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故世已經一個月,韶韶半夜驚醒,仍然會脫口問:「媽,你又咳嗽了?」朦朧中起床替她斟杯開水,握著杯子,才驀然醒覺,母親已經逝去。
可是她總是聽見母親捂著嘴悶咳怕吵醒她。
只得歎口氣再睡,當然很難再入睡。夏天,天又亮得早,真苦,只得拖著疲累的身子去上班。
韶韶在政府新聞部辦公,開頭時人稱區小姐,漸漸做得出色,升了上去,地位高了,下面就開始叫大姐,這一叫,就被叫老了,可是人家還當是尊稱,不接受也不行。
這些年來,手下眾女生統統放過一個月以上的長假,除去區韶韶,超過三十天的大假,不是結婚,就是生子,兩者都輪不到韶韶。
外國人做上司,一日贊曰,「區,每個女生像你就好了。」
你聽聽看,這是褒還是貶?
當年韶韶自大學畢業,一踏進社會,就考新聞部的助理新聞主任一職。
主考官一排坐開,問道:「區小姐,告訴我們,你為何考慮到新聞部任職?」
她記得她編排了一個別緻而認真的理由,大致上是說要把年輕的理想貢獻給社會之類。
而事實上她必須找一份收入穩定兼有升級前途的工作,是要想負擔母親的生活。
韶韶十分幸運,她進新聞部那年,男女剛剛同工同酬,到了一定職級,且可領取房屋津貼。
韶韶與母親很合得來。
大學裡同學均明白她是著名的媽媽的女兒。
動輒一句「啊,這不行我要早些回去陪媽媽」,便推掉許多約會。
韶韶是少數覺得她有一個無懈可擊的母親的女兒。
她認為母親漂亮、優雅,有幽默感,修養十分的好,中英文都比女兒上乘——嘖嘖嘖,韶韶,你一嘴廣東英文。還有,拜託拜託,唐太宗不姓唐。
後來即使退休在家,一清早起來,也一定化個淡妝,換上便服,不比韶韶,一條牛仔褲跑天下,要見總督了才抹些胭脂。
這些年來,沒有成家,也是為著母親。
這樣說很冤枉,其實母親最盼她早婚,「你是獨生兒,媽一歸西你就一個親人也無,趕快結婚生一大堆子女才是正經事。」
韶韶很懷疑,「這樣倉促,會離婚的吧?」
可是母親馬上回答:「你以為小心經營就不會分手?婚姻講的是緣分,其他概不計分。」
可是韶韶自有早婚的同學與同事。
一成家已無暇兼顧父母,再生下一兩個孩子,只見她們成日忙得蓬頭垢面地鬼叫,被家務助理牽著鼻子走,開會開到一半都得竄出去問孩子熱度退了與否,內疚得心如刀割,兩頭不到岸,既無法專心工作,又不能親手照顧孩子,異常痛苦。
韶韶也很會諷刺她們,「你們不必怕『九七』,『九七』來了才沒現今這麼兵荒馬亂。」
她那獨身身份不是不受人艷羨的。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母親故世了。
母親生前不易侍候,她沒有親友,不嗜打牌,不好逛街,剩餘時間極多,但是韶韶從來不以服侍母親為苦,她喜歡陪母親旅行。
可是母親也很疙瘩,日本她不去,她恨惡東洋人,雖然家中不得不用日本電器;又嫌東非落後,不願意去,年年只得逛美加東西兩岸,跑了個滾瓜爛熟。
韶韶願意再去一百次,可惜自去年開始,母親身體已經顯著變壞。
韶韶男友鄧志能是政府醫生,負責替伯母檢查,伯母填寫姓名時寫姚香如。
他喚她姚女士。
姚女士愛抽煙,一天大半包,戒不掉。
這位世侄也奇怪,從不叫她戒。
到了今日,志能仍說:「也要看人的,像伯母,生活寂寥,抽煙解解悶,許是唯一樂趣,那麼些年了,不必戒。」十分開通。
新聞部的工作在八十年代「颼」一聲忙起來,從前事大可以板著面孔敷衍兒句。現在?政府失去威信之後,連一個見習記者都可以指著總新聞主任得意洋洋地說:「我投訴你。」
韶韶一日同上司說:「我也想投訴英女皇。」
上司問:「她有什麼不當?」
「她沒送聖誕卡給我。」
母親去世之後,韶韶才知道,一直是母親陪她,不是她陪母親。
韶韶用手撐著腮。
真可怕,全被母親講中了,世上一個親人也無,地老天荒宇宙洪荒的感覺悠然而生。
電話響了,韶韶拎過話筒,脫口而出:「新聞部。」
對方比她更幽默,「啊,對不起,我打錯了。」
「是志能嗎?」
「正是。」
「你怎麼知道我睡不著?」倒是有一絲高興。
