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人 第九章
    思龍躺在沙灘上的帆布椅中,月亮是皎潔的,她不知在想什麼。

    我知道我在想什麼,看我,工作沒做好,丈夫沒做好,情人也沒做好。

    月光下我看到思龍端麗的側面,她可是在笑我不自量力?我永遠害怕她取笑我。

    她轉過頭來,低聲說:「你別煩,揚名,我們之間,一切沒有改變。」

    我只當她這麼說是想我寬心,於是點點頭。

    「至少我知道你是真愛我的。」她說,「最重要是這一點。」隔壁屋子的洋人打開窗門,盯著我與思龍看半晌。

    洋人問:「你們倆幹嗎不乾脆回到房中去密斟?」

    「在這裡妨礙你嗎?」我高聲問。

    「你一直妨礙我!」洋人嚷,「半夜鬼叫,現坐在門口窮聊!吵死了。」

    思龍只是微笑,坐著不動。

    「可惡的洋鬼子,」我咒罵,「當心我剝你的皮。」

    洋人把窗戶關緊。

    思龍說:「你碰見任何事,都會牽涉到國家民族上去,真不愧是個念中文的人。」

    她語氣中有很多諷刺。自從我搬進來以後,她對我大不如前。抑或是我多心?換了從前,我們又將展開一場辯論,現在我們已經同居,還有什麼好吵的?她這麼聰明,什麼不懂得。我歎口氣,悶悶的坐在書房間,直坐了一夜。

    臨天亮時我睡著了,思龍並沒有來蓋衣。

    這個時候我想到美眷。當時我在電視公司裡充當一個小腳色,日做夜做,只要回到家中,美眷總是一個溫馨的笑,舊式女人或者什麼也不懂……

    我到睡房去找思龍,她的女傭在換床鋪,看見我笑一笑。

    「小姐一早出去了。」她說。

    「我五六點回來。」我說。

    我去找舊時朋友商量正經事。

    「電視台工作不好嗎?」一人問。

    「開銷不夠。」我很坦白。

    「開銷還不夠?我不相當。」他們說,「你應該是夠的。」

    「有電影劇本沒有?幫你們寫一點怎麼樣?」

    「求之不得。揚名,干電視又辛苦又划不來,待遇菲薄,同樣是劇本費,與電影差十多倍,別人還說,你何必在電視台混,與我們簽張合同好了。」

    「一年交多少個本子?」

    「電影不比電視,一年寫四個已足夠,」他們交換眼色,「我們公司也不過拍十來部片子,獨立製片,有一年才拍一部的,簽編劇來幹嗎?」

    我歎口氣。

    「揚名,不如我們合組公司,拍部電影如何?」

    「我沒本錢。」

    「噯,揚名,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嘛,這事咱們商量商量,大有可為之處。」

    「我不是做生意的人才。」我說。

    「還是寫?太辛苦了,揚名,你還沒厭倦?」他們說,「寫一輩子?你終於有心血用盡的日子,揚名,學做製片,拍一部片子,辛苦幾個月,運氣好,也真的可以揚名。」說著笑起來。

    「但是我目前是這麼的忙。」我沉吟的說,「這樣吧,與你們簽合同做基本編劇吧。」

    工作的擔子益發重了,但是可以多點進帳,我可以對思龍有點交代,最低限度,她的房租我可以代付。

    而電視台的工作還需要做下去,非但要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更加的妥善。我忽然發起奮,起回公司細細看了一個下午的稿件。

