚?」我震驚過度,語無倫次,「另外一個女人懷著他的身孕!」
「但那另一個女人並不是他合法的妻,」殷瑟瑟咄咄逼人,「在法律上我是不欠她什麼。」
我絕望的叫出來,「天下那麼多男人,為什麼一定要自她那裡把梅某搶過去?」
「並沒有,我並沒搶,是令俠要跟我在一起的。」她得意地冷笑,「令俠,你出來。」
我看向半掩著的房門,怔住。
梅令俠自房內施施然的出來,一隻手插在口袋中,另一隻手拿著酒杯。
殷瑟瑟問他:「我有沒有搶過你?」
梅令俠以唱雙簧的口氣說:「沒有,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殷瑟瑟問我:「聽到沒有?」
我問:「馬大在什麼地方?」
他掙脫我拉住他的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把她的錢花光了,把她扔在歐洲,現在什麼都不知道?」
殷瑟瑟一手擋住我,「我的媽媽,你這句話就說得不對了,錢是大家花的,她既然心甘情願的拿出來,你做姐姐的就不必替她不值,就算時時刻刻提著,人家也不會感激你,何不索性大方點?」
殷瑟瑟說:「馬大那麼大一個人,誰能把她扔來扔去?她要回來,自然會回來的,又不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令俠不必負責。」
我氣得面頰都跳動起來,手腳發軟,提不起氣來。
梅令俠向我說:「哈拿,我下個月與瑟瑟結婚……」
我抄起身邊的水杯,向他身上潑去,他穿著一件玫瑰紅的小緞背心,一下子濕了一片,貼在他身上,好像胸口中槍,濺出鮮血。
我恨不得手中有槍。
我喝道:「馬大住在什麼酒店。說!」
殷瑟瑟罵:「你們兩姐妹,怎麼像潑婦似的?」
梅令俠並不在乎,伸手抹去面孔上的水珠,他說:「到巴黎希爾頓找吧,她還住不起亞歷山大三世。」
我開了門走。
在電梯裡我一口氣提不上來,眼前發黑,自己被自己嚇壞,只好靠著扶手,深深喘息。
我七葷八素的回到家中,大力拍門,老英姐來開門。
我大聲叫媽媽。
老英姐喝止我:「什麼事,你別嚇媽媽呀,她正躺著休息。」一言驚醒夢中人,我握緊拳頭,強逼自己鎮靜下來。我找到巴黎的電話,便打過去。
媽媽披著羊毛衫出來,「你回來了?」
我此刻已經控制住情緒,只覺唇焦舌燥,轉頭同她說:「你管你休息,別理我。」
「叫你別去,碰了釘子,是不是?」
我說:「阿英,扶媽媽進去休息。」
電話撥通,我的法文不靈光,花九牛二虎之力,才向酒店表明心意,答案是:梅先生於五日前離開酒店,而梅太太亦於三日前離開。我大聲追問:「他們到什麼地方去,可知道?」
那邊一味說客人沒有留話。
掛上電話,我活脫脫似只無頭蒼蠅,只會得在屋子裡打轉,媽媽也急白了面孔。
老英姐一向聰明,已經聽出苗頭來,她過來說:「不怕,馬大使慣小性子,這早晚怕已經動身回來。」
一言驚醒夢中人,我立刻又查遍各大航空公司,看看有沒有殷馬大或是裘馬大這個人。一直鬧到黃昏,還是影蹤全無。我喃喃地只念著一句:「我不會放過梅令俠,我不會放過他,我要抽他的筋剝他的皮。」
媽媽愁眉百結中笑出來,「殺盡天下負心人?你有那個魄力,也怕你殺得刀鈍。」
我又說:「馬大馬大,行行好,你懷著孩子,走到什麼地方去?快快回來,我與媽媽總是愛你的。」
媽媽說:「別急了,反正我們也沒有天真得以為他們會白頭偕老。」
我抬起頭,「這件事可以結束,但不是以這種方式,馬大是最脆弱的一個人,她受不起這種打擊。」
媽媽說:「等馬大回來,我會把梅某叫出來對質。」
馬大沒有回來。
我們在家坐了七大,日日夜夜擔驚,只要門外有一點響,便撲出去開門,但馬大沒有回來。
每天早上我都同媽媽說:「媽媽,我可有白頭髮?人家伍子胥一夜白頭。」
媽媽把梅令俠找來追問,他也急,攪不清馬大葫蘆內賣的是什麼藥。
媽媽問:「你走的時候她怎麼說?」
「是她叫我走的。」他一副委屈相。
我罵:「她叫你跳樓你跳不跳?」
媽媽白我一眼,又同他說:「她有沒有說要一個人留在歐洲再逛逛?」
「我怎麼知道她愛不愛逛?」梅令俠還嘴硬。
媽媽沉下臉,「我女兒不見了,你也沒好日子過,我會通知警方,出動國際刑警去找她回來,這麼大一個人,你以為我會讓她失蹤?況且她還懷著你的孩子,都六七個月了。」
我忍不住又罵,「你捨得她,也該想想孩子,倘若孩子有什麼損失,你於心何忍。」
他低下頭,軟弱了只有一刻,立刻又硬起來,「孩子是她要懷的。」
「你們別用舊禮教的大帽子來壓我,我問心無愧,我不怕。」梅令俠說。
我睜大雙眼,我服了他,他還口口聲聲說沒有罪,這筆錯帳究竟要算在什麼人的頭上?難道是我跟媽媽?