「我當然不知,我今夜剛回來,滿以為會吵醒你。」
「什麼事?」沒好氣。
「聊聊天。」
韶韶看看鬧鐘,清晨六時半,「有什麼話好說呢?」
「要不要結婚?」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
志能沒好氣,「人家貴為一署之長,才有資格說這種話,你是老幾?東施效顰,笑大我的嘴。」
「呵。」韶韶唯唯諾諾,「大嘴,大嘴。」
「快起床淋浴,我來接你出去吃早餐。」
「今天是禮拜天,難得又不落冰雹刮颱風,看樣子不用上班,您老饒了我,行行好,給我補一覺。」
志能似沒聽到,「我五分鐘後到。」
「你在哪裡?」
「你樓下,我正用寰宇通講話。」
韶韶只得起來。
剛打呵欠,忽然聽得一聲咳嗽。
她轉頭,「媽?」
一徑走到母親臥室去,「媽,媽。」眼淚簌籟落下來。
幸虧此時鄧志能已經上來按鈴。
韶韶腳步踉蹌地打開大門,「大嘴,我想過,結婚就結婚吧。」
鄧志能握著她的手,「呵,也不用感懷身世呀。」
「我要一隻巨型鑽戒,我要白緞婚紗,我要到坦幾亞旅行。」
「沒問題,聽說你頗有私蓄。」
鄧志能其貌不揚,但是正如母親生前所說:「韶韶,他能叫你笑,這是最難得的。」
鄧志能在女友公寓兜了一個圈子,「韶韶,伯母的東西,你該整理一下。」
韶韶又落淚,「不想動。」
「賣掉房子,賺一筆,嫁過來,有錢防身,我就不敢欺侮你。」
韶韶不語。
「我幫你收拾吧。」
「我們先去文華吃早餐。」
「小姐,」鄧志能叫起來,「既然打算結婚,就得省吃省用,還一天到晚泡大酒店的咖啡廳?我帶你到上海街去吃豆漿粢飯才是正經事。」
韶韶差些沒笑出眼淚來。
路上,鄧志能說:「你別多心,我想問一句,伯母有無錢留給你?」
韶韶說:「你大概想打聽我有多少嫁妝吧,對不起,家母當年自上海帶來的私蓄,早已用得七七八八,不然的話,我還在歐洲遊學呢,何用打一份牛工。」
「你外公呢?」
「外公十多年前已在舊金山逝世,遺產由舅舅一家人繼承,我與表兄弟姐妹並無聯絡。」
「那麼,你父親那邊的人。」
「我從來沒有見過此君,他一早離開我們母女,我也不覺有任何損失。」
「你不想去找他?」
「他為什麼不來找我?」
鄧志能拍一拍手,「這口氣叫我想起一個人。」
韶韶沒好氣,「誰,秋瑾?」
鄧志能,「不,一個不知好歹的人,區韶韶,你想想,你此刻在世上已六親無靠。」
「又怎麼樣?」
「你不覺得心寒?」
「見死不救的親戚才叫人心寒呢。」
「區韶韶,你心腸同你口角一樣剛強嗎?」
韶韶冷笑一聲,「有過之無不及,莫道我不警告你。」
「去,去把你父親找出來。」
韶韶改變話題,「大嘴,你不是要幫我收拾遺物嗎?」
鄧志能是個聰明人,他自然知道何時該噤聲。
飽餐一頓之後,回到公寓,韶韶歎息一聲,捲起袖子,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拉開母親生前用的壁櫃。
她與鄧志能都呆住了。
壁櫃裡井井有條幾隻舊皮箱,且貼著標籤,舊衣物,送慈善機關。
姚女士病了一段時期,原來早已把東西收拾好。
韶韶紅著眼睛微笑,「家母一向比其他母親可愛。」
鄧志能點點頭。
「這裡有只皮鞋盒子,沒標明給什麼人。」
韶韶卻輕輕捧起另一隻小盒子。
鄧志能問:「那是什麼?」
「這是一盒瑞士巧克力。」
她打開來,裡邊的糖已經吃光,可是每一張印著風景花卉的包裝紙卻整整齊齊地收在盒內,驟眼看,彷彿是盒完整的糖果。
「這是我用第一次替人補習所得的薪酬買來送給她的。」
鄧志能動容。
「十多年了,沒想到媽媽一直留著盒子。」
「看看鞋盒裡是什麼。」
盒內有一雙小小童鞋,「這是我第一雙鞋子。」
「為什麼鞋身上都是鉛筆痕?」
「那是我第一幅作品。」
「呵,不得了,筆觸似克定斯基,為什麼不朝這方面發展,可別抹煞了天才。」
韶韶白他一眼。
還有小小几只錦囊,裡邊有若干項鏈戒指等飾物。
「看到沒有,就這麼多了。」
「堪稱家產微薄,罷,誰叫我愛你呢,不計較了。」
韶韶拾起盒子底一隻信封,有點緊張,會不會是母親的遺言呢?
