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見我氣喘喘,奇問:「怎麼搞的,出去時跟回來時穿不一樣的衣服。」
我這才發覺身上還穿著左文思那套鯨皮衣服,連忙進房脫下來掛起。
腦海中思潮翻滾,過很久才熟睡。
左文思的電話並沒有追蹤而至,謝謝上主。
第二日我去上班,小老闆追我要左文思的設計,我向他大吼「我沒有法子」。
剛在叫,就有人送設計圖樣上來,正是曹氏製衣要的圖樣。
小老闆眉開眼笑地接了去,說:「你太有法子了,韻娜。」
我用手托住頭,沒有表示。
左文思這樣討好我,分明要與我繼續來往。
我背後有大段牽絲攀籐的過去,他又與淑東小姐糾纏不清,兩個人都不明不白,碰在一起,猶如一堆亂線,我沒有精力,理出線頭。
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關係。
小老闆手舞足蹈,興奮得跳來跳去,我一邊工作一邊發呆。中午時分我走到樓下去看左文思否在那根熟悉的燈柱下等,張望半晌,不見他。
我把雙手插在口袋中。其實心裡是巴不得他不要來。既然想他不來,為什麼又會下樓找他?找不到他,怎麼又有失望?我很悵惘。
見到他,至少可以把話說清楚。
我低頭默默往回走,猛不覺橫街有個人踏出來,我險些兒撞在他懷裡,不怪自己冒失,倒惱他不帶眼,我皺著眉頭,壞脾氣的抬起頭來,想好好瞪他一眼。
誰知視線落在他面孔上,整個人如被點了穴道似的,動彈不得。
「韻娜。」
他的聲音很溫柔,但聽在我耳朵裡,卻如針刺,發出銳痛,我腦門嗡嗡作響,看著他,不知回答他還是不回答他。
我的雙手仍然在口袋中,捲縮成拳頭。
是他。
終究叫我遇見他了。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他微笑問,「像不認識我的模樣。韻娜,你越來越漂亮了,我老遠就見到你。」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冷淡地答:「當然我認識你,你是滕海圻。」完全不是七年來練習的句子。
「你回來了?多久之前的事?怎麼不同我聯絡?」他親熱地說:「而且怎麼到這種地區來?」
「我在此地上班。」我的聲音一點感情都沒有。
「是嗎,太好了,我現在有間廠在此地,閒時可以一起吃午飯,你說如何?」
「再聯絡吧,」我說,「此刻我有事要幹,再見。」
我別轉身就走,一步一步很快很平穩地走,只有自己知道全身開始顫抖,抖得像秋風中的黃葉。
到辦公室時眼前金星亂冒,支撐不住,在剛才那五分鐘內,我用盡了全身的精力。
我掙扎到座位上,一坐下就動彈不得,面孔擱在手臂上,胸中空靈,七魂五魄悠悠然不知在何處。
七年了。我同自己說:王韻娜,拿些膽色出來,還怕什麼,噩夢全過去了。
剛才表現得真好,一絲不差,是該那樣,要對自己有信心,這魔鬼還能怎麼樣?