    工作這件事相等於牛上柙一樣,不能松一點點,否則只有痛苦。不能縱容自己。

    牛。做牛做馬。

    十六噸。我把靈魂已押給公司的煤礦。

    苦水。六點鐘的時候,小宇打電話來說:「爹爹,媽媽不讓我跟同學去看電影。」

    我知道小宇是個鬼靈精,忙問他:「你要看的是什麼電影?」

    「《床上春色》。」

    「不准去!還有其它的事嗎?」

    「小宙長了兩隻臼齒。」

    「呵。」我的心軟下來,隔一會兒我問:「你為什麼不去看《基度山恩仇記》、《月宮寶盒》呢?」

    「老套。」小宇掛上電話。

    我一直工作到八點多,把籃子裡要清理的東西全部清出來。

    瑪莉陪我到八點,她問:「施先生,明天請假嗎?」

    「為什麼請假?」我問,「怎麼,嫌我太用功?」

    「沒什麼,弄清楚總比較好。」瑪莉說,「施先生,我比較喜歡你剛剛搬進這個辦公室時候的效率。」

    我苦笑,「老闆也那麼說,那時候我簡直是一隻火車頭,現在?現在我是黃包車。」

    「你累了?」

    「是,瑪莉,你們女人累了可以嫁人,我們男人幹什麼好?我不能把自己嫁掉呀。」

    「施先生!」瑪莉笑了。

    「做女人彷彿比做男人辛苦,那是因為女人可以訴苦,但是做男人,連個訴苦的機會都沒有,啞子吃黃連。」

    「那不應該是你呢,施先生。」瑪莉看我一眼。

    「因為我有兩個老婆?不不,我才沒有兩個老婆!」

    「你又在大聲疾呼了。」瑪莉說。

    我坐下,把底下一籃文件也翻出來。「這是明天要讀的。」

    九點才開車回石澳。

    思龍坐在沙灘上,枕著一張籐椅,面對著海水。

    我走過去,坐在思龍腳邊。

    她知道是我,但是不出聲,怔怔的看著海浪。

    「思龍,」我說:「下個月起,這裡的房租由我來付。」

    她有點詫異。

    「我尋著外快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說,「但這是我的責任。稍遲我也許會搞一部獨立製片。」

    她動也不動。

    「我只恨每日淨得二十四小時,否則可以做更多的工作,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你。」

    海水擲上沙灘,沙沙的聲音。

    「當心著涼。」我說。

    她沒有應我,我獨自回到房間。

    淋浴出來,思龍已經睡了,竟沒有陪我同吃晚餐。

    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的日子已經過去。我歎息。

    她床頭茶几上擱放著藥水藥丸。

    我問:「你終於去看過醫生了?」

    「唔。」是她的答覆。

    「醫生說什麼?」我問,「是不是懷孕早期要休息?」

    「是要休息。我告一星期假。」

    「這麼嚴重?」我問,「你應該早點去看醫生。」

    她不響,轉一個身,面孔剛好對著檯燈的光。

    她的臉非常憔悴,一種不健康的灰色在眼裡透露出來,我一怔。從開頭到現在,我從沒見過思龍會如此落形。

    思龍永遠是倔強的,壓力越大,她越是堅挺著,永不萎縮,永不認命,她不是像那種在水門汀縫裡擠著生長的小草。在今時今日,只有如此的生命力才可以獲勝,太史公花園中用牛奶養的白牡丹早已凋謝。

    但是今天思龍是怎麼了?

    「思龍,」我俯身下去,「你怎麼了?」

    她勉強地笑一笑。

    「思龍,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麼?」我問。

    「為什麼?」思龍沉思著。

    我握住她的手,手是冰涼的。

    隔了很久她說:「我發覺我活了三十年整,竟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這句話像錘子般打擊我心。

    「什麼?」我問,「你一無所有?思龍,你一無所有?」

    「我有什麼?」她溫和的問,「我還有青春嗎,我還有活力嗎,我又沒有家庭,又沒有財富。我有什麼?」

    「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你有我。」

    「你是別人的丈夫。」

    「我們過兩年就可以結婚了。」

    「那是很長遠的事,揚名,今天,我說今天,我發覺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

    「你有點不舒服,所以覺得不如意。不久你會恢復健康,思龍,你還是全世界最堅強的女子。」我說。

    「我怎麼才能令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我是一個女人,所以我也是弱者?」

    「但你決不是普通女子。」我說,「思龍,即使你不願意再做你自己,現在要退出,也已經太遲了。」

    「我知道。」她的聲音非常輕,「大遲了。」

    「沒關係,你也可以嘗一下做平凡女人的滋味。思龍,我們將會有孩子,是不是?」

    「揚名,並沒有孩子。」她仍然溫柔地說。

    「沒有孩子?」我問,「你很疲倦了,先睡吧,別等我。」

    「我今天一早出去,到醫生那裡去動過手術,把孩子拿掉了。」她低聲告訴我,「在醫務所躺了幾個小時,回來的時候等不到車子,所以才累成這樣。」

    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

    「你一個人出去到醫生那裡,把孩子拿掉了?」我側著頭,不置信地再問一次。

    「是。」

    我瞪著思龍。

    這個冷血的女人,這麼鎮靜與理智地跑出去殺死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人。

    「你最低限度應該通知我,與我商量一下。」

    「為什麼?」她問。

    「為什麼?這也是我的孩子!」我咬牙。

    「揚名,你還停留在農業社會的感情裡,這是你與我永遠的矛盾。孩子又沒生下來,怎能說你有份呢?懷胎十月,百分之百是女人獨自擋當獨自受罪的事,這是我的身體,我當然有自由控制,我沒有義務要與你商量。」