她輕輕拆開,那是兩張照片。
甫士卡大小,原是黑白,可是經過人工上色,十分精緻,簡直像藝術品。
韶韶從來沒見過這兩張照片,連忙遞給鄧志能。
「這是家母。」
鄧志能不由得喊出來,「好一個漂亮女子!」
真的,短鬈發一圈圈貼在額前,耳環是兩朵花,穿件旗袍,身邊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這是誰?」小鄧問。
韶韶黯然說:「可能是家父。」
「快看另外一張。」
「這裡。」
另外一張是四人合照,除出姚女士與那位男士以外,還有一對年輕男女,四人齊齊看著鏡頭,露出雪白牙齒。
「是同一家照相館,叫上海萬象。」
「看,」韶韶說,「看她年輕時多美。」
「你可不大像伯母。」
韶韶不去理他,「照片是同一天拍的,看,印著年份,一九五零年。」
「那時上海解放沒有?」
「好像就快了。」
韶韶感慨的卻是另外一回事,「看,大嘴,人一下子就老了。」
「你什麼時候賜我一個如此不堪的綽號?」
「去,我們馬上去買兩隻銀架子把照片鑲起來。」
小鄧卻說:「其餘那兩位長輩是什麼人?」
「他們的同學、朋友、親戚。」
「他們姓甚名誰?」
「只有家母知道。」
「她生前從沒提起?」
「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想戀戀過往。」
「開放以後,她也從來沒返回過上海?」
「她說她已無親人在內地。」
「區韶韶,你真是一個非常孤單的人。」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有這樣的事?我自覺相識滿天下,要出去的話,一連三十天約會都不會重複。」
「緊要關頭呢?」
「你呀,你馱我上西天。」真樂觀。
韶韶隨即把皮箱打開檢查,果然都是舊衣物,大部分還都是韶韶賺錢之後替她置下的。
只除出一件舊絲絨外套。
絲絨這種東西,一舊就一搭搭,像脫毛似的,見不得人,那件紫紅外套還釘著水鑽鈕扣,新時想必光彩照人,韶韶輕輕取出。
小鄧問:「何用?」
韶韶答:「無用。」
她用軟紙包好,另外放進抽屜。
姚女士還有剩下幾本書,《紅樓夢》、《唐詩三百首》,此外還有《呼嘯山莊》,阿嘉泰姬斯蒂偵探小說,以及幾本時事來志。
一切都很正常,但鄧志能卻認為老太太的遺物如此簡單,一定是經過小心整理,心思慎密的他覺得事有蹊蹺。
小鄧覺得姚女士像故意要隱瞞什麼似的。
他沉思起來。
認識韶韶不到一個月,他就替這位伯母診治。
姚女士十分喜歡他,他也尊重她。
一年後,熟了,伯母同他開玩笑:「韶韶結識你,是為著體弱的母親。」
小鄧回答得當然很好:「榮幸之至。」句法其實不大合理,不過伯母耳朵重聽。
姚女士口角風趣,也算得健談,但小鄧從來不曾自她嘴裡聽到什麼。
話題總是圍繞著韶韶幼時趣事以及五十年代初的香港。
小鄧對這兩個題材總也不厭,他愛聽到極點。
像「第一次帶韶韶到淺水灣海浴,她才七歲,沒有泳衣,不肯下水,我為了使她驚喜,自旅行包裡取出一件泡泡紗浴衣,她一見,高興得不得了,那是我同事女兒穿剩的,不過韶韶不知道。」
從這些小故事中,小鄧也可得知一個單親家庭的辛酸,母女生活並不算富裕。
小鄧為此對韶韶更加溫柔。
他一直想結婚,韶韶卻說:「給我五年,若無作為,立刻結婚,我希望闖一闖,可能揚名萬里。」
小鄧沒好氣地問:「此時,我應該站著還是跪著?」
自始至終,小鄧對於伯母的身世一無所知,只聽韶韶說過,外公在三藩市,同舅舅住,兩家沒來往。
為什麼?
