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蘼 第一章
    一切故事都是在飛機上開始的。

    我喜歡飛機上開始的故事。

    身邊坐著位太太,非常富態,十分雍容華貴,身穿名牌套裝,脖子上掛著一串每顆直經5厘米的珍珠,滔滔不絕地向我發表伊對於世物的一切宏論,虐待我之雙耳。

    「真不容易,」她說,「做人真不容易,苦得要命。一落娘胎,先要看看有沒有殘疾,全身健康,又想相貌漂亮,最好聰明,又要會得讀書,更要懂得與人相處,還有還有,最重要肯掙扎向上,但千萬不要乘錯飛機,否則來一趟失事就一了百了,開車還要小心,連過馬路都錯不得,更不可惹官非……真正活到四十歲不容易。」

    我看她一眼。

    她略略不安,「我意思是,活到四十歲不容易。」她不知試圖掩飾什麼。

    此地無銀三百兩,女人在這種地方最看不穿,誰會猜她四十歲?恐怕近五十歲了。

    她繼續說下去,「唉,做我們這一代女人不容易……」

    我們?

    「你看看,如今這一代女性多放任,多自由,差了十年,只差了十年,『我們』便似上了手鐐腳銬似的,你說是不是?」

    我不響。

    飛機已接近香港。

    我心毫無歡意。

    「可是也有好處,『我們』是純潔的,站在太陽底下,我同自己說:我是一個純潔的人,比那些心裡藏奸,說一套做一套的人,不知幸福多少,我們人品是上等的,『我們』生在那個時代,不由我們放肆。」

    我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們』——」

    我驀然回首,「不要再說『我們』了,太太,我已經公開承認我已二十六歲,我怕把你映老。」

    她一愕,聽懂了,立刻被得罪,緊緊地閉起嘴,眼睛看向窗外,不再理睬我。

    我真後悔。

    為什麼不早在十五小時之前得罪她?反正她總要生氣的,我就不必雙肩滴滿耳油,聽多幾十車的廢話。

    我只不過是要保護我的重要器官之——耳朵而已,然而她還是被得罪了。

    人一旦要堅持他是純潔的或是脆弱的,任何微弱的理由都可以成為他的支持。

    到了。我的老家到了。

    曾經發誓不要再回來,事隔七年,還是回來了。

    飛機緩緩著陸,我心也越來越低落不快,幾乎想原機掉頭回去。

    勉強振作精神,挽起手提行李,我步出機場。

    母親偕司機在等我。

    我們在去年見過面,但她尚細細打量我,面孔上帶一個寬慰的笑容,「又長高了。」

    我不禁覺得好笑。老說我長高,其實我自十二歲後並未長高過。

    「行李呢?」

    「哪裡有行李?就這麼多,誰耐煩輪候行李。」我拍拍手。

    新司機是個中年人,看不出真實年齡,約莫四五十歲。

    「小姐,」他說,「我是阿莫。」

    我朝他點點頭。

    「父親怎麼樣了?」我問。

    「現還在家裡休息,不過一直吵著要回公司。」

    我問母親:「陳伯呢?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母親訝異地說:「陳伯在三年前過身,你不知道?我們忘了向你提起?」

    我震驚得如五雷轟頂,「他強壯得似一條牛,去世了?什麼病?」

    「心臟病。」

    父親也是心臟病。我不響了。

    在等司機把車子開過來,母親抬起頭,「咦,那不是祝太太嗎?」

    我也抬頭,真是冤家何處不相逢,這不是坐我隔壁的太太嗎?

    我連忙往母親身後躲。

    母親並不知首尾,拉我出來見客,「祝太太,這是小女韻娜。」

    祝太太本來花枝招展地迎上來,一見是我,面孔上一陣青一陣紅,終於忍不住,一昂首,便上了她家金光閃閃的豪華房車。

    母親莫名其妙,「怎麼一回事?」

    我解釋,「她坐在我旁邊不停地說話,被我搶白,她可生氣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母親大驚失色,「你有沒有向她道歉?」

