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
曉非呆呆地坐在窗前,多年來繫鈴、解鈴,都是她自己,不曉得有多累。
反正負擔得起,要不要墮落一次?
電話鈴響,曉非連忙說:「無論誰找,我不在家。」
珉珉比家務女傭更早拿到聽筒。
她清晰地說:「無論誰找,我不在家。」
「珉珉,是你?我是施叔叔找你阿姨。」
珉珉重複一次:「無論誰找,我不在家。」
「珉珉,別開玩笑,叫阿姨來說話,我是施松輝。」
珉珉已經掛上電話。
她阿姨披上外套,「我出去兜風散心,你要不要一起來?」
珉珉搖頭。
「對,你有功課要做。」她取過鎖匙外出。
她走了不到十分鐘,門鈴就響起來。
珉珉知道這是誰。
女傭在後邊說:「珉珉且別開門」,她已經開門讓施松輝進屋。
女傭只得說:「小姐剛剛出去,施先生你等一等她。」
珉珉靜靜看著他。
施松輝忍不住,問她:「你一直不喜歡我,為什麼,怕我搶走你阿姨?」
像外國人一樣,施松輝黃昏已經喝過幾杯,口氣有酒精味。
他無故對珉珉認真起來,「可以想像你不喜歡很多人,但是讓我告訴你,阿姨要與我結婚,無論你喜歡與否。」
珉珉不去理他。
「來,讓我們做朋友。」
珉珉忽然自身後取出一件東西,伸手給施松輝看。
他開頭不知道是什麼,待看清楚了,臉色突變,「這本冊子你從何來?」
珉珉冷冷直視他面孔。
「不要告訴我你是拾來的,這本冊子我一直藏在外套裡袋——」他有點兒急,「你阿姨見到它沒有?」
珉珉點點頭。
施松輝十笑,「所以她生氣了,不怕,我會跟她解釋,過去的事既往不咎。」
珉珉在這個時候忽然笑了。
施松輝愕然,這小孩的表情、機心、反應,都似一個工心計的成年人。
「你,你這個可怕的小孩,你自我口袋偷出這本冊子是不是?還給我,馬上還給我。」
他伸手去搶。
珉珉把手一縮。
施松輝趨前一步,不信這小女孩躲得過去,但是他的腳扣住茶几,發出聲響,況且他講話時聲音太高,已經吸引到女傭進來查探。
說時遲那時快,珉珉忽然把小冊子向他頭臉摔去,那本皮面銅角小冊在空中的溜溜打兩個轉,不偏不倚,剛巧打中施松輝的眼睛。
他一驚,本能地伸手去格擋,用力過巨,手臂偏偏拂到走過來的女傭。
那瘦小的中年婦女向後倒去,額頭撞中櫃角,頓時流血不止。
施松輝驚得呆了,急急伸手去扶她,婦人怕他進一步加害,在地上掙扎不已。
陳曉非卻在這個時候開門進來,看到小小的珉珉縮在牆角,施松輝正毆打女傭,且一地都是血,驚怖之餘,馬上報告派出所。
施松輝慌亂中舉手表示無辜,已經太遲了。
女傭半昏迷中不住重複:「他要打珉珉,他要打珉珉。」
陳曉非把珉珉摟在懷中,渾身顫抖,她問:「是為著什麼緣故,說呀,為什麼?」
施松輝瞪著珉珉,別人也許會以為這孩子已經驚得呆了,但施知道她一貫的冷靜,他且看到她雙眼裡露出一絲惋惜的神色。
她不費吹灰之力,已經對付了他。
施松輝一敗塗地,只得垂頭喪氣跟警察回派出所。
女傭被送到醫院縫了七針,施松輝慷慨地付出補償,她應允不起訴,庭外和解。
陳曉非已不願意再見到施松輝這個人。
她同姐夫說:「怎麼可以用暴力對付婦孺,怎麼會認識這樣一個人!」掩著臉羞愧。
吳豫生說:「珉珉給你太多麻煩,我把她領回去吧,下學期她快升小學了。」
「不,經過這麼多事,她更應伴我久一點兒,你埋頭苦幹,又周遊列國,什麼時候陪她。」
這一段日子特別寧靜。
施松輝也沒有再上來解釋,他同陳曉非一樣,只想把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記,愈快愈好,沒發生過更好。
珉珉的鋼琴有顯著進步,功課按部就班,比別的同齡孩子高,但瘦,小小年紀,不知恁地,舉手投足,已有少女風範。
珉珉記得阿姨說她:「艱難中長大的孩子往往早熟,雖然未遇戰難,珉珉日子並不好過。」