「因為外公反對母親嫁我父親。」韶韶解釋。
「呵,莫非另外有一個三擊掌的故事。」
「小鄧,將來你有了女兒,你會那樣做嗎?」
「哎呀呀,小姐,上一輩好福氣,四子三女,隨便哪個不聽話,逐他出家門,還剩五六個在身邊,現代人最多生一個兩個,趕了出去,孤苦終老,誰敢那樣做?非愛屋及烏不可。」
小鄧仍然不知道早年的姚家發生過什麼事。
不過韶韶的童年或許就是十分寂寞,根本沒有同齡孩子同她玩。
銀相架買了回來,兩張照片被放在顯著的位置
鄧志能問:「這些年來,你竟沒有見過令尊的照片?」
「小時候不懂得問,等到十一二歲,已知道許多事不該問,二十多歲之際,更不想問。」
「不好奇?」小鄧十分納罕。
韶韶看著他,「對於自己的事,誰會好奇,人們好奇的,往往是他人之事。」
沒想到小鄧認真起來,「你事即我事,不算多事。」
就在那個周未,區韶韶把母親的房間收拾乾淨,開了窗戶,流通空氣,並且打算找人來重新油漆。
星期一,一早要開例會,韶韶提前上床。
已經過了十八、二十二,情願少看場戲,少喝一杯,增加休息時間。
她掀開薄被,才鑽進被窩,就聽見咳嗽聲。
韶韶不認為這是她疑心,也許,某一個頻率的聲音,只有至愛和至親才聽得見。
她抬起頭,「媽媽,你有話要說?」
一片沉默。
「媽媽,你知道我從來不怕黑。」
韶韶下床,輕輕走到母親房間,才進門,腳就踢到一件小小硬物,「錚」的一聲。
韶韶連忙開亮燈,低頭一看,是兩枚鎖匙。
噫,今早翻箱倒筐,不知自何處跌出來,竟沒有注意到。
這是一把什麼鎖匙?
只見匙柄上有小小標貼,東亞總行三零五七號。
韶韶恍然大悟,這是一把銀行保險箱鎖匙,看樣子母親還有貴重物件。
韶韶把鎖匙收好,那一夜,她沒有再聽見異聲。
鄧志能看到鎖匙的時候,十分不置信,「我臨走之際,每處都看過,地上哪裡有什麼鎖匙。」
「鄧大夫,人總會有走眼的時候。」
小鄧沉默一會兒,「此刻當務之急是開啟保險箱。」
當天下午,韶韶便聯絡銀行,帶齊所有證件,通過經理,開啟保險箱。
小號箱子裡只得一隻棕色大信封,沒有封口,韶韶伸手進去,把裡邊的紙張抽出一看,怔住。
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故此看了一眼,遞給鄧志能。
那是一張香港政府發出的出生證明書,紙張簇新,可知它一直未曾見過天日。
正確點來說,它是一個女子的出生證明書。
紙上第一欄便印著姓:許,名:韶韶。第二欄是性別:女,第三欄是出生年月日,第四欄是父:許旭豪,母:姚香如。
韶韶抬起頭來,茫然問:「這是誰?」
鄧志能看著女友,「你的出生證明書?」
「我沒有出生證明書,我曾經告訴過你,我在上海出生,三個月大時由母親抱著南下,我進小學靠宣誓紙,因此我也沒有香港英國護照,我用的是小綠簿子。」
鄧志能又問:「你有無姐妹?」
「我肯定沒有,但是我希望我有。」
「那麼,」鄧志能說,「我的結論是,這個許韶韶即是你,你即是許韶韶。」
「大嘴,你勿要烏搞好不好?」韶韶憤怒了,「家父姓區,叫區永諒!」
鄧志能看看四周,「我們回家再講。」
「這個題目毋須再講,到此為止。」
韶韶把那張出生紙重新鎖好。
但是她的雙手微微顫抖。
回到公司裡,舌焦唇燥,諷刺上司,斥責下屬,對會議開始了還在亂鑽的記者厲聲說:「坐好!」
然後在洗手間的鏡子裡看到了自己,左眼底下一塊肌肉正不住輕輕顫動。
如果許旭豪是她父親,區永諒是什麼人?