媽媽揮揮手,「叫他走吧,他實在不知道。」
「媽媽,」我走前一步,「他說他下個月要同殷瑟瑟結婚。」
媽媽疲倦的抬起頭來,「我阻止不了他們,他說得對,確然不是他的錯——」
連梅令俠都露出意外之色。
「一一馬大沒能看清楚一個人,賠了夫人又折兵,是馬大的錯。」媽媽用手托住頭,不再言語。
梅令俠移動雙腿,剛想離開,說時遲那時快,亞斯匹靈龐大的身軀在半空中敏捷地翻撲上去,「胡哇」一聲,緊緊的嚙住他的大腿。
我嚇得呆住,是梅令俠倒在地上痛楚的嗥叫聲把我驚醒,我撲過去扶起他,只見他左腿血流如注,亞斯匹靈得手後還不離開,狂性大發,露著獸齒,雙眼緊緊瞪牢梅令俠。
「快報警,」媽媽叫,「叫救護車,傷口非同小可。」
我拋下梅令俠去打開門,「亞斯匹靈,快逃。」
它似通人性似的,在我腿畔擦身而過,飛撲下樓,去了。
救護車到達時,梅令伙已經昏厥過去。
我硬著心腸由護理人員把他接去醫院,也不通知殷瑟瑟。媽媽維持沉默,我卻覺得亞斯匹靈真是只義犬。
英姐來洗去地上血漬,淡淡問我:「死不了吧?」
我冷笑,「這種賤種,怎麼死得了。」
媽媽說:「過幾天再沒馬大消息,我們去報警。」
馬大一直沒有消息。
母親一日比一日憔悴,「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你跟永亨聯絡一下,叫他幫幫忙。」
我深深歎息一聲,只好打電報到橡膠園去。
永亨是第二天早上趕到的,我見到他,再也忍不住眼淚,便當著他哭起來。
媽媽迎上來,看到永亨,也似放下心。
永亨責備我們,「到如今才通知我。」
他把一張報紙擱在我們面前。
報上端端正正刊登著梅令俠殷瑟瑟的結婚啟示。
我如被仇人在大庭廣眾之前摑了一巴掌似的,面紅耳赤,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彈跳,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急急掩上臉。
永亨又問:「報警沒有?」
我點點頭。
他放下公事包,「我現在去看梅令俠。」
「我也去。」我嗚咽說。
「你坐家裡,我一下子就回來。」他按上我的手,匆匆又出門去。
母親接著我,「他一來我就似吃下定心丸。」
是的,永亨的鎮定、冷靜,都影響我們的情緒,使我們安心。我與母親多日來第一次寧神。
老英姐在一旁自言自語,「昨天電報才去,今日人就到,殷少爺真是沒話說。」
我說:「他才不是殷家的人,姓殷的沒有這樣的好人。」
永亨去了半小時就回轉,英姐遞毛巾給他抹臉,他也不客氣,坐下舉案大嚼。
媽媽問:「怎麼樣?」
「亞斯匹靈咬得他好慘,縫了十餘針,」永亨說,「據說傷口看見大腿骨。」
我很痛快,咬得好,是要這樣。
「狗呢?」他問。
「逃走了。」我說道。
永亨板著面孔,「你可知道沙皮狗可以咬死人的?」
「不是我縱容它咬梅令俠的,事情發生得太快,我根本來不及阻止,不信你問媽媽。」
「動物與它的主人有某一個程度的心靈溝通,你可以下意識地控制亞斯匹靈行兇。」他看著我。
我沒好氣,「是,我是個懂得運用腦電波操縱動物行兇的妖女。」
永亨笑,「我有那樣說過嗎?」
我哼一聲。
「你把亞斯匹靈弄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問。
我有點得意,「它不能留在這裡坐以待斃。」
「啊,」永亨點點頭,「犯了罪,出外避風頭去了?」
「我並沒有把它收藏起來。」
永亨抬起頭來,「這麼多天,它沒有回來過?」
我略略不安,「怎麼?它有什麼不妥嗎?」
「它自小在這裡長大,它並不是一隻野狗,你不覺奇怪?照理它是走不遠的,它食量相當大。」
我低頭,「它會回來的。」
「它回不回來倒是其次,馬大才叫人擔心。」
「適才梅令俠對你說些什麼?」我問。
「他什麼都沒說,」永亨歎口氣,「像是從來沒認識過馬大,他邀請我參加今晚的婚禮。」
我痛心的說:「你是一定會去的了?」
「一個是我的義妹,另一個可算我表兄,你說我要不要去?我們三個人,自小在一間屋子裡長大。」