    「可是你殺死了一個嬰兒。」

    「我沒有殺死任何人!我只刮除了體內一組細胞!」她把被子掀升,尖銳地說,「你別在那裡說教好不好?」

    「你不愛我,」我瞪著她,「你並不愛我。」

    「一定要受苦,才能征明愛?」她責問,「多麼幼稚。對你來說,斷手爛腳的乞丐帶著子女討飯,恐怕是愛心最偉大的表演吧?」  

    「你別把題目扯開去,我在說你!」  

    「揚名,我不是那種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訴的女人。正如你說,已經太遲了,多年來我只有我自己,我沒有倚靠別人的習慣,我不能將自己的命遠完全信託於你,我的決定是正確的,你已經有兩孩子,第三個馬上要出世,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在這種時候懷孩子。」

    「你的自尊!你的驕傲!到地獄去!」我詛咒,

    「你的世界裡始終只有你自己,你是太陽,我們都得圍繞你運行。」

    「揚名,你說完了沒有?」她說,「我還要休息。」

    「休息,你要休息,你睡得著嗎?我相信你睡不著。」

    她喝止我,「我睡不著也得睡!我只有一星期假,一星期後我還得回去上班,任你怎麼想!」

    我頓時沒了聲音,她額角上冒著汗,手握著拳頭。

    「多年來我都這麼過了,我還理有沒有人同情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個真理:我必需生存,就因為恨我的人多,我得活得更好。」思龍說。

    我睜著眼要把她看清楚,汗從我的眉毛淌下,我的眼睛模糊起來。

    我只知道思龍越是激動越是生氣的時候,聲音就越是平穩,態度就越是堅決。

    「我們沒有孩子了?」我聲音顫抖。

    「沒有。」

    「因為你覺得懷了孩子,地位便與美眷降得一般低?」

    「我不想討論這問題。分析與解釋永遠是不必要的,主要是事情已經如此,你要設法接受,下次意圖改良。」

    我冷笑道:「不愧是哈佛商業學校的經理人才!」

    她轉一個身背著我。

    她連肩膀都不聳動一下。我震慄,深深哀慟。她的背部彷彿是跟我說:「心不能軟,吃虧已經太大,我還是做我的任思龍,還是本來面目。」

    當夜我搬出去青年會住。

    第二天我支撐著把工作做妥,咬緊牙關,不把任何情緒帶到辦公室來。如果一個女人都可以被社會與環境磨練得適者生存,我為什麼不可以?我是一個男人。

    電話每響一次我的心就吊起來。

    我希望是思龍但沒有一次是她。

    八點時分小宇打電話到公司:「爹爹,那女人說你在公司。我媽媽叫你回來商量一點事。」

    「好,我下班就回來。」

    那女人。

    我忍不住打電話給那女人。我希望那女人會來聽我的電話。但是鈴聲響了又響,沒人接。她那身子,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擔足心事。

    我耐心地撥著電話,等著她自沙灘回來,她大概是在海邊。

    終於電話接通,是女傭人。「任小姐接到公司電話,有緊急會議,開會去了。」

    我沉默一會兒。

    「但是她身子不好,她有病。」我說。

    「我也這麼說,但是任小姐說要緊事,自己開車走了。」

    「幾時回來?」

    「沒說。」

    「你買了什麼菜?有沒有做一點湯?」我追問道。

    「有,雞湯。」

    「好。」我掛上電話。

    我撥到她公司。

    女秘書說:「任小姐在開會。」

    「任小姐身體不舒服,會什麼時候散?」

    「任小姐不舒服,」女秘書詫異,「我們都沒注意到。」

    我擱下電話。

    我對著牆壁,腦海中一片空白。她現在恐怕是在會議室指責同事的辦事錯誤吧。沒有人知道她昨日做過什麼。因為除她自己外,沒有別人。時間久了,她除相信自己,再也不信別人,因為只有她自己沒欺騙過她,沒傾軋過她,沒壓逼過她。

    我沒有本事叫任思龍為我而轉變,懷孩子,坐在家裡,聽命於我如同美眷。任思龍在我身上又沒看見過安全感。

    我又不能保護她。廣告公司一個電話來,她還是趕著走了,身體這麼虛弱,表面上裝得這麼強壯,內心揉得粉碎,外頭還是堅撐著。強人。

    我面對牆壁,終於把頭轉過來,伏在桌子上,寫好一封辭職信,明天早上我會把它交上去。

    小宇的電話追來,「爹爹,你怎麼還沒下班呢?」

    「來了。」我說,「你告訴媽媽,我馬上回去。」

    一額頭的虛汗,我對生命的意義發生真正的懷疑。收拾好雜物,我環顧這間寫字間。初初搬進來的時候是多麼的高興,多有抱負,甚至還有那份幼稚的驕傲——老闆看中了我,我樂意做一條走狗,我願意賣命。