我的喉嚨咯咯作響,總算把痰嚥下去。
「韻娜,一號線,左先生找你。」
我拿起話筒,「文思,請快來接我,我不舒服,想出來喝杯茶。」我急欲抓住一個浮泡,代價在所不計。
左文思很快到達我們寫字樓。
他得到上賓的待遇,小老闆把他當恩客。
一個人有本事便是最大的財富,這回我相信了。
好不容易把曹老闆打發掉,我倆單獨相處。
隔了很久,我定下神來,文思也恢復自然。
他開口:「我一向不愛解釋,可是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說。」
我搶先道:「可以不說就不要對我說。第一,我口疏,難保不傳出去。第二,訴苦的是你,將來又怪我攻心計,套別人心中話去做渲染。」
他一怔,「你也太小心了。」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不由得不小心起來。」我微笑。
他固執地說:「這話你一定要聽。」
「說吧。」
「淑東是我的——」
「表姐。」我熟練地替他接上去。
他揚一揚眉,「咦——」
「如不是表姐,那麼是表姨。」
「韻娜你——」
「如不是表姨,那麼是合夥人。」
他忽然笑,用手指擦鼻子,他是有這個慣性的小動作的,只在心情好的時候才這麼做,這時候他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輪到我驚奇,「那麼是誰?」
「她是我親生的同父同母的大姐,她叫左淑東。」
「開玩笑。」
「是真的。任何人都可以告訴你是真的,小楊,曹老闆……」
「真的?」我張大嘴,笑出來,「你這樣子對待你大姐?你找死?」
文思面孔上閃出一絲抑鬱,「我與她不和已有一段日子。」
我不出聲,但心中不知不覺放下一塊大石。
「我不想多說,我只是怕你誤會她是我的情人,我們兩人的態度的確有點噯昧。」
我說:「如果不是太大的分歧,姊弟倆,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
他有難言之隱,面孔微微轉向另一邊。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立刻說:「真沒想到,是我一腦子髒思想,我幾乎因怕麻煩而失去一個朋友。」
他馬上露出笑容,「所以,我知道你最沒膽子,最容易退縮,所以我非說不可。」
「謝謝你向我解釋。」我衷心地說。
「韻娜,我已把全副精力用在你身上,對我來說,追求異性乃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我並沒有力氣從頭再來,請你體諒這個。」他嘴角有一絲調皮。
我搖頭微笑:「何需你費神,相信有女子會追上門來。」
他笑,站起來說:「我有一個約會要去一次,五點鐘接你。」
「文思,」我說,「下班我要回家吃飯。」
「可是,你同父母同住。」
「正是,」我說:「怎麼,你怕?不想來?」
他一怔,「我沒有心理準備。」
我解嘲地想:新朋友就是這點煩惱,互相試探著,錯了一著,忙不迭往回縮,又得進行別的花樣。太勇了,對方嚇一跳。太過保守,對方又覺沒反應。
而我與文思兩人尤其難,太過敏感。
真的,理想的伴侶要補足對方的缺點,而不是互犯一個缺點。
我立刻覺得也許要適可而止。
需要大力鼓勵的感情決不是真感情,我們將長遠留在朋友階段。因為文思並沒有熱烈反應,我立刻覺得自己過了火位,後悔不已。
當日姬娜來找我,拚命安慰我。
「你要求太高,一般人有這樣的男朋友,已經很高興。況且她只是他的姐姐,又不妨礙什麼,很多人兄弟姐妹形同虛設,老死不相往來。」
我說:「我與他之間,沒有男女應有的磁力感。」
「你瞧你,又來了。」姬娜笑,「嘖嘖嘖,二十六歲,含蓄點好。」
「我非常喜歡他,但這是有分別的。」我說。
「走走吧,走走總不壞,」姬娜說,「你還有資格暫時不論婚嫁。」
我蒼白地笑,「還有,我終於見到他了。」
姬娜靜默了一會,然後問:「滕海圻?」
我點點頭。
她壓低聲音,「怎麼,在哪裡碰到的?」
「銜上。」
「你表現如何?有沒有失措?」她急急地問。
「沒有。」
「他態度如何?有沒有凶神惡煞模樣?」姬娜很緊張。
「他?他憑什麼凶?」
「韻娜,到底是你——」
這時候母親推門進來,姬娜立刻住嘴,我們兩人過分警惕地看牢母親。