    「道歉?有什麼好道歉?」我自若地說,「像她這種女人,不知幾喜歡有人得罪她,好挾以自重,驕之親友。」

    母親白我一眼。

    老莫慢動作地把車子開過來,是一輛日本房車。

    又一宗意外,「我們的平治呢?」我問。

    「賣掉了。」

    我驚問:「我們窮了嗎?到這種地步了?」

    「這孩子!二十六歲的人還神經兮兮,叫人聽到算什麼?咱們王家幾時有過什麼錢,又怎麼會窮下來?」

    我點點頭,「否認,全盤否認,最聰明的做法。」

    母親解釋,「總共才我同你父親兩個人,排場那麼大幹什麼?現在他身體不好,我們都不大出去了,這派頭也不必充了。」

    我不以為然,「開一輛平治也不算是派頭,滿街都是。」

    「老頭子老太婆不論這些。」她感歎說。

    在車中我們盡說些不相干的話。

    「咦,怎麼往郊外駛去?」我問。

    「因你要回來,我們搬了家。」母親的語氣很平靜。

    「老房子呢?」

    「賣了。」

    不想我看見老房子。

    一片苦心。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沙田。」

    「沙田?」我怪叫起來,「沙田變成這樣?」

    「有些地方還要發展得好呢。」母親笑說。

    一副貿易拓展局局長的態度。

    我緊握她的手。

    「一個人在外頭做事,慣嗎?」母親問。

    「做學徒,又不是擔大旗,挺有趣的。」我說。

    「你早些回來倒好,可幫你父親做賬。」

    我笑,「做假賬。」

    「你怎麼一腦子古怪的思想?」母親甚覺不安。

    做人便如做一筆賬,歲月添增一項項債目及收入,要平衡談何容易,又有許多無名腫毒的爛賬,不知何年何月欠下不還,一部部老厚的本子,都發了霉,當事人不欲翻啟。

    又有些好事之徒特別愛替人算舊賬,不知什麼道理,總希望知道對方開業以來的所得所失……

    母親握著我的手,「你還打算回去?」

    「當然,」我說,「待爹爹好些,我便回去。」

    「是辭了工來的?」

    「不相干,以我這麼低的要求,什麼工都找得到。」

    「你上次見我們時那位足球健將呢?」母親問。

    「誰?」

    「那個姓蔣的男孩子。」

    「哦,那個。」

    「他怎麼了?」

    「我不知道。」

    「你現在不同他走了嗎?」母親緊張地問。

    「媽媽,你真嘮叨,完全像個老人家了,人家夏夢同你差不多年紀,你看人家多美多時髦,咦,到家了。我說。」

    我先推開車門跳下去。

    我不經意地抬起頭問老莫:「幾樓?」

    「十二樓。」

    「地方有多大?」

    老莫笑說:「小姐上去便知道了。」

    媽媽追上來,「等等,等等。」

    我拉著她一起上樓。

    父親穿著運動服在大門口等我。

    我與他擁抱。他氣色看上去很好,病發雲乎哉,不過是用來要挾我歸家的借口。

    我同媽媽說:「當心啊,你瞧爹爹還這麼雄姿英發。」

    媽媽無奈地說道:「這孩子有點瘋瘋癲癲的,整個人變了。」

    爹爹凝視我問:「是不是有點緊張?」

    「我以為你是病人,所以特別緊張,誰知看上去什麼事都沒有。」

    我到處亂走,新公寓也不小,比起以前的房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我一直怕回到以前的大宅,如今知道沒有這個恐懼,反而悵惘起來。