    是思龍粉碎了這種夢,她告訴我,一個女人的工作能力也會比我高,男人坐在私家辦公室有什麼稀奇?女人也可以做得到,她就是。

    我腳步浮動地走到門口,進車子,想發動引擎,車子又破了,開不動。我伏在駕駛盤上,是幾時的事呢?思龍開著她的雪鐵龍CX經過我的破車,曾經載過我一程,我的心溫柔地牽動。

    思龍。

    如果沒有認識思龍,我還快樂地做著我的奴才,我的妻子愉快地生著孩子。任思龍是我的剋星煞星。但是我愛她。空前絕後地為她心折。

    即使是現在,只要能看見她,我還是為她溶化……

    我放棄我的舊車,走到公共汽車站,等車子的人排著長龍。這使我想起小時候,上學放學,也是這樣等車,一等好些時候。

    我環顧這些人,都是疲倦的,蒼白的,悶厭的。一個個面上無光,靠著鐵欄杆,沒精打采,上了一日班,衣服的皴褶與臉上的皺褶都寫著疲倦,男男女女,都沒有一點光彩,生活到底是為什麼,生命的意義在哪裡,辛苦地工作十年,我總算已經脫離了公路車站上的勞苦大眾,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麼地方?我並不知道。

    公路車有的滿座,有的飛站不停,偶然停下來,人們爭先恐後的湧上去,我把中學時期的功夫使出來,居然也上了車。

    車子朝家駛去,吃過晚飯可以看電視長篇劇。我應該感到優越,我寫的東西他們在看。

    公路車上每個人都在打瞌睡,仰著頭,張著嘴,是的,又倦了,又一日過去,他們做過些什麼,他們是真正活著嗎?可憐的大眾,朝九晚五的大眾,軋在公路車裡的大眾,生命的浪費,我又豈知將來小宇長大,是不是另一個公路車上的大眾,而我還一個個把孩子帶到世界上來。平凡的父親養育平凡的孩子們,思龍是對的,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親。

    我是什麼?

    方薇說:「揚名,像你這種書生,一毛錢三打,撈一把來吹掉點揀揀,你以為你是什麼?你只是運氣好,你能做什麼?賣臭豆腐也不會。」

    我的好運也快走盡。

    天開始下雨。搭客連忙把車窗都關得緊緊地。我窒息起來,汗味體臭,車子本身怪異的味道。我知道我應該怎麼做,我必需趕快把電影劇本的大綱做出來,我要賺錢,我不能再擠公路車,我明早要起身再繼續卑微地幹下去。

    下車,到家。

    小宇來開門。

    「爹爹,你淋濕了。」小宇說。

    「不怕。」我說。

    美眷抬頭,「我今天去醫生處檢查過,」她說,「你過來坐下好不好?」

    我服從地坐在她對面。

    美眷把身體挪一挪,手摘在腹部,「醫生說是雙胞胎。」

    我的眼睛睜得老大。

    美眷淒然的笑,「你說好不好玩?雙胞胎原本最可愛。」

    命中注定我有四個孩子。

    她說:「四個孩子在今日,算是頂多產的。」

    我轉頭跟小宇說:「怎麼?開心叫?快有兩個妹妹了。」

    小宇努力點點頭,過來伏在我的肩膀上。

    我問:「小宙在哪裡?我的心肝在什麼地方?小宙呵,你幾時才會講話呢?不要等七歲好不好?讓你雙胞胎妹妹先學會說話,可真沒有面子呢。」

    他只是笑。

    美眷說:「小宙真是有辦法,外婆也喜歡他,由此可知做人不一定要能說會道。」

    「是不是外婆不喜歡我?」小宇問我。

    我沒有回答。思龍的會開完沒有?這種家常話現在對我來說已經一點意義也沒有,我感到厭倦——怎麼可能有人如此過一輩子?我不懂。也許如果思龍一直不在我生命中出現,我也會如此樂意地過一世。

    我摸著小宇的頭髮。

    思龍的身子可舒服?她的體力支持得來?