阿姨事務漸漸繁重,很多時候,她要學習獨自打發時間,那只叫桃樂妃的洋娃娃,仍然被保存得很好,她現在不大玩它,有空取出看一番再收妥。
曉非見她如此寂寥,因為內疚,更加縱容這孩子。
現在她同異性約會,事先都徵求珉珉同意,漸漸變得十分認真,人家來接她的時候,她老是悄悄地問珉珉:「你看這一位仁兄怎麼樣?」
珉珉如果搖頭,她便推說頭痛,三言兩語諸多借口打發人家走,整個晚上獨自玩紙牌,解嘲地說:「不出去也不是損失。」可是平白把人招了來,又揮之即去,名聲就不大好,門庭頗為冷落。
陳曉非也知道,只是對珉珉笑說:「你與你父親可能都不想我嫁人。」
她也並沒有遇到非嫁不可的人,能把責任推在他們父女身上,她覺得相當愉快。
珉珉順利升到小學四年級,與阿姨形影不離。
一個夏日的星期六下午,艷陽高照,阿姨回來,把珉珉叫到身邊。
她取出一張照片,「你來看,這個人做你姨丈好不好?」
珉珉笑,她知道姨丈是什麼身份,阿姨又找到對象了,她連忙接過小照細看。
珉珉驚奇地說:「他長得有點兒像爸爸。」
阿姨低聲下氣與她商量:「你不反對吧,我叫他請你喝下午茶。」
珉珉輕輕問:「可是你要離開我了?」
阿姨答:「你現在已經可以照顧自己獨立生活,阿姨也想找個伴。」
珉珉點頭。
她阿姨鬆口氣。
吳豫生來了,她同他商量,他笑道:「你把這孩子寵壞後又甩手不顧,」其實是開心的,「上次那件事至今,也有好幾年了。」
陳曉非雙臂抱在胸前,不出聲。
吳豫生問:「你是不是懷疑什麼?」
過一會兒曉非才答:「沒有,很多女子在最後關頭發覺未婚夫行為不檢而解除婚約。」
「可是日後你這樣遷就珉珉。」
「不應該嗎?她既然住在我這裡,我有義務使她生活愉快。」
「我卻有種感覺,珉珉在那件意外中,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她不喜歡的人,注定失敗。」
吳豫生原是說笑,陳曉非聽在耳中,深深震盪,連忙轉頭頭掩飾。
吳接著問:「珉珉在學校有沒有人緣?」
陳曉非說:「沒有問題,她對一般人很寬容,她不大關心他們。」
吳豫生笑笑,「我們都犯了這個毛病!越是愛一個人,對他要求越高,害他窒息。」
「可不是。」
「你對洪俊德先生,就寬容點兒吧。」
陳曉非笑了。
珉珉這才知道,那位先生叫洪俊德。
他比較穩重,不大愛說話,側面某一個角度,看上去像她父親,年齡也相仿,珉珉對他印象不錯。
珉珉對莫意長說:「後來他們就結婚了,我搬去與父親住。」
「現在還結著婚?」
珉珉說是,「很恩愛,但是沒有孩子。」
「他們愛孩子嗎?」
珉珉惋惜地說:「絕對地。」
「那多可惜。」
「一定是這樣的,」珉珉說,「要孩子的人沒有生養,不愛孩子的人生一大堆。」
意長笑:「對你說只有好,你仍然獨霸他們的愛。」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一樣的,他們的佔有慾才強勁呢,珉珉沒有把這個意見講出來。
意長早不介意她說一半話停下來的習慣,只要吳珉珉繼續把筆記借給她,緊急關頭幫她抄算術題,她就是她的好朋友。
宿舍管得那麼嚴,意長還是有辦法帶了微形手提電視機回來,用耳筒,看到深夜,時間都不夠用。
珉珉有時到莫家作客,意長也常去吳家。
意長朋友知己比較多,是以珉珉老笑她濫交。
珉珉只與意長談得來,她對這位同房同學小心翼翼,從來沒有得罪過她。
搬到父親家開始覺得冷清。
但是阿姨已經旅行結婚,他們並沒有機會觀禮,只看到照片。
吳豫生問女兒:「你有沒發覺阿姨擺脫我們鬆一口氣?」
珉珉也笑。
「你要感激她把你帶在身邊這些年。」
珉珉點頭。
「同時,這位洪老大要是對她不好,我們父女倆找上門去對付他。」
珉珉覺得父親最近的心情大有進步。
吳豫生教文科,女學生多,每個學期總有一兩個放了學特別愛惜故來找他問功課,不一定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少年人多數寂寞而敏感,有機會同成熟智慧的教授接觸,當然不會放棄。