我說:「在情,你不該去,在理,你要去。」
「我一向希望做到合情合理。」殷永亨說。
我諷刺他:「太吃力了。」
永亨抬起頭來,「你們都怪梅令俠。」
我詛咒他,「我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
永亨問:「你恨他什麼呢?」
「恨他不務正業,油腔滑調,欺財騙色,不仁不義,反臉無情。」
「但這是他的一貫作風!他又沒有哄騙過什麼人,」永亨抓住我的肩膊,「是馬大心甘情願跟他的。」
我不響。
「馬大也要承擔一部分的責任,她是個成年人,但她像一隻撲向燈火的飛蛾,一隻美麗的昆蟲,令燈火本身為之黯然失色。」永亨說。
我明知這是事實,卻不甘心讓梅令俠得了道理去。
我固執的說:「我恨他。」
「因為你不捨得恨馬大?」永亨微笑。
「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我瞪著他。
「我已立刻派人去查馬大的下落,我在巴黎有熟人,她總會得露臉的。」
「你打算住哪裡?」我說。
媽媽說:「住這裡。我已經叫老英姐收拾好房間,就這麼一句話,誰也別跟我推辭。」說完她走進書房。
我訕訕的,「媽媽真厲害哩。」
永亨看著我,「你一點也不像你媽媽。」
他說得再對也沒有。媽媽的精明、智慧、仁慈、忍耐、和藹、決斷,甚至是她那不肯多露的幽默感,我與馬大都沒有承繼到,自然,那是因為她不是我們親生媽媽,我們像粉艷紅那般偏激、衝動、自私、糊塗。
我呆呆的說:「我們沒有福氣像媽媽。」
永亨歎口氣,「又怪社會了,你後天可以修煉呀。」
「穿起道袍,佩把木劍做遊方道士?」我笑問。
「不過我喜歡你那樂觀的心態。」他說。
聽他提到喜歡兩字,我的面孔脹紅。
「熱帶風情的生活如何?」我岔開話題。
「晚上的空氣尤其濡濕,」他形容著,「叢林中的夜如野獸派宗師的世界,各式的綠遮掩著月色,煙濛濛的一彎若隱若無的蛋黃月,夜不是靜寂的,蟲鳴蛙鳴叫得人不能入寐,連壁虎都會喳喳發出異聲,房屋角落的木雕人像栩栩如生,像是隨時會轉動眼珠,成雙結對下來跳出冶艷的土風舞,真正的馬來西亞不是航空公司廣告片中那麼單純,是一個動人心弦美麗的國度。」
我心響往之的聆聽,沒想到永亨的形容能力那麼強。
他卻不說下去了。
我追問:「白天呢?白天又怎麼樣?」
永亨一呆,「白天?白天上班忙碌呀,太陽底下有什麼新事?」
我知道被他作弄,用手捶他的背,「你太不老實,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他握住我的手,凝視我。
我忍不住,「永亨,我們別再捉迷藏了,這半年來我也夠疲倦的,你有什麼話,同我說了吧。」
他緩緩鬆開我的手,「我能說什麼?」
「你心裡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他猶疑一下,「我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得義父帶大,難道還奢望義父的親女委身於我不成?」他的聲音裡無限的淒涼孤苦。
我陡然呆住。我怎麼沒想到他是因為自卑?我衝口而出,「什麼?你還認為你配我不起?」
他訝異的看我,「哈拿,我十足十是個野孩子……」
「我呢?」我叫起來,「你看看我這個怪相,我何嘗不覺得襯不起你。」
他站起來,激動的再次握住我的手。
我大聲說:「如果我是馬大又不同,她長得美,她念大學,她會彈梵啞鈴,她身體又沒有缺陷,她才不需要鼓勵。而我,我全身充滿缺點,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對你心意如何。」
永亨顫聲問道:「你對我心意究竟如何?」
我驀然發覺已經說得實在太多了,閉上嘴。
他說:「我明白,我終於明白了,」他喜得搔頭摸腮的,「你不嫌棄我?你不嫌棄我的出身?」