    我說:「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我先走了。開銷夠嗎?」

    「嗯。」美眷點點頭。

    我站起來。

    「哦,還有一件事,表哥叫我問你,你可聽說過或是認得一個人,叫作什麼……?」

    「問得太玄了,」我說,「說不出人的名字,我如何知道他是誰?」

    「表哥說那是送別墅給任思龍的人。」

    「什麼?」

    「石澳的別墅房子,」美眷不動聲色地抬起頭來,「是他送給任思龍的禮物。」

    「他為什麼要送她禮物?」我問。

    「你應該知道為什麼。」美眷看著我。

    她要說的原來是這個消息。這才是她叫我來的真正原因。

    「這是我們忠實的表哥帶來的消息?」我問。

    「是。」

    「可靠?」

    「你問我,我問誰?」美眷閒閒的說。她掩不住她的喜悅,她樂洋洋的告訴我,「表哥說你根本不瞭解任思龍,你瞧!」

    我看著美春,而我一向以為她是個善良的人!我歎口氣,不能怪她,她永遠不肯承認這是她丈夫的錯,做妻子只懂得怨狐狸精,狐狸精……

    美眷說:「這麼好學問好教養的女人,唉……」她的眼睛瞄著我。

    我渾身都在抖,抖得像風中一片葉子。喉嚨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團棉花,鼻子發酸,想哭。忽然之間,我恍惚看到一早故世的母親在那裡說道:「揚名,你老是喜歡哭,男孩子是不流眼的。」

    我慢慢平靜下來。

    我一生中所有最可怕的事已全部在這一年中發生了,我不再在乎,我站起來,低聲說:「我走了。」

    美眷有點失望,她抬頭,問:「週末再來?」

    我拍拍美眷的肩膀,「多點休息,當心腳腫,有空散步,別老坐麻將台了,沒什麼好處。」

    美眷怔怔地看我走到大門。

    小宇說:「爹,你沒有陪我去看電影已很久了。」

    我側側頭,「上次你看在《床上春色》,這次你要看什麼?嗯?告訴我,我們星期六去。」

    「真的?不騙我?」他眨眨眼。

    「你已經八歲半,可以享受人生,我們去看《樓上春加春》,我們需要春天。」

    美眷張大嘴,以為我已發瘋。

    我的心已經碎成一片,像玻璃杯子在手中捏碎,你有試過嗎?痛徹心肺,血流不止,滴滴點包也包紮不好。一下子染紅一條紗巾。

    (驚以血看不見,內出血。)

    我很平靜的回到石澳。

    我是這麼愚蠢,這麼大的沙灘別墅,我竟以為是思龍自己賺回來的。

    我打開她的衣櫃。紫貂玄狐豹皮青秋蘭。我打開她的抽屜,她平時戴的幾種珠室隨意的摘在那裡。我從來不想到它們是真是假。一個女人獨自開兩部名貴的車子……

    她沒有刻意瞞我,是我太愚蠢了。

    我靜靜的想,我只是不瞭解她,我以為我能夠,但是我不能夠。

    這真是徹底的失敗。

    任思龍始終是一個謎。

    我躺在她雪白的床單上,等她回來。

    既然是如此的一個故事,她為什麼還要辛勤工作?我什麼也不明白,以前我什麼也不問,如今我知道,謎底只在她心裡,我一定要在今天找到答案。

    鎖匙一轉,她回來了。

    我沒有見過更疲倦的任思龍。她不知道我在房間裡,進屋子以後,她靠門站了很久,撥高頭髮,歎口氣,然後倒在沙發裡,脫去鞋子,在手袋中一頓亂摸,掏到香煙,燒起一根,狠狠的吸。

    思龍秀麗的臉歪曲著,有點痛苦,又起身倒一杯冰水,仰著脖子把好些藥九吞下。她走進來看到我,一驚。

    我看住她。

    她在浴室更衣,把衣服都踢在一也,用大毛巾裹住身子,洗臉,淋浴,然後過來坐在我身邊,不動。

    她說:「我辭了職。」

    「為什麼?」

    「太累,沒有意義。」

    「你原不必要如此辛勞工作。」我提醒她。

    思龍真正是個聰明人,我從不知道有這麼反應快的人。她轉過來看著我,眼神陰晴不定,然後她歎口氣。

    她問:「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

    「誰告訴你的?你那表哥?」是以我說思龍聰明。

    「是。」

    「他請私家偵探盯我,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

    「他告訴你什麼?」

    「這間屋子是別人送的。」我問:「誰?」

    「一個姓何的男人。姓名有什麼重要?反正是別人的。」她很平靜。

    「你是個大學生,而且不是中文大學、浸信會、台灣大學,」我的聲音也很平靜地諷刺,「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