    我站在露台上很久很久,父母並沒有來叫我。

    他們的過分體貼令人難堪。

    我看著屋腳遠處僅餘的一塊荒田,凝視良久,終於回頭,一個年輕的菲律賓女傭給我遞上一杯茶。

    我又忍不住問道:「一姐呢?」

    媽媽說:「人家告老回鄉去,不做了。」

    沒有這麼簡單,故意把我身邊的人都調開,使我做一個沒有回憶的人。

    「何必用菲傭?」我看那女子一眼,「肉騰騰的。」

    「少批評兩句,坐下來,陪陪媽媽說話。」

    「我們必需要吃她煮的菜?」我問。

    「媽媽煮給你吃,可好?」

    「媽媽下廚?爹,我們家可真窮了?怎麼到這個地步,媽媽要進廚房?」

    「你別嬉皮笑臉的好不好?」媽媽抱怨。

    「讓她去。」爹看她一眼。

    這樣眉來眼去的,莫非是怕觸到我的痛處。

    我推開房門,走進他們為我預備的房間。

    可憐天下父母心。把房間裝修得如小女孩子的臥室一般。

    我推開窗戶,風景極好。

    到家了。

    回家來了。

    媽媽在身後問道:「還好嗎?」

    「太漂亮了。」我說,「我在紐約那間公寓……」

    媽媽說:「那個地方怎麼好住人,冬冷夏暖,要給你寄錢還不准。」

    「我倒是蠻開心。」我說。

    「韻兒,你真的開心嗎?」媽媽湊過她的面孔,顫巍巍,含著眼淚說。

    我最怕這一招。

    所有的媽媽,都專愛來這一招。

    別的慈母我不管,我這位令堂還是當年嶺南大學的高材生,我感覺受不了。

    「我非常快樂。」我毫無誠意地說。

    「韻兒,你要說老實話。」

    「媽媽,說真的,做人怎麼會快樂呢,正如那位祝老太所說,既聰明又健康再加上美麗兼有上進心,一次錯誤,也足以致命,你就別理這麼複雜的事吧,讓我苦樂自知豈不是好?」我苦苦哀求,「讓不快樂繼續腐蝕我短短的一生吧。」

    母親反而被我引得笑起來,「你在做什麼?吟新詩?」我與她笑作一團。

    父親不放心,推門進來,向母親使一個眼色,「不要同女兒多說,讓她休息。」

    「同你說多三句話就沒正經起來。」母親抱怨。

    「這是一個太滑稽的世界,母親,我無法板著面孔做人,四周圍都是卡通人物,試想想,那麼多人公開標榜他是純潔的,我能不笑嗎?」

    但我確有點歇斯底里。

    爹說得對,我緊張,我用手掩住面孔。

    「你倦了,」母親說著站起來,「睡一會兒。」

    我點點頭。

    她讓我一個人留在房裡,我看著天花板一會兒,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女郎坐在我小書桌前看雜誌,長髮披肩。我輕輕叫她,「姬娜。」

    她轉過頭來,「醒了?」

    我撐著坐起來,摔摔頭,微笑問:「好嗎?」

    「姑媽叫我來的,說你到了。」

    她看上去身光頸靚,一張面孔上的化妝紅是紅,白是白,益發襯得眼睛雪亮,輪廓玲瓏。

    「氣色很好哇。」我輕說。

    「你呢?好不好?」

    「過得去。」

    「姑媽說你很緊張。」

    「他們先緊張,情緒影響我。」

    「你也該回來了。自我放逐已七年,況且姑丈身體也不好。」

    「不至於那麼嚴重,」我說,「他們不過是想我回來。」

    「你借此回來,也是好的。」姬娜說。

    在一隻小小的水晶檯燈照耀之下,我抱著雙膝坐床上,姬娜反轉椅子向我坐,下巴支在椅背上。

    一切像十年前一般,什麼都沒有變,當中的十年沒有過,我們仍然是小女孩子,關在小房間內談心事。

    我歎一口氣。

    「你還是老樣子。」姬娜說:「過去的事最好忘記它,一切從頭開始。」

    「打什麼地方學來的老生常談?」我輕笑。

    「我勸你不必神經兮兮地強顏歡笑,自己的父母,有什麼不明白的。」

    我不出聲。

    「像現在這樣自然就好,有話就說,沒話就不要說,千萬不要勉強。」

    我說:「要是我不故意振作,如此落落寡歡,他們又要擔心,我的處境很困難。」

    「我同你介紹一些新朋友。」姬娜說。

    我苦笑,「新朋友我很多。」

    「不是你那種,是真正可以傾談的那種。」

    「傾談什麼?我之過去?希祈他們瞭解?」

    「不可如此悲觀。」

    「我並不希望別人原諒我,」我說,「我一切錯失,自有我自己承擔,與人何憂。」

    「太偏激了。」姬娜溫柔地說。

    「你是我,你會怎樣做?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跟我出來走走,我每個週末都有節目,你當散散心也是好的。」