我們不由自主的擁抱在一起。良久良久,身後傳來一聲咳嗽聲。我與永亨連忙分開,看到媽媽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牢我倆,羞得我與永亨連忙看向天花板。
媽媽笑說:「這正是若雲不報,時辰未到。」
我也忍不住笑出來。
在百般憂慮中,我與永亨正式訂婚。
大家吃了頓飯,只請李伯母一個外人。
李伯母問:「馬大有消息沒有?」
我們搖搖頭。
永亨說:「她也不過是在外散心,疲倦了自然會回來。」他很有信心,「她離不了這個家,她知道媽媽與姐姐都愛她。」
媽媽說:「這幾個月真是悲喜交集,最開心便是哈拿得到歸宿。永亨,你真是我的乘龍快婿。」
我嗡起鼻子,「真正肉麻。」
永亨開朗得多,傻傻的看著我笑。
單獨在一起時,我同他說:「你以前那股冷傲的氣質蕩然無存,現在像只開口棗。」
他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我又有什麼氣質?我是個最平凡的人,律師行裡的夥計一直說我面孔與西裝同樣的棕黑棕黑分不出來。」
「什麼?」我又不服,「怎麼可以這樣說你?我深覺你有你的味道,他們不懂,男人的面孔像小旦有什麼益處?你看梅令俠這種負心漢。」
「又罵他了。」
「他晚上真睡得著,半年內換兩個老婆!」
「男女之間的事,旁人是不會明白的。」
「你明哲保身做君子好了,我自做我的潑婦,我喜歡罵街,這是我的生活情趣。我幹嗎要在這種下三濫面前表露風度,憋成大頸泡。」
「嘩,才說你一句半句,立刻廢話一籮筐一籮筐的倒出來。」
「你敢取笑我。」
「不敢不敢。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等馬大回來再說,還有,我是離不開媽媽的。」
「可以,沒問題。」
我猶疑一刻,「永亨,你一直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
他搖搖頭。
「照說可以調查一下。」我說。
永亨看向我,「為了什麼呢?」
「是你父母呀。」我瞪大眼睛。
「我與你的性格大有不同之處,哈拿,你事事喜歡查根問底,主持正義,我卻不這麼想,」他的聲音低下去,「他們已經把我遺棄,即使找到他們,於事何補?」
他語氣內有太多的滄桑,我聽得頗為辛酸,沒有心情同他辯駁。
「也許他們已經過了身呢。」
永亨說:「那就更加不必追究。」
「心中一輩子存著那麼大的一個疑團,你不難過?」
「世上有那麼多值得難過的事,」他恢復微笑,「已經花去我太多精力,我不大去想自己的事。」
「告訴我關於你童年的故事。」
「過去的事不值一提,」他說:「我們談將來是正經。」
噢,將來。我的生命第一次有將來。
我說:「我要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因我什麼都不會,只好在家帶孩子。」
永亨也興奮,「我們要五個子女……」
說到孩子,我們倆可以一直談到天亮。
那日晚上睡覺,朦朦朧朧,我聽到提琴聲在耳畔響起,越來越近,越來越嘹亮,我下意識用雙手掩住耳朵,「亞斯匹靈,快來治我的頭痛。」我叫。
但是那琴聲偷偷進入我的房間,逼近我的身體,我機伶伶打一個冷顫,「馬大,馬大——」
是馬大,她回來了。
「馬大,你在哪裡?你回來了?」我一頭冷汗的坐起來。
其餘兩間房間的電燈亮起。
永亨穿著睡衣過來,也不說什麼,便握著我的手。
我說:「琴聲,我聽見琴聲。」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媽媽過來說。
「明明是沙拉昔蒂的吉卜賽曲。」我怔怔地。
「快睡吧。」
忽然之間我腹部一陣痛,我嚷出來,「哎呀,痛。」
永亨扶著我,「怎麼了?哪裡痛?」
一陣陣絞痛傳出來,我咬緊牙關,但忍不住呻吟,我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劇烈的痛覺,宛如有一團火在腹中炙燒,逼得我張大眼睛喘息。