「你們兩個人,嘀嘀咕咕在說什麼?」媽媽問,「永遠像小孩子。」
我不理她,往床上一躺,面孔朝裡,用枕頭壓住面孔。
「韻娜,有人找你——」
我搶著說:「我不聽電話。」
「不是電話,人已經上門了,在客廳等著呢,你約了人家來吃飯也不同我說一聲,現在只好叫客人扒白飯。」母親聲音帶無限喜悅。
我掀掉枕頭「霍」地坐起來,「左文思。」好不詫異。
「是的,是左先生。」母親笑,「快出來招呼客人。」她轉頭走。
我與姬娜面面相覷,真沒有想到左文思會神出鬼沒。
我定下神來,掠掠頭髮,收拾起情緒,「來,」我跟姬娜說,「我們去歡迎左文思。」
文思永遠彬彬有禮,一見到我們,立刻站起來,很熱烈地說:「美麗的姬娜也在?我早應當猜到,你們是表姐妹。」一邊騰出身邊的空位讓座。
母親眉開眼笑地說:「左先生買了那麼多水果來,一個月都吃不完。」
我與姬娜向母親指的方向看去,見玻璃幾上堆著梨子蘋果蜜瓜葡萄,真的,吃一個月都吃不掉。
我心情再沉重都笑出來,「這是幹什麼?開士多?多來幾次,咱們吃用不愁。」
文思也笑,到底是個有事業的人,私底下再靦腆,一見到人,還是落落大方,左看右看,都是個拿得出來的好青年,難怪母親要開心。
姬娜很有交際手腕,立刻坐下與文思傾談,說及他廠裡的事,好叫母親聽著,有些分數。
我便幫著菲傭開飯,幸而父親今日不在家,少兩隻眼睛盯住文思看。我真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勇氣邀請他來,又不知他哪兒來的勇氣,居然赴約,不過心裡卻有股滿足。
趁母親不在意,我問他:「不是說沒心理準備?」
他想一想說:「這次不來,恐怕以後就沒機會了。你已經先走一步,我不跟上來,太沒意思。」
文思對拉雜成軍的菜式,讚不絕口。家裡很少這麼熱鬧,姬娜牌話盒子裡出來的資料又新鮮又好笑,鬧哄哄的,恐怕媽媽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氣氛。
文思約八點多告辭,又是忙工作。
母親候他一出門,坐下來便誇獎他,「真是斯文有禮,而且長得也好,還有自己事業,韻娜,有這樣好的朋友,如何不告訴我?」
姬娜抿著嘴笑。
我說:「不是以第一時間告訴你了嗎?」
母親咕噥地說道:「姬娜也是,這等事也不向我通風報訊。」
我警告她:「別太緊張,才是普通朋友。」
母親像是故意不要聽見。「我只有你一個女兒,當然全心全意在你身上,將來結了婚生孩子,我代你照顧。文思有沒有兄弟姐妹?他家長愛不愛小孩?依我看,有條件的話,多生幾個也不妨,節育節育,這一代的人都愛叫節育,其實孩子才好玩呢……」她興奮得團團轉。
開頭我與姬娜都莞爾,後來覺得母親的快活中有太多淒涼的意味。
大概是真的寂寞了,不然不會渴望抱外孫。還有一個可能,她大概也以為女兒這一生與正常家庭生活是無緣了,此刻忽然冒出一絲新希望來叫她看到,立即樂得手足無措。
我黯然。
姬娜伸長手臂打個哈欠,接著她也告辭。
母親纏著我問東問西,我一概都推不知道。
她說:「趕明兒我得到文思店裡去做件衣服。」
「他店不做你那種尺碼。」我掃她的興。
「胡說,我是他的什麼人?他現裁也得為我縫一件。」
我想像母親穿上「雲之裳」之模樣,我不禁疲倦地笑了。
每日身體碰到床總奇怪怎麼會睡得著,結果還是墮入夢鄉。我聯想到有一日死神降臨,一定也使我疲倦不堪,身不由己地閉上眼睛,跟著他走。
第二日中午我沒有外出,在辦公室內吃飯盒子,利用多餘的午餐時間來查看電話簿。
這一區的小型工廠並不很多,我在找有關連的名稱:有兩間滕氏,一做五金,另一做紙業,打電話去試探過,老闆都不是滕海圻。
莫非他對我撒謊?又似乎沒有必要。
我必須要知道他的來龍去脈,我得保護自己,不能老站在暗地裡等他來擺佈我。
「我再查海字……海威、海樂、海美、海光、海耀,手都翻倦了,打到海東的時候,那邊的女秘書說:「哪一位找滕先生?」我一時沒料到會順利找到線索,呆了一呆。
「喂,喂?」她追問,「哪一位找滕先生?」
「哦,」我連忙說,「我們是宇宙文儀公司,現在特價八折。」
「我們不打算置什麼。」她回絕。
我立刻放棄:「我下次再打來。」
黃頁上註明,海東做的是進口皮貨。
皮貨,他做起皮貨行來。什麼貨色?箱子手袋?抑或是毛裘?