    我問道:「是我母親托你的?」

    「一半一半,」她側側頭,「但我們是好朋友,記得嗎?」

    我與她擁抱。

    「第一步,我們要出去替你買衣服。」

    我笑,「這是你生平第一興趣。」

    她也笑了。

    姬娜走的時候我好過得多。

    菲傭煮的小菜並不是太可怕。

    怎麼會比我的手勢更恐怖呢?吃自己煮的食物七年,苦不堪言。

    母親不安地問我:「韻兒,你在想什麼?」

    我說得對不對?我不停說話,他們思疑我神經質,不出聲,又怕我心中有事。

    我伸一個懶腰解嘲。

    稍後我聽見父親輕輕責備母親,「你怎麼老盯住她?放鬆一點,不然她一聲吃不消,又跑掉七年,再回來時你我骨頭都打鼓了。」

    母親不說什麼。

    我輕輕關上房門。

    如果,如果我覺得壓力太大,我必須要自救,立刻離開這個家,所以父親是對的。

    姬娜對我真正關心,第二天就開始帶我出去散心。

    對牢她我不必做戲,精神完全鬆弛,乾脆拉長面孔,由得她去忙。

    許久沒有回來,這個城的一切都變了,變得更熱鬧更繁華,連以前那種暴發的土氣都消失,美麗的人們面孔上都略帶厭倦享樂的神氣。

    我很欣賞這一點進步。

    無論在什麼地方,我總是跟在姬娜身後,不聲不響,光掛住吃。

    我胃部的空虛似乎比我的心中的需求還要大,我想用食物來溺斃我的煩憂。

    姬娜的朋友與她自己屬同類,都長得漂亮,家裡小康,賺得月薪用來打扮及吃喝,很天真活潑,眼高於頂,甩不掉小布爾喬亞的包袱,喜歡踏著不如他們的人去朝拜超越他們的人。

    為什麼不呢,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姬娜感歎地說:「實在嫌他們膚淺,並沒有出色的人才,然而不同他們走,又不知跟什麼人來往。」

    我說:「二十多歲的男人……男人總要到四十歲才會表現出色,非要有了事業不可。」

    「四十歲?只怕女兒都同你我差不多大呢。」她頹然。

    「少女姬娜的煩惱?」我取笑她。

    「咄。」她笑出來。

    這樣子吃菜跳舞一輩子都不管用,誰也不會同誰結婚。

    「你覺得他們如何?」

    「沒前途,」我搖搖頭,「這群人太狷介太無能。沒有一個具資格成家立室,除非你願意一輩子坐在寫字樓中工作貼補家用。這班人又挺不安分,愛死充場面,不講實際。在一起說笑解悶是可以的,誰也不會更進一步表示什麼。」

    「沒有這樣悲哀吧?」

    「除非老人家駕返瑤池派彩給他們。否則,他們還打什麼地方找錢來置家?」

    「老人家?有些父母的精神比咱們還好,打扮比我們還時髦。」

    我哈哈大笑起來。

    「你似乎並不擔心。」姬娜推我一下。

    「你知道我,我是打定主意抱獨身主義。」

    「也不必,」她說:「看緣分怎麼安排吧。」

    「這個地方真令人蒼老,年紀輕輕講起緣分來。」我微笑。

    不過姬娜仍然天天出去同這班人泡。

    我則在找工作。

    薪水偏低,而且我回來得不合時,許多人都緊縮開銷,奔波數月,並沒有結果。

    母親不停與我說道:「要是嫌悶,先到你爹那裡去做著玩。」

    我是一個持牌會計師,她卻同我開這種玩笑。

    而號稱心臟不勝負荷的爹,見我回來,安靜無事,早已回到公司不定時工作。

    母親沒發覺我心蒼老,一直鼓勵我出去玩,我也樂得往外跑。

    開朗的姬娜給我許多陽光,像:「今天你一定要出來。」

    「又有什麼好處?」我笑問。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開店,舉行酒會,你一定要來。」