到了黃昏,因立法局會議仍然進行,新聞室工作如火如茶,韶韶心情反而平復下來。
誰是父親有何重要。
她已成年,已經建立身份,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已經準備結婚,最主要的是,她兩歲喪父,沒有印象,明知損失不可彌補,早已放開懷抱。
這分明是上一代的——,與她無關。
對她來講,最要緊的是把工作做好。
想到這裡,她金睛火眼批閱新聞稿。
抬起頭,已經晚上十時,撥電話給鄧志能,鄧大夫在急診室,也還沒下班。
韶韶坐下來。
這個都會焉得不繁榮,超時工作,已視作等閒。
她步行到停車場取車。
遇一洋同事說:「好圓的月亮。」
韶韶抬頭一看,果然如此。
汽車電話響。
是鄧志能的聲音:「要不要喝一杯?」
他真是體貼人,此刻一杯冰凍啤酒已可救區韶韶賤命。
此刻,她再也不用提早回家陪伴母親。
捧著啤酒,韶韶說:「真沒想到家母把秘密隱藏得那麼好。」
小鄧說:「太好了,什麼都不講,我很早就有疑心。」
「放什麼馬後炮。」
小鄧抬起頭回憶,「伯母從不訴苦,你想想,哪有不抱怨的老人家?簡直不正常。」
「真的,『孝順兒孫誰見了』便是最大的牢騷。」
「許多的,孩子們爬在足前仍不滿意呢。」
「家母不是那樣的人。」
「你十分幸運。」
「可是我自幼失父。」
「那麼,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父親到底是誰?」
「要不就是許旭豪,要不就是區永諒。」講得十分取巧。
「鄧大夫,你才應該到我們新聞室來做發言人。」
「你出生紙上姓許,宣誓紙上姓區,你的小中大學文憑都是區韶韶,新聞部證件也姓區,身份證護照上也寫區。」
韶韶沒好氣,「你想說什麼?」
「要改姓許也來不及了。」
「其實我最應該隨母姓姚。」
「那時不作興跟母姓,非得替孩子找個父親不可。」
「結果還不是沒找到,吃人的禮教。」
「那位區先生肯出讓姓字,已經不錯,法律上此刻你是他女兒,有權分享他的產業。」
「慢著,你假設我姓許?」
「是,後來伯母改嫁,所以你跟繼父姓區至今。」
很合理的假設。
「他們二人在何處?」
「你若信伯母之言,他們已經去世。」
「兩個人都不在了?」
「韶韶,你可不需要他們。」
「你說得對。」她也不會因此愛母親少一些。
韶韶一直喝啤酒。
小鄧忽然想起來,「伯母去世後你有沒有登訃聞?」
「有,同事們出了許多力,事後亦有刊登啟事謝他們一聲。」
小鄧沉默。
韶韶問:「你的意思是,我會自他們處得到消息?」
「或許不,可能他們已經去世。」
韶韶有點累,揉揉眼,「如果恢復姓許,憑出世紙我可領取英國屬土公民護照。」
「你若申請居英權,一定是首批獲得護照的人之一,何必拿三等文件。」
「可是我已棄權。」
「我曾苦勸你。」
「我告訴過你,鄧志能,我不喜歡拿英國人給的特權。」
「那麼,你跟我入英籍。」
「鄧志能,我永遠不會做任何人的附屬品。」
「區韶韶,我們好似不大像情侶。」
韶韶微笑,「嚮往那種對白也容易,買本五十年代文藝小說高聲朗誦包你滿意。」
「回家吧,你倦了。」
那夜韶韶緬想往事,七八歲的時候,母親接了外快回來做,不知是誰,叫她翻譯外國電影的中文字幕,一邊攤開劇本,一邊聽聲帶,重複又重複。那部電影叫《巫山盟》,男主角一直問:「你愛我嗎」,然後又輪到女主角問:「你呢,你可愛我」,後來她車禍撞斷了腿,他誤會她移情別戀……
韶韶為他們心急,「說呀,你為什麼不說?告訴他呀」,幸虧最後是大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