曹老闆走過來見到我怔怔的,馬上表示關注,「韻娜,我已叫人立刻把左文思的設計做幾件來試穿——怎麼,你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回過神來,「正做明年報稅表呢,休息?」
「可惡的稅局,人類的大敵。」他握緊拳頭。
我問:「曹先生,你可聽說過海東皮業麼?就在這條街上,過去十個號碼。」
「海東?海東?」小老闆專心思索,「有,廠主姓滕,這個姓不多有,所以我一直記得,」他得意洋洋,「他做很奇怪的行業,將整張皮草進口,轉售店家,等於做布匹一樣,對我們這一行沒有影響。」
「新開的廠?」我問。
「有五六年了,」小老闆疑心,「怎麼,拉你跳槽?」
「不,有個朋友想到那裡去做,叫我替她打聽打聽,我想你消息一向靈通,或許知道這位東主。」
「滕某?」小老闆沉吟,「他本來並不是做這行的,他一向做建築生意。不過人是活絡的,聰明的老闆自然都對夥計好,不妨替他做一年半載,吸收經驗。」
我點點頭。
「不過,你這位朋友若是女孩子,就得勸她當心。」曹先生神秘兮兮的。
我抬抬頭。
「這位滕先生,可風流得很呢。」曹先生探身過來,靜靜地說。
我強自鎮靜,「你也不過是聽說而已。」
「什麼!秘聞週刊上都寫過他的故事。」
「秘聞週刊的記者也要吃飯,沒法度,生活是大前提,只好到處搜資料來寫,未必是真。」我笑得很勉強。
「後來聽說他要告人,」小老闆說,「終於不了了之。」
「那是你的推想。」我說,「好了,我要開工了。」
「韻娜,我想同左文思吃頓飯。」他終於納入正題。
「他不喜交際應酬。」我代文思推卻。
「什麼?你已經可以做他的發言人?」他很羨慕。
我默認。
「那麼,韻娜,我想送他一份禮物,」他又說:「你猜送什麼好?」
「千萬不要金筆金錶,」我說,「曹先生,不必馬上回報,也許他遲些會寄賬單給你呢。」
曹先生握住自己的頸項,「他會開多少設計費?」
我搖搖頭。這個八面玲瓏有趣的上海人。
忙到下班,肚子餓,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愛吃街邊檔口的食物,下得樓來一見粟米球,就買一個咬下去,匆匆忙忙,像個饑民。
「王小姐。」
我四周圍看看,不是叫我,又低頭咬粟米。
「王小姐。」
我再次抬頭,發覺一輛黑色大車停在行人道邊,被熱氣騰騰的攤子遮去一邊,一個女人正推開車門,向我招手。
我微微蹲下一點看,不由得一陣高興,是左淑東。
我用手帕抹抹嘴,走過去,「你好。」
此刻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不但同情她,更加喜歡她。
她仍然化妝鮮明,粉撲似剛離手。
左淑東拍拍身邊的空位,我老實不客氣坐上去,簇新的車氈上馬上印下我的泥足。
「小姐,我——」
我按住她的手,「你是文思的姐姐,我都曉得。」
「啊,你已經知道。」她怔怔的。
「將來我同左思熟了,我會同你罵他,叫他對姐姐說話態度改一改。」我笑說。
司機已把車子駛離工廠區。
「沒想到他終於告訴你了。」左淑東低下頭。
我不出聲,比起左淑東精緻的修飾,我簡直是個垃圾崗。但我沒有不安,各人有各人的風格,在紐約七年,養成這種自信。
「本來我不應該主動找你,但我好不容易看到文思找到這麼好的朋友,怕你有什麼誤會而同他生疏,這就是我的罪過了,」她很緊張,「我把有關證明文件都帶出來了,我們確是親姐弟。」
「我相信,」我訝異說,「不必看文件吧,你們倆有一模一樣的鼻子及嘴唇。」左淑東怎麼會有這樣怪的舉止?