    我啼笑皆非,漂亮的女孩子到處受歡迎,她有沒有帖子人家都會放她進去,故此變本加厲,還要帶了我去。

    我說:「如此籐牽瓜,瓜牽籐,一百張帖子足足帶一千人。」

    「有什麼關係?喝杯東西,看看城中各人的風采,不亦樂乎。」

    「什麼時候?」我問。

    「明天下午三點。我來接你,穿漂亮一點。」

    我取笑她,「白色武士不會在那種地方出現的,來來去去,不過是那幾隻社交甲蟲。」

    「你這個人最掃興。」她摔掉電話。

    但是星期六來了,我還是興致勃勃地在衣櫥裡挑衣服。

    我穿著內衣,一件件數過去,菲傭沒敲門就進來,我微慍轉頭,她並沒有道歉,更無察覺我面色已變,目光卻落到我舉起的左手,吃驚地低呼一聲,手中拿著的衣服落在地上。

    母親剛在這時來,見到這種尷尬情形,連忙喝退她。

    「韻兒——」她慌張地湊前來安慰我。

    我連忙說:「媽媽,你也請出去一下。我要換衣服。」

    母親只好退出。

    我連忙找到打網球用的護腕套上。

    但再也沒有心思選衣服了。

    我胡亂罩上薄衣與粗布褲,頭髮紮成馬尾便出門。

    母親追上來,「韻兒……」

    我強顏歡笑,「我約好姬娜,有什麼話回來再說。還有,別責備傭人。」

    到了目的地,姬娜很不滿意。

    在繼後的十分鐘內不停地埋怨我不修邊幅。

    我忍無可忍,哭喪著說道:「你若再批評我,我就回紐約。」

    她聽見紐約兩個字,倒是怕了,立刻噤聲。

    大約是覺得好心沒好報,她生氣,拉長面孔。

    美麗的面孔生氣也仍然是美麗的面孔,見她動氣,我便收斂起來。

    我們到那間店的門口,大家都不說話,神情古怪。

    那是一間時裝店,我本不想逗留,但一眼看去,便被吸引。

    是裝修實在精巧的緣故,店堂分黑白二色,屬二十年代ARTDECO設計,一桌一椅,莫不見心思。

    店門口排滿七彩繽紛的花籃,映到裡面的水晶玻璃鏡子裡去,疑幻疑真。

    地下是黑白大格子的大理石,簡單華貴。

    陳設美麗得使姬娜與我忘卻生氣,不約而同讚歎一聲「呀」。

    大花板上懸下古典水晶燈的瓔珞,照得在場賓客如浪漫電影中的男女主角般,襯得他們衣香鬢影。

    我們面面相覷,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這裡的T恤都怕要三千元一件。

    姬娜推開玻璃門迸內,白衣黑褲的侍者給我們遞來飲料,我們也不知道誰是主人。

    姬娜遇見她的熟人,丟下我交際去了,我獨身坐在一列黑色真皮沙發的一個座位上。

    這地方真美,所有的時裝店都該打扮得這麼漂亮才是,符合雲想衣裳花想容的宗旨。

    美,美得女人一見靈魂兒飛上兜率宮,美得與現實脫節,如置身太虛幻境。

    為什麼不呢?如今的女人這麼吃苦。

    我深深吁出一口氣,姬娜帶我去那麼多地方,只有這一次我實在感激她。

    正當我在入神,有人在我身邊說:「好嗎?」

    我轉過頭去。

    如果是衣冠楚楚的一個男人,我不會這麼高興,我看到的是一個同道中人。

    這人白色的棉紗T恤,脫色粗布褲,球鞋。非常秀氣漂亮的臉,尤其是一張嘴,菱角分明,像自月份牌美女的面孔上借過去的。

    「好。」我答。

    他看看四周,見附近沒有人才說:「只有你我穿粗布衣裳。」

    我點點頭笑。

    「我的褲子比你的老。」他滑稽地說。

    我不服,「我的有七年。」

    「嘿,我的十一年。」

    「見鬼,十一年前你才九歲,哪兒就長得這麼高了。」我笑。

    「什麼!」他連脖子都漲紅,「你猜我才二十歲?倒霉。」

    我又笑。

    他是一個活潑可愛的男孩子。

    現在流行改良陸軍裝,戴玳瑁邊眼鏡,他照辦煮碗來一招,但是一點也不俗,人長得漂亮便有這個好處。

    他說:「我叫左文思,你呢?」一邊伸出手。

    我與他握一握,「王韻娜。」

    「認識你很高興,你同誰來?」他怪好奇。

    「姬娜。」我指一指那個滿場飛的背影。

    「啊,美麗的姬娜。」左文思點點頭。