但是找到宿舍來的,只有張麗堂。
連姨丈都知道有這個濃眉大眼身段豐碩的女孩子。
他說:「現在年輕女子多大膽。」
他妻子沉默片刻,「也不小了,碩士班的學生,有二十四五歲了吧,很會得打算。」
吳豫生欠欠身,「她選的題目比較困難,怕她不能畢業,只得多幫她一點兒。」
曉非好似沒聽進去,「她一點兒也不適合你。」
洪俊德不語,這一點點含蓄的妒意他還可以忍受。
吳豫生歎口氣,「女性不講理要到幾時呢?」
珉珉笑了,她愛聽大人講話,她從來不喜往孩子堆中找淘伴。
陳曉非問珉珉:「你覺得這女生怎麼樣?」
洪俊德說:「豫生的一個女學生不值得我們花這麼多時間來討論。」
豫生說:「講得再正確沒有。」
「珉珉才不會喜歡她,是不是珉珉?」
洪俊德溫和地對妻子說:「夠了。」
張麗堂使珉珉想起一個人。
這左右大概沒有人記得她了,但是珉珉對她印象深刻,這人令她敬愛的蘇伯母早逝。
其實張麗堂跟胡敏玲是兩個類型。
張比較粗曠爽朗,臉容艷麗,烏髮梳一條馬尾巴,長長鬢腳,不,她同胡敏玲不一樣。
第一次來按鈴,她看見珉珉,便笑道:「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吳珉珉。」
珉珉並不喜歡陌生人與她太親密,警惕地退後一步,幸虧張麗堂立刻識趣地問:「我能進來等吳教授嗎?」
珉珉讓客人坐在客廳等。
父親回來了,沒有如常般找珉珉問她一整天過得可愉快,他與客人站在露台上談功課。
那位張小姐站在一幅竹-下,陽光通過-子,射在她臉上,一絲絲的橫印似老虎斑紋,珉珉覺得她雙目中有野心。
過一會兒,她的問題似獲解決,珉珉聽得她說:「那我先走。」
英文大學裡的老師對學生都客氣地稱什麼小姐與什麼先生,吳豫生說:「明天見,張小姐。」
珉珉客氣地替她開門,她道謝,自手中一疊書內翻了翻,找出一張書籤,「送給你。」
那是一張美麗別緻的象牙書籤,珉珉接過,輪到她向客人道謝。
出了門她又回過頭來說:「你有一雙貓兒眼。」
珉珉一怔。
她笑,「我知道你在看我。」
珉珉沒有回答。
吳豫生向女兒解釋,「那是我班上優秀學生之一。」講完了才發覺他同曉非一樣,太過怕珉珉多心,但是又身不由己地補上一句,「我對所有學生都一樣。」
珉珉把象牙書籤擱一旁。
接著一段日子,張麗堂有時一個人來,有時與男同學來,那男生把她送到門口便下樓一直在曬台上等,等得悶便扔石子出氣。
參考書多,一條問題便花上幾十分鐘,珉珉從來不去打擾他們,但是每次她都知道張小姐逗留了多久。
珉珉一直不出聲,直到一次她父親失約。
她到凌教授家參加他們女兒生日茶會,茶會在下午五時結束,珉珉到六點尚在人家客廳呆等家長來接,她撥過電話回家,沒人聽。
天漸漸暗下來,黃昏更加帶來恐懼,她一聲不響,忐忑不安,暗自著急。
凌太太笑說:「我可以送你回去,你有沒有門匙?」
珉珉搖搖頭。
「不用急,大不了在這裡吃晚飯。」
珉珉不出聲。
父親從來沒有失過約,她明明約好他五點。
「來,」凌太太很隨和,「我帶你參觀我們家,這是凌伯伯書房,他是你父親的副教授你知道嗎?你看,這些是今年的試卷草稿,大學生同小學生一般要參加考試呢。」
門鈴在這時候響了。
凌太太笑,「看,你父親來接你了。」
她匆匆去開門。
「果然是吳博士,」她說,「珉珉等急了。」
吳豫生說:「抱歉抱歉,我竟忘了時間。」不要緊。」
珉珉這時由凌教授書房轉出來,靜靜看著父親。
「這下子我們真的要走了。」他挽起女兒的手。
手是冰冷的,像是沒穿足衣服。
在車上他向珉珉再三道歉,珉珉直視面前,表情堅定,不露聲色,裝作一個字聽不到,當然也不打算原諒誰。
吳豫生忽然覺得一個小女孩變得這樣尷尬,他是罪魁禍首,有什麼理由她身邊的大人都要追住她來認錯?