她似鬆出一口氣,沒一刻神經又再度繃緊,「請不要告訴文思,我見過你,答應我。」看樣子她怕極文思。
「我答應你。」我說。
她這才放下心來。
「王小姐,你大概不明白我們之間的事吧。」
我按手在她手上,她手是冰冷的,我溫和地說:「將來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明白。」
「我沒看錯,你真是個好女孩子。」她非常感激。
只有罪人才肯原諒罪人。
我抬起頭,「前面是火車站,我在此下車比較方便。」
我與她道別。
毫無疑問,早十多二十年左淑東也是個美女。女人長得好,到遲暮特別淒惶,彷彿除了留不住的美麗之外,一無所有,故此急急要挽回什麼,盡力修飾。
女人長得不美,老來反而橫就橫,無所謂,倒出落得大方瀟灑。在十多歲的時候,人人也都說過,王韻娜是個不多得的標緻女。
那時鄰校的男生,在放學時間齊齊聚集在我校門口,為只為看王韻娜一眼。
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被嚇得不知所措,坐在班裡不敢出去,後來勞動校長叫校役送返家去,又叫家長來接。
此刻都不相信這些事曾經發生過,此刻我是個最普通的女人,也願意這樣終老。
到十六七歲,已習慣人們的目光,其實也沒有什麼稀奇,每個女生都有男朋友等放學,每個青春女都有細緻皮膚,結實大腿,穿起運動裝,當然惹人注目。
年輕人閃爍的眼睛,透明的嘴唇,晶瑩的膚色,往往吸引中年人,令他們幻覺可以捕捉一些逝去的青春。
我吸引的是滕海圻。
十九歲,剛進大學,因為知道自己的優點,故此不肯設固定男友,每天約會不計其數,連早餐都有人請客。
雖然這樣年輕,也已經有隱憂,同姬娜說:「現在不玩就沒時間了,過二十一歲便得忙找對象。」於是一天之內,最多約過五個男友,單是換衣服已經忙得兵荒馬亂。
那時真好,呶一呶嘴便有男生意亂情迷地死而後己。
我不禁失笑,瞧,沒老就已經想當年。
因此遇到滕海圻,方覺棋逢敵手,其實……他要撳死我,不過如捻死一隻螞蟻。不過當時年輕,不知道。
火車輕微擺動,我在這節奏中瞌上眼沉思。
第一次看到滕,是什麼日子?一直不敢回首回憶。是秋季?是初春?
喜在天氣剛剛有一點點轉暖,便穿白色低領T恤,冒著重傷風之險作浪漫狀,又喜在太陽標未褪色時穿透孔毛衣及燈芯絨褲子,熱得滿頭大汗,以示標青。小女孩也只不過有這數道班斧來突出自己的性格。
是穿白T恤還是毛衣時遇見滕?一定是這兩個時節的打扮勾牢他的注意力。
他當時,是父親的新合夥人。
他已近四十,然而一雙會笑的眼睛,比一切大學一年生還要靈活。
以前想起他,胸口會得一陣悶痛,像被只無形的手扯住似的。現在不會了,現在只是麻木。麻木與害怕,怕的是自己,怕自己再糟踏自己。
火車到站,我跟著其他乘客魚貫下車。
搖搖晃晃到家,母親急煞。
「文思找你不下十次。」她代為焦急。
嘩。我想:熱烈追求,可見有點晚運,有些女人,男人給她一個電話號碼讓她打過去,就要喜極而泣。依此類推,我要不要放聲大哭來報他知遇之恩?
電話鈴又響,母親給我一個會心眼色。
我去接聽,果然又是文思。「熱情如火?」我取笑他,「成年人很少靠電話傳情。」
他笑,但不答話。
「幹什麼賊禿兮兮的,」我也笑,「好不肉麻。」
「我已把你那次拍的照片製成目錄冊。」他說。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哦」一聲。平日的活潑機靈俏皮輕嘴薄舌全用不上。
兩人持話筒靜十分鐘,像致哀似的。
過很久,他問:「要不要出來散步?」
我遲疑,剛回來,又空著肚子,精力是不可比十多歲的時候了,我說:「明天吧。」
他說:「啊。」便掛斷電話。
吃完飯,洗個熱水浴,把皮膚都炙紅,才鑽迸電毯子底下。
我在看小說,沒有聽見門鈴。
是爸爸來敲門,「韻娜,左文思找你。」他神色噯昧。