    「什麼事?接受男人的禮物?為什麼我不能夠接受一兩件禮物?」她反問,「念哈佛大學的也是人。」人遇到真正的大事便會鎮靜下來,現在便是好例子。

    我說:「思龍,一層房子不能算是小禮物,你是付出代價來的。」

    「什麼代價?」她反問,「你想控訴什麼?」

    「為什麼騙我?」我問他,「你什麼都沒有告訴我。」

    「有這種必要嗎?你真對我的一生有偌大的興趣?我打算把三歲開始的事情都告訴你。或者你對我的期望太高,你不是認為我仍然是個處女吧?」

    我默默忍受著地一貫的作風與口吻。

    她知道我愛她,而我實在是愛她。

    我沒有言語。

    過一會兒我說:「你應該告訴我的。」

    「好好好,我現在說給你聽,我與這位何先生同居三個月,他送這層房子給我。這的確是一個禮物,我的確也付出代價。現在你知道了,快樂嗎?」

    「他愛你嗎?」

    「不。」

    「你愛他嗎?」

    「不。」

    「沒想到你也是一個做生意的女人。」

    「每個人都有個代價。」她輕描淡寫的說。

    「那麼我呢?我又佔什麼樣的地位?」我悲哀的問。

    她不出聲,眼睛看天花板,隔一會兒索性閉上了。

    「我們是相愛的,是不是?」

    「揚名,不要問太多的問題,好不好?」

    「可是你有沒有愛過我?」

    她沒有作答。

    「一刻也沒有?」我問。

    「有。」她說,「有的。」

    我很寬慰。因此而哭了。我與思龍的關係……我永遠是被動的弱者。母親說得對,我從小便是個淌眼抹淚的人。

    思龍說:「但是,揚名,我們還有什麼好後悔的?我們有很快樂的時刻,你記不記得?」

    「是。每一次見到你,我都是快樂的,我的心劇跳,神經緊張,只是我開頭不懂得那是愛,我只知道我害怕見你——思龍,那真是我一生人當中最美妙的時刻,我是絲毫不後悔的。」

    思龍說:「揚名,你待我甚厚,你把一切都給了我。」

    「我給你什麼?」我茫然的問,「房子?皮裘?我看不見。」

    「沒有其他的男人肯為我犧牲這麼多。」

    我明白過來,「所以你要報你的知遇之恩?」

    「揚名,你知道我愛你。」她說,「這點你不可以對我發生懷疑。」

    我也記得我們真正相愛的日子,她的白衣服,她的驕傲,她看到我時暖昧的神情。我們曾經相愛過,雖然現在一切已成過去,不過火花閃爍之後,印象常存,我死而無憾。

    好吧,說我沒出息吧,控訴我,但是我沒有後悔,我真正愛過了。沒有嘗過蜜之滋味的人,永遠不會明白,說與他們聽,他們也不知道。

    思龍低聲向:「揚名,一切都完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

    她黯然。

    「我真的想過結婚。」我說。

    「是為了我的過去?」她問。她從來未曾這麼溫馴過。

    「不。」我說,「因為我們之間有永恆的矛盾。我們的環境背景思想太不一樣,思龍,你知道我們無法在一起生活一輩子。我也不可能養活你。」

    「抱歉,我沒有遷就你。」她的聲音很沙啞。

    「沒關係。思龍,我也不配叫你遷就的。我又不能叫你專心坐在家中生孩子,一切是我的不力。」

    「但是我們在一起曾經快樂過。」

    我把頭枕在她的手臂上,「思龍,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你要知道什麼部分?」她溫柔的問。

    「你小時候,你的戀愛,一切一切。」

    「我讀中學時虛榮心就重,」她輕聲道,「站在街上等公路車,就問我自己,為什麼有人可以坐勞斯萊斯。一個女孩子如果有這種想法,而她的五官身材又長得不錯,總有機會得到她想的一切。」

    「於是你遇見姓何的人。」

    「是的。他供給我一切,他喜歡我,他甚至讓我到哈佛去念商業管理。但是他沒有給我愛。在這十年——」

    「你說是三個月。」

    「你相信只有三個月?」

    我歎息,「思龍,我相信你說的一切。」

    「但是他沒有給我愛。連欺騙的應允也沒有。」思龍說。

    「你現在仍有見他?」我問。

    「見到也只像陌路人。」

    「你從來沒有愛過他?」

    「開玩笑?當然我愛他。十年。」她說,「我這個人是他創造的。我的刻薄直接鋒利,全部是他的翻版,只是翻得不大好。」她啞然失笑。

    「現在呢?還愛他?」

    「我倒希望愛他,那麼精神有寄托。愛與恨都是好的,」她顯得無可奈何,「除此之外,也只有工作了,時間總要打發,我們太可憐,竟要把寶貴的時間打發掉。」

    「我們……就這麼完了?」

    「我想是,揚名,你呢?」

    「我想與你在一起一輩子。」我說,「我愛你。」

    「可是揚名,我們有過很多愉快的時間,對我來說,一生人如果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已經足夠,我們有什麼遺憾?」