他輕輕說:「世上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意,看不開的話,只有浪費更多時間,珉珉,我知道你聽得懂。」
她仍然維持那個姿勢那個表情一直到家。
進了門回到家進臥室,珉珉並沒有大力關門。
吳豫生以為她的脾氣已經平息。
第二天早上,珉珉沒事似挽起書包跟他上學,吳豫生莞爾,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像孩子的也還是孩子。
放學,珉珉乘校車到家門,在曬台一角看到張麗堂那個男生坐在石階上等。
珉珉向他招呼,「好嗎?」
小生認得她,沒精打采地拾起一枚石子,用力扔出老遠,擊中對面的圍牆,輕而遠「啪」的一聲。
珉珉問:「你為什麼不上我們家坐?」
小子答:「麗堂問教授功課,我不方便在一邊打擾。」
「不,」珉珉哈地一聲,「我家氣氛最輕鬆,張小姐每次都在我們家喝完下午茶才走,她喜歡薄荷加蜜糖,不是嗎?」
那小子臉色已經大變。
年輕小伙子有什麼涵養,女朋友叫他管接管送,叫他在樓下等,等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已經不曉得多委屈多不耐煩,但他迷戀她那盈盈眼波,無可奈何,只得開四十分鐘車來,再開四十分鐘的車去,滿以為她在樓上趕功課是正經事,沒想到她叫他日曬雨淋,自己卻與那教授享用茶點,把他當什麼,傻瓜、小廝、司機?
那天下午陽光猛烈,珉珉用一隻手掌遮在眼眉,瞇著眼,欣賞小伙子的表情。
「上來呀,」珉珉說,「我邀請你。」
小伙子見有人同情他,益發生起氣來,「我不口渴,你上去代我告訴張麗堂,她在五分鐘之內不下來,我就把車子開走,你叫她自己乘公路車。」
他的車子泊在一旁,是部紅色開篷小跑車。
珉珉笑說:「好的,我代你告訴她。」
她咚咚咚走上樓梯,撳鈴。
門一打開,珉珉就聽見一陣爽朗的嬌笑聲。
有什麼事值得那麼好笑,奇怪,珉珉一直到了後來,都不明白張麗堂為何笑得那麼起勁。
珉珉慢慢走進去,放下書包。
張麗堂看見她,轉過身來,「噫,小妹,放學了。」
吳豫生笑問:「今天怎麼樣,愉快嗎?」
珉珉平靜地說:「張小姐,送你來的那位先生說,要是你在五分鐘之內不下去,他就把車開走,叫你自己乘公路車。」
張麗堂幾乎即刻收斂了笑容,又驚又怒。
吳豫生並不知道一直有個司機在樓下等這個女學生,也十分錯愕。
張麗堂把事情在心中衡量一下,分個輕重,她此刻還需要這個人來回接她,於是她站起來強笑道:「那我先告辭了。」
珉珉把茶几上的一疊書交還給張麗堂。
她匆匆忙忙下樓去了。
珉珉走到樓台,可以清晰地聽到他們的對話。
張麗堂:「你搞什麼鬼?」
男生:「我受夠了。」
張麗堂的聲音充滿嘲諷:「你打算怎麼樣?」
男生:「以後要來你自己來。」
「神經病,人家來做功課——」
「上車!做什麼功課,以為我不知道,你來販賣生藕。」
張麗堂惱羞成怒,把手上的書摔向男朋友。
成疊書跌到地上,那男生只是冷笑,不肯替她拾。
張麗堂有點兒彷徨,不知如何下台。
終於她男朋友彎下腰去,拾起一疊筆記。
她鬆一口氣,揩一揩眼角的淚印。
「這是什麼?」小伙子大吃一驚。
「什麼是什麼?」
「張麗堂,難怪你天天到這裡來磨,原來有這樣的好處。」小伙子扇著手中文件,「你太有辦法了!這是本年度英國文學碩士班的試卷!」
「你說什麼?」
珉珉一直站近欄杆在看這場好戲,忽爾聽得父親叫她。
「珉珉,你在幹什麼?」