媽媽急說:「我去叫醫生,會不會是急性腸炎?」她飛奔出去。
我痛得眼睛發黑,知覺模糊,但心中卻一片明證,我叫:「馬大,馬大。」是馬大,不是我,我沒有事,是馬大出了事。
我蜷縮在永亨懷中,他拍我的背脊,「醫生立刻來,立刻來。」他不明白。
我支持不住,大叫一聲,昏厥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在家中,第一句話劈頭便問:「馬大呢?」
媽媽不答我:「哈拿你真是嚇死人,無端端肚子痛得打滾。」
我搶著說:「媽媽,這是心靈感應。」
媽媽猶疑:「說得這麼玄。」
「不是玄,科學上有根據的,雙生兒確有心靈感應。」我氣急敗壞的說下去,「肚子,腹部……馬大懷著孩子,不好不好,媽媽,孩子完了,馬大呢?」我哭起來,「馬大怎麼還不回來?」
永亨抱著我的頭,「噓噓,亂吃什麼,」他點醒我,「嚇壞老人家。」
我頓時清醒起來,把眼淚吞下肚子。
媽媽踱步沉吟:「你們兩個小時候一直各管各,哪有什麼感應一一」
永亨笑說:「媽媽,你別聽哈拿胡說,她在街上吃了零食鬧肚子,此刻吃了藥沒事又來裝神弄鬼。」一邊朝我瞪眼。
媽媽說:「我信基督,我不怕。」她歎口氣走出房去。
永亨低聲問我:「你怎麼了,刺激媽媽。」
「馬大要回來了。」我怔怔的說。
「你怎麼知道?」永亨啼笑皆非。
「別問我為什麼,我就是知道。」我肯定的說,「就在這幾天內。」
「那不是好消息?」永亨笑道。
「不,不是好消息。」我側起頭,「她很傷心。」
「那是可以預料的,」永亨說,「梅令俠終於跟殷瑟瑟結婚,馬大受的打擊一定很大,不過感情上的創傷是很容易恢復的。」
「永亨,我想到碧水路去一次。」
「屋子空置,沒有人,你去做甚?」
「我想去看看。」我怔怔的說。
「好好好,陪你到郊外散散心又如何,」他順著我,「你夠精神嗎?」
碧水路殷宅裝修了一半,沒有人付帳,所以工程停下來,老屋子看上去更像頹垣敗瓦。
我不忍心,「永亨,看看由哪家裝修公司負責,叫他們完工,我來付這筆帳。」
「是,小姐——」他立正敬禮。
「永亨,你越來越壞了。」
我與永亨緩緩走遍房子,非常感慨。試想一男一女興致勃勃的搬進來,屋子還沒裝修好,他們已經拆開。
我猶疑的問:「令俠回去瑟瑟身邊,是因為她的錢?」
永亨沉吟一下。「一半一半,他們兩個人一直很談得來。」
「你總是不肯說人一句壞話。」我抱怨。
「我幫著你罵他詆毀他,你還會看得起我嗎?」
我笑了。
我站在睡房露台上往下看,窗口對牢水池。
「本來殷若琴要我住這一間房間。」我很感慨。
「你到現在還不肯叫他一聲父親。」永亨無奈。
我凝視水池,青苔似乎更綠更膩更髒。
慢著!那浮著一大塊灰色是什麼?我的心一緊。
我轉身,推開永亨奔下樓去。
「哈拿,你別走得那麼快,哈拿,你小心一點……」
話還沒說完,我已經跌了一交,永亨急急扶起我,「怎麼?你看見什麼?」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我恐懼的抬起頭來,「永亨,水池裡!」
他拉起我,也顧不得我手腳擦破油皮,便與我一起向水池奔出去。
他用竹枝打開青苔與落葉,我先看到一灘瘀紅的血漿,隨著是一具灰色漲大的屍身,我驚怖至不能做聲。
「亞斯匹靈!」我尖叫著退後幾步,「亞斯匹靈!」
我睜大眼直視,亞斯匹靈的頭部被轟去一半,血肉模糊,原來它死在這裡。
怎麼會?它並沒有來過碧水路。
我看向永亨,雙眼要噴出火來,「梅令俠!」我自牙齒縫中迸出這幾個字來。
「哈拿,我去叫雜工把它撈起來。」永亨很鎮靜,他取出手帕印一印額角的汗。
我掙脫永亨的手,「一眼還一眼,一牙報一牙,是梅令俠,他殺死我的亞斯匹靈。」
永亨大喝一聲,「是又怎麼樣?你要殺死梅令俠為它報仇?最近你怎麼了?彷彿有一朵火在你心中燃燒,令你做出許多反常的舉止來。」
「他沒有人性,永亨,他沒有人性。」我混身發抖。
永亨喃喃說:「幸虧死在這裡的是狗,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