    「思龍,你對感情的要求,就止於此?」

    「揚名,我不懂得如何要求,」她說,「我一生的生活中沒有任何長久的經驗,你叫我怎麼做才對?」

    「你總要結婚的。」我說。

    「為什麼一定結婚?」思龍問。

    「年紀大了,有個伴。」我答。

    「就為了一個伴?」她詫異的問。

    「是。就為了伴。」我現實的答。

    「兩個七十歲的人對著坐——你覺得很好?」思龍問,「揚名!你還不至於那樣吧。」

    「思龍,居移體,養移氣,你與我是兩個世界裡的人。告訴我,你七十歲的時候會怎麼做?」

    「看書,睡覺,養貓,等死。」她蒼白而嚮往,「死。」

    「你不怕?」

    「怕什麼?死,當然是怕的。」

    「不,不怕一個人寂寞?」

    「但是我一生人都慣性地寂寞,你幾時見過我聯群結黨地享樂過?我不喜歡人,我從來不想討好他們,現在我致力於不想得罪他們,可是你看,還是有人找了私家偵探來查根究底。他們不肯放過我。」思龍說。

    「現在你打算做什麼?」我說。

    「忘記這個世界,也讓這個世界忘記我。」思龍笑,「應該不會難吧,世界忘記我,頂多只需要三天。」

    「在石澳隱居?」

    「是。」她說。

    「不去歐洲?」我說,「我以為你會去別的地方。」

    「到處都一樣。」她說:「到處升起來的都是這個太陽。」

    「你希望怎麼樣?」我撫摸她的頭髮,「移民到另外一個星球去?」

    「是,如果可以的話。」她笑笑。

    我與她平安地閒話家常,彷彿結了婚,做了多年的夫妻。但事實上我們即刻要分手了。

    我說:「思龍,我知道有婦之夫最喜歡說一句話:我的妻子不瞭解我,但是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我的妻子真不瞭解我,與你談話,多麼高興。」

    思龍轉個身,打個呵欠。

    「很多男人對你這麼說過吧。」我問。

    「你要我怎麼回答?」思龍笑問,「你想聽是抑或不是?」

    「沒關係,只要你愛我。」我說。

    「揚名,你將會怎麼做?」她問,「以後的日子很長。」

    「我……」我想了很多,「我會回去。」

    「回去?回什麼地方?」

    「回美眷那裡去。」我說。

    思龍詫異:「她會收留你?」

    「她不是你,你當然不會再接受一個變心的丈夫,但她是傳統中的賢妻良母。」我沉著地說。

    思龍坐起來,「但是她已經知道你不愛她!」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是回去美眷身邊了,她對親戚朋友都有交代,過若干年,大家忘記任思龍這三個字,我們仍是好夫妻。」我苦笑道。

    「不可思議。」思龍說。

    「是的,中國女人的容忍力無窮無盡。」我黯然。

    「因為她們在經濟上不願意獨立。」思龍說,

    「受丈夫的惡氣,受另外一個女人排擠,世人同情她,在公司受老闆嚕嗦,誰會知道,她總有她的道理。」思龍說,「你也別太過肯定她會要你回去。」

    我說:「我認識她十餘年,我太清楚她,她一定會要我。這是很不公道的事,不幸美眷沒有別的選擇。」

    「我很抱歉。」思龍說,「一切是我的錯。」

    「一切是我。」我說,「但是思龍,為什麼當初你竟會容忍我這麼一個人?」

    「因為扶輪社的會員不肯為我拋妻離子,只有你給我如此的光榮,有什麼女人有力量拒絕?」她歎口氣,「對不起,揚名,我們都錯了……你的工作,對你的工作可有影響?」

    「我想休息一段時間,先寫點電影劇本,工作總是會找到的,沒有人失業一輩子。」我說,「但是我要休息。每日起來,帶小宇到公園走走,教小宙說話,等小寰與她的雙生同胞出生,我的思想很疲倦,不適合再做電視台那份工作。」