「沒什麼,」她連忙轉過頭來,走進客廳去,「我想要一杯蜜糖茶。」
父親斟茶給她。「張小姐走了沒有?」
她答:「走了。」
吳教授訝異,「她為什麼不把男朋友也叫上來呢?」
珉珉坐下來,呷一口茶,忽然笑了,「誰知道呢?」
吳豫生一邊吸煙斗一邊埋頭讀起報紙來。
珉珉看著天邊黃昏彩霞,隔一會兒,放下杯子,回房裡做功課。
過了兩天,珉珉放學回家,看見張麗堂坐在客廳裡,對著她父親哭。
只聽得吳教授對他學生說:「你根本不應該上這裡來,今天早上在教務室對著凌教授已經講得清清楚楚,校方不得不勒令你退學。」
張麗堂掩住臉邊哭邊說:「吳教授你知道我是清白的。」
「張小姐,但是試卷怎麼會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有人將它夾在我的書裡,有人栽贓害我。」
「但它由你那位經濟系的同學發現,並且轉呈校方。」
張麗堂泣不成聲,「他懷疑我移情別戀,他存心要我好看,教授,我真是冤枉。」
吳豫生萬分尷尬,「你且別哭,喝杯冰水,冷靜一下。」
「教授,我差三個星期就可以畢業,我一直是你的優異生,你難道不相信我?」
「張小姐,幸虧試卷一直由凌教授保管,否則大家都知道你常來我處,連我都脫不了於系。」
「教授——」
吳豫生歎口氣,「張小姐,你請回吧。」他站起來,走進書房,關上門,不再理會客人。
珉珉緩緩走到張麗堂身邊,看著她。
張麗堂強忍悲痛,抹乾眼淚。
珉珉淡淡地問她:「你要不要再喝一杯冰水?」
張麗堂忽然聽到聲音,嚇一跳,彷徨地抬起頭來,過一會兒她說:「不,我要走了。」
珉珉問:「有沒有人開車送你走?」
張麗堂這才發覺這小孩在調侃她,她不置信地看著珉珉。
珉珉將手自身後拿出來,拇指與食指間夾著張麗堂稍早時送給她的那頁象牙書籤。
珉珉用另外一隻手打開張麗堂的書,把書籤夾進書裡,輕輕說:「還給你。」
張麗堂當場呆住,她如遇雷殛,瞪住這臉容清麗的小孩,過很久很久,用極低的,她自己都不置信的語氣問:「是你?」
珉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雙手捧著書交給客人,「你可以走了。」
「你,是你。」張麗堂夢囈般聲音。
吳豫生的聲音傳過來,「珉珉還不讓張小姐走?」
珉珉走到走廊盡頭,拉開大門。
張麗堂身子如夢遊似游出吳家,一直喃喃說:「不,不,小孩子不會這樣害人。」
珉珉在她身後關上門。
吳豫生問女兒:「她同你說什麼?」
珉珉答:「她一直哭。」
「很可憐哪,一次作弊,永不抬頭,我們一直不明白她怎麼會得到試卷的草稿。」
珉珉不出聲。
吳豫生惋惜地說:「而且結交一個那樣的男朋友。」
這件事,像其他一切的事,隨著時間,逐漸淡出。
珉珉生日,阿姨請她喝茶。
珉珉要薄荷蜜糖茶。
阿姨詫異,「誰教會你喝這個?」
珉珉不出聲。
阿姨想起來,「你父親有個女學生,賭,有一陣老來串門那個,好像就是喝這種異香異氣的茶。」
珉珉笑一笑。
「她沒有事吧,好像不大來了,開頭很有一點兒野心,彷彿想做教授夫人的樣子,奇怪,忽然銷聲匿跡了。」
珉珉沒有置評。
阿姨笑了,「珉珉,你把她怎麼了?」
珉珉到這個時候才抬起眼來,雪亮的目光「刷」一聲看到她阿姨心裡去。
阿姨靜下來。
很明顯,珉珉不願意有人提這件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阿姨識趣地顧左右而言他。