什麼?我掀起被子。
「他在客廳,你去招待他,我同媽媽要睡了。」爸打哈欠。
我一怔,並不覺浪漫,這個人荒謬極點,半夜三更跑了來,將來若要我報答他,我可吃不消。年紀大了,想法不一樣,小時候專令男生吃苦以增強自信,現在曉得無論什麼都得付出代價,沒有免費的事,也沒有偶然的事。
我抓過架子上大衣披上,走到客廳,看見左文思坐在燈下等我。
我既好氣又好笑,「你這是做啥?」
「我戀愛了。」他傻氣地說。
「就為說這句話,明天說來不及嗎?」
「明天?」他吃驚,「明天也許永遠不至——汽車失事,警匪駁火的流彈,心臟病,太陽黑子爆炸……這一切都足以致命,使我來不及告訴你,我愛上你,明天?不不不。」
我低下頭笑。
我找到球鞋,赤腳套上,取過鎖匙。
「來,我與你到樓下平台上散步,那裡較為安全,」我補一句,「又沒有人偷聽我們說什麼。」
我拉著他下樓,深夜空氣冷得不得了,我緊緊拉上外套,我自己也夠瘋的。
「為什麼避著我?」文思冷靜下來。
「我沒有!」我驚異,「我已經給你這樣熱烈的反應,噫!你期望什麼?由我主動在你車子裡做愛至天明?跑到太平山頂去報告全人類我中了大彩金?喂喂喂,別告訴我你需要的是花癡女。」
他說:「你瞞不過我,這些巧言令色瞞不過我。」
我踱到樹下。
「你要我交心交身軀交出靈魂?」我遲疑說,「我認為還是由我自己保管這三樣東西的好。」
他背著我,「是為了一個男人吧。」
我說:「每個女人背後都有男人,每個男人背後都有女人,這有什麼稀奇。」
他仍然背著我,「這是個比較特別的男人吧,你為他,在手腕上留下那樣可怕的疤痕。」
我猛然低頭。適才匆忙間忘記了戴護腕。
冷風鑽進我的外衣,我打個寒顫。「夠了,我要生肺炎了。」我轉頭要上樓。
他拉住我,「慢著。」
「看,」我冷靜地說,「我就是這麼一個人,我不打算交心交身交靈魂,更不用說是交出歷史了。」
他握住我的手,反過來,那道疤痕足有整個手腕那麼寬,兩層粉紅色的肉厚厚地翻開來,粗糙的縫針痕清晰可見,像是我的手掌早已斷離我的手腕,隨後由笨拙的縫工駁回,驟眼看,的確恐怖不堪。
我冷笑問:「看清楚沒有?滿意沒有?」
他慘痛地看著我,「是誰?是什麼人?他為什麼造成那麼大的創傷?」他聲音嘶啞。
我收起手,把手插進袋中取暖,我很鎮靜地說:「是我,是我自己。一個人若不殺傷自己,外人休想動彈。」
「你痊癒了?」
「如果沒有痊癒,就不會回來。」
「那人在香港?」
我沒有回答,也不打算回答。
他放棄,舉起雙手投降。「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倔強的女人。」
我笑,「站在這裡像置身西伯利亞,放我回去好不好?」
他陪我上樓。
「我不認為今天晚上我還睡得著。」告別時他說。
我也沒睡著,整夜看小說,思潮起伏。
因為「蒼蠅王」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看「麥田捕手」。第一千次讀,仍然感動得落淚,一直覺得「麥」比「蒼」好看,純粹私人意見。
每當心情波動,最好寄情於一本熟悉而精彩的小說,不用費許多神而可以將心思暫寄。到六點鐘,眼皮支持不住,搭下來,睡熟。
鬧鐘像嘩鬼似的響起來,我大聲呻吟跳起來,遲到,我要遲到了。睜開酸澀的眼睛,才發覺自己穿著大衣球鞋躺在床上。而且是星期日。要命。
我伏過去照鏡子,眼睛紅絲滿佈。
父母已經起床,母親聲音細細。
「沒多久就回來了……約大半個小時。我瞧得沒錯,文思是規矩人。」說的明明是我。
父親說:「唉,這些年,看她也受夠了,無論如何總得支持她。」
「他倆看情形也快了。」
父親在喉嚨裡發出一陣聲音作為回答。
我趁這機會推門出去,「可有粳米飯油條?」
「神經。」是媽媽愉快地回答。
我吃了麥片雞蛋再往床上躺,翻來覆去。紅光滿室,可怎麼睡呢?」