    「你的計劃聽上去很理想。」

    「是嗎?」我苦笑,「原本我想與你共渡一輩子……事與願違。」

    「你認為美眷與你以後的日子會過得很好?」

    「我們會渡過的。這次以後,我將永遠目不斜視,做一個認命的人。其實就這樣平安地渡一輩子,也很會值得羨慕。」

    「誰也不知道宇宙黑洞在什麼時候把我們吞沒,在七十四歲的時候,我會記得這一段故事。」她說。

    「思龍——」

    思龍轉過頭來,在流淚。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流淚,也是最後一次。

    「思龍」我擁抱她。她把頭埋在我懷中。

    當夜我離開任思龍她幫我整行李,像一個妻子服侍遠行的丈夫。

    我們很沉默很平和,箱子放汽車行李廂,她送我到市區。我們吃了頓非常豐富的晚餐,開一瓶香檳,跳舞,到十二點才分手。

    仙德瑞拉要返家了。

    她把一小瓶鎮靜劑留給我。說實話,我需要那瓶藥。

    「思龍,」我說,「以後我們永不再見了?」

    「永不。」她肯定的說。

    回到自己家中,電燈已經全部熄滅。我摸索到長沙  ,吞服鎮靜劑,把座墊拍一拍,倒頭便睡,可一點也不覺得異樣,賓至如歸。

    對美眷來說,任思龍是一場過去的噩夢。對我,是場過去的美夢。

    無論怎樣,她已經過去。

    天亮醒來,小宇站在我身邊,瞪著我。

    「早。」我說。

    「早。」他說。

    美眷在客廳那一頭叫:「小宇,你不過來吃早餐?快遲到了。」

    我擦擦眼睛,美眷走過來,她的頭髮還用一條橡筋紮著,身上穿一條陳年寬裙子。

    我無可奈何地揮揮手,「即使是懷孕也不用這樣披頭散髮,小宇上學之後,我陪你去修頭買衣裳,你看你那尊容!」

    美眷哼一聲:「批評批評批評,我一生人只聽到批評。」

    我靜默的笑。

    你看,一切都如常,美眷有她的智慧。我們家有時光儀,把不愉快的記憶推進第四空間,忘掉它。

    我送小宇上學,教訓他一頓,把他推進課室,小宇唯唯諾諾,又成為一等一的好孩子。

    美眷剪髮的時候,我抱著小宙在小公園坐,教他講話:「孩子……是小宙……玩耍……遊戲

    我們到百貨公司,我把身邊的現款都買了禮物給美眷,新式的孕婦袋、化妝品,甚至有半安士的「哉」。

    美眷換了一個新髮式,不曉得進步多少,十分精神,我們一起高高興興的回家。

    那一夜,小宙忽然在飯桌上站起來說:「小宙不要吃紅燒牛肉!一年來天天吃牛肉,小宙要吃荷包蛋!」

    我看著這孩子,我眼睛瞪得老大,隨即笑得流下眼淚,他終於會說話了。

    就這樣,我也沒跟美眷說搬回來,也沒有走,但是大家都十分明白,我又回來了。

    誰也沒有提這件事,小宇、小宙、美眷、丈人丈母、親戚朋友。我只看到一個個寬慰的笑容,顯然大家都慶幸施揚名終於靈魂甦醒,從狐狸精魔掌死裡逃生。他們不但沒認為我可恥,說不定坯佩服我的勇氣,畢竟一個男人,稍微行差踏錯,算是什麼?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我實現了我的願望,辭職成功。

    瑪莉打電話來,「施先生,你桌面的辭職信,不是真的吧?」

    「請轉交總經理。」

    「施先生——」

    「請轉交總經理。」我說。

    「是,施先生。」

    我終於順利地叫瑪莉做成功一件事。我也再不是她的波士,她不再是我的秘書。

    我接兩個劇本來寫,工作遊行頗為通暢。

    有很多時候,想起任思龍,心中隱隱牽動,就像那首歌形容的:一半樂事,一半令人流淚。忘記她?開玩笑,不可能的事!

    日子過去,信不信由你,一切恢復正常,正常的意思是,美眷又開始把牌友叫到家中來開台。

    碰出一隻牌之餘,她也會閒閒的說:「男人嘛,總要作怪,只要肯回頭也無所謂。」一派打了勝仗的樣子,容光煥發。

    誰都說美眷生的又會是兒子。

    三個月後她在法國醫院養下一雙女兒。

    誰也沒有再提到任思龍三個字。

    連我本人都幾乎以為她只是一個假設。

    在醫院探訪美眷,把花遞給她。

    美眷笑,她說:「全間醫院裡都是白衣服,我還以為任思龍又回來了呢。」她若無其事。

    我一怔,笑。心底卻漸漸酸上來。

    回家的途中,我想到這個白衣女郎,我的顏色女郎。她的生命是幻覺,我的不是。她有足夠的時間來否定人生的意義,我不行,我在電視長篇劇、麻將牌、孩子們的尿布中老死,我配不起她。有那麼一剎那,思想起她,我已充分瞭解,什麼是惆悵、舊歡如夢。大雨傾盆的時候,浪花捲上沙灘的時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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