小小的珉珉有種威嚴,懂得用目光、表情、姿勢來表達心中的意思,不消說一言半語,旁人已經知道她高興抑或不悅,接受抑或拒絕一個意見。
許多大人都做不到,所以嘰哩喳啦不停他講話,珉珉卻天生有這個本事。
這個時候,她伸出手來握住阿姨的手。
陳曉非很是安慰,知道珉珉仍然把她當朋友。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這麼忌憚珉珉?不復回憶了。
吳教授的宿舍又靜下來。
不再聽到一連串鈴似的笑聲,珉珉也笑,但最多是露齒微笑,她從未試過仰起頭哈哈哈,或是低著頭咭咭咭地笑過,她懂得笑,但是不曉得怎麼笑出聲來。
有時候珉珉對著鏡子練,結果變成嘿嘿嘿,有點兒可怕,她不再嘗試。
夏天總有蟬鳴,珉珉坐在露台的大籐椅子上,下巴抵在膝上,全神貫注地胡思亂想。
那時她還不認識莫意長,否則可以拉著意長一起,墮入思流中,隨波蕩漾,亂髮奇想。
她是個非常非常靜的孩子,靜得不常覺察到她的存在。
在女兒小學畢業那年,吳豫生打算應聘到英國做一年客座教授,他同珉珉說:「你想跟我去,還是留在本市?」
珉珉已經十分具有分析能力,「你九個月後就回來的吧?」
「自然。」
「我不去了。」
「你暫住什麼地方,阿姨家?」
珉珉笑,「阿姨早已受夠我倆,不不!我念寄宿學校好了。」
她父親沉吟一下,「你應付得來?」
「沒問題。」
「那麼假期到阿姨家過。」
珉珉點點頭。
她就是那樣認識意長的。
稍後她知道莫氏是個大家族,三代同堂,人口眾多,且不和睦,叔伯間一共十一個孩子,都被大人送出去寄宿,超過十五歲者統統往英美唸書,意長在這等複雜的環境底下長大,自然也是個早熟的孩子,與珉珉一見如故。
她倆被安排在一間房間,珉珉推門進去,看見已經有一個女孩子坐在書桌前翻畫報,行李擱一角,尚未打開。
一見珉珉她便自我介紹,很客氣但開門見山地問:「你喜歡哪張床,近窗還是靠牆?」
珉珉自莫意長的表情知道她喜歡近窗的床,於是把行李靠牆一放,「這張。」
意長也自珉珉的笑意知道她有心相讓,連忙說:「謝謝。」
兩個人都那麼聰明,當然做得成朋友。
那一天,陳曉非以阿姨的身份陪著珉珉搬進宿舍,叮囑道:「不習慣立刻告我知,要命,洗手間在走廊末端,你不怕麻煩?平日嬌生慣養,看你怎生適應。」咕噥著出房視察其他設施。
莫意長笑間吳珉珉,「你母親?」
珉珉搖頭,「不,我阿姨。」
意長詫異問:「你媽媽呢?」
珉珉來不及回答,阿姨已經返來,「乾淨倒是很乾淨。衛生問十點氣味都沒有,像醫院似的。」
珉珉只是笑。
陳曉非說:「幸虧你爹九個月後就回來,生活可望恢復正常。」
珉珉忽然收斂笑意,不置可否。
她阿姨一怔,緊張地問:「你有什麼預感?」
珉珉低聲說:「一看見這間房間,我有種感覺,好像要在這裡住上三五年似的。」
阿姨強笑,「這是什麼意思?」她想到不祥兆頭上去,臉色驟變,「你父親會得如期返來。」
珉珉說:「那當然。」
她阿姨吁出一口氣。
「但不是一個人。」
「你是說——」
「阿姨,不必理我,我亂講。」
她拉起阿姨的手,送她下宿舍大樓。
珉珉與阿姨道別,看著她的車子駛遠,向她揮乎。
珉珉回房把行李打開,將衣物分放好。
莫意長輕輕拾起剛才的話題,「你母親已經故世?」
珉珉點點頭。
「哎喲對不起,近世什麼病都不難醫好,必定是癌症吧?」意長語氣十分惋惜。
珉珉躺到床上,「不,她在一場火災中去世,」
意長惻然,不再加問,遞上一盒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