起身出門去找文思,緩緩踱到他寓所樓下,那種三層樓的舊房子,因救火車上不了狹而斜的小路,因此逃過拆卸的命運。我站在他樓底下往上看。
走了近一小時,氣喘,一身汗,但又猶疑著不好上去。
也許他有朋友在,碰見就自討沒趣了。
我坐在低石欄上搓著手。
即使結為夫妻,也不等於我屬於他,他屬於我,骨血相連。他還是有他的自由,而我也應當保留自我,互不侵犯,互相尊重。這麼大的道理下,使我不敢上去拍門。
露台上掛了許多攀籐植物,顯然有數十年歷史,紫色的不知名花朵在晨露中鮮艷欲滴。
這時候下起微雨來,我口中盡呵白氣,印象中這亞熱帶城市從來未曾這麼寒冷過。
我還穿著昨夜的衣服。
我決定到附近的士多去打個電話把他叫醒。
剛站起來,聽見文思叫我,「韻娜?」完全不相信,他見到的確是我。
我抬起頭,見他站在露台上,立刻心花怒放。
我向他揮手,他揉眼睛。
我大聲嚷:「說呀!說『羅密歐,為什麼你是羅密歐?』」
他說:「我馬上下來。」
我也奔上樓梯,兩人在梯角撞個滿懷,但我們沒有擁抱,只是笑彎了腰。
「上來上來,我那裡暖和得很。」
我抱著雙手上去,奇怪,一坐在他家,心也不再忐忑,馬上覺得疲倦,足可睡二十四小時。
我看看身上,實在不像樣,都快發臭了。真該洗好澡才來,嗚呼。
文思問我:「你這樣癡心跑來看我,是不是愛的表示?」
「我來看你,是因為我悶得慌。左文思,為什麼任何話自你嘴中說出來,就變得這樣肉酸呢?」
他咧嘴笑。
我也傻笑。
大概這樣也是戀愛。
他給我看小冊子,我的照片美得似公主,小楊的攝影機比整容術還厲害,經他技術的美化,我恍惚回復當年神采。
「你的衣服才上照呢。」我說。
「那簡直不在話下。」文思說到他的事業是絕不謙虛的。
「你在哪一家大學學的設計?」我隨口問。
「大學?我可沒有念過大學,只有半工讀地在工專夜校念過紡織科,」他不悅,「拉嘉菲聖羅蘭姬斯亞米索尼是大學生嗎?」
為了刺激他的自負,我造作地深深吸進口氣,「什麼,不是大學生?只恐怕家母不肯讓我嫁你。」說得煞有介事。
文思一怔,隨即笑。
過一會兒他問:「你肯嫁我嗎?什麼時候?」
我又後悔把話說造次了。連忙躲進他浴間好好洗把熱水臉,好若無其事地出來。
時間過得似特別快,嘻嘻哈哈一個中午過去,黃昏來臨,我累得幾次憩熟,腦袋搖來擺去,結果由文思把我送回去。
星期一,我變了一個新人,穿全套雲之裳設計,面孔上略加化妝,又用母親的皮包,雖然還足踏球鞋,到底非同凡響。
同事看到我推門進去,投來的目光猶如看到一個陌生女人,半晌才驚叫:「韻娜!」
小老闆出來看熱鬧,也說:「韻娜!」上上下下打量,「錯不了,還會愁沒衣服穿?好傢伙。」
頭三天總會是多難為情,過一陣大家就會習以為常。
下班跑到名店區,恍如隔世,多少年沒來了。
我蹲在鞋店挑鞋,立刻有時髦的太太問:「小姐,請問你這套衣服在什麼地方買的?」
我客氣地答:「不是買的,是左文思為我設計的。」
「嗯?只有一件?」立刻投來艷羨的目光。
「大概是。」我微笑。
「叫他設計件獨一無二的衣裳,要什麼代價?」她興致勃勃地說。
我忍不住淘氣,一本正經,左右環顧一下,壓低聲音說:「要陪他睡覺。」
那位年輕太太聽得面無人色,張大了嘴。
我猶如笑著同售貨員說:「要這幾雙。」
直到我提著新鞋出門,她還如雷殛般坐在那裡不動,大抵在鄭重考慮是否值得為一件衣服失貞,她恐怕在想:在這個爭妍鬥麗,風頭至上的社會裡,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對於與祝太太同類的純潔中年少婦,特別有反感。許是妒忌她們生活過得太舒適正常。
回到家,司機老莫在平台上一見我便拍手奔過來,「好了好了,小姐,你總算回來了,老爺病發,太太已把他送到醫院去了,快跟我來。」
我聽這話渾身涼颼颼,輕飄飄,身不由己地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