    「她是我表妹。」我說,「她帶我來玩,其實我相信連她也不認識主人——這爿店叫什麼?」

    「『雲裳時裝』」

    「真的嗎?」我訝異,「名字像五十年代小說家碧玉光顧的服裝店。」

    他微笑。

    我有點不好意思,連忙噤聲,如果店主人在附近,我就尷尬了。

    「裝修還過得去吧。」左文思說。

    「唔,一流,以前倫敦的『比巴』有這股味道,然而這裡更為細緻。」

    他的興趣來了,將腿交叉,換一個姿勢,問:「你是干設計的?」

    「不,我是會計師。」我說道。

    「哦?」左文思意外。

    「你呢?」我問,「你做設計的?」

    「可以這麼說。」

    我四周張望,「他們怎麼沒有衣服掛出來?這裡賣什麼衣服?」

    「這裡光賣黑白兩色的衣服。」左文思說。

    「真的?」我服了,「真的只有黑白兩色?」

    「是的,沒有別的顏色。」

    我不置信,「世上有那麼多顏色,一爿店怎麼可能只賣黑白的衣裳?會有人光顧嗎?」

    「一定有的。」他微笑。

    「你怎麼知道?」我不服氣。

    「你通常穿幾個顏色?」他忽然問。

    「淺藍與白。」

    「是不是?你可以在這裡買白衣服,然後到別處去買淡藍色。」他托一托眼鏡架子。

    我只好搖搖頭,「我不跑兩家店。」

    「你這個人太特別。」他說,「一般女人起碼有十家八家相熟的時裝店。」

    我聳聳肩。

    這時候姬娜走過來,她驚異地說:「左文思,你已認識韻娜了?」

    左文思站起來,「剛剛自我介紹。」

    姬娜笑,「你都不請我,是我自己摸上門來,又帶了她。」

    「我今天請的是同行及報界人士,下星期才請朋友。」

    我一愕,抬起頭。

    左文思朝我眨眨眼。

    姬娜反嗔為笑,「那我下星期再來。」

    「一定一定。」左文思客氣地說。

    姬娜又到別處交際去。

    我訝異問:「你便是店主?」我太唐突了。

    「是。」

    「為什麼不一早告訴我?」我問。

    「你沒問,我以為你知道,沒想到我名氣不如我想像中遠矣。」他笑。

    我問:「你幹嗎穿條粗布褲子?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我兩個經理穿全套西裝正在招呼客人,我情願做幕後人員,光管設計及製作。」

    他非常謙虛,有藝術家的敏感,看得出是個工作至上的人。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我站起來。

    「怎麼,你要走了?」他頗為失望。

    我側側頭,想不出應說什麼。

    「是不是我令你尷尬?」他賠小心。

    「沒有沒有。」我說,「改天來看你的衣服。」我退後兩步,繼而擠入人群。

    我找到姬娜,央求她,「走了。」

    她正談得興高采烈,見我催她走,十分不願意,不過終於說:「多麼遷就你,因怕你回紐約。」

    我有點兒慚愧。

    她挽起我的手臂,「來,走吧。」

    在歸途上她問:「是你主動向左文思攀談?」

    「我不曉得他便是店主。」

    「他在本地很出名,但他不是愛出名的那種人。」

    我笑笑。

    「你怎麼忽然之間要走?是他反應太快?」

    「快?不,我們不過交換了姓名。」

    姬娜點點頭,「我也認為你不應怕難為情,聽說這幾年來你在紐約的生活節奏快得不可思議。」

    我看著車窗外,不出聲。

    「我說錯了?」姬娜問。

    「不,沒有,沒有錯。」我忽然覺得很疲倦。

    姬娜說:「到了,我不送你上去。」

    「不用客氣。」我說。

    「韻,你必須忘記過去。」她說。

    我問:「我怎能忘記?你們不斷地一聲聲提醒我,叫我怎麼忘記?」我又生氣了。

    姬娜瞪著我一會兒,一聲不